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 紅樓夢》 中瀟湘館的環境描寫
文學作品的藝術形象是創作主體把握生活和社會進程的特殊審美形式,小說的基本審美任務是對無限豐富的典型人物的塑造,而人的根本特質是具有社會性,任何人都是在一定的具體環境中生存發展,所以,作家只有在複雜的社會聯繫中才可能把握與再現人物的具體性和歷史性,因此小說作家都重視對人物生存環境的描寫,以外化與延伸人物性格,努力塑造出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曹雪芹在《 紅樓夢》 中對人物環境的描寫可謂筆法多樣、重點突出、特色獨具。他對人物生活的社會大環境沒有像一般小說一樣作明確具體的交待,而是採用似乎是漫不經心實則是語無虛出的粗筆點染,將具有宏觀意義的社會典型環境的內容、特徵融化到小說的藝術細節中,讓讀者感受到封建末世的時代脈搏的躍動和社會生活的時代氛圍。在這裡曹雪芹用的是粗筆、簡筆。相反,他對人物的居處環境則濃墨重彩、進行精雕細刻的描繪。他對作品中重要人物居處環境的設置,既是具體的,也具有明顯的象徵意義,它們既是人物性格的體現與寫照,同時也預示著人物的命運。作品對絕代情癡林黛玉居住的瀟湘館的描繪就是最典型的一例。作者為林黛玉設計了與她性格和諧一致的居住場所「瀟湘館」,使林黛玉形象有了淒美絕倫的背景襯托,這一藝術舉措實在功不可沒。
瀟湘館是怎樣一個所在?作品第十一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對它的描寫是:「一帶粉垣,數 楹修捨,有千百竿 翠竹掩映… … 進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雨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 … 後園有大株梨花,闊葉芭蕉」1 。可以說這是瀟湘館的全景圖。第二十六回的近景則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湘簾垂地,悄無人聲」, 「一縷幽香,從碧沙窗中暗暗透出」。第三十五回瀟湘館的景色又是另一番景象:「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 「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覃生涼」,月洞窗外 懸著鸚鵡架,架上一隻會「長歎」,還會學著主人「吁磋音韻」念「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鸚鵡。
這清幽的所在只配誰來住?「世外仙妹寂寞林」!高情雅致、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住在這裡,才算是物得其主,景得其友,主人與居所情調一致,氛圍相投,人與景異形同靈,可謂「亦景亦人」。
很明顯,竹、梨花、芭蕉、竹蔭、苔痕、石子甬路、鸚鵡,這些瀟湘館的環境點綴決非信手拈來。中國是一個文化悠久的「史國」、「詩國」,加之「《 紅樓夢》 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部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文化小說』」,曹雪芹充分考慮到這些物象所負載的民族文化審美意蘊。瀟湘館所涉及的動物與植物在我國傳統文化領域中都有特定的象徵意義,有特定的感情色彩,可以說這些景物都有特定的「文化性格」,它們有強烈的情緒暗示效果,看到瀟湘館描繪中的某種物象,馬上聯想到中華古典文化中的相關意蘊,倍覺意味深厚,從而加大了文字的信息含量,使讀者得到更為豐富的審美享受。瀟湘館富有象徵意義的景物描寫的特定情緒色彩與林黛玉性格與心境相一致,它對讀者深入理解林黛玉形象具有快化和導向作用。可以說景為「形」,林黛玉性格是「神」,形異神同,所以瀟湘館景物描寫也就是外化林黛玉心理,作者借景 物描寫這個「載體」成功地傳達了 材黛玉的精神世界。
翠蔭蔚然的竹子是瀟湘館外景的主體特徵。
竹與「松」、「梅」並稱「歲寒三友」,向來是堅勁高潔的君子的象徵。所以,「竹」從來是藝術家們描繪、吟詠的對象。在畫家眼中,詩人心中,「竹」都是美的體現、美的象徵。歷代畫竹詠竹的名家留下了無數佳作。而且人們總是把詩品、畫品與人品統一起來評說。例如宋人文與可所畫的墨竹載譽千古,人們認為這是因為文與可從政是良吏,人品節操高潔,正因為他具有高雅的胸襟、廉潔的情操,所以才能畫出竹的妙品。文與可的知己蘇軾也認定「歲寒只有竹相娛」3 ,「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盛讚青竹傲霜斗雪,不屈不彎的風姿與精神。清代著名的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擅長畫竹、詠竹,他對 竹 所體現的精神有深刻的理解:「蓋竹之體,瘦勁孤高,枝枝傲雪,節節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氣凌雲,不為俗辱」,4所以他稱揚竹子的堅貞是「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5 。曹雪芹正是繼承了歷代文人畫家對竹的讚譽這一文化傳統,用竹為他的女主人公傳神寫照。所以,當元春令寶玉與眾姐妹住進大觀園時,黛玉一下就相中了瀟湘館,理由是「我愛那幾竿竹子」,寶玉也拍手贊同:「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裡住」(第二十三回)。竹子合了黛玉與寶玉的心思恐怕是他們直感到竹子「此是幽貞一種花」,正像他二人堅定執著地追求著一種朦朧的人性解放,雖然纖弱孤立,但搏風擊雨,決不妥協。
的確,黛玉對愛情的追求是堅貞的。她愛寶玉,愛得那麼固執、「小性兒」、毫無通融。在婚姻必遵「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時代,她敢與寶玉私相傳遞,暗中定情;對有強大背景的「情敵」薛寶釵則見機譏諷,毫不留情甚至到尖酸刻薄的地步;病中聽說寶玉要娶他人為妻,她要徑直「去問問寶玉」,她要弄明白寶玉為什麼變了心;賈母不理解她的愛情,她怨外祖母「你白疼了我了」;愛情得不到婚姻的肯定,她茶飯無思,「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黛玉為追求、捍衛她的愛情以至於殉情,臨死前還憤憤地怨恨著在病中被愚弄而背叛了愛情前盟的家玉:「寶玉,你好… … 」「你好」後面的話應是什麼?黛玉怨恨的是「你好軟弱」啊。林黛玉最後「絕粒」自栽而亡。這柔弱的軀體內蘊的剛烈果決不正如竹的骨勁堅貞嗎?作者正是用竹的高直有節,四季青翠來展現黛玉為了理想的愛情永不停止追求的旺盛的精神生命力。這也正是作者用竹對黛玉性格的總體照應。
當然,瀟湘館的「千百竿翠竹」不是靜止不變的,作者不斷用竹聲、竹影、竹形、帶雨的翠竹等等來襯托黛玉流動變化的思緒與心境。
作品第二十六回敘說黛玉「瀟湘館春困發幽情」,這正是她和寶玉戀愛的時期。寶玉大病之後出門閒逛,習慣成自然地順腳來到瀟湘館,首先映入他眼裡的便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翠竹。那茂密的竹葉有著美的形態,風吹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就像簫笛輕奏出的優美樂曲,而「湘簾垂地,悄無人聲」的情景,更增添了環境的恬靜幽美。滿懷春愁的黛玉正在回憶和寶玉同讀的《西廂記》 中表現鶯鶯相思之情的優美唱詞,她是在背誦,也是在品味,在聯想,在思索… … 此時籠罩在翠竹叢中的幽雅的瀟湘館是黛玉甜蜜心境的襯托,風吹竹葉的輕輕響動有如她喃喃的內心獨白。
再看第三十五回寶玉挨打之後,黛玉在瀟湘館外的花蔭下,看見賈母等人成群結隊去看望寶玉,不禁「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處來」,因而傷感不已,「淚珠滿面」。懷著這樣的心情,她一走回瀟湘館院內便「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 「不覺又想起《 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又感歎自己「命薄勝干雙文」。滿懷無以排遣的愁思走進屋內,坐在月洞窗下,「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覃生涼」,今日的竹影好像如影隨形,無時無刻不在追隨著黛王,竹影帶來的滿屋陰涼的感覺,不正是黛玉此時心境的外化麼?
第四十回,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游賞瀟湘館時,作者又為園中的青竹拍下了一個特寫鏡頭:「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甬路」。這裡出現的夾路的翠竹多麼像它的富於青春生命力的主人公,而那「羊腸」一條「石子漫的」「甫路」是不是意味著她那狹窄、艱難的人生之路呢?這象徵意味是多麼強烈!
第四十五回,因為和寶玉已經定情,此時黛玉的心境是快慰的,恬靜的,滿足的,但是她的疾病卻日益沉重起來,「每歲至春分秋分之際,必犯嗽疾」, 「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今日又復嗽起來,比往常又重」,黛玉於日落黃昏之時躺在病床上,不想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那天空是「陰得沉黑」,更「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這秋夜秋風秋雨中的青竹,是那樣的孤獨,淒清,「情哀則景哀」, 「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此時瀟湘館窗外之竹,不正是被疾病折磨而且婚事茫茫前途不可預測的林黛玉淒苦的象徵嗎?承風承雨又承愁,從竹梢上流下的點點雨滴,正如黛玉「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的不盡的苦淚。
一百零八回寶玉再進大觀園時,黛玉已亡,人去樓空,「只見滿目淒涼」, 「花木枯萎」, 獨見「幾竿翠竹菁蔥」。作者這樣描寫,也是大有深意的,這表明只有寶玉理解黛玉的堅貞,他自責自己的「背叛」,愧疚自己的軟弱,崇仰黛玉堅貞不屈的人格。萬木蕭條之中這「幾竿著蔥」的翠竹,卓然獨立,高標著黛玉死而不屈的靈魂。
總之,瀟湘館中的竹,隨著人物心境的不同,季節的變換,也都渲染著不同的情緒色彩,變換著情志,好像竹也通情,時時都在為它的女主人傳情寫照。
同時,如果我們結合瀟湘館的命名過程來認識這些含情的翠竹,會體會出竹所蘊含的更深層的含義。
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出現在人們眼前的第一個正景正是未來的瀟湘館。這一居所突出的環境特色已如前述,就是屋子坐落在茂密的竹林叢中。所以人們為它命名時,都照應「竹多」這一特色。然而對竹的理解是各不相同的。賈政以為「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此一生」。賈政說出此等人生大題目,清客們當然也就沿著他的思路命名了。第一個是借用《詩經· 衛風· 淇奧》 篇的內容,題名「淇水遺風」,既借淇水邊「綠竹漪漪」、「綠竹青青」的景色,照應了瀟湘館「竹多」的特點,也借詩歌對衛國文雅多才的衛武公的歌頌,強調了學識、德行的修養。第二個則根據王勃《滕王閣序》 「唯園綠竹,氣凌彭澤之博」的詞意,用梁園 竹多的景色關照了「多竹」和主人雅好賓客的作風,題名「唯園雅跡」。顯然這二者和屋子未來女主人公的性格是不相關合的,所以寶玉都以為不妥。他根據《尚書· 益櫻》 「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的意思題名「有鳳來儀」。寶玉沒有 像 眾清客那樣強調「多竹」的特色,而是突出了來者身份有如鳳凰一樣的高貴,能使鳳凰起舞的也是聖人舜制的音樂。「舜」正是寶玉要突出的關鍵人物。正是大舜關 合著竹的具體喻意。後來元妃將「有鳳來儀」賜名為「瀟湘館」,正是和舜密切關聯。瀟湘是湖南最大的河流湘江的別稱,這條河流有過湘君為湘水神的歷史傳說,一種說法是堯的二女娥皇女英嫁給舜為妃,舜南巡死於蒼晤,二女追之不得,死於湘江為湘水神。她們痛哭大舜的眼淚灑在竹上,竹於成了斑竹,也稱湘妃竹。由此可見,「遮映」瀟湘館的「千百竿翠竹」不是一般的竹子、而是沾滿了追念丈夫的女人傷心、悲痛淚水的斑竹。這正和絳珠仙草下世還淚吻合一致。那翠竹正是女主人公悲苦命運的象徵,她一生都要把眼淚還給自己所愛的人,而且還預示了她將因思念自己的心上人淚盡而逝的最後結局。這一點,在「秋爽齋偶結海棠社」,眾姐妹取名字時,已經預示得十分明白。探春對黛玉說:「我己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接著對眾姊妹說「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瀟湘館,她又愛哭,那些竹子也是要成斑的,以後都叫她『瀟湘妃子』就完了」。所以這翠竹是主人公命運的象徵,還關合著後半部未完成的情節的重大關目。
瀟湘館不但有愁風愁雨的竹子,還有孤寂淡雅的梨花。
瀟湘館院裡不種桃不種杏只種梨花,為的是突出梨花的「白」。「白」是梨花最大的特徵。它素淡雅潔,冰明玉潤,馨香淡遠。梨花從另一個側面強化了林黛玉冰清玉潔的孤高性格。
「白」字二可生發出多種意蘊。一是「潔」。正如元好問詠梨花是「孤芳忌太潔,莫遣凡卉妒6 ;黃庭堅贊梨花「總向風塵塵莫染』,7 ;龐鑄贊梨花「孤潔本無匹」, 「縞袂清無染,冰姿淡不妝』,8 ;都表明梨花的「白」是清高孤傲的象徵。黛玉一生好「潔」, 「目無下塵」,孤高自傲,不向 污俗陳規低頭。她自己最終也是「質本潔來還潔去」, 「一壞淨土掩風流」,寧為玉碎,孤魂兒獨自去尋「天際香丘」。
梨花之「白」還可生發出「冷」的意蘊。蘇軾詠東欄梨花為「惆悵東欄一株雪」@ ;龐鑄詠梨花是「冰姿」,能「月共冷時香』,十 ;趙福元詠梨花「玉是精神雪作膚」8 ;古人喻雪為「千樹萬樹梨花開」十 ;藝術通感能使人由「白」聯想到「雪」,由「雪」聯想到「冷」。所以梨花不是「夭桃灼灼」,不是「寺多紅葉燒人眼」,而是一種清冷淡默的冷色調。這色調正適宜黛玉的人品與心境。黛玉是一個「冷」多於「熱」的人。由於她的聰慧早熟,使她過早清醒地看透了人生。黛玉對世事俗務表現得很冷淡。她不像鳳姐那樣熱衷於攬 勢 聚財;也不鑲寶釵 那樣送禮連人人看不上的環兒也不漏地「會做人」;也不想探春那樣為爭正統生子的尊嚴而斥母訓弟。黛玉除了執著地追求寶玉的愛,別的一概不聞不問,是一個淡漠於世俗的「素心人」。她曾用「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來形象地表現自己對世俗的超逸。林黛玉真如一株淡泊恬靜、漠然獨立的玉梨花,冷峻地傲視萬丈紅塵中庸庸碌碌的惡俗之輩。
花還是孤潔的象徵。梨花宜月,花色之「白」本來已夠淡雅,再與月色相溶,那種如梅一般「暗香浮動月黃昏」十 的優美境界就出來了。孤寂清高,卓爾不群的梨花不屑與眾芳爭艷,無心於招蜂惹蝶,它晶瑩如玉的品格也只宜淡月輕雲,方顯其超凡脫俗。古人早就體味出「梨花月」的清雅幽美。元好問的梨花詩說「梨花如靜女,寂寞出春暮… … 素月澹相映,蕭然見風度」6 ;龐鑄贊梨花「月共冷時香」;的確,「一林輕素」的梨花開在「小庭人散月如霜」的清寂之夜,顯得「月下無人更清淑」。正如疾世脫俗的林黛玉,獨處於她的瀟湘館,在眉黛輕顰地「舊暮倚修竹」。
對世俗的孤潔淡漠,只是林黛玉性格的一個側面。她性格裡最大的特點是由於人生的痛苦,婚姻的無望而形成的「愁」舊常的主要表現是愛流淚。瀟湘館後院植的「大葉芭蕉」, 很好地渲染了這一點。黛玉如一首哀歌,芭蕉就如伴歌的琴韻,二者是那詳的和諧統一。蕉葉承雨,清愁點點,正是黛玉終日淚光閃閃的真實寫照。
芭蕉屬芭蕉科直立草本植物。干由葉鞘互相包裹而成。葉大,呈長橢圓形。其葉較花有更大的觀賞價值。宋代女詞人李清照有一闋《 添字丑奴兒》 描繪芭蕉是:
窗前誰種芭焦樹
陰滿中庭
陰滿中庭
葉葉心心
舒捲有餘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
點滴霖淫
點滴霖淫
愁損北人
不慣起來聽
這夜聽雨打芭蕉的情景包含著多麼深厚的感傷意蘊!
芭蕉的感傷情調可以從兩方面體味。一是以葉喻心,心主情。蕉葉有「卷」與「展」的不同形象,此意象常被詩家詞家借來抒情遣懷。且不說李清照的「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古人寫愁有「芭蕉不展丁香結」之句;鄭板橋詠芭蕉是「自是相思抽不盡」;錢現詠 《未展芭蕉》 詩更是意味深長:
冷燭無煙綠臘干,
芳心猶卷怯春寒。
一緘書札藏何事?
會被東風暗拆看。
黛玉所處時代大環境和賈府小氣候都視少女懷春之情為大禁,而黛玉卻刻骨銘心地感受到了愛的溫馨與焦渴。這個多情的純潔少女深知自己的感情為世所難容,所以只好疑懼重重地偷埋心事。「芳心猶卷」, 「相思抽不盡」,像「一緘書札」怕「被東風暗拆看」,正是林丫頭滿腹心事「卷」- 抑也難,「展」- 抒也難的絕妙比喻。
芭蕉的感傷意味還可以從「聽雨」角度來品味。
「雨」這個意象對林黛玉來說是陰鬱的.是 伴 愁的。「雨」就如「一年三百六十日」來「嚴相逼」的「風刀霜劍」的使者,使黛玉感到冷酷壓抑而芭蕉闊大的葉子正宜承雨。《紅豆詞》 中有「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雨聲正如「捱不明的更漏」之聲,「點滴霖淫」,加上蕉葉的渲染,真是「清音滿廊房」,愁損黛玉「不慣起來聽」。這雨滴蕉葉的不盡之聲,就如惡劣境遇在不斷地提醒黛玉:她的不合時宜,她的難被世容,它的難逃悲劇。這躲也無處躲,不聽也得聽的芭蕉夜雨,真成了林黛玉的催命符,雨滴引出淚滴,正像第四十五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所寫:「又聽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芭蕉聽雨的意境渲染進一步豐富了林黛玉的悲劇形象。
至於瀟湘館院內的「苔痕」,突出的是林黛玉遺世絕俗,孤獨寂寞的生活境遇。
瀟湘館靜靜的,主人林黛玉「蝸居」於這清幽的翠竹掩映的「數量修捨」之中,孤苦無依,淒冷無助,默默吞嚥著「脈脈此情誰訴」的痛苦。並非不嚮往賓朋滿座的輝煌,「有時悶了,又盼個姐妹來說些閒話」,但「及至寶釵等來望候她,說不得三五句就厭了」(第四十五回)。這也是必然的.。原因是來的人不是她盼的.互相之間沒有共同語言。「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還不如聽風聽雨,把心事訴與春花秋葉和風雨煙霞。林黛玉冷漠世俗,世俗也冷漠她,她屬於「過潔世同嫌」的人,處於「木秀於林」的境地,必定是三徑荒蕪,門可羅雀。只有滿院陰冷的蒼苔。無言地訴說著「幽僻處」很少「人行」的淒涼。
瀟湘館的常客只有寶玉,但畢竟「男女有別」,不能過分親近。其他姐妹「按禮數」來走一走,也解不了黛玉心底的鬱悶。於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只好移情於「物」,與她月洞窗外掛著的鸚鵡為友。當她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鵡做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教與他念」。(第三十五回)。天長日久,鸚鵡也學會了黛玉的「吁嗟音韻」,會「細聲長歎」,還背熟了「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詩句。
鸚鵡對於黛玉是「人前偏解語」的好友。人少知音,語於鳥類,更反襯出黛玉的極度寂寞孤獨。
至於瀟湘館的「窗」,則寄寓著林黛玉內心的渴求。
《紅樓夢》 寫其他人物居處環境很少涉及「窗」,但對瀟湘館的「窗」卻多次涉筆:第二十八回寶玉所唱《 紅豆詞》 中「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是對黛玉生活情景的描繪;第三十五回寫黛玉隔著「窗」逗鸚鵡;第四十四回賈母命鳳姐把瀟湘館 綠窗紗換成銀紅的「軟煙羅」; 同回書黛玉命丫環把「自己審丁亨半的一張椅子」搬給王夫人坐;第四十五回林黛玉「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寫的是《 秋審風雨夕》 ;第七十九回寶玉黛玉同改「芙蓉誄」,寶玉說「茜莎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使黛玉「狐疑」、「陡然變色」。「窗」與林黛玉形象緊密相連。
我國古典詩詞經常用「窗」寫閨情。依欄遠眺,憑窗凝想,都是「閨怨」的表現。「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中少女的生活天地就局限在窗內。窗,可理解成閨房小天地與社會大天地之間的間隔。李清照的《滿庭芳》有「小閣藏春,閒窗鎖晝,畫堂無限幽深」之句。「藏」、「鎖」、「幽深」都給人以囚閉壓抑之感。閨中女性被「藏」、「鎖」於「無限幽深」的小天地裡,無法與海闊天高的社會大天地溝通,她們只能通過「窗」向自由舒展的外界張望。林黛玉正是這樣一個望窗的少女。她「窗前常坐」,是在想往著「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吧?這正表明她對封建閨教閉鎖少女天性的不滿,表現了她內心深處的渴望與「不安份」。我們可以想見其臨窗凝眸處眉黛輕顰,淚光點點,活托出一顆焦渴期待的心。小院幽窗的背景,淵默自涵的林黛玉,一幅靜默淒美又含意深刻的時代閨思圖。為林黛玉居住的瀟湘館重筆寫窗,正是要突出主人公的內心渴望。曹雪芹寫景設境的深意,就是這樣恰到好處又不露雕琢之痕。
瀟湘館的景物描寫也沒有忽略室內陳設。黛玉房間「窗下設著筆硯」, 「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以致劉姥姥驚歎「這哪裡像個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
正是書和筆硯表現了林黛玉超群出眾的閨閣詩人的才能和氣質。可以說人人都愛「詠絮才」。詩書筆硯是高雅的象徵。寫詩弄筆硯需要才情秉性、文化修養,更須有高雅的品味、情趣和胸襟,還要有豐富充實的精神內涵。雅人才與詩相通,而林黛玉正是一個靈性未泯,獨具詩心慧眼之人。所以,瀟湘館室內陳設詩書筆硯,正是突出了主人公的儒雅情調,表明林黛玉才學性格的高標逸韻,使人物散發著文墨之香.多側面地豐滿了林黛玉「寸女」形象。
總攬瀟湘館所有環境點綴,可以總結出以下幾個特點:
一是優美。瀟湘館景物從色彩上看鮮明而不強烈,素淡而不濃艷;從氣韻上看溫柔而不粗獷,柔美而不暴烈,是一種柔和,優雅,細膩,纏綿的陰柔美,小院閒窗,輕陰嫩寒,竹亭亭,風細細,正是纖弱美麗的林黛玉風格。
二是哀怨悲涼。湘妃竹傳說,雨打芭蕉,秋窗風雨,都有悲苦意味。
三是浪漫詩意。修竹、梨花、芭蕉等意象常在古詩詞中出現,有詩意文雅之美。這與黛玉的「書卷氣」、「詠絮才」、靈慧多情和諧一致。
通過以上分析不難看出,瀟湘館有如一幅抒情意味很濃的仕女圖,主角是林黛玉。瀟湘館的修竹、梨花、芭蕉、鸚鵡、苔痕、幽窗、書籍和筆硯… … 組成了一幅「眾星烘月」、「百鳥朝鳳」的絕妙背景。一切是那麼哀婉、淒美、清麗、和諧。環境描寫與人物性格刻畫水乳交融,自然而不雕琢,含蓄而不直露,輕鬆又嫻熟。它的「一切景語皆情語」的奇效作用於讀者的藝術直覺,不論讀者從創作理論上理解其用意與否,都能雅俗共賞地感受到一種環境氛圍與人物心態的和諧一致之美。其藝術功效是那麼脈脈地滲透,有如「潤物細無聲」的藝術甘霖。林黛玉與瀟湘館,可謂一幅人與自然融合化一的淒美圖畫。研究《紅樓夢》 ,借鑒《 紅樓夢》 的藝術手法,不能不細細體味林黛玉的性格與瀟湘館氛圍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