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學辨偽的思路和實證——答郭樹文先生(二)
三
版本考證是一門實證科學,光憑邏輯推理是不能解決問題的。馬克思說:「我覺得預先說出正要證明的結論是有妨害的,讀者如果真想跟著我走,就要下定決心,從個別上升到一般。」(《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二卷第81 頁)從辨偽的角度講,對不同版本的異文進行分析,從個別上升到一般,是最有效的手段,可惜《質疑》 沒有舉出什麼實證來證明自己的「思路」,只有第三節「幾項辨證的質疑商榷」所舉的甲戌本第一回獨多的「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十五字,勉強可以算做一條。《質疑》 和別的商榷文章不同的地方,是它坦然承認:
《 辨證》 認為:" 『出則既明』四字直承前文,語意十分連貫。」此本從中添出十五字,「變換了主語,頓使氣勢中洩」。這鑒賞感知敏銳細緻,辨析鞭辟近理。對十五字「其為後來所加,至為顯然,,的判斷,也完全正確。
這種肯定也是以往的商榷之文所未見的;但《質疑》 又批評我沒有「古今文章體例不同的意識,缺了括號觀念。自我困惑中的認知雖然有理,以今繩古的推論則陷干謬誤」,因而得出結論說:「它卻不合於甲戌本晚於程本的引申論斷,倒是甲戌底本是曹雪芹創作摯友脂硯齋,抄自初評定本,以備披閱加評抄本的力證。」郭先生沒有想到,現存的各種抄本,或題《 紅樓夢》 ,或題《石頭記》 ,但誰也沒有說過兩個書名之間的關係。唯有程偉元程甲本序說過「《紅樓夢》小說本名《 石頭記診」的話.甲戌本「仍用」二字.恰好反映了「本名《 石頭記》——「程本用《 紅樓夢》」——「甲戌本『仍用』《 石頭記》 」的演變行之第:甲戌本「凡例」第一條「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由此益見「仍用《石頭記》 」之不通,正可證明脂本之晚出。
《質疑》 的實證不多,不過我在同期的《紅樓夢學刊》上倒是拜讀到兩篇大作,他們的例證不知能不能成為《質疑》 的補 充
其一是施己墨先生的《〈紅樓夢〉語言中的一個謎:「足的」- -一兼談(庚辰本)的真偽問題》.文章以作者所發現的七個「足的」,認為「無論抄本還是程甲本」,它們的祖本,在上述出現異文的地方,本來都是寫成『足的』的。由於程甲本己經把『足的』一詞全部作了改動,因此那種認為脂抄本的祖本是程甲本的意見,至少在這一點上是令人懷有疑問的。」作者的考察之細,是令人歎服的,但「思路」卻不一定付頭。查庚辰本中的七個「足的」,幾乎都是在抄錄過程中被抄者自己發覺後點去的,如第十七至十八回的「足的」上有兩個墨點同典「秦之孝」上的「秦」宇也被點去,改作「林」字(376 頁少;第三十九回的「足的」被點去,改為「到底」、同頁「算一捆柴火」上的「算」字被點去.改為「弄」字(898 頁);第四十五回的「足的」被點去,同頁「又有個小子」中的「有」字被點去.改為「拉著」二字(1027 頁); 第六十二回的「足的了」三字被點去.改為「一定」,同頁「每人不憐愛」的「每」字被點去,改為「沒」字.「一聞此信」的「信」字被點去,改為「言」字,「塌好」的「塌」字,被點去.改為「摺」字,「不俱」的「俱」字被點去,改為「拘」字(148 。頁),等等。正如郭樹文先生所說,「抄手語文修養不足,借抄時間有限,急圖脫手為謀生之資:這使之無心無力改正借得抄本之誤而益增其誤」,一個連「沒人」和「每人」、「不拘」和「不俱」都分不清的抄手,還能指望他手下筆誤的產物「足的」會有什麼微言大義麼?郭樹文先生非施己墨先生,當然不必要他作出回答,我相信他大約也不會認為「足的」二字是什麼「內質」完美的表現吧?我們一直在講語言的規範和優美,對「足的」之類語言廢料大加宣揚,為的是駁倒脂本後出說,竊以為是不可取的。
另一是周思源先生的《紅樓鎖鑰話「受享」》 ,此文以甲戌本第一回為諸本所無的四百二十多字中三處「受享」大做文章,說《 紅樓夢》 「無論是故事緣起、諸仙歷緣、寶玉天性、寶黛好惡,還是人物衝突,中心都是『受享」, , 「曹雪芹以『受享夕內容、高下減否人物」, " 『受享』是寶玉與父母姐妹衝突的根源」,從而將『受享』的意義」說得「非同尋常」。周先生沒有想到,從版本的角度講,甲戌本這四百多字為諸本(包括脂硯齋重評本中的「定本」己卯本、庚辰本)所無,在甲戌本的其他章回中也沒有出現,按脂本肯定論的.邏輯,也只能理解為被作者所捨棄,怎麼能捧為小說的中心呢?再從小說的主旨看,魯迅說:「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絳花洞主〉小引》)而周先生居然說「受享」是小說的中心,不漢二.仙師居然對紅塵中榮華富貴稱羨不已,而石頭更是凡心大熾,欲到富貴場溫柔鄉享受幾年的俗物,絕不可能是「致力於以內質取勝,表象用心較少」,相反,倒適足以暴露其內質的不堪。
《 質疑》 又說:「《 紅樓夢》 主體性質,是一部語言藝術的輝煌巨著。版本研究應該從主體性質出發,服務於主體性質的研究。字句校勘對比,脫離開藝術的人物形象真實生動、感人魅力、文筆風格,由以表現的思想觀念,作者時代、經歷等方位視角;由以斷定版本的真偽早晚,難中肯縈。《辨證》 的對比辨析,屬一般經學史籍的校勘方式辨證。以之否定前此論者對脂本程本藝術得失長短的淪述,這不能不造成論證錯位。」這段話有合理的成分.版本研究應該服務干主體性質研究,是完全正確的;但文學的主體地位是怎麼形成的呢?離開了那一個個文字,離開了那具體的版本,能談得上什麼人物形象的真實生動嗎?既然要從事版本考證,首先應當考慮的當然是運用傳統占籍的校勘方式,同時.也可以.運用語法學、修辭學、邏輯學乃至文學理論來加以論證。《紅樓夢》 卷帙浩繁.憑著幾條例句就作出版本源流承嬗方面的結論,本來就非易事,況且這些例證大都帶有「可逆性」,即既可以說是此本刪去,也可以說是彼本增添:對於作品政治性思想性的理解,更不免主觀的成分,見仁見智,難中肯緊。古代小說版本鑒定的經驗證明,只有著重從那些或是龍心抄錯.或是有意改動,而又絕無可逆性,亦即只能從這一方向流動,而不能從相反方向流動的異文著眼,就可以判明二二者的先後,亦即考定誰以誰為底本的問題。
《 脂本辨證》 在收入《 紅樓新辨》 時,增添了關於庚辰本第二十三回敘元春「命太監夏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慢床帳」(影印本515 頁)的例證,指出「寶玉仍隨進去」與「各處收拾打掃」間,顯有脫文。查程甲本第二十三回第三頁(影印本6 ( ) l 叮)末三行為:
居住萬妥命太監夏忠到榮府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不可封錮命寶玉也隨進去讀書賈政王夫人接了諭命夏忠去後便回明賈母遣人進去各處首飾打掃設簾幔窗帳
程甲本半葉十行,每二十四字,上文行第十一、十二字為「進去」二字,三行第十一、十二字亦為「進去」二字,抄錄者粗心,跳過已行,漏卻二十四字,遂使寶玉為打掃之廝役。查有正本二十三回第四頁第四至八行為:
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想畢遂命太監夏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賈政王夫人接了這諭待夏忠去後便來回明賈母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一掃安設簾慢床帳… …
有正本半葉九行,行二十字,此處文字,二「進去」不處於同一位置,誤抄跳行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又,這段文字,程本與脂本復有若干異文,亦可見二本之後先。大觀園自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無人居住,故程本作「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是對的,而脂本作「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似乎寶釵等已進居園中,或至少已萌生園中居住之念,顯然是錯的。寶玉之隨眾姊妹入園,更是元春的特許,故程本作「命寶玉也隨進去讀書」。脂本改「也」為「仍」,更是錯上加錯。在這個地方,程本為優,脂本為劣,是明顯的;脂本中的「竄行脫文」現象,曲沐先生的《 庚辰本〈石頭記〉自程甲本<紅樓夢>實證錄》 曾經列舉出數十條之多,從版本演變上講,只能證明「脂本庚辰本決不是『曹雪芹生前的一個本子』,而是在程本之後相當晚出的一個本子;它決不是『保存了原稿的面貌』的本子,而是一個抄錄得一塌糊塗、亂七八糟的本子」(《貴州大學學報》 1995 年第2 期)。上面的例子,雖能證明脂本的晚出,卻不能證明脂本的偽托,但第一回的赤霞宮就不同了。脂本程本「赤瑕宮」與「赤霞宮」的差異,本來也可從抄錄的角度加以解釋,但由於脂本又加了批語,中云「按瑕字本註:『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極」,性質就不同了。批語的意圖是為了證明「赤瑕宮」的命名,不但沒有錯,而且與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石頭)有著內在的聯繫,因而當為「原本」所擬,而「赤霞宮」倒是後人妄改的。批者忘記了極緊要的一點,神瑛只是此宮建成以後很久才請來的一名「侍者」(侍奉左右的人).豈能以之為命名的依據?此宮的真正主人,是警幻仙子。「玉小赤也」, 「玉有病也」,與她又有什麼關涉?道觀中有「碧霞官」, 「赤霞宮」當從此脫胎而來。脂本妄改為「赤瑕宮」以欺惑世人,脂批又加注以證之,非偽證而何?馮其庸先生據庚辰本整理的藝院本,此處本是作「赤瑕宮」的,但在最近發表的《快讀<紅樓夢> 王蒙評》 一文中,也居然寫作「赤霞宮神瑛侍者」(《 紅樓夢學刊》 1995 年第4 期第10 頁)了,可見連他也承認「赤瑕宮」之不妥。
《 質疑》 對《 辨證》 關於脂本與程本「微有異同」的結論表示不贊同,「兩本總體上一為八十回,· 為一百二十回,篇幅長短彼此大異,有殘本與全本的不同。『微有異同』之論豈不大錯?」應該承認,程本與脂本總體上是一致的,差別不是很大;但在不少章節,確有大的不同。其中既有一字一句的異文,又有大節大段的異文,既涉及作者的敘事議論,又涉及人物的言談舉止,有的還有脂批糾纏其間。這些異文,肯定不是傳抄所致,而是出於有意的改動。從傳統的觀點看,是程本的「篡改」;而換一個角度,則也可能是脂本為冒充原本所作的改動。《質疑》 以為「字句校勘對比,脫離開藝術的人物形象真實生動、感人魅力、文筆風格,由以表現的思想觀念,作者時代、經歷等方位視角;由以斷定版本的真偽早晚,難中肯繁」,我們不妨就以其指「《辨證》 的思力視域未有達及」的「前八一十回尤三姐由淫轉貞」的「主要的重要的人物形象的重大逆反變異」為例,來看看尤三姐兩種完全不同的形象同版本真偽先後的關係。在程本中,尤三姐雖「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她沒有失去貞操,所以她有充分的自尊和威嚴,敢於「脾氣不好」,拉下臉來,賈珍賈璉「兄弟兩個,本是風流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個閨女一席話說得不能搭言」。無三姐懾服賈氏兄弟的資本,就是她最可寶貴的貞2操。而在脂本中,尤三姐是個「無恥」的「淫奔不才」之人,早就失去了貞操,就她本人而言,是個有心病的人,在賈氏兄弟眼裡,更是一個「破貨」,試問她憑什麼能以那套「無恥老辣」鎮住賈氏兄弟呢?尤三姐之死,是《紅樓夢》 中撼人心魄的章節,但按脂本所寫,當柳湘蓮要求退親時,「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不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 … 」,她的自裁,是生怕自己的醜行敗露;而程甲本作「那尤三姐在房裡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什麼話來,把自己也當作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不但無法可處,就是爭辯起來,自己也無趣味」,正表現了她的剛烈性格。古籍版本的作偽,目的是以新冒舊,以次充好,往往採用挖改、添補、偽造題跋印章、混雜、制舊等手段。《紅樓夢》 抄本的作偽又有自己的特點,即不是追求「亂真」的效果,而是刻意在內容上「求異」。要給人以「原本」、「真本」的印象,除了在形式外觀上做一些手腳,製造一些「舊本」的假像以外,最主要的手段,就是對印本的文字作或改、或刪、或增的變動,從而讓人相信確是「原本」。不過,作偽者或者由於學識才力的欠缺,或者由於對原作精神領悟不深,甚或由於藝術趣味的低下,都必然會留下許多破綻,儘管可以得逞於一時,但最後終是要被人識破的。尤三姐形象的變異,就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明。
四
《 質疑》 認為,《 辨證》 引俞平伯先生辭世前不久「胡適、俞平伯是腰斬《 紅樓夢》 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 的,有功」的話,態度是不恰當的.因為「俞老其時的體力心態難以全面如實的瞭解。但它不是嚴謹的言之成理、持之育故的理論演說,是不能清晰說話宣講。也並非奮筆疾書而是勉力寫出的片言隻語,還是明白的」.這種意見頗能代表相當多的紅學家的看法,他們一直以為這不過是俞平伯臨終前的發高燒、說胡話;他們完全不瞭解俞平伯先生一生中的痛苦思索。早在1978 年,他就對余英時說:「你不要以為我是以『自傳說』著名的學者。我根本就懷疑這個東西,糟糕的是『脂硯齋評』一出來,加強了這個說法,所以我也沒辦法。你看,二十年代以後,我根本就不寫曹雪芹家世的文章。」(《紅學世界》 第50一51 頁)1985 年他在對《 文史知識》 談話中,更直截了當地說:「我看『紅學』這東西始終是上了胡適的當。… … 現在紅學方向就是從『科學的考證』上來的;『科學的考證』往往就是煩瑣的考證。《紅樓夢》 何須那樣大考證?又考證出什麼來了?」這一連串的苦惱,終於導致了他去世之前的大徹大悟。正是這位歷經了千般坎坷的誠實學者的心聲,使廣大讀者看到了他大智大勇的精神境界,使他的人格得到了最充分的昇華。我1991 年11 月在江蘇紅學會第五屆年會上說:「鑒定史料和版本的真偽和年代.是科學研究的『第一義』的工作,『新紅學派』沒有做好這項眨作.需要重新補課。」(見曹明:《江蘇紅學會第五屆年會在鎮江舉行》 .《 紅樓夢學刊》 1992 年第2 期)俞平伯先生已經為我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讓我們沿著俞平伯先生思路的軌跡前進,進一步做好紅學的辨偽工作。
【原載】 《紅樓夢學刊》1996年第2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