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認識和評價脂本
【作者】吳國柱
脂本《 石頭記 》自本世紀二十年代後期陸續出現以來,長期被奉為《 紅樓夢》的真本和善本頂禮膜拜,幾乎到了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步。本是一些來路不明、破綻百出、殘缺不全、文字低俗的書寫相當草率的手抄件,為什麼竟會享有如此盛譽、獲得這般殊榮?人們感到困惑不解,開始產生懷疑,一場關係著紅學的方向和前途的「真假《紅樓夢》 大論戰」終於不可避免地爆發了。這場論爭來勢之猛,牽動面之廣,涉及問題之多,都是紅學史上少有的。論爭的焦點逐步集中到怎樣看待脂本的問題上。隨著大討論的不斷深入,重新認識和評價脂本的問題已越來越尖銳地提到紅學的議事日程。目前至少有幾個關鍵之點應首先分排清楚。
一、脂本是不是曹雪芹的定本?
脂本備受紅學家推崇,最根本的原因是其被認定為「曹雪芹的定本」,代表稱『曹雪偉原著的本來面貌」。胡適購得甲戌本時,迅即提出「脂本是《紅樓夢》 的最古本,是一部最近於原稿的本子」; 1933 年見到庚辰本又指出,「脂硯齋重評本正是悼紅軒原本」; 1961 年則進一步總結道,甲戌本發現之前「我們還不知道《 紅樓夢》 的『原本』是什麼樣子;自從此本發現之後,我們方才有一個認識《紅樓夢》 『原本』的標準」,而「現存的『庚辰本』最可以代表雪芹死之前的前八十回稿本沒有經過別人整理添補的狀態」1 。胡適給脂本定下的「曹雪芹原本」的基調、幾十年來一直被研究家認定為確切無疑的結論和無須論證的前提;及至馮其庸先生的系列論著中,這一假說獲得了最為系統而完整的表述,明確肯定甲戌本「是現存曹雪芹留下來的《石頭記 》的最早的稿本」2 ;已卯本「是過錄得最早的一個本子.也是最接近原稿面貌的一個本子」3 ;而庚辰本則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後一個改定本,也是最接近完成和完整的本子」, 「是僅次於作者手稿的一個抄本」4 ,「是雪芹去世以後最早的也是唯一的一個忠實於原本的過錄本」5於是脂本是「曹雪芹定本,之說終成定論,脂本也因此而身價百倍.成為「代表曹雪芹原著本來面貌」的樣板。
人們不禁要提出這樣的質疑:究竟有什麼理由和根據斷定脂本就是「曹雪芹的定本」、代表著「曹雪芹原著的本來面貌」呢?所謂脂本,充其量也只能算「脂硯齋的定本」,又有什麼理由和根據將脂硯齋視為曹雪芹的當然「經紀人」, 於是乎「脂硯齋的定本」也就一變而等於「曹雪芹的定本」了呢?
新紅學論定脂本是「曹雪芹的定本」,井非是發現了什麼孤本秘籍,或者挖出了曹雪芹的真跡手稿,將其與脂本作過反覆比勘、從而證實了二者的完全一致性。而主要的奧秘是將脂硯齋內定為瞥雪帶的「至親好友」,甚至就是曹雪芹本人的代名司。胡適當年就說過「脂硯齋即是那位愛吃胭脂的寶玉,即是曹雪芹自」;既然「脂硯齋且即是曹雪芹」,脂硯齋的批本當然就是曹雪芹的「原本」。胡適關於「脂硯齋即是《紅樓夢》的主人,也即是他的作者曹雪芹」的「推測」早已為紅學大家所不取,但他關於脂硯齋是曹雪芹「很親的族人」6 的觀點卻被後來的紅學研究者普遍接受,幾無質疑。既然脂硯齋被派定為曹雪芹朝夕相處的親屬,是曹氏著書的「親密合作者」甚至「創作指導」,那麼他的批書就是同曹雪芹「商量」過的,篡改書名和添加批語等等都是經過曹雪芹「同意」並且「認可」的,於是他便理所當然地成為曹雪芹的「法人代表」,他的定本也就等於「曹雪芹的定本」,具有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了。然而遺憾的是,新紅學認定脂硯齋是曹雪芹的至親,同樣也沒有什麼史實根據,而僅僅只憑借了脂硯齋的幾條莫名其妙的批語。
脂硯齋的批語,只是脂硯齋自報的一面之詞。脂硯齋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說自己就是曹家人。但他有時也很想與曹家攀點親戚關係。無奈脂硯齋的攀親術太不高明,他攀得過多了。他既想與曹雪芹稱兄道弟,又想做曹雪芹的長輩,甚至還厚顏無恥地想充當其小老婆。正是由於脂硯齋什麼親戚都想攀的這種鬼蜮伎倆,人們才發現了他的偽善和狡騙。他什麼親屬都想攀,結果必然暴露了什麼親屬都不是的真面目。更何況脂硯齋想與曹家攀親是一回事,曹家是否承認這門親戚又是另一回事。至少在現存的有關史料中,我們還查不出曹家與脂硯齋有什麼直接聯繫,也看不出曹雪芹與脂硯齋有何交往。儘管如此,論家依然堅信脂批必是作者「至親」方能作,非外人所能道者。實際情況決非如此簡單。
例一:脂批關於曹家「家事」的披露,是論者確定脂硯齋為曹家人的主要依據。其中最為人們稱首的,是脂硯齋「經過見過」南巡接駕之類神話。甲戌本第十六回批云:「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批語寫得含糊其辭,空泛籠統,並未揭示出南巡接駕的具體事件和特殊內容。康熙南巡駐蹕曹家,在乾嘉時代或許還是多少有點「轟動效應」,雖不敢說家喻戶曉,至少在知識階層亦曾傳為美談,一般人都知道。本世紀的胡適、顧頡剛、吳世昌等先生對南巡接駕的考證遠比脂批具體得多,能說他們也是曹家人麼?事實上此等事也只有局外人才會津津樂道,真正的曹家人反不致這般自吹自擂。即以作品追述其事來說,就是趙嬤嬤之類奴才在主子面前吹牛拍馬,討好賣乖,曹家人自不會那樣炫耀吹噓。脂硯齋何嘗「經過見過」南巡接駕?他的「真有是事,經過見過」之批是批在「罪過可惜」句側,說明他可能「經過見過」亂花銀子之類場面,難道只有南巡接駕才亂花銀子麼?諸如此類瑣事還有一些,例如關於「西園」的批語。曹家固然有「西園」,但京華何處無「西園」?敦誠家不是也有「西園」麼?「西園」並非曹家專利,脂齋也就未必定是曹家人。.
例二:脂批關於曹家「人事」的議論,又是論者將脂硯齋確定為曹家人的重要原因。脂硯齋寫有幾條「樹倒猢猻散」的批語,據說這是曹寅口頭禪,彷彿他真的「親聞」過曹寅教海似的。然而「樹倒猢猻散」亦不過一句極為普通的成語,似乎並非只有曹寅才會說。脂批不是又說過「少年色嫩不堅勞(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嗎?只可惜考證不出是否也是曹寅口頭禪,否則脂硯齋真的倒是堂堂正正的曹家人了。又如脂批說曹雪芹死於「壬午除夕」,但「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批中「壬午除夕」四字,究竟是上屬還是下屬都無法明斷,又怎能成為立論的科學根據呢?即使一口咬死是下屬也難成立,因為壬午的第二年癸未敦敏還寫有《小詩代簡寄曹雪芹》之詩,第三年甲申敦誠才有《挽曹雪芹》之作,與脂批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敦氏兄弟是雪芹至交,他們的記述又不是多年後的追憶,那是絕對準確可靠的。可見脂硯齋根本不知道雪芹死於何時,所謂「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純屬偽造或謠傳。脂硯齋真正稱得上是一個偽造孤證的專家,凡涉及具體事實的批語他都只寫一條,而且幾乎都不可考;即如「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乃其弟棠村序也」之類,誰也無法證實雪芹有無《風月寶鑒》舊稿」和「棠村其弟」。多年來人們受騙上當,皆因脂批製造的混亂,教訓已夠深刻。
例三:脂批對於某些謎底的破解,也是論家認定脂硯齋為曹雪芹「親密合作者」的基本理由。庚辰本第十四回朱眉批說;「牛,丑麼。清屬水,子也。柳拆卯字,彪拆虎字,寅字寓焉。陳即辰,翼火為蛇,巳字寓焉。馬,午也。魁拆鬼字,鬼金羊,未字寓焉。侯、猴同音,申也。曉鳴,雞也,酉字寓焉。石即豕,亥字寓焉。其祖曰守業,即鎮守也,犬字寓焉。所謂十二支寓焉。」此處作品寫送葬六公,或許作者有寓十二干支之意,卻留下一個謎底給讀者。論家或謂此批非「合作者」莫屬,其實星相之學在乾嘉時代也頗為普及,並非高深莫測。劉獻廷《廣陽雜記》曾引李長卿《松霞館贅言》 云:牛金牛,丑宮也;虛日鼠,子宮也;尾火虎,寅宮也;房日兔,卯宮也;亢金龍,辰宮也;翼火蛇,巳宮也;星日馬,午宮也;鬼金羊,未宮也;觜火猴,申宮也;卯日雞,酉宮也;室火豬,亥宮也;婁金狗,戌宮也;「戌時方夜,而犬則司夜之物也,故戌屬犬」。脂批亦是依據此類解釋而來.並不需要「轉很大的彎」,也不是「非常人所懂的」,不過一般常識。如果說脂批有所「發明」的話,便是胡亂編造了一個「守夜狗」就算編得對.也不能說明必是跟曹雪芹「商量」過的。脂硯齋特喜拆字猜謎,對那些易猜的謎,他猜的津津有味;而難猜的迷.就不敢妄著一字了。如薛寶釵十首懷古詩,是作者特意留下的大謎,如若脂硯齋真是作者至親,二人「明確分工」一個寫書一個作批,為何不敢在詩後落下一字?他與雪芹如此「親密」,難道雪芹竟不願將謎底告訴他?他看不懂也不當面問問?按照脂硯齋的德性,如果真和雪芹「商量」過的,早就大吹特吹起來了。可見脂硯齋猜謎是有限度的,能猜的就猜,不能猜的也不敢猜,不可考的便大猜特猜,足見其為人之狡獪。
上述幾點可知,脂硯齋和曹雪芹並不一定具備特殊關係,我們沒有任何根據判定其為曹家人或是代表曹雪芹立言。所謂脂本為「曹雪芹定本」、「代表曹雪芹原著本來面貌」之說,純屬後人無憑無據的捕風捉影。
二、脂本是不是乾隆時的抄本?
新紅學將脂本作為理論基石耕耘數十年,至今連其定義的界說都模糊不清。胡適沒給「脂本」這一概念作過專門的明確界定.他購得甲戌本時只說「這部脂硯齋重評本(以下稱『脂本』)只剩十六回了」,這應是關於脂本的第一個定義。「脂本」既是「脂硯齋重評本」的簡稱,而現存明題「脂硯齋重評」的抄本只有甲戌、己卯、庚辰三種,其餘的便不能稱為脂本。這個界定比較嚴格,但失之偏狹,不能涵蓋脂本的全部內容。蔡義江先生則認為,脂本乃是「作為在底本文字上早於程高刊本、未經程高改動過(當然,被以前的整理者、抄手也作過一些有意無意的改動,但遠不及程高的改動之大)的前期各種抄本的總稱。」7 這樣,脂本便是一個龐然大物,不僅包容了脂硯齋重評本,還囊括了程本出版之前的乾隆年間所有傳抄本。這一界說實在有點不著邊際,不但過於寬泛籠統,沒有抓住脂本的實質,而且有意無意混淆了脂硯齋批本與乾隆傳抄本的嚴格界限,將問題弄得更加難以捉摸了。
界定脂本的性質,主要不應以它的題名、回數、文字、抄印等等表象為依據,而要著眼於它的實質。所謂脂本,其本質屬性是有脂批,那麼脂本顯然應是指脂硯齋批點的《石頭記》 抄本。因而有無脂批,就成為辨別各種版本是否脂本的基本前提和依據。從現存脂本的實際出發,脂本又可有狹義與廣義之分。所謂狹義的脂本,是指明標「脂硯齋重評」的本子,亦即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這是嚴格意義上的脂本,也是正宗脂本。所謂廣義的脂本,即是雖不明題「脂硯齋重評」的字樣,卻有脂硯齋之流的批語,且批中有一部分是與脂硯齋豆重評本一致的,如戚序本、王府本,南圖本、甲辰本、列藏本、夢稿本等,便是廣義的脂本.它們和正宗脂本既有聯繫又有區別,似乎表現出正宗脂本的「抄配本」的某些特點。如舒序本、鄭藏本之類,都是白文本,無脂硯齋的一字批文,當然不能列人「脂本系統」。程甲本自然也不是脂本,它不具備脂本的本質特徵;那麼與其說程甲本的前八十回「也是一個脂本」,倒不如說脂本是據程本改篡加批而成更為恰切。
作為《 紅樓夢》 第一個刊本的程甲本,它當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程偉元高鶚採集乾隆年間各種傳抄本校勘整理而成。乾隆傳抄本是一個特定的概念,專指程本出版前約三十年間社會上流傳的那些《紅樓夢》 手抄本。我們稱其為乾隆抄本或傳抄本。傳抄本與脂批本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不容混淆。脂批本是帶有脂批的脂硯齋等人的評點本;而傳抄本固然可以帶有脂批,但也可能不帶脂批。傳抄本沒有附帶脂批的歷史必然性,因而從邏輯上判斷,傳抄本不一定就是脂本。再從事實上考察,脂批本並未在乾隆年間的文獻資上亮過相,現存脂本幾乎都無法坐實其為乾隆年間寫成;而傳抄本恰恰又正是不帶脂批的白文本,舒元煒序本《紅樓夢》 即是最好的證據。劉世德先生曾經指出,舒氏《紅樓夢序》 系其真筆.並鈐有他的印章兩方;抄本寫成於乾隆五十四年,「是原抄本而非過錄本」, 「是確鑿可信的乾隆年間的抄本」8 。《 紅樓夢大辭典》 「舒本」條註釋也說「在現存的《 紅樓夢》 抄本中,這是唯一可以確定過錄年代的本子」9 。可見舒本是現存唯一的乾隆傳抄本,它的原始面貌便是沒有脂批,不是脂本。舒本證實了乾隆傳抄本的本色是不帶脂批的白文本。
人們認定脂本為乾隆抄本,並不是發現了確鑿不疑的史料依據,而是主要根據程高關於《 紅樓夢》 搜集整理情況的如實敘說,而脂本又剛好與之相符,便以為程本是據脂本改篡而來的。馮其庸先生就十分肯定地說,程本之前流傳的「八十回抄本當然是指脂本系統的抄本」,而且「程甲本前八十回本身就是脂本」:還質問道「如果說只有程甲本才是最早問世的《紅樓夢》 ,否定抄本流傳時期的《紅樓夢》 ,那末程偉元、高鶚據以用木活字排印的底本,不明明是一個傳抄本嗎?而且他還明確說明『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三十年矣』' 這三十年《 紅樓夢》 傳抄的歷史,連程偉元、高鶚都不否認,怎麼能硬說脂本系統的抄本反倒是程本問世後由劉銓福偽造的呢?」十在這裡,馮先生質問的前提並不錯,但他緊接著在推理中卻悄悄地用「脂本」偷換了「傳抄本」。可知也是將傳抄本與脂批本劃上等號來立論的。可是程高說擺印本根據傳抄本整理,並未說是根據脂批本整理;程高從未說讓乾隆年間廣為流傳的是脂本,也沒有任何乾隆年間的人說過這種話,那麼所謂「傳抄本當然是指脂本」即屬臆斷。況且程本的前八十回也肯定不是脂本,因為它沒有脂批。論家或謂程本就有「混入正文批」五六條,說明程本出版時將脂批「全部刪除」又「未刪盡」,從而證實程本前八十回「也是一個脂本」。但事實並非如此。歐陽健已指出「程甲本並沒有把脂批抄入正文」[11] ;我們也曾分析過所謂「混入程本正文」的五六條脂批「實際上都是不存在的」⑿ 。程高本作為一種白文本出版,正反映了乾隆時期《紅樓夢》 傳抄本的真貌;而現今唯一倖存的乾隆抄本舒序本無一字脂批,進一步證實了並非是程本「刪除脂批」,而是程本之前壓根兒就不存在脂批,因而也就不存在脂本。
脂本究竟是不是乾隆傳抄本,是一個需要進行嚴格的科學鑒定的問題。馮其庸先生說:「研究《 紅樓夢》的本子,要對它作出判斷,首要的條件是要仔細看過、研究過原本。」又說:「鑒別版本,首先應該查看原件,不看原件,總是說不過去的。甚至可以說連起碼的一步也沒有跨,這怎麼可以放膽肆論呢?」⒀馮先生反覆強調「不看原件」就沒有發言權,這固然不無道理。我們也沒有調查過所有確認脂本為乾隆抄本的論者是否都認真查看過原件。但見過原件的專家學者理應提出令人信服的科學證據,證實(而不是假設和推測)脂本確係乾隆年間寫成。當我們認真拜讀了專家們的鑒定之後,不免深感失望,似乎並沒有誰提出過不容置疑的硬證。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懷疑脂本可能不是乾隆抄本,「放膽肆論」一下又有何不可原諒的呢?例如馮先生就說:「如果直接看過甲戌、己卯、庚辰等各個本子的原本(即現存本),那就會產生一種直接的共同的感覺,即乾隆時代的抄本,其所用的紙張都是竹紙,其黃脆的程度也是差不多的,特別是甲戌、己卯、庚辰三個本子。」⒁顯然,科學的鑒定不能僅憑「直觀的感覺」為依據,而「乾隆竹紙」和「黃脆程度」等表象更難以構成脂本必定抄成於乾隆年間的確證。尤其令人不解的是,馮先生在列舉脂本為乾隆抄本的「鐵證」時說:「脂本不僅自身內在的脂批可以證明,而且還得到乾隆時期的文獻記錄為證。」⒂關於程本之前有無脂批的問題,上文已略有申述;說到「乾隆時期的文獻記錄」,馮先生引了兩條:一是裕瑞的《 棗窗閒筆》 ,二是周春的《 閱紅樓夢隨筆》 。後者雖成稿於程本之後,也確係「乾隆時期的文獻記錄」:但周春所說雁隅購得的八十回《石頭記》 抄本雖系乾隆傳抄本,卻並未說那就是脂本。而《 棗窗閒筆》則不知可否認定其為「乾隆時期的文獻記錄」?蔡義江先生似乎也說邊.裕瑞「在程、高未刻板前就見過」有「脂硯齋之批語」的抄本⒃。此論亦不知又是從何而來?按裕瑞原話是:「余曾於程高二人未刻《紅樓夢》板之前,見抄本一部,其措辭命意與刻本前八十回多有不同。」這裡並未提到脂批,也沒說是脂本;而他說「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的抄本,則是在不同場合說的,兩句話互不沾邊,似難以將它們強拉在一處來論證問題。至於《棗窗閒筆》 將《 鏡花緣書後》 列入「舊作」,而《 鏡花緣》 初版於嘉慶二十三年,其成稿時間至少應在嘉慶二十四五年乃至道光初年;若將其界定為「乾隆時期的文獻記錄」,也難令人信服。
事實上認定現存脂本乃乾隆抄本之說,並無確鑿的版本史實根據.也未獲得乾隆時期的文獻記錄證實,這幾乎已是人們的共識了。人們不難發現,在程高本出版之前,還從未見有過關於脂硯齋、脂批之類活動記載以及《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之類文獻題錄。那麼脂本是否乾隆抄本,便不能不打一個大問號。新紅學為了排除人們的種種疑慮,給脂本選定了一個非常特殊的稱呼「過錄本」。胡適說庚辰本「是乾隆庚辰秋寫定本的過錄本」, 「甲戌本也是過錄之本」⒄。胡適發明並被普遍採用的「過錄本」這個概念,實在是再絕妙不過的了。你說脂本不是曹雪芹的定本,它可以回答那是曹雪芹稿本的「過錄本」,也就等於曹氏的定本;你說脂本為乾隆抄本說並無版本史實根據,它也可以回答那是乾隆抄本的「過錄本」,也應視為乾隆抄本。總之,「過錄本」可以解釋一切疑問而又無須加以證實。然而不幸的是,「過錄本」這個概念本身就是含混模糊的。首先從根據上看,「過錄本」之說必須有「底本」作依據方能成立;不拿出「底本」來,所謂「過錄本」便是虛空幻設而無實證。其次從性質上看,「過錄本」必須絕對真實,具備「忠實記錄」的特點.而不應有抄寫上的絲毫主觀隨意性。馮其庸先生說庚辰本即是一個「忠實於原本的過錄本」,足見「忠實」乃是「過錄本」的根本特徵。而現存脂本又是如何呢?拙劣草率的抄寫.隨心所欲的塗改,半通不通的句子,連篇累牘的別字,無論從哪一點看都絕非「忠實過錄」的。有的研究者卻偏偏將其作為「曹雪芹稿本」的「忠實過錄本」使用,在那些明顯屬於錯抄漏抄補抄的文字上大作文章,津津樂道地稱頌「曹雪芹的增刪」如何如何高妙,這才真正不知是「從何說起」呢!可以肯定地說,現存脂本絕對不是根據曹雪芹的稿本「忠實過錄」的。脂本只能是抄手的產品。蔡義江先生反問道:" 『抄手的產品』不就是『過錄本,嗎?」⒅ 其實「抄手的產品」還是稱「抄本」好,「抄本」固然可以是「過錄本」,也可能不是「忠實過錄」的。在曹雪芹真筆稿本未被發現、不能對勘之前,「忠實過錄」之說只是一廂情願。現存脂本都是抄本,而且未必就是乾隆抄本;所謂「過錄本」之說名不副實,應於取締。
三、脂本是不是《 紅樓夢》 的真本?
紅學中的真本與偽本之爭,落實到具體的版本問題上,便是程本與脂平之爭。首先應該明白,無論程本還是脂本,它們都是《紅樓夢》,原本不應該是對立物。例如一般認為程本百廿回,脂本八十回,二者水火不相容;其實脂本也有百廿回的,王府本、夢稿本即是明證。至於它們之間存在的某些局部的文字上的差異.那更是屬於抄本流傳過程中的自然現象,似乎也與曹雪芹的親筆修改無絲毫關係。究其總的方面來講,程本與脂本的區別,只不過前者是排印,後者為手抄;前者是白文,後者有脂批,如此而已。但自新紅學崛起以來,脂本卻被無端認定為曹雪芹的「原本」,是真《紅樓》 ;而程本則屬於程高「偽篡」,是假《 紅樓》 ,事情就這樣被攪得複雜化了,由此可見紅學中的這場不可避免的真假《 紅樓夢》 大論戰,與其說是歐陽健等人故作「奇談怪論」.還不如說是新紅學自身挑起來的。是新紅學自己人為地製造了脂本與程本的矛盾和對立,是新紅學首先將來歷不明的脂本論定為《紅樓夢》 的真本並將通行多年的程本貶斥為偽本;在這種情況下,難道不應該正本清源,返樸歸真,還《 紅樓夢》 以歷史的本來面目嗎?
判定《 紅樓夢》 版本的真偽,從根本上說應當以曹雪芹的親筆手稿為依據:根據曹雪芹的真跡稿本直接排印或抄錄的版本並經作者親自審閱,即是《 紅樓夢》的真本。新紅學論定脂本是真《 紅樓》 ,程本是假《 紅樓》 ,實際上就是從這個前提出發的。他們斷定程本不是《 紅樓夢》 的真本,主要就是依據程本不是直接按照曹的稿本擺印的,且經過程高改篡並「偽續」了後四十回「假肢」;而脂本則是根據曹雪芹的真筆稿本「忠實過錄」的,甚至還經作者「認可」,自然便是《紅樓夢》 的真本了。然而斷定脂本是曹雪芹定本、代表曹氏原著本來面貌,這個前提本身就無實證,只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幻覺。馮其庸先生曾經說過,現存脂本「無一是曹雪芹的真正的定稿本」[19] ,這話應該是說得很實在的。既然現存脂本均非曹氏稿本,又憑什麼說脂本必定是依據曹氏稿本「忠實過錄」的呢?程本固然也不是依據曹氏稿本直接排印的,而是根據乾隆傳抄本校勘整理;這乾隆傳抄本不也可以說是依據曹氏稿本「忠實過錄」的麼?因而從版本性質上判斷,脂本與程本實際上都處於同一個層面上,即它們都不是曹雪芹的真筆稿本。程本依據傳抄本整理,脂本充其量也只能是依據傳抄本加批,如果確認程本是假《紅樓》 ,則脂本必然也是假《 紅樓》 ;要說脂本是真本,程本又何嘗不是真本呢!你站在脂本的基點上看程本,程本自然處處都不順眼;而我站在程本的角度上看脂本,脂本又何嘗不是千瘡百孔!在曹雪芹真跡手稿尚未發現以前或不可復得的情況下,要從版本性質上判定脂本與程本的真偽幾乎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實際意義的,從版本性質上判定脂本與程本之真偽目前已屬不可能,我們就只好換一個角度進行審視,即從時間的概念上加以判斷。時間是「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⒇,也是歷史的箭頭,不可逆轉。時間的先後是物質存在早遲的歸依。新紅學斷定脂本是真《紅樓夢》 ,實際上仍是從時間的觀念上入手的。例如,新紅學認為現存甲戌、己卯、庚辰三脂本,其「底本」都是乾隆甲戌、乾隆己卯和乾隆庚辰年曹雪芹的親定本;認為乾隆時期的《紅樓夢》 抄本正是以《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的形式流傳的,程本乃是依據脂批本整理改篡而來。馮其庸先生也說:「脂本系統在前,最早的脂本是曹雪芹寫作修改和脂硯齋加評《 石頭記》 的時候就多次抄傳出來的本子」[21]。如果真是這樣,程本便是絕對地晚於脂本了。可問題是這些論斷均系想像而無事實根據。如說脂批本是雪芹生前的定本,就沒有「底本」依據;說脂硯齋是雪芹朝夕相處的「至親好友」,也沒有史實可考;甚至連脂本是否乾隆抄本都無法落實,那麼脂本又怎麼可能一定早於程本呢?而程甲本出版於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則有明確的時間坐標可查。程本是名實相副的乾隆版本,絕對可靠,那麼程本的出版便是《紅樓夢》 版本史上的一個關鍵,一個起點,也是一面鏡子,為我們樹立了劃分《 紅樓夢》版本時間先後的一個界標。程本出版以後,一般讀者傾向於取印本而捨抄本,傳抄本便被淘汰,逐漸湮沒,倖存下來的已不多見,舒序本是個唯一的例外。而現存所有脂本,其發現的時間均為時甚晚。我們固然不能說發現時間晚,抄本形成的時間必然也晚。但是程本之前卻無脂本存在的版本根據,也無脂硯齋批書的活動蹤影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的文獻題錄,而現存脂本又「都沒有留下它們的抄寫時間的直接的確鑿可靠的證據」[22],那麼脂本出現的時間再早也絕不會早過程甲本。夢癡學人《 夢癡說夢》 有云:「嘉慶初年,此書始盛行… … 於是續之,補之,評之,論之,遂撰遂刻,肆無忌憚」。這話已經說明,有關《 紅樓夢》 的續書和評論,皆出自程高本之後,脂批亦不能例外。程甲本的出版,以其震撼人心的思想藝術力量和整體結構功能,推動了《紅樓夢》 的閱讀熱潮,促成了紅學的誕生和發展,論者輩出,評家蜂起,脂批便是其中之一。如果我們從現存脂本的實際出發,脂本出現於程本之後[23] ,不僅明顯依據程本改篡並且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是改得好的」[24] ,而脂批則確係嘉慶中後期以後的產物[25] ,均可謂鐵案。因而從時間序列上判斷,程本依據乾隆傳抄本校勘整理,是《紅樓夢》 的第一個印本,也是真本.脂本採用程本改篡加批而成,是沒有理由和根據視為《紅樓夢》的真本、善本和祖本的。
時間之矢是判斷程本與脂本之真偽的關鍵環節,但僅從時間的先後來立論仍然不夠、還必須以歷史的檢驗和讀者的選擇亦即實踐的觀點作為重要的參照系。程高全璧本《紅樓夢》 出版以後,迅即獲得社會歷史的絕對認可,受到歷代廣大讀者的普遍歡迎和熱烈讚賞,依據程本排印的各種版本長盛不衰,風靡海內外達二百年之久,不僅推動了《 紅樓夢》自身的大普及和深入人心,促成了作為顯學的紅學的誕生、發展和繁榮,也促進了後世文學藝術創作的大發展和大繁榮,將整個民族文化建設推上了一個新階段。《 紅樓夢》 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名著,傳統文化的優秀代表,整個民族值得驕傲的寶貴財富,甚至躋於世界文化寶庫之林亦無愧色,這種生動局面便是程甲本開創的。程高本獲得《紅樓夢》 版本正宗的崇高地位,不是以個別或少數人的意志為轉移,而是歷史裁奪、社會認同和讀者選擇的結果。這是歷史事實。從這個角度來評價,脂本絕對不能與程本相提並論。脂本作為眾多紅學評點本中的一種,無疑有其存在的理由,有些文字增改並非毫無可取之處;脂批作為舊紅學評點派的組成部分之一,剔除其偽造的成分,也有某些值得認真研究和總結的經驗。但是,脂本自嘉慶年間初露頭角以來,長期只在少數人之間暗中流布,並未對整個民族文化事業產生過重大影響;即使在各種影印本公諸於世之後,也只有少數研究者視為奇珍異寶,沒有引起廣大讀者的濃厚興趣。歷史的考驗和讀者的選擇,早已為程本與脂本之憂劣作出了昭彰於世的公正裁決。如果我們仍然堅持不願尊重歷史事實,不顧廣大讀者的審美需求,任憑個別或少數人的一己私見看待問題,無端將脂本判為真本、程本貶為偽本,這無疑是對歷史裁奪和讀者選擇的無情嘲諷,也是對優秀的民族文化遺產的有意褻瀆!不可否認,自從程高本問世以來,對其進行暗地或公開的否定乃至辱罵詛咒者,兒乎代不乏人;但他們又都經不起實踐的檢驗,最終免不了被歷史的浪花所淹沒的可悲下場。程高本歷經時代的風風雨雨,終究站穩了腳跟,並且越來越顯示出其不可摧毀的旺盛藝術生命力,如果程本不是真《紅樓》 ,歷代讀者豈能作出如此選擇?歷史的經驗教訓頗值得記取。新紅學盲目美化脂本和脂批,儘管對程本發動了空前強大的攻勢,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越來越暴露出其非科學性的特徵,似乎也不配有更好的命運。實踐已經充分證明,程高本在歷史的檢驗和讀者的選擇中實現了自身的價值,那是任何人都否定不了的。重新認識和評價脂本,還程本《紅樓夢》 以應有的歷史地位,是紅學史上一個不容迴避的大是大非問題,應該訊速提到紅學的重要議事日程,認真分辨清楚,逐步求得共識。
註釋
1 6⒄均見《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 988 年版。
2 馮其庸《論<脂砌齋或評石頭記〉甲戌本「凡例」》 ,《 夢邊集》 ,陝西人民出版社l982 年版。
3馮其庸《 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己卯本序》,己卯本捲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
4 馮其庸《 論庚辰本》 ,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 年版。
5 馮其庸《 重論庚辰本》 ,《 漱石集》 ,岳麓書社1993 年版。
7 [16][18]蔡義江《<史記)抄襲<漢書>之類的奇談》 ,《 紅樓夢學刊》 1993 年第3 輯。
8 [22] 劉世德《 解破了<紅樓夢>的一個謎》 ,《 紅樓夢學刊》 1900年第2 輯。
9 馮其庸、李希凡主編《 紅樓夢大辭典》 ,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 年版。
[10][13][14][15][21]馮其庸《 論<紅樓夢>的脂本、程本及其他》 ,《 紅樓夢學刊》 1994年第2 輯。
[11] 歐陽健《 真偽判然 豈可混同》 ,《 明清小說研究)) l 994 年第3 期。
[12]參拙文《 再論脂批形成的年代》 ,《 貴州大學學報》 1 994 年第2 期。
[13] 馮其庸《 論程甲本間世的歷史意義》 ,《 漱石集》 。
[20]恩格斯《 反杜林論》 ,《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 972 年版。
[23]參歐陽健《 紅樓新辨》 ,花城出版社1 994 年版。
[24]曲沐《 從文字差異中辨真偽見高低》 ,《 明清小說研究)) l994 年第2 期
[25]參拙文《 論脂批形成的年代》 ,《 明清小說研究》1994年第l 期.以及《再論脂批形成的年代》 等。
【原載】 《明清小說研究》1995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