評《 紅樓夢辭典》
由周汝昌、晃繼周先生主持編寫的《 紅樓夢辭典》（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是一部值得推薦的好辭書。
在中國小說創作中，《 紅樓夢》 是一個有獨創性的、不可多得的成果。魯迅先生說過：「自有《紅樓夢》 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１ 《 紅樓夢》 在中國整個思想文化界引起過巨大的反響，人們曾對它進行過多角度的探討，發表過許多文章和著作，形成了一門中國特有的學問—— 紅學。從清代乾隆末年「紅學」專著出現以來，其中就有對這部名著的一些詞語典故的解釋，有些箋注竟積至2000 余條。這些隨文釋義的註疏，儘管十分寶貴，給人眾多啟示，但由於作者眾多，又出於不同目的，看法難免各執一端，深淺不一，還不能說是對這部小說詞語的全面的、符合辭書要求的解釋。到周汝昌等主編《紅樓夢辭典》 ，才自立體例，廣收詞目，逐條審慎定音釋義，從當代辭典學高度，編出一部囊括原著、津梁紅學的專書辭典來。從這個意義講，《 紅樓夢辭典》 ，不僅是文學專著辭典的巨大收穫，也是紅學專著的開創性的新品種、新收穫。
《 紅樓夢辭典》 從辭典學角度，給我們提供了許多獨特的、極其寶貴的經驗。
一、根據《 紅樓夢》 語言實際，正確處理名物詞條目與普通詞語條目的關係，以普通詞語條目為主，堅持概括性要求，全面、系統地收集詞目，從語詞角度概括原著。
《 紅樓夢》 描寫的是清乾隆時代以賈、史、王、薛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興衰史，向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在小說中，有許多反映當時典章名物制度的名物詞，對我們認識那個時代、那種特定社會環境有其特殊意義，紅學家們向來重視對這部分詞語的註疏。但如果只是收集這類詞語、典故，給以編排註釋，遠不足以反映《紅樓夢》 語言的實際。《 紅樓夢辭典》 的編寫人清醒地認識到，曹雪芹一生窮愁著書，選取野史小說形式來傾注自己的愛憎，他訴求的讀者主要是「市井之人」，這就決定了小說的通俗性。《紅樓夢》中大量口語的運用，超越了以往同類作品。這些市井「細民」的語言，構成了《 紅樓夢》 語言的主要成分。《 紅樓夢辭典》 中周汝昌的《 序》 和 晃繼周的《（紅樓夢辭典）編纂旨義淺述》兩文，對此作了精闢的論述。周《 序》 論述了《 紅樓夢》 語言的主要成分；晃文重點闡明了《 紅樓夢》 語言中普通詞語並不「普通」，很大部分是《 紅樓夢》 那個時代特有的語言現象。他們認為，這些詞語無論從理解作品，還是從研究《紅樓夢》 語言藝術角度來說，都應當收到《 紅樓夢辭典》 中來，給以準確詮釋。《 紅樓夢辭典》 貫徹了周、晃兩位對《 紅樓夢》 語言的研究成果，嚴格按照他們制定的編輯體例收詞設目，除全面收集如刑部統制、桃符，雀金呢、芙蓉覃等傳統註疏中重點解釋過的名物詞條目外，還重氛收集了如親香、歪派、韶刀、風致、粉團兒、磕牙兒等具有北京風味的普通詞語共9000 余條。這些流行在市井「細民」中的口語，有明顯的方言色彩，除《 紅樓夢》 外，有些是從未見諸文字記錄的，《 紅樓夢辭典》一一給以審音、定形、釋義，這就全面地、系統地從語詞角度，概括了《 紅樓夢》 的豐富內容。
二、抓住《 紅樓夢》 創作特色，正確處理文學鑒賞性題解與小說詞語釋義的關係，堅持辭書條目寫作的典範性，準確解釋小說詞語的內涵和外延，從本質上反映原著，使辭典成為紅學津梁。
編纂小說專書辭典，其目的無非是提供幫助人們閱讀與欣賞原著的工具，這就有一個文學鑒賞性題解與小說詞語釋義的關係問題。
中國是一個崇尚詩的國度，中國小說創作常常溶進詩的手法和風格，《 紅樓夢》 尤其如此，它是一部具有獨創性的世界性名著。在這部小說中，不僅有詩社的活動，而且那一群少爺、小姐們動不動就吟詩作對，有那麼多詩、詞、曲、酒令、燈謎、對聯、匾額，令人賞心悅目。更重要的是，整部小說故事的發生、發展、變化，它所創造的人物和環境氣氛，無不具備濃厚的詩情畫意。《紅樓夢》 是曹雪芹一生心血的結晶。曹雪芹有中國文人的共性，更有清代滿洲八旗文人的獨特個性。作為中國文人，儘管他寫的是小說，卻不同於西方小說那種子虛烏有式的虛構，總是若隱若現地貫穿著一條文史相聯的線索。他那八旗文人的個人經歷，他那獨特的文化素質和修養，又是其他民族文人所不能比擬的，這一切都在小說創作上帶來許多奇妙的色調和風采。周汝昌先生指出．「《 紅樓夢》 具備『三合一』的特色：體裁是小說，本質是悲劇，風格與手法是抒情詩。它是一位大詩人寫的『小說體悲劇往抒情長詩』－ 還兼著『史詩』。」１ 不瞭解《 紅樓夢》 創作的這一特色，就無法真正理解與欣賞《 紅樓夢》 。
但是，辭書編寫畢竟有自身的要求和規律，它不可能在有限的詞目釋義中涉及漫無邊際的、可以任情發揮的文學鑒賞性的內容，它的義界必須十分清晰明確。正如周汝昌先生在詞典「序」中所說：「我們中國的詩，最講究『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甚至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而辭典卻無法管顧『言外』和『無字處，。』
《 紅樓夢辭典》 的成功，正是由於正確處理了文學鑒賞性題解與小說詞語釋義的矛盾，集中精力於歷史典故、詞章知識、戲曲情節、名人軼事、藝術美談、風俗人情等作品詞語的釋義，而沒有對小說中那麼多詩、詞、曲、酒令、燈謎、對聯、匾額等一一作出紅學講解，不僅留下了一片可以由讀者任情補充的藝術欣賞的天地，而且避免了許多與小說詞語釋義不相干的糾葛。《紅樓夢辭典》 在小說詞語釋義上，根據《 紅樓夢》 創作特色，盡量做到文與史、虛與實、詞義的共時性與歷時性的結合。這是這部辭書釋義的一大創造，例如：
〔 空空道人〕 第一回中敘述沙寫《 石頭記，聞世傳奇的一個道士．並說他認此「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人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有的研究者說空空道人就是曹雪芹自己。
〔 賈雨村〕 即賈化。《 紅樓夢》 開卷稱本書是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的故事，故用賈雨村作為傳述故事的第二個人物。「賈雨村」諧「假語存」音，參見「賈化」條。
「空空道人」和「賈雨村」是《 紅樓夢》 中兩個虛擬的人物，又是敘述《 紅樓夢》 故事的兩位實實在在的傳奇作者。通過這兩個詞條的釋義，漢字文學中這種亦文亦史、亦實亦虛的奇妙特徵和風采都透露出採了。又如：
〔 賈母〕 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榮國公的長子賈代善之妻。初嫁至榮國府時，做過重孫媳婦，生了兩個兒子賈赦和賈政，一個女兒賈敏。程高續本後四十回寫賈母支持鳳姐用掉包計騙寶玉娶了寶釵，最後「壽終歸幼府」．享年八十三歲。
〔 賈政〕 字存周，榮國公賈源之孫，賈代魯之次子。皇上賜他主事之職，後升任工部員外郎。妻王夫人生二子一女。長於賈珠，女元春．次子寶玉。妾趙姨娘生子賈環，女探春。晚年點了學藝，離家三四年，回京之後因事重身衰，只是看書，與清客們下棋吃酒，名利之心也淡薄了。程高續本後四十回寫他仍熱衷功名．升了郎中，後放江西糧道，叉屬員欺蒙，犯了重徵糧米、苛虐百姓的罪，被節度使參革下來，降了三級，仍為工部員外郎。賈府獲罪議查抄財產，革去世職，後遇大赦，聖上旨意讓他承裘世職，並埃丁優服滿之後．仍升工部郎中。
《 紅樓夢辭典》 的詞目釋義，盡量做到實事求是，只對事物作出初步說明，並不附加任何主觀評價。「賈母」和「賈政」是《 紅樓夢》 中兩位重要人物，他們的思想、行動，左右著一大群人的命運，在紅學家筆下，不知做了多少文章。可是，在《紅樓夢辭典》 中，只有這一共不到400 字的詞條釋義，他們的出身、經歷、性格特徵及其發展變化，都從基本上得到說明。《紅樓夢》 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史，這四大家族成員有幾十人，還有300 多個其他人物，《 紅樓夢辭典》都有專條介紹其出身、經歷，大都要而不繁，清晰明確。
《 紅樓夢》 小說中的詞語往往內涵看似單一，而其外延卻十分豐富。例如「空空道人」，如果按一般辭書條目寫作要求，只交待他是「第一回中敘述抄寫《石頭記》 聞世傳奇的一個道士」，當然也可以了。但這種只重視詞語內涵而忽視其外延的簡單釋義，往往達不到小說詞語釋義的目的，它對小說內容深層的理解與欣賞是不完全的。《紅樓夢辭典》 的編纂者深諳此理，他們根據紅學研究的新成果，指出「有的研究者說空空道人就是曹雪芹」。這個補充，文字不多，但對讀者理解這個人物及整個《 紅樓夢》 的思想、風貌卻大有好處。又如：
〔 爬灰〕 公公與媳婦私通。爬行灰上，則膝污，「膝」諧「媳」音，取「污媳」義。見《 常談叢錄》 。「爬灰」亦作「扒灰」。清王有光《吳下諺聯》卷一「扒灰」條云：「按昔有神廟．香火特盛．錫箔誣焚爐中．灰積日多，淘出其錫．市得厚利．廟鄰知之，扒取其灰，盜淘其錫以為常。扒灰，偷錫也。錫、媳同音，以為隱語。」
「爬灰」一詞至今活在民間口語中，《 辭源》 收有『扒灰』條。可見，宋元以來，此詞古已有之。代紅撰夢辭典》 中這一類俗語詞條不少，其釋義既其共時性，又有歷時性特點。這一類隱語，光從字面釋義，無法說明其深刻內涵．《紅樓夢辭典》 引用前人筆記，既辨析其詞形，又釋其隱義，並交代其不同出典，對今人理解這一類詞的形義，都大有好處。
《 紅樓夢辭典》 中像「空空道人」、「爬灰」一類詞條的釋義，利用紅學研究和其他方面的前人研究成果者不少，往往能夠提供其他辭書所不曾提供的信息，而且大都能夠實事求是，恰當掌握分寸，在對人對事作出必要說明之後，戛然而止，恰到好處。
三、《 紅樓夢辭典》 對近代漢語斷代詞典編製的貢獻。
《 紅樓夢辭典》 不僅在專著辭書的編制上創造了成功的經驗，而且對近代漢語斷代辭書的編纂也作出了貢獻。
曹雪芹生活在康熙、雍正、乾隆年間，活了40 多歲。《 紅樓夢》 最初抄本傳世在乾隆年間（18 世紀70 一80 年代）。此時期，從漢語發展的分期講，已屬近代漢語時期。近代漢語，是古漢語走向現代漢語的交接過渡期，它有許多語言現象值得研究。《紅樓夢辭典》是專書辭典，顯然它不可能代替近代漢語斷代辭典的角色，但因《 紅樓夢》 語言在這一時期有其典範性意義，它所反映的近代漢語現象是十分珍貴的。現以「風」字頭下所帶詞語為例，將《辭源》 、《 現代漢語詞典》 收詞情況與之比較，就能說明一些情況；
《 辭源》 作為古代漢語工具書，在「風」字頭下收「風力」、「風T 」、「風土」、「風木」等共168 條。
《 現代漢語詞典》 在「風」字頭下收「風暴」、「風泵」、「風痺」等共293 條。
《 紅樓夢辭典》 在「風」字頭下收「風塵」、「風燈」、「風九，等共160 條。這160 條中，「風塵」、「風燈」、「風騷」、「夕幾聞」、「風俗」5 條見於《辭源》 ；「風俗」、「風騷」、「風光」、「風化」、「風流」、「風流人散」、「風聲」等7 條見於《現代漢語詞典》。由此可見，《 紅樓夢辭典》 中所收詞語，絕大部分是《 紅樓夢》 語言所獨有的，對這些詞語的切合《 紅樓夢》 文例的釋義，大都是其他辭書中未曾有過的（《 辭源》有些義項用過《 紅樓夢》 文例，但很不全面）。此外，即使是一些見於《 辭源》 和《 現代漢語詞典》 的詞條，《 紅樓夢辭典》 也很少重複別人的解釋，仍然是根據《紅樓夢》 的語言材料，精心釋義。例如「風俗」一詞，(《紅樓夢辭典》 釋為：『指不良的習氣。（例）事情雖不要緊，但這風俗兒斷不可長。（八十八／1262 ）。」《 辭源》 、《 現代漢語詞典》 「風俗」條下所釋為「風俗」一詞的概括性的常用固定詞義，而《 紅樓夢辭典》 「風俗」條下所釋則是該詞在《 紅樓夢》 文例具體語境中的語詞義，作為專書辭典，這是合乎要求的。而這一切，都是《 紅樓夢辭典》 對以後近代漢語辭書編纂所作的巨大貢獻。
《 紅樓夢辭典》 的文風是值得稱道的，特別是一些現代常見詞，它的釋義，也總是新見迭出，令人信服。例如「規矩」一詞，釋義為：１ 比例；尺寸。〔 例〕 故今只按其形式，無非略展些規矩，使觀者便於燈下醉中可閱。（八／124 ）２ 口語副詞。照例；理所當然。（例一） 人規矩主子為陽，奴才為陰。（三十一／439 ）〔例二〕 老祖宗只管邁大步走，不相干的，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三十八／517 ）〔 例三〕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三十九／542 ）在現代漢語中，「規矩」有名詞和形容詞兩種用法，作名詞用時是指一定的標準、法則或習慣（如「老規矩」、『守規矩』) ，作形容詞用時是指行為端正老實（如「規矩人」、「這孩子很規矩」）。可以看出，《 紅樓夢辭典》 中所解釋的意義，是《 紅樓夢》時代所特有的。第二個義項以三個例句為證，更增強了說服力。又如「封鎖」一詞，《 現代漢語詞典》 釋為：「１ （採取軍事、政治或經濟借施）使跟外界斷絕關係：經濟封鎖。２ （採取軍事等措施）吏不能通行：封鎖邊境！封鎖關口。」《 紅樓夢辭典》則釋為：「門上上了鎖。〔 例〕 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先到了新房中，已竟悄悄的封鎖，只有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六十九／938 ）。」這「封鎖」一詞，與現代漢語中「封鎖」一詞詞形並未變化，但詞義不同，它們之間有狹義與廣義之別。現代漢語中的「封鎖」，已是廣義，它顯然是從《紅樓夢》 中這種狹義的「封鎖」演變而來。再例如「鋒芒」一詞，《現代漢語詞典》 釋為：」１ 刀劍的尖端，多比喻為事物的尖利部分：鬥爭的鋒芒指向帝國主義。２ 比喻顯露出來的才幹：鋒芒外露。」所釋皆為名詞義。而《紅樓夢辭典》 則釋為：「形容說話尖刻、厲害。〔 例〕 因文官等一干人… … 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所釋則為形容詞義。
像上述「規矩」、「封鎖」、「鋒芒」等現代常用詞，顯然在近代漢語中早已出現，《 紅樓夢辭典》 提供的用法，足以令人注目，它不僅是今後近代漢語斷代辭書編寫的資糧，也是研究漢語史的十分有用的歷史線索。
余論：
《 紅樓夢辭典》 的成就是多方面的，本文且談三點較深的感受。當然，這部辭書也有不足。在收詞設目上，如「在行」、「在理」、「在意」一類動賓結構；「不像樣」、「不起眼」、「不相干」一類否定句式，作為詞目收錄，有失妥當。何況，這一類結構，『今人掛在口邊，一看就懂，《紅樓夢》 文例也沒有提供新的用法和意義，似可不錄，免占篇幅。在釋義方面，雖然大多釋義嚴謹，但也有一些條目，似有斟酌餘地。如：「淫濫」一詞，據引例當是淫蕩和一般化，是淫詞濫調的省略說法，《紅樓夢辭典》 釋為「淫蕩」，似有偏頗。儘管存在以上問題，但瑕不掩瑜，從總體看，《 紅樓夢辭典》 仍不失為嚴謹之作。
周汝昌先生在這部辭書問世時曾賦詩一首：
六年辛苦幸觀成，喜慰還兼感慨生。
日久始知學術貴，功多翻覺利名輕。
紅樓詞采森珠目，赤裡文明集粲經，
萬象敢雲囊一括，津梁倆可濟初程。
汝昌先生自注云：「戊辰之夏，《 紅樓夢辭典》梓成，條目九千，字數百萬，前所未有。喜賦長句，並寄諸友。」又加附註云：「珠目謂珍珠魚目也。詩中之敢字，皆豈敢，那敢義。日久功多，聯乃勉勵諸位青年學友也。
汝昌先生是海內外知名紅學專家，「紅樓詞采森珠目，赤縣文明粲緯經，，《紅樓夢》 乃千古絕唱，其意義怎麼估價也不算高，任何一部紅學著作，都難以囊括其藝術成就。汝昌先生的附註，當是由衷之論。但從辭書編纂而論，在語詞收集和詞目釋義方面，我認為，對《 紅樓夢辭典》 的成就，用囊括原著、津梁紅學這句話給以概括，也並不為過。
恕我不敬，在這篇文章中，我對汝昌先生的詩意，作了一點別解。
（註：《 紅樓夢辭典》 榮獲首屆中國辭書獎二等獎－ 編者。）（責任編輯 徐祖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