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人修訂批注的《張本紅樓夢》推介與感言
最近，有機會讀到一種新版<紅樓夢>—— 由湖南出版社於1995年12月1日第1次出版的<張本張樓夢>。
<張本紅樓夢>正文前，並列有三位人物小傳。一位是(紅樓夢>著者曹雪芹的小傳，一位是<紅樓夢>後四十回殘稿輯補者高鄂的小傳１，還有一位是墨人的小傳。<墨人小傳>云：<紅樓夢>修訂批注者墨人，中國現代著名(兼擅中國新舊文學)的詩人、作家、學者、著名的紅學家。本名張萬熙，江西九江人。1920年生。曾任報社主筆、總編輯、總經理、香港廣大學院中研所客座指導教授等。著有<全唐詩尋幽探微>、<全唐宋詞尋幽探微>、<紅樓夢的寫作技巧>，長篇小說<白雪青山>、及160萬字的長篇巨著<紅塵>等48種，1000餘萬字。並榮列<國際詩人名錄>、<國際作家名錄>、<國際文學史>、<世界名人錄>等二十餘種名錄。創作50餘年，只問耕耘，不問收穫。設在美國深受世界尊重的國際大學基金會1988年授予榮譽文學博士學位，艾因斯坦國際學院基金會199o年授予榮譽人文學博士學位，世界大學1989年授予榮譽文學博士學位，英國劍橋國際傳記中心1988年禮聘為副董事長。墨人本名姓張，所以，他修訂批注的<紅樓夢>定名為<張本紅樓夢>。墨人為什麼要修訂批注<紅樓夢>、出版<張本紅樓夢>呢?這主要是與墨人對<紅樓夢>的深愛分不開的。
作為一個詩人和作家，墨人對<紅樓夢>十分推崇。在他看來，<紅樓夢>是「一部長江大河般的氣勢磅礡的空前絕後(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第二部足與<紅樓夢>等量齊觀的大長篇小說)的巨著」、「是經典之作」。他對這部偉大的文學遺產進行了十分深入的研究。與考證學派不同，他的研究主要是從文學創作的角度，注力於(紅樓夢>文本本身的研究。他說：我不是考據家，我熱受<紅樓夢>完全是從文學創作觀點出發。他認為，胡適對《紅樓夢》版本問題、曹雪芹家世問題和<紅樓夢>時代背景的考據，所作的貢獻不可否認，但不能代表<紅樓夢>研究的正確方向。<紅樓夢>研究的正確方向應當回到《紅樓夢》文本本身。回到文學本身，著重研究《紅樓夢>的文學思想與寫作技巧，「應該依據現在能夠讀到的這一百二十回本子的《紅樓夢》建立起文學理論來」，「目的是在如何接受這部偉大的文學遺產，而不是考證晴雯的頭髮、大觀園的建築圖樣乃至桌椅板凳。」４
六十年代初開始，墨人先後在文復會，J、說研究班、馬尼拉華僑文講會、東吳大學、東海大學、新竹師專、中央大學、國際文藝營等處，多次就他的<紅樓夢>研究進行演講。在馬尼拉華僑文講會的演講時間，長達一個月。研究之精細，由此可見一班。後經反覆修訂，墨人的《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書，於1966年在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
正是這基於推崇喜愛之上的深入探討與研究，使墨人在曹雪芹的思想、<紅樓夢>的主題以及結構、人物、語言技巧諸多方面，形成了自己獨到的見解。他的(撥亂反正說紅樓—— 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文，集中而簡明地闡述了他的主要見解，體現了他的<紅樓夢>觀(也許正因為如此，墨人將這篇文章收入了<張本紅樓夢>，並緊列於《張本紅樓夢·序》之後)。也正是因為深入的探索研究，墨人發現了<紅樓夢>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我知道<紅樓夢>有不少缺點， 因為《紅樓夢>是一部大書，千頭萬緒，照顧不周。而最大的毛病是人物的年齡問題，景物時序問題等等。此外章回之間有很多需要前後調整，回目也有幾處應該更改。７問題的發現當然不是墨人對前人的苛責，相反，作為一個深深體驗過創作甘苦的人，墨人十分理解問題的原因所在，十分同情、尊敬曹雪芹。正如他在《張本紅樓夢·序》中所指出：曹雪芹窮愁潦倒，費時十年、增刪五次，可謂苦心經營。但他最終畢竟沒有留下一部完整的<紅樓夢>來。後經傳閱抄錄，坊間「繁簡歧出，前後錯見」，出現矛盾紕繆是必然的事。像<紅樓夢>這樣一部篇幅巨大的傑作，千頭萬緒，即使出自曹雪芹一人之手，也自然會有照應不周的地方。即便如此，《紅樓夢》當然仍然不失其為偉大。正是這些問題的發現，觸動了墨人修訂<紅樓夢>動機，他說：「對於這一偉大傑作，既然發現它有一些瑕疵，為什麼不再花些時間修訂一下，使它更完美呢 』４七十年代中期，台灣文藝為「洋顛瘋」所困，墨人不願流為文丐，意欲停止創作。其時，他潛心作了兩件事。一件是研究中國文化，另一件就是修訂<紅樓夢>。墨人自然知道修訂批注《紅樓夢》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也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事實上，挑<紅樓夢>毛病的人也不少，但一直沒有人出來修正這些毛病。墨人卻帶著一個中國作家的使命意識、藝術追求與奉獻精神，義無反顧地認真地做了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至於修訂得是否完善盡美，墨人是坦蕩的。他說：「我不敢講那種大話，我只是盡心盡力而為，同自己創作時毫無兩樣。如果我的修訂、批注能對前輩曹雪芹和以後的讀者有些微的貢獻，我也就心安了。」又說， 「我只是盡其在我，但成敗不必在我，因此毀譽亦在所不計」.
墨人先生說，《紅樓夢》篇幅巨大，干頭萬緒，修訂可真不容易。墨人對<紅樓夢>作了怎樣的修訂批注呢?一是章回之間的調整。<紅樓夢>的整個結構，墨人認為天衣無縫，絲絲入扣，毫無破綻，是動不得的。但是，由於受「章回體」的影響，「有些章回之界限不清」。為了使各章回的內容更完整，章回之間的界限更清晰，因而，章回之間「凡是跨前延後」的有關內容，墨人都一一作了調整。另外，「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之類的「俗套」，墨人也「一概取消」，另行銜接。
比如，《紅樓夢》第一回，寫「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寫到賈雨村新當了縣太爺，差人傳話要見甄士隱，這時，甄士隱已出家一二年了，卻把甄的岳父封肅嚇得目瞪口呆。至此，第一回就結束了。接下來，《紅樓夢》繼續寫了賈雨村如何見到封肅，如何善待他，又如何娶了甄家娘子丫環嬌杏作二房等等。這些敘寫都還是第一回「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的內容，而與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沒有牽連。但<紅樓夢>沒有把它們放在第一回結尾，而是放在第二回開頭。對此，墨人在一二回之間作了調整，為使內容與回目吻合，將第二回前面的這段敘寫移到第一回的結尾，並在銜接文字上略作刪節。
據粗略統計，墨人的<張本紅樓夢>約有四十多處在章回間作了類似的前後「移動」，還對四十多處的銜接文字作了刪節。
二是回目的修訂。墨人修訂<紅樓夢>部分回目，主要是「針對內容，更改回目」，使它有「暗示性、代表性」，使內容與回目一致。
比如，第十四回，原來的回目是：「林如海靈返蘇州郡賈寶玉路謁北靜王」。<張本紅樓夢>將這一回目改為：「王熙鳳威震寧國府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為什麼這樣改?一是這一回中寫鳳姐管理寧國府的內容，遠遠比寫林如海靈柩返回蘇州的內容多。二是作為人物形象，鳳姐在這一回的地位，也比林如海重要得多。在這一回中，寫林如海靈返蘇州只是一段話的交代：賈璉打發昭兒從蘇州回來，鳳姐問他回來做什麼?昭兒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是正月初三已時歿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的靈到蘇州，大約趕花期回來。二爺打發奴才來報個信兒⋯⋯」僅此而已。顯然在敘寫中，林如海的地位微不足道。相反，王熙鳳的描寫在這一回卻有無比的重要性。王熙鳳到寧國府料理秦可卿的喪事管理內事，卻寫得有聲有色而詳細入微。先以烘托之筆，寫寧國府總管賴升聽說鳳姐要來，便傳齊同事人等，告知大家王熙鳳「是個有名的烈貨」，並叮囑大家「小心伺候才好」，借此造勢，顯示鳳姐之聲威。繼寫鳳姐處事分派得體麻利又臉酸心硬。點名時有一個人因遲到求饒，她卻來個殺雞儆猴：「明兒他來遲了，後兒我也來遲了，將來都沒有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就難管別人了，不如開發了好。」頓時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三十板子!」很快，一個亂糟糟的寧國府，一下就被鳳姐整下來了。因此，墨人說：「這樣的王熙鳳在第十四回中豈可不佔半個回目?」所以，他將第十四回回目中的「林如海靈返蘇州郡」改成「王熙鳳威震寧國府」，以使這一回的回目與敘寫的內容吻合一致，使王熙鳳這個重要人物更為醒目。
關於回目的修訂，《張本紅樓夢》一共有四處：第十四回、二十八回、三十一回、一百零五回。
三是重新分段分行。這主要是為了現代讀者，特別是年輕讀者的閱讀方便。舊章回小說往往不分段分行，甚至也不講究標點。現在流行的程乙本(紅樓夢>雖然有了標點，但分段分行還是注意不夠。為了適應現代閱讀的需要，使作品讀起來更清爽更親切，墨人除了採用新式標點符號外，還採用現代小說分段分行的方式對<紅樓夢>進行了標點與分段分行。在分行中，特別把對話獨立出來，不管句長句短，一律如此。
四是勘誤。《紅樓夢》因曹雪芹過早逝去，沒有留下一部完整的手稿 程乙本(紅樓夢)雖經程偉元、高鄂之力校補，矛盾紕繆之處仍有不少。對此，墨人都一一作了勘誤。這些勘誤，大致有四類。第一類是關於時間節氣上的。比如第十一回，寫老太太在「天氣又涼又爽、滿園的菊花盛開」時吃了大半斤桃子，吃壞了腸胃。墨人指出，這是時令與果子不對。「初夏桃子怎麼保留到秋天?」「在菊花盛開的時候桔子倒是有的。」因此，他將「吃桃兒」改為「吃桔子」，並由此相應作了其他的改動，以求一致。諸如此類的勘誤，大約有十來處。
第二類是關於景物的。比如第二十六回，寫怡紅院景物有「兩隻鶴在松樹下剔翎」，這與第十七回和三十六回關於怡紅院「芭蕉」的敘寫景物不一致。由此，墨人將「松樹」改為「芭蕉」，以補疏忽。<張本紅樓夢>中的這類勘誤，僅此一處。
第三類是關於稱謂的。第八十六回寫薛蝌為薛蟠打官司，呈文時說： 「竊生胞兄薛蟠⋯ ⋯ 」事實上，薛蟠是獨子，他和薛蝌應是堂兄弟關係，所以「胞兄」是「堂兄」之誤，故改「胞」為「堂」。<張本紅樓夢>諸如此類的勘誤，亦近十來處。
第四類是關於年齡生日的。按墨人說，<紅樓夢>的人物年齡是讀者最感困惑的地方，也是他修訂<紅樓夢>最頭痛的問題，因為人物年齡前後矛盾的地方很多。比如黛玉與寶玉的年齡。第二回寫黛玉「乳名黛玉，年方五歲」。一年後，她去外婆家賈府，該是六歲多。第四十五回黛玉自道：「我長了今年十五歲⋯⋯。」這一年歲次辛亥，而「五歲」那一年，歲次戊申，但由此推算戊申那年黛玉就該是十二歲，到賈府，就該是十三歲。
到底哪一個正確呢?墨人認為黛玉在戊申那年應該是十二歲，才比較合情理。他講了四點理由：其一，第三回她進賈府，作品對她的描寫是少女而不是小女孩子：「眾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其二，這一回寶玉初見黛玉，從他眼中看到的黛玉也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兒，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見禮。⋯⋯只見：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其三，黛玉說，「⋯⋯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寶玉⋯⋯」。第三回黛玉初見寶玉時，從她的眼中所看到的寶玉則是一個「青年公子」：「及至進來一看，卻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按寶玉是一個「青年公子」又大黛玉一歲推算，黛玉到賈府時也應是十三歲，而寶玉其時當是十四歲。其四，第五回寫寶玉在秦可卿床上初游太虛幻境與警幻仙姑的「妹妹」行「雲雨」之事，以及隨後第六回又與襲人「初試雲雨情」，也明顯顯示寶玉是一位「青年公子」，可作補。因此，墨人將黛玉進賈府定在十三歲，寶玉其時則十四歲。並以此為基礎，相應改訂了與此有矛盾的許多地方，並由此類推確立出寶釵襲人、晴雯、香菱等人年齡。<張本紅樓夢>中，類似的改動還有不少。
五是眉批、尾注。這是輔助閱讀的工作。眉批是墨人修訂、批注《紅樓夢》的重要部分。墨人是一個有長期寫作體驗的作家，他從更好地接受這部偉大文學遺產出發，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入手，結合自己的寫作體驗，通過眉批方式，對《紅樓夢》的人物描寫、故事結構、文學思想、作品主題、以及修訂方面，作了許多評點與分析。目的在於幫助讀者，尤其是年輕讀者更好地閱讀《紅樓夢》。這些眉批總共約有四百七十多條，以區別正文的小楷體字並加上方框列在所批文字的旁邊，十分醒目。
尾注，列在每個回目的後面，是對正文中的一些生僻詞語或方言的當代化、通用化的解釋。細算下來，至少也有五六百條，同樣傾注了批注者大量的心血， 目的同樣也是助讀。除了眉批、尾注之外，《張本紅樓夢》正文前，還附有一張《紅樓夢賈府人物系統圖>、《(紅樓夢)人物提要》(包括主角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十二金釵，榮寧二府本支人物，幻異人物)、《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寫作技巧》，以及墨人的《序》等。所有這些，都是墨人為了幫助當今讀者，特別是年輕讀者閱讀《紅樓夢》、理解《紅樓夢》，從而更好地接受這部偉大的文化遺產所特別用心做下的工作。它們集於一書，顯示了《張本紅樓夢》所特有的面貌。
經過墨人所修訂批注的《張本紅樓夢》是否「完善盡美」，時間和廣大讀者自有公論．現在不必急於下結論。但，墨人為此所做的許多方面的工作，的確誠如他自己所談，「都很不簡單」 。其中，的確有不少令人感動或發人思考的東西。
首先，值得重視的，是他研讀《紅樓夢》的那份執著認真和那種非同一般的態度。在中國，乃至全世界，推崇《紅樓夢》的人當然不少，但是象墨人那樣摯著那樣精細的研讀者，恐怕並不很多。精研者中，像墨人那樣注重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而不是考據的角度接受和繼承這部偉大的文學遺產者，則更少。從文學角度研究《紅樓夢>的又以專事文學評論或教授者居多，而像墨人作為一個作家這樣面對《紅樓夢》的恐怕是少而又少了。大陸當代作家中，好像只有王蒙等少數幾位作家研讀《紅樓夢》的成果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墨人曾幽默自道：「捧《紅樓夢》的話我說得比任何人都多」，就作家層面而言，這話看來並非「言過其實」。這種情況清楚地表明，在接受繼承《紅樓夢》這份偉大的遺產的事業中，我們的作家從文學創作角度所做出的努力與成果還十分有限，與《紅樓夢》的考證和理論批評相比，是很不相稱的。顯然，這是一種缺憾。繼承《紅樓夢》遺產，從一定的角度講，作家與創作層面的繼承應該是主體，至少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由此觀之，墨人強調和呼籲《紅樓夢》研究的正確方向，應當回到《紅樓夢》文本本身，回到文學本身，是必要的，也是值得重視的。墨人在這方面是一個自覺的先行者。他在這方面作了多種努力嘗試，取得豐碩成果。
其一是研究成果——即一部十幾萬字的《紅樓夢的寫作技巧》和一批論文及演講。
其二是研究與寫作結合的成果——即上述《張本紅樓夢》。
其三是創作成果—— 即一部一百六十多萬字的大長篇小說《紅塵》。這部小說，寫於八十年代中期，是墨人退休後潛心寫出的作品，是墨人文學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宏篇巨製。大陸和台灣都先後出版了這部小說，出版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像《紅樓夢》的視角一樣，《紅塵》就是通過一個家族的視角，以作者對中國文化的獨到見解與見識，將近百年中華民族的深重苦難與人間世態炎涼，史詩般地展現出來的。這部小說，在諸多方面，深得《紅樓夢》滋補。著名作家雁翼在大陸版《紅塵·序》中介紹：居在舊金山的謝冰瑩老人說，「《紅塵》可以和林語堂風行歐美社會的長篇小說《京華煙雲》相比，甚至稱《紅塵》是《紅樓夢》第二」。的確，《紅塵》可以說是吸足了《紅樓夢》養份而開出的艷麗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