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的言說——《 紅樓夢》 象徵世界的原型批評(二)
三、石頭的言說:石頭的文化及修辭意義
曹雪芹對石頭情有獨鍾,他不僅寫石,也畫石。他的生前好友敦敏《題芹圃畫石》 詩謂:「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橡筆,寫出胸中塊壘時」。雪芹畫筆下孤傲崢嶸冷竣峭撥的頑石形象,與《 紅樓夢》 裡孤介不群飄然物外的賈寶玉的形象是一致的,頑石形象寄托著曹雪芹的人生感悟和藝術體驗,以石寫情,以石寄志,借石寫出他的抑鬱憤做- 「寫出胸中塊壘時」,是曹雪芹寫石畫石的創作本意。
雖然《 紅樓夢》 和曹雪芹畫筆下的頑石都突兀奇異,但石頭的意蘊卻根植於中國思想和藝術傳統。源遠流長的中國石文化和古典詩人對石頭的歌吟,啟發著激勵著曹雪芹的藝術創作靈感,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 裡的石頭是大有來頭的。
石頭在中國文化中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人類歷史曾經歷了漫長的石器時代,原始人類高舉著石斧,在蠻荒中艱難前行,石頭是人類最早的工具之一,也是人類最早崇拜的偶像。我國四川摩梭族崇拜一種叫「久木魯」的靈石,婦女祈求生育,即向久木魯禮拜祭祀。《太平御覽· 地部十七》 記四川南部的涼州有一種乞子石:「乞子石在馬湖南岸,東石腹中出一小石,西石腹中懷一小石,故焚人乞子於此,有驗,因號乞子石」。在萬物有靈的觀念裡,石頭不僅不是無生命的客體,而是孕育巨大生命創造力的靈物,因此就有了石能生人的種種神話傳說。
佚本《 淮南子》 記大禹和塗山氏相戀,子孕腹中,大禹化熊治水被塗山氏偶然遇見,塗山氏著愧而去,化為一塊石頭,大禹追隨而至,高呼「歸我子」,於是石生下啟8 。神話石能生人的傳說,極大啟示了後代藝術家的創作靈感.《 西遊記》 中的孫悟空就是由頑石演化而來的橫空出世的敢作敢為的英雄。
賈寶玉也是由一塊頑石演變而成,其中滲透著石能生人的觀念。而這一形象負陰抱陽秉天地之靈氣,賈寶玉「愚頑怕讀文章」,不屑於經濟仕途,但其詩文造詣極高,大觀園裡的題額,實令腐儒汗顏,這一點連賈政後來也不得不承認:「你看寶玉何嘗肯唸書?他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賈寶玉是石性的,他不諳世故,但氣韻非凡,通脫瀟灑,在經濟仕途上他愚呆笨拙,而在天真燦漫的女兒間,他則英氣逼人,超邁群倫。這一形象傾注了曹雪芹對石頭的摯愛之情,他把天地之靈氣集於石,又把石之靈氣集於寶玉一身,寶玉是人格化的石頭,在賈寶玉這一形象上,似乎聽到了中國古典文化對石頭的禮讚和歌唱。
歌唱石頭是中國文學的傳統,愛石、品石、賞石是傳統文人的雅好。在西方石是一種器皿,是一種建築材料,而在中國它則是詩是藝術。崇尚自然、獨立不群的詩人,常引石為知己:視石為同類。李自在黃山對石飲酒賦詩,醉中繞石三呼。袁宏道每遇一石,無不狂呼大叫。李開先與石為友,「把酒澆石示同志」。僵冷的石頭融入了詩人的無限寄托無限詩情。
石外表粗糙,形質獰厲,往往被賦於癡頑之性,而正是這,一點引起詩人的讚美,詩人以此表現自己遠離塵囂逃避世俗機巧的響懷。石有癡性,詩人也以癡性待之。宋代的米帶即有石癡之稱,《石林燕語· 卷十》 記米芾:「初入州廨,見立石頗奇,喜曰:『此足以當吾拜,遂命左右取袍妨拜之,每呼日『石丈』。言事者聞而論之,朝廷亦傳以為笑」。米芾帶領下屬,奉上袍貧,拜一頑石,足見其愛石之癡,愛石之奇。《梁溪漫志· 卷六》 云:「米元章(米芾字)守濡須,聞有怪石在河,莫知其所自來,人以為異而不敢取,公命移至州治,為燕遊之說。石至而驚,遂命設席,拜於庭下曰:『吾欲見石兄二十年矣』」。與石稱兄道弟,傾述思念之情,米節是第一人,曹雪芹在《紅樓夢》 中呼石為「石兄竺是對米帶石兄的回應。第二十五回和尚將通靈玉擎在手上,一聲長歎道:「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一個欲見二十年,一個別來十三載,都將石視為知己,傾訴相思,與米元章的情感相承一脈。這種癡氣愚氣構成了石性的重要特徵,正像人們不理解許多石癡一樣,寶玉不耐俗物,喜聚不喜散,整日與女兒廝混,都是癡氣呆氣愚氣的表現。
在中國文人眼中石不僅不是僵硬冷峻的存在,而是最豐富最複雜的情感世界,李時珍《本草綱目· 總序》 云:「飛走含靈之為石,自有情而之無情也。雷震星隕之為石,自無形而成有形,大塊炎炎,鴻鈞爐泳,金石雖若頑物而造化元窮焉」。石是無情之物,又是至情之物,而這至情是歷代詩人們把自己的思想情感移情的結果。白居易《北窗竹石》詩云:
一片瑟瑟石,向我如有情,
數竿青青竹 依然看不出。
情因人生,石傳人情。蘇軾以賞石著稱,而將自己的情感志趣與石溶為一體,石在東坡那裡成為言情明志的載體,他在《題過所畫枯木竹石》 一詩中自信地說:「老可(文與可)能為竹寫真,小坡今與石傳神」,他自信最能傳達詩的情操石的品格。東坡乃至情之人,石也成了至情之石,蘇東坡對他喜愛的石頭,無論鉅細美醜,多用詩文記錄,足見其用情之深用情之專。東坡《楊摩功有石狀如醉道士為賦此詩》 云:
海邊連姑射,一笑微俯首。
胡不載之歸,因此頑且丑。
求詩紀其異,本末得細剖。
吾言豈妄雲,得之亡是史。
詩人把頑固而醜陋的石頭,當作莊子筆下「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藐姑射神人,對它含情微笑,似有所悟,石頭在這裡已被賦於情韻悠長的靈魂。
曹雪芹同樣賦石以至情。賈寶玉對大觀園裡的少女們無不傾之以真情至情,不分貴賤,無論賢愚,他把心捧給了林黛玉,也獻給了大觀園裡所有的人們。
象徵是一種傳統,人類是借助傳統使用象徵的,曹雪芹正是站在傳統文化基點上描寫石頭的故事歌唱石頭的性格的,創造出賈寶玉這一集至癡至情至靈的頑石形象的。
石頭是無言的,但無言的石頭比起喋喋不休的言辭是更本真的言說。陸游有詩云:「花若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沉默的石頭蘊涵著世界最豐富最生動的世界秘密,「石不能言最可人」,實在是一句道破石頭底蘊的話。
海德格爾認為石頭沉默的言說是存在的言說,它是寧靜的言說,也是召喚的言說。海德格爾在《詩中的語言》中說:「石頭在言說,痛苦本身有言辭。沉默了很久以後,石頭現在對追隨陌生的靈魂的漫遊者講說它自己的力量與堅忍。」[10] 石頭以沉靜的方式言說著世界的秘密,石頭以沉默的方式召喚人加入到世界的原始寧靜中。因為石頭是最本源的,它比人比時間都更古老,比原始更原始,它是世界的見證人,因此它隱涵著一切關於人類和宇宙的秘密。海德格爾分析了特拉克關於石頭這詞的運用之後說:「石頭的外觀投射出它那來自太空破曉的家靜之光的遠古本源,此作為開端的最早破曉漸漸投向那正在形成的萬物,使萬物的本質存在呈現出來」. [11] 在存在主義哲學裡石頭是以存在的象徵物出場的,因此西方存在主義哲學家賦於它以最神秘最本真的東西,石頭成為自然的代言人。
以石作為神秘力量的代言人《 左傳· 昭公八年》 就有「石能言」的記載。依師曠的解釋,石非言之物,石頭說話意味著神靈的憑借,或者是人的行為得罪於上天。總之,石頭是代表上天的意志代表神靈說話的。《漢書· 五行志》 將師曠回答略作一點修改作:「石不能言,神還憑焉」,正是石代神言的最好闡釋。石是沉默的。卻是最高的言說,容格的學生阿涅菜· 亞費說:「在古代社會和原始社會,甚至粗糙的石頭,也具有高度的象徵意義。粗笨、天然的石頭通常被認為是幽靈或神的住處,在原始文化中,它們被用作碑石、界石或宗教崇拜物。」[12] 石頭是神的住處,是宇宙的神聖啟示物,這是遠古文化的普遍現象。
在《 紅樓夢》 裡石也是人神之間的媒介,它是指示神秘宇宙的象徵物,猶如雅各夢中的石頭指示了上帝的住處一樣,《紅樓夢》 的石頭,也把讀者帶到了混茫寧靜的本真境界,作者即謂要「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空是冷靜而本真的存在,而指示存在的就是冷峻的石頭。作者還通過石頭的覺醒把人帶入現實的執迷,走向神界的空靈,賈寶玉在離開賈府之前所說的「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一段話,是石頭給讀者的最後啟示,它是雙關的,也是象徵的,它意味著賈寶玉的角色的終結,是石頭向人們的呼喚。
石頭不僅是哲學的語言,也是一種藝術語言,它不僅具有智慧的啟示意義,也有美學的修辭意義。
石頭是自然美的象徵,出於中國深層美感心態的規範,中國人認為「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因此,往往推重那種「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御六氣以應無窮」的自然生命,從而也推重不假人工不事雕琢的天然之美,反對「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之類的人為努力和造作。石頭之所以成為自然美的象徵,關鍵是它的純任自然,寂寞無為。一方面,它是無始終,無生死,無喜怒,無愛慾,無意志的,成方成圓,任丑任陋,在它是無足輕重,無需費神之事。另一方面,它又將『處於材與不材之間』的永恆生命狀態,作為自己的目的,從來不生發揚蹈厲奮進征服之念。因此,在石頭身上,體現了一種合規律與合目的、必然與自由的原始統一」。[13] 一塊元氣結而成石,因此它才符合中國人的「大美」,大美乃是自然美。
石頭又高揚了尚奇的審美風範,石的崢嶸突兀顯示出與中庸相對立的審美精神,蘇東坡說過「石文而丑」,一般認為石之丑是與美相對立的,其實,「石文而丑」是與「常」相對的「奇」,鄭板橋喜歡畫石,他解釋說:「一丑字則石之千態萬狀,畢從此出.彼元章(米帶字)但知好之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東坡胸次,其造化之爐冶乎?燮畫此石,丑而雄,丑而秀」,醜的實質意義是崢嶸奇厲超乎尋常的審美風範,這裡的醜是至美,是「丑而雄,丑而秀。」
石頭美學是寧靜的。中國古典美學一直追求審美的澄徹寧靜,但中國古典美學的靜,不是寂滅,而是靜化活動,海德格爾解釋這種靜時說,靜絕不是無聲,它是以召喚世界與萬物的方式發出命令,在這種狀態裡「語言言說著,… … 語言作為靜的聲音而言說。」[14] 《 紅樓夢》 的石頭在描繪了種種錦銹繁華興衰存亡之後,歸結為寧靜無聲石頭,言辭已是多餘,而這藝術化的石頭不是寂滅絕望,它是一個與萬物與自然融而為一的境界。
石頭是哲學的,石頭是藝術的,石頭是人生的,石頭是語言的,選擇了石頭意象的藝術表現也就選擇了石頭的哲學石頭的藝術石頭的人生,因為它代表著人類所有的哲學啟示藝術體驗人生領悟,這樣石頭就是語言的,《紅樓夢》 的石頭就是這樣一種語言,在這樣的語言裡,石頭講述著人類的故事,講述著人類的命運,講述著思想和藝術傳統,從而顯示出偉大的藝術震憾力。
註釋:
1 一粟編《 紅樓夢卷》 八四頁.
2 葉舒憲等編《 神話- 原型批評)第48 頁,陝西師大出版社l987 年版.
3 余英時《 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註釋》 340 頁,江蘇人出版杜1989 年版。
4 劉憲詵《 端溪硯石獄》 .
5 胥自勉《 賦名諸石》.
6 王國維《 紅樓夢評論》 ,見一粟編《 紅樓夢卷》 第250 頁。
7 梅新林《「石」「玉匆精神的內在衝突》 ,見《 學術研究》 1992年5 月。
8 王希廉《 紅樓夢總評》 .
9 《 漢書· 武帝紀》 旗師古注引《 淮南子》 ,今本《 淮南子》 無.
[10][11]轉引自余虹《 思與詩的對話- 海德格爾詩學引論》 第182 、181 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2]《人及其象徵》 史濟才等譯.235 頁,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 年版。
[13] 潘知常《 眾妙之門》 第270 頁,黃河文藝出版社1 989 年版。
[14] 轉引自余紅《思與詩的對話喊一海德格爾詩學引論》 第182 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杜1991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