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紅樓夢》 的含蓄修辭手法
曹雪芹集詩人、畫家、小說家於一身,對含蓄這個費有悠久傳統的美學問題的藝術處理,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妙境.「語貴含蓄.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 (楊載 《詩法家數》 )在《 紅樓夢》 這部輝煌的現實主義巨著裡,他以橫絕千古的藝未腕力,調動各種傳統的藝術手法,創造出精美含蓄的意境.形成了含蓄美的語言藝木風梅、本文試就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運用的含蓄修辭手法分析如下.
諧音表義
漢語同音字多,民間早就流行著用同音字諧音表義的歇後語、謎語等.語言大師曹雪芹深諳此道,賈政的四個清客:詹光、單聘仁、卜固修、卜世仁,就是「沾光」、「善騙人」、「不顧羞仁」,「不是人」的諧音.又如,丟失英蓮的甄府家人霍啟(「禍起」的諧音)、被薛蟠打死的馮淵(「逢冤」的諧音)等人的諧音,都對讀者瞭解情節的發展有所啟示.當然,最典型的是書中女子的名字.如「真應憐」(甄英蓮)、「原、應、歎、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 等,都表明了作者同情婦女悲劇命運的思想.
作者對事物也用諧音表義,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中這樣的描寫:
(警幻仙於)攜了寶玉入寶。但聞一終幽香,不知所聞何物。寶玉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 … 名為『群芳髓』… …(茶)香清味美,迥非常品,因又問何名。警幻道:「… … 名曰』千紅一窟』」。… … 「此酒… … 因名為『萬艷同杯』。」
這裡「群芳」、「千紅」、「萬艷」當然指所有的女子.她們的命運相同,都是一樣的,即「碎」( 「髓」的諧音)、「哭」( 「窟」的諧音)、「悲」(「杯」的諧音)。曹雪芹就這樣含蓄而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社會中所有女子注定是悲劇命運這一真理,這就是曹雪芹的婦女觀.
借物寓意
曹雪芹善於托物言志,借物離意。讀過《 紅樓夢》 的人,都會記得薛寶釵害有先天熱毒症,病發時就要服用海上奇方「冷香丸」。這先天熱毒症和異香氣的「冷香丸」,暗寓著豐厚的含義.作為一位少女,薛寶釵有美的青春、美的人性,有從天性中帶來的一股「熱毒」,但她更是「露砌魂」、「水作影」的「雪」姑娘。「冷美人」,藏愚守拙,安分隨時,總是自覺的以封建倫理道德觀念,澆滅少女心中燃起的愛情火焰和壓制萌發的人性美,其外在表現常是.那麼冰冷無情.作者借物見人,把薛寶釵整個豐富複雜的性格特徵都離示出來了,真是旨深意遠,內蘊無窮。
詠物詩,人的寫照。
曹雪芹有很深的詩詞造詣,《 紅樓夢》 中的詩詞藝術性極高,是他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以林黛玉的《 詠白海棠》 詩為例: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編袂,秋閨怨女拭啼泉。嬌羞默默同誰訴?倦鑄西風夜已昏。
這不僅是一首詠花七律.而且也是林黛玉的自畫像,自我寫照。
「半卷湘簾半掩門」, 「湘簾」,寶、黛在秋爽齋結詩社、定別號時.探春替黛玉「想了一個極當的美號」- 瀟湘妃子.很明顯,這「湘簾」「門」後面的主人- 詩中的白海棠,正是林黛玉自己.
「碾冰為土玉作盆」,這是白海棠生存的環境:冰冷嚴酷、堅硬無情。即《 葬花辭》 中所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通」,這是第一層含義,第二層含義是寫出了白海棠在這種環境中表現出來的冰清玉潔的高貴品格。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梨」離也。暗示自己是自幼離別慈愛父母的孤女。古詩中用「一枝梨花春帶雨」描寫悲泣的女子,所以「梨」給人以悲涼淒苦之感.「蕊」說明悲苦在心中.但這孤女的「魂」(精神)卻如寒冬獨秀的梅花,具有不與世俗苟合的高風亮節。
「月窟仙人縫縞袂」, 「月窟仙人」指月裡嫦娥,嫦娥獨居廣寒宮只有玉兔為伴,在月宮的孤獨寂寞和冰冷的環境中經受精神虐殺的苦痛。
「秋閨怨女拭啼痕」, 「秋」字緊扣詩題,說明花季已過,海棠開在秋天,處於萬木凋零的肅殺季節。(即曹雪芹書中的「末世」),此時「怨女」不能不「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嬌羞」,深閨女子追求自由愛情的神態、心理的寫照。她縱有萬語千言卻「同誰訴」?父母雙亡.既無姐妹兄弟又無知音,只有孤獨和寂寞,只有「默默」地強忍著。
「倦倚西風夜已昏」, 「西風」是摧殘百花的「風刀霜劍」。在它逼迫下的白海棠已「倦」- 奄奄一息。只能「倚西風」- 即任肆虐的「西風」施暴而無反抗之力.此時「夜已昏」- 黑夜降臨。無邊的黑箱包圍、壓迫著她.被嚴酷生活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白海棠,看不見光明,只有「倦屍極和絕望,這就是尾聯所表達的詩的主題。
虛敲傍擊
曹雪芹描寫林黛玉和薛寶釵愛情糾葛的那些場面,如「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寶釵借扇機帶雙敲」等都寫得含蓄隱蔽!正如脂批所說,「文則是虛敲傍動之文,筆則是反逆隱曲之筆」,皇現出「花看半開,酒飲微醉」的神情風采。《紅樓夢》 第三十回,寶玉將寶釵比作楊貴妃,寶釵不悅,適逢黛玉問寶釵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明知戲名,卻說:『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不知晴指自己,卻糾正寶釵,說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負荊請非』!你們博古通今.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麼叫『負荊請罪』。」一句話未說了,寶玉黛玉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原來,寶玉和黛玉吵嘴之後.寶玉親自去黛玉那裡陪不是,表達了寶玉對黛玉的一片深情蜜意。寶釵就把這件事假托在『負荊請罪」這齣戲上,言在此而憊在彼.旁敲側擊,加以訕笑嘲弄。作者用這樣隱微曲折的筆法來寫,將人物之間的矛盾衝突,表現得舒緩遷回,含蓄雋永.
衰貶互易
褒貶互易也是一種曲折隱徽的表現手法,具有含蓄道藉的美感特徵.它的特點是以正作反.似貶實衰.以反作正,似褒實貶,第十二回,有脂批提醒讀者:「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第五回,在「那寶玉亦在孩提之何,況自天性所秉來的一片愚拙偏僻」一句的後面.有脂批說:「四字是極不好,卻是極妙,只不要被作者瞞過。」這說明,對寶玉下的「愚拙偏僻」這個貶詞是反話,讀者應該從反面進行理解,認識到賈寶玉穎慧、叛逆、具有進步意義的思想性格。曹雪芹在《紅樓夢》 中,曾經一再褒揚主夫人『寬仁慈厚」,但是對照她逼死金釗、晴雯的言行,我們就知道曹雪芹用的是反筆,需要從反面去看她「寬仁慈厚』是假、酷冷暴虐是真。這是明褒暗貶,含著辛辣的嘲諷.
析字的妙用
所謂「析字」,就是通過離合字的形體,構成一個表示特定含義的詞或者句子,以表達一種不便明言或不厚明言的語意,造就一種含蓄、委婉的美感效應、在《 紅樓夢》第五回中,曹雪芹為鳳姐的一生是這樣安排的,「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凡鳥」即「鳳」這種吉祥鳥本應出現在「盛世」,現在偏偏在這「末世」出來。「一從二令三人木」是指賈璉對待鳳姐態度的三個階段:初婚時「從」,即言聽計從,百般順從,以後是「令」,即向鳳姐發號施令;最終是「人木」即「休」.咀嚼其上下文,「休」應是「休妻「之「休」。即鳳姐被賈璉休棄哭回金陵的王姓娘家。這是封建社會中女子最悲慘的結局了,所以她的遭遇比其他女子更悲哀.究其原因,是她生在「末世」.而這,正是《紅樓夢》深刻的社會意義之所在.但是,高鶚的續書卻愉梁換住,把「休」寫成了「死」。「死」是人人都不可免的.無所謂「更哀」。很清楚。高鶚的續書抹去了「末世」這關鍵的一筆,風姐這一典型的社會意義被明顯貶低,作品的社會價值因此受到極大的損害。
再如曹雪芹對香菱的一生是這樣安排的:「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兩地」即兩個「土」,即「圭」。 「孤木」是「木」,所以「兩地生孤木」是「佳」字。曹雪芹是說薛姍娶了夏金佳為妻,致使香菱被虐待而死。很清楚,曹霄芹通過香菱這一形象,抨擊血淋淋的妻妾制度的殘酷,從而揭示封建「末世」女子的悲慘命。但高的的續筆卻寫成夏金桂自食惡果、飲毒身亡,香菱則扶正為薛府大少奶,最後為薛家留下一個男孩,難產而死,.香菱這一典型的社會意義被大大地降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