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和曹雪芹唱反調
一
《 紅樓夢》 一書在「開宗明義」中宣稱:「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又說:此書是「將真事隱去,用的假語村言」,所傳是被鐫在石頭上的一段故事,後來曹雪芹只是在「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而已。這裡則是聲明這本書乃曹雪芹僅是得到原稿的整理者,它的著作權根本與他無涉。繼而更說:此書「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其中所言「亦非傷時罵世之旨」,等等。以上所引非常清楚,乃是曹雪芹怕觸犯文網特意施放出來的煙幕。假若果如脂批學家所說,脂硯齋乃是曹雪芹最接近的親屬,曹一面寫他即一面加批,而且其中許多又是曹雪芹自己授意的,唱的乃是一出「雙簧」,按理就應該繼續散佈一些煙遮霧障,以使眩人耳目,這種休戚與共的關係,才能算是肝膽相照的合作者。然而「事實」卻與「常識」的判斷大相逕庭,這個脂硯齋竟出人意外,處處和曹雪芹唱著反調。對此本文擬先看一看這是怎樣的一出「對台戲」,待弄清底細,看脂批學家的「持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再提出自己的看法。
二
( 1 )針對「不敢干涉朝庭」之語,第四回在賈雨村為了求得「護官符」的庇護,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薛蟠「打死人命」一案時,甲戌本側批中寫道:「可謂此書不敢干涉廊廟者即此等處也,莫謂寫之不到。」「莫謂寫之不到」即是「已經寫到」之意,如此著批也就提醒讀者對於一些表面的話千萬不要被書中瞞過。試問,如此針鋒相對的做法不是「對台戲」又是什麼?按照脂硯齋的這一「畫龍點晴」的用心來看,以後對於這些批語,讀者也就不會掉以輕心了.
( 2 )第一回書中交代「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句側,甲戌木的批語說:「若用比套者胸中必無奸文字,手中斷無所筆墨。據余說卻大有考證。」賈府本的批語則予以「示意」說:「妙在無考」。等等。
在這裡,脂硯齋再次說官樣文章絕對不要相信,試想,「大有考證」、「妙在無考」之批,不又都是毫不含糊地指出,曹雪芹的話乃是「謊言」。再說,這一「若用此套者,胸中必無好文字」等語,表面是「恭維」曹雪芹絕不是這樣的人,實際乃是對「煙雲模糊」之筆的強調。經過了脂硯齋這樣的反覆「點題」之後,讀者也就認識到書中這些「地方」,乃是像「風月寶鑒」一樣,必須「反看」才行,這也就更加引起了對此等「筆墨」的重視。而且這樣的批語並非是脂硯齋一時不慎誤洩了天機,乃是胸有「城府」,決心和曹雪芹「對著干」。
( 3 )在「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句處,甲戌本眉批:「若雲雪芹批閱增刪,然<後>[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
這一段應如此破譯:你曹雪芹害怕觸犯文網,說自己只是得到原稿的整理者,可謂「撒漫天之大謊」,我偏要把《紅樓夢》 是你所著的「老底」揭出,絕不讓你這一「狡猾」的手段得逞。又如:
( 4 )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回中敘到「寶玉」時庚辰本側批:「批書人領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已印本夾批:「… …且寫得父母兄弟體貼戀愛之情,淋漓痛切,真是天倫至情。」(庚辰夾、戚序夾同)
脂硯齋在這裡更是指出,《 紅樓夢》 即是曹雪芹所著,書中「賈府」即是曹家,這是不應忽略的。查:書中的「賈府」乃是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統,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寧、榮二公之靈語)的「鐘鳴鼎食」的「閥閱」之家,書中所寫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脂批學家語),非是「虛構」而來,其中的興、衰際遇、大起大落、家族淵源,直至子孫末世等等「掌故」,皆可按跡尋蹤,不致穿鑿,如此「奇書」也就特別引起讀者的關注了。
(5)對於「護官符」上見榜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脂硯齋的看法卻並不和脂批學家「同調」,說「『賈府』即是曹家」,而逵自認為「賈、史、王、薛就是『賈、史、王、薛』」四家(誰分誰非留待公論)。而為了和曹雪芹唱反調,竟是對於他們的祖宗來歷、房族支派,以及子孫蕃衍等情形在甲戌、已卯、戚序等三本中都上溯到「八代」以上,予以追根窮源,直至考出個究竟。現僅將已卯本中的批注抄錄如下,請看:
原辭: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批註: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其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著十二房。
原辭:阿房宮,八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批註: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共分十八房。都中現住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原辭: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批註:都太尉統制縣伯玉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兩房,余皆在籍
原辭: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批註:紫微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司帑項行商,共人房分。
這比脂批學家的考證應更是擊中曹雪芹的「要害」的- 對於「刨根數祖」這樣並不是無關宏旨的事,曹雪芹乃是特別警惕,他除了在篇首即已聲明書中已「將真事隱去」外,後來還再三交代書中所寫「地輿邦國乃是都無可考」的。然而「與其合作者」並且是「親屬」的脂硯齋,不僅是偏說「大有可考」、「妙在無考」;而且「反其道而行之」,直到拿出了「真憑實據」,考得歷歷分明,絲毫不爽,在所謂「曹雪芹一面寫來他即一面加批」時,批來更是「白紙黑字,鐵案如山」,凡此等等,這種面對面的「將軍」,不正是叫曹雪芹當場「認輸」,自己招出書中所寫乃是徹頭徹尾的「含沙射影」之辭的麼(書中這一「四大家」乃是做盡了壞事的)。這在曹雪芹自己看來,該是多麼「觸目驚心」之事,然而曹雪芹對此,不僅「麻木不仁」,而且竟是「甘之如飴」,如此「怪」事該怎麼理解?然而,令人不解的還在下面,再看:
( 6 )關於「朝代年紀並無可考」之說,曹雪芹不僅在書中「開宗明義」時作了這樣的聲明,而且行文時也的確沒有露出一點「蛛絲馬跡」,甚至到了非交代「年紀」 不可時,也只是用了「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見《芙蓉誄 》 )這樣的話來搪塞過去,可見他的謹慎、小心到了怎樣的程度。可是脂硯齋在這樣的問題上也並沒有放過,竟是見到「空子」就鑽,一有機會就予以「曝光」。
如:第十三回鳳姐去「寧府理家」時,談到「寧府弊端」一段,庚辰本眉批:「談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
這是借追思往事而點出的。
又如:仍見這一第十三回,在「秦可卿托夢」談到「樹倒猢猻散」這一俗語時,庚辰本眉批:" 『樹倒猢猻散』之語今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
這是借緬懷舊事,深覺「今不如昔」而點出的。
而且甲戌本早在第一回「甄士隱出場」時就寫有這樣一條眉批:「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 奈>不遇<獺><癩>頭和尚何!帳帳。」
這裡則是著意指出,曹雪芹不僅確有其人(對於曹雪芹此人,很早社會上就有傳說,此批既出也就完全坐實了),而且作此批時曹雪芹已逝。
以上所引,都是脂批學家據以考出脂硯齋乃和曹雪芹關係極其密切的憑證,脂批本之所以被捧到「嚇人的高度」主要的也就是借此而來。然而脂批學家為了「借脂批以眩世」,對此卻並沒有深思下去——把這些批語相互補充,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其在「悼昔傷今」, 說長道短、有意無意之間,竟是提出了一個極其重大的問題。為什麼這樣說呢?試想;曹雪芹逝世的「壬午除夕」,根據曹雪芹的「生平」(也是脂批學家考出來的)予以對勘,應是乾隆二十七年(亦即1763 年)。根據這一「乾隆二十七年」,不管是上溯還是推延三十年或者三十五年,甚至是更長的時間,都是清王朝的統治時期,這乃是人所共知的。經過了脂硯齋的這一「點破」,也就說明「並無可考」等等,不過是「瞞天過海」之計,骨子裡乃是「紙糊燈籠」,內裡極明的。事實上書中所寫,不僅「年紀」可考,而且「朝代」也可考,曹雪芹在書中所用的 「國朝」、「中京」、「京都」等等的「可漢可唐」的撲朔迷離之詞,其所指也就「判然分曉」了。這是曹雪芹最忌諱的,曹雪芹害怕觸犯當時的文網,在書中一再散佈的煙遮霧障,其「要害」處到此不是已被徹底「揭穿」了麼?按照脂批學家所說,《紅樓夢》 一書,乃是「曹雪芹一面寫,脂硯齋即一面加批」的「神話」(根據此說曹雪芹當時應是健在的)來看,若果系如此,曹雪芹對之說是「觸目驚心」還很不夠,至少也應該說是「驚心動魄」才行;再說這樣的「合作」關係也是再也維持不下去的。然而,曹雪芹卻仍是無動於衷,處之泰然,此則更是令人「百思莫得其解」。
(7)脂硯齋抓住了曹雪芹標榜的「書中並無傷時罵世之旨」大做文章,其剔微抉隱直至人物命名、地名、物名等多方面,現僅以人名為例「示範」如下:
1 ,如:元、迎、探、惜,原應歎息也;千紅一窟,千紅一哭也;萬艷同杯,萬艷同悲也;英蓮,應憐也;香菱,相憐也;嬌杏,僥倖也;侍書,事虛也;「釵於奩內待時飛」,是說薛寶釵後來做了賈雨村(賈表字時飛)的小老婆也;等等。
以上所引,應是談的「佳人運奇,紅顏薄命」之意。
2 ,又如:賈政,假正經也;賈化,假話也;戴權(太監),大權也;馮淵,逢冤也,霍啟,禍起也;賈雨村,假語存也,葫蘆僧,葫蘆提也;對於見利忘義之人,則日:封肅,風俗也;等等
以上所引,應是談的「朝政日非,民不聊生」之意。
3 ,又如:單聘仁,善騙人也;卜固修,不顧羞也;詹光,沾光也;卜世仁,不是人也;張如圭,如鬼如蜮也,等等,等等。
以上所引,應是談的「世風澆薄,人心叵測」之意。
我們並不否認曹雪芹在人物的命名上運用了「曲筆」,但僅僅是出於「冷朝熱諷」而已。經過了脂硯齋的露骨的「點破」,單看一條、兩條也許並不能說明什麼,把其「一鱗半爪」匯總起來,「由一斑到窺見全豹」,也就發現其矛頭所指,乃是針對社會上的各個方面,可以說是從「世態人情」到所謂「天恩祖德」竟無不俱備,這時再想想這一人名的「寓義」,說是「傷時罵世」也就昭然若揭了。
三
我們撰寫此文,並非是對脂硯齋與曹雪芹的關係蓄意進行中傷,也並非認為脂硯齋的破譯全是「 胡言亂語」。我們的初衷只是就脂批學家七十年來的研究所得,並且已經深入人心的看法,亦步亦趨,絕不敢「越雷池一步」地來個「按圖索驥」,於實踐中卜其成效究竟若何?我們還預期著只要有一點合理部分,都是決心「擇善而從」的。然而非常遺憾,我們這一「推導」的經過,從「滿腹狐疑」開始,最後只能得出「全盤否定」的答案。
曹雪芹所處的雍、乾時期,文字獄的株連乃是非常嚴酷的,連寫了「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詩句都會招致殺身之禍,這就是一個鐵證。再說《紅樓夢》 此書也並非是個特殊的「幸運兒」,在永忠所寫的《 因墨香得見<紅樓夢>小說中曹雪芹三絕句》 上。就有著弘晤這樣的批語:「此三章詩極妙,第《 紅樓夢》 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此後,《紅樓夢》 乃是「謗書」、「淫書」、「傷風敗俗之書」等等「誣陷不實」之辭也就紛紛出現。而尤有甚者,還有人說「曹雪芹死後墮進阿鼻地獄」,其家則「毀宗滅祀」等等.衛道者直到如此進行人身攻擊,說明對此書的「仇視」已經到了怎樣的程度。曹雪芹不也正是預見到了這一很可能有的遭遇,著書時才不得不在其中散佈了許多煙遮霧障的麼?然而與其合作者的脂硯齋,「在曹雪芹一面寫,他即一面加批」時(脂批學家語)竟是「旁若無人』,逐字逐句子予以戳穿」,直到「轉彎抹角」地指出書,書中的矛頭乃是對準當時的清王朝的,揭露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在此書竟得流傳之後曹雪芹卻沒有被「砍頭」,這又是什麼緣故呢?我們認為對此還應該別有個「說法」,才能夠說服他人
我們認為:這一脂硯齋並不是曹雪芹的親屬,所謂脂批也並不是「曹雪芹一面寫,脂硯齋即一面加批」的。根據我們的考證,脂硯齋乃是打著「曹雪芹的親屬」的招牌的書賈,所有批語都是不同時期的書賈的「偽訛」——有的是根據並非脂本的有正本「移花接木」而來(見拙作《對「脂批」是「真本」的再質疑》 ,刊《 明清小說研究》 1995 年第l 期);有的則是「穿鑿附會」的贗品、有的是胡適於1921 年發表了《 <紅樓夢>考證》 ,提出了「曹雪芹的自敘傳」之說之後,書賈為了高價而沽,專意「迎合」而追加的(見拙作《 「脂批『』不是偽托麼?- 對蔡義江等駁論的評議》 ,刊《 明清小說研究》 1994 年第3 期)。我們如此理解,不僅已有考證出來的「事實」為據,而且根據脂批學家的看法所產生的與義未符、窒礙難通之處也就渙然冰釋,這也就是我們前文所說的「非此即彼』的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