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紅樓夢》
今天講講《紅樓夢》，題目叫"漫談紅樓夢"，讓大家無拘無束地來瞭解《紅樓夢》。
《紅樓夢》和「紅學」
人們有個習慣，把那些具有創造性成就的並且富有特殊藝術魅力的作品稱為奇書。明代人就把《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和《金瓶梅》四部小說稱為"四大奇書"，它們分別是我國最早的長篇歷史演義小說、英雄傳奇小說、神魔小說和世情小說，影響很大。後人模仿的著作很多，不下幾十部。但前三部無人能超越，只有《紅樓夢》後來超越了第一部世情小說《金瓶梅》。 《紅樓夢》產生於清代乾隆年間，可以說是吸收並創造性地發揮了"四大奇書"的成就，把中國小說創作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是我國產生的能與世界第一流不朽名著相比美的作品。我想，稱《紅樓夢》為天下第一奇書也不為過。它超越並發展了"四大奇書"，它產生之後，對於學術界及廣大讀者來說，具有十分深遠的影響。
第一方面，學術界出現了"紅學"這一別開生面的學問。世界上以一部小說的研究成為一門專門的學問而長盛不衰，在世界文學史上是罕見的，可以說是沒有的。"紅學"發展成為專門學問的過程中，有"舊紅學"和"新紅學"之分：自清代乾隆年間《紅樓夢》產生以來到1919年"五四"以前這100多年間，稱為"舊紅學"；"五四"運動以後，胡適、俞平伯、顧頡剛開創了"新紅學"，逐漸取代了"舊紅學"。 "舊紅學"中以兩派影響最大：一為評點派，一為索隱派。其共同特點是煞費苦心地要在《紅樓夢》中找出微言大義，廣徵博引地要探索出小說描寫的所隱之事、所隱的人，硬說成是歷史上的真事，把小說中的人物武斷地影射歷史上的真人，顯得牽強附會。
例如最早索隱派代表人物、北京大學老校長蔡元培寫了《石頭記索隱》，認為它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它是扶漢排滿的。"紅"字影射"朱"字，即朱元璋，朱者明也、漢也，《紅樓夢》中女子都是指漢人，男子都是指滿人，並把賈寶玉影射康熙原太子胤 ，林黛玉影射當時著名詩人朱彝尊，把《紅樓夢》所描寫的人物事件跟歷史上的事件對號。索隱派至今影響還很大。
到了"五四"運動以後，1921年，胡適發表了"紅樓夢考證"，把《紅樓夢》研究建築在弄清作者家世生平以及版本的發展的科學基礎上，結論說是寫作者曹雪芹的家史，使《紅樓夢》研究發生了革命性變化，新紅學派逐漸代替了舊紅學派。後來人稱其後的研究就叫"新紅學"。蔡元培是舊紅學索隱派的代表，胡適是新紅學的代表：兩位北大校長分別代表了新、舊紅學，《紅樓夢》和北大的關係特別密切。
"新紅學"在《紅樓夢》的研究上有很大的功勞：1）破除了人們對"舊紅學"的迷信，把紅學研究推進到了一個新階段；2）有意識地對作者的家史、生平、交往作了考證，為更好地研究《紅樓夢》作者打下了基礎；3）肯定《紅樓夢》前80回為曹雪芹的原著，後40回是高鄂續補的，並根據脂硯齋評語和其他材料，校勘出前80回的殘缺情況，探索出80回以後的情節發展。學術界對此看法很不一致：有的人把後40回貶得一錢不值，認為它完全歪曲了曹雪芹前80回的描寫；當然，另有一派認為後40回續得有很大功勞，基本上是按前面情節發展來描寫的。沒有後40回，《紅樓夢》不能成為完整的故事。後40回對《紅樓夢》的流傳影響很大，作用不小。
胡適新紅學派雖有很大的功勞，但是也有缺點，在於把小說和曹雪芹自傳等同起來，把曹家跟賈家，曹寶玉和曹雪芹機械地類比，把"紅學"變成曹家一家的私事，降低了《紅樓夢》光輝的社會意義和美學價值。這是"新紅學"的不足之處。
解放以後，《紅樓夢》研究深入、廣泛，有很大的發展，使之更充實、更豐富、更完美了。應該提一下，這和毛澤東同志對《紅樓夢》特別喜愛有關係。這門學問包括曹雪芹家史的研究，脂硯齋評語的研究，《紅樓夢》續書的研究，《紅樓夢》與其他小說的研究…….等等，越來越完美、充實。它不僅在國內成為一門顯學，而且在國際上也成為一門獨立的學問。有幾次國際紅學會議，有美、英、法、德、日、韓…..20多個國家的紅學家參加。我知道國際紅學會開過四次：第一次在美國維斯康星大學開的，第二次在哈爾濱，第三次在揚州，第四次在北京開的。全世界都承認"紅學"這門學問，這是"紅學"很特殊的地方，是中外小說都沒有的。有人說莎士比亞劇作品成為"莎學"，但它是包括莎士比亞所有作品的。以一部作品成為一門獨立的學問，"莎學"也沒有作到這一點，比如，"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並未成為"羅學"或"哈學"，沒有的。
第二方面，《紅樓夢》給廣大讀者帶來了強烈的吸引力和迥異於其它文學作品的特殊藝術魅力。
人們都有這樣的體會：一般的作品，在讀了一兩遍、熟悉其故事情節之後，就不再有什麼吸引力了，看過也就算了。但《紅樓夢》則不然。人們體會到越讀越有味，多讀一遍，都有新的體會。在你知識很少、閱歷很淺時，對書中很多描寫似懂非懂，因為有許多東西你不能理解。但隨著你的知識豐富、閱歷增多，對社會生活認識不斷加深，對《紅樓夢》理解越來越深入，越發感到它是一部不朽的文學作品。我曾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紅樓夢》參加了校訂和註釋工作。在十多年前，為了廣泛徵求意見，每校注好一回就請社會上有關專家提意見。我拿註釋校訂稿給專家看的時候，有一次我找到了葉聖陶先生，他那時已80歲了。他很認真地看了，把校訂、註釋稿和原文從頭到尾一一校對。我對他說："你不必這樣，你對《紅樓夢》很熟悉，看看註釋校勘對不對就行了，不必仔細看原文了"。他說，"你差矣！我《紅樓夢》看了幾十遍，是很熟悉。看你對原文的註釋校勘以後，還有新的發現"。當你經歷少，知識欠缺時，不容易理解它，囫圇吞棗。毛主席跟許世友談話，大家知道，說：不讀《紅樓夢》，不讀五遍，沒有發言權。毛主席認為不是一看就懂的，要不斷琢磨。毛主席很特殊，在中國小說中對《紅樓夢》特別感興趣，生平有許多談話引用《紅樓夢》，有幾百條，有些對我們很有參考價值。他是以一位政治家的眼光看的，從政治歷史、階級鬥爭的角度來說，有的看法和結論，現在看來，有偏頗的地方。
《紅樓夢》是封建末世時代的一面鏡子
下面談一下200多年來《紅樓夢》產生至今，對它的評價一直爭論很多，分歧很大：《紅樓夢》是什麼樣的作品，他主要反映什麼內容？它所以對讀者有歷久不衰的藝術魅力原因何在？認識上還不同。不過有一點是大家承認的：《紅樓夢》具有如此大的藝術魅力，具有如此大的影響的原因在於小說的一個突出成就，最感人的地方，在於它十分深刻地描寫了一個震撼人心的大悲劇，既是社會的、又是時代的、又是人生的悲劇。過去許多人說中國文學不偉大，認為中國沒有很生動、真實地描寫的大悲劇。但《紅樓夢》就是這樣的大悲劇。它包括許多各種各樣的悲劇：賈府這個典型官僚貴族家庭的敗落，眾多美麗、聰明、可親可愛的青年女子的遭遇不幸，其中賈寶玉和林黛玉、薛寶釵之間戀愛婚姻悲劇佔有特殊重要地位。《紅樓夢》作者通過這些悲劇廣泛深刻觸及到封建末世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等，不是社會生活的一個方面或幾個方面，而是整整一個時代、一個社會。所以不讀《紅樓夢》，的確不能真切地、形象地感受到封建末世時代的時代特徵及其極其複雜、豐富的內容。人們把《紅樓夢》說成是封建末世時代的一面鏡子，是正確的。
先講賈府，它是個很有典型意義的封建貴族大家庭。賈府裡存在著各種矛盾，反映了當時存在在政治、經濟、文化、思想和人際關係的各種矛盾。賈府是具體而微妙的封建社會，封建社會所有矛盾都在賈府有所反映。過去學者有個說法，封建社會大家庭一般有個發展規律叫"五世而斬"：第一代是創業的，第二代是守成的，第三代漸漸不行了，第四、第五代腐朽沒落了，五世而斬，到第五代就完了。賈府包括榮國府和寧國府，第一代主子是兩位國公，榮國公、寧國公隨清主立下汗馬功勞，為開國元勳，這是賈府創立的基礎；第二代賈代善（賈母的丈夫）、賈成化，坐享其成，屬於守成的一代；到第三代，包括賈赦、賈政、賈敬之流，已開始不行了。賈政是"假正經"，雖然沒有荒淫無恥、腐敗墮落，但他沒有能力，庸碌無能，不能撐起賈家的家庭重擔。至於賈赦和賈敬，一是荒淫無恥，一是吃齋念佛，所以第三代已開始不行了。第四代，寶玉這一輩，加上第五代，除賈寶玉個別人物比較聰明伶俐、壞的東西比較少以外，其他都是敗家子，偷雞摸狗、腐朽墮落，所以賈府到了第五代就完了。《紅樓夢》一開始就講賈府有危險：一是賈家經濟上的日益枯竭，"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更為致命的危險是大家庭後繼乏人，接班人的問題是更主要的。所以在《紅樓夢》裡寫出了一個賈府的衰敗過程，寫得非常具體、非常細緻，它預示著封建社會的敗落。因為賈府本身就是一個小的封建社會，所以這個意義很大，是個悲劇。
然而，我認為，只寫出封建末世走向沒落是不夠的，它必須同時寫出新的社會力量已經出現，但因力量太弱，因此不免暫時遭到失敗。末世的特點就是這樣。曹雪芹把他所處的社會環境分為兩個鮮明對立的部分：一部分是由青年女子組成的純潔美好的世界；另一部分以世俗男性為核心組成的罪惡腐朽的世界。這兩個對立的世界象徵著封建末世時期開始出現的兩種思想、兩種社會力量之間的對抗。《紅樓夢》了不起的地方是在寫賈府敗落過程中，作者傾注全部感情、嘔心瀝血寫出他所傾慕的一批青年女子，其中有貴族小姐、有丫鬟，一一地 被摧殘、被毀滅，形成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大悲劇，所以《紅樓夢》很了不起。很多人看到這一點，激動萬分。我可以說，《紅樓夢》中越漂亮、越聰明、越受人尊敬的丫鬟也好、小姐也好，她們的結局越是慘！
在許多青年女子的悲劇中，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的愛情婚姻悲劇佔有特殊重要的地位，成了小說的中心事件。賈寶玉是封建大家庭的一個叛逆者，是作者所大力肯定的正面人物。寶玉一生下來，家庭就為他安排了一條功名富貴、榮宗耀祖的生活道路。但由於他的特殊經歷，他沒有走、而是背棄了這條道路。由於他從小受賈母的嬌縱，他願跟女孩們生活在一起，這一點對他很有好處，沒有沾染到他的堂兄賈珍、賈璉很多惡習。他對家庭內部的勾心鬥角、糜爛腐朽很是痛恨，對他周圍的純潔美好女孩子的悲慘命運抱有同情，他生活的大觀園是個自由自在的女兒國，賈寶玉在其中受女孩子們的影響，發展了他的叛逆性格。他的叛逆性格具體表現在他對貴族生活的厭棄，看不起做官，懶於和士大夫交往，對於出身寒微的人建立了親信之交，對貴族家庭種種繁華熱鬧表現很冷淡。他把全部熱情和理想寄托在被侮辱、被損害的女孩子身上，因此遭到了封建家長漫罵，說他是"不孝的孽障"、"混世魔王"。
在賈府內部，除了丫鬟之外，只有和他自幼相處、從來不向他講仕途經濟這類混帳話的林黛玉才是他的唯一知己。林黛玉是賈寶玉的姑表妹，她出身於一個清宦之家，父母早喪，寄居賈府。賈母雖是她的親生外祖母，但到賈府以後，看到賈家之勢利，十分戒備，十分小心。她看不起賈府提倡功名富貴，看不起他們賈府人的虛偽，她只認賈寶玉是唯一知己。林黛玉一生很痛苦，寄人籬下，她怎麼能活得下來？就是靠和賈寶玉之間的真摯感情支撐了她，在艱難環境中活下來的。賈寶玉對林黛玉有個認識過程。賈寶玉是個貴公子，有貴公子的特點：對女孩兒有泛愛傾向，幾乎看到一個愛一個。面對周圍環境中聰明美麗的女孩子，覺得個個可愛。特別是他的姨表姐薛寶釵，跟林黛玉一樣聰明漂亮，對他也有吸引力。這使林黛玉非常痛苦，特別是"金玉良緣"的說法，給林黛玉投下生活的陰影。寶釵的媽媽薛姨媽說：薛寶釵生下來有個金鎖，從小讓和尚看了，說將來一定嫁給一個有玉的人。人們說薛母她很會造輿論，為寶釵與寶玉的結合造一個神話故事，這個故事對林黛玉威脅很大。所以這樣的話，林黛玉在賈府唯一一心一意支持她的是賈寶玉，而賈寶玉對薛寶釵也有好感，並且有"金玉良緣"之說，對她威脅很大，所以林黛玉一再叫賈寶玉向她表明心跡。賈寶玉急了，說：別人說什麼金的玉的，我心裡沒有這個想頭。但當他轉身看到薛寶釵雪白的臂膀，又白又嫩，產生了愛慕之心，再看到她"臉若銀盆"，非常漂亮，"眼若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起林黛玉，別有一種嫵媚風流，把賈寶玉看呆了。所以薛寶釵與林黛玉，就才華來說、聰明來說，都不相上下，就姿色來說甚至薛寶釵比林黛玉更豐富，同樣漂亮，薛寶釵是嫵媚風流，林黛玉是婀娜風流。通俗地說，林黛玉美得很瘦，帶有病態美，薛寶釵是健康美。所以在林黛玉眼中，這是個很痛心的事，不能排除。她看到賈寶玉對她不錯，但一看到薛寶釵，則又被薛所吸引了。這個引發了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一連串的矛盾、猜疑和爭吵。所以有一次寶玉對黛玉發誓："我心裡只有你，什麼金的、玉的我都不管！"林黛玉回答得很妙："我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一見到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這是林黛玉的真心話。林在賈府中很孤立，賈府這麼勢利，賈府下人都看不起她，不要說一個主子了。她唯一的親人就是賈母，但後來對她越來越冷淡，因此比較相投的就是賈寶玉。但他在愛情問題上又三心二意，對薛寶釵還是很感興趣，所以使她很痛苦。
但是隨著賈寶玉生活經歷增多，對現實生活認識逐步深刻，賈寶玉逐步領會到在愛情問題上比才貌更為重要的是對方的思想性格、情趣是否和自己一致。不一致的話，雖然外表漂亮，則會貌合神離，同床異夢。這是賈寶玉情格發展很大的一個轉變，所以這個描寫很真實。這種在愛情上的變化標誌著賈寶玉的思想逐漸趨於成熟。
《紅樓夢》寫得深刻，把賈寶玉思想是怎麼一步步發展的，很真實地展示給人。雖然賈寶玉對封建人生道路之反感、對薛寶釵之一味奉承熱衷功名之厭煩，導致了和薛寶釵感情日益疏遠，但對林黛玉則相反，他不僅同情林黛玉的悲苦處境，林黛玉不勸他立身揚名，對林黛玉的嘲笑諷刺周圍環境的虛偽和醜惡表示欣賞，因此他們之間的感情越來越親密，一直發展到生死不渝。從這兒開始，賈寶玉和林黛玉跟封建家庭的矛盾突出了。隨著賈府的不斷衰敗，賈府對賈寶玉的期望越來越殷切，選誰作妻子決不是一個小問題，它直接關係到賈家的命運。林黛玉、賈寶玉結合，會使賈寶玉在叛逆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選薛寶釵為妻子，則有可能把賈寶玉從叛逆的道路上拉回來。所以選誰作妻子，在賈府不是個小問題。賈母雖然是林黛玉的親外祖母，林黛玉初到賈家時，賈母哭得叫"心肝兒肉"一把抱入懷裡說："你媽媽是我在子女中最疼愛的，卻先我而逝，就剩下你了。"對這個外孫女特別親。但是隨著時間的發展、林黛玉性格的變化，她對林黛玉越來越冷淡，對薛寶釵越來越欣賞。她公開出面為薛寶釵作生日，對林黛玉是個威脅，為親外孫女沒有這個樣子，而對薛寶釵這個外姓人這樣欣賞、這樣照顧。可以看出賈母這個人物，不要看她嘻嘻哈哈、有時只會享受，她在重大問題上，考慮到家族的命運，在賈寶玉選擇什麼人為妻，她老人家親自出馬。可見婚姻大事不再是男女雙方的事，而直接關係到家族、家庭的命運。在薛寶釵背後，有強大的封建勢力做後盾，他們需要薛寶釵作賈寶玉的妻子，結婚以後，把賈寶玉規勸過來，走陞官發財的道路。這就決定賈寶玉、薛寶釵的戀愛、婚姻只能以悲劇結束：雖然薛寶釵勝利了，但後來寶玉出家，使她也成為封建社會的犧牲品。所以這個悲劇寫得很深刻，它的發生、發展、結局是很現實主義的，是社會各種思想影響導致了這個悲劇的產生。所以賈府這個典型封建大家庭敗落，以及眾多可愛可親女子的不幸其中包括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之間愛情悲劇所組成社會、時代、人生的大悲劇，它深刻反映了封建末世的時代特徵：舊社會制度、舊勢力已走向沒落，不可挽回，但新的社會力量雖然出現了，但太弱，暫時遭到失敗，茫茫看不到前途。所以《紅樓夢》中有些地方寫色空觀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比如我看下面各位穿了各種各樣的衣服，有各種各樣的顏色，這在色空觀點上看來，都是假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是封建末世的時代特徵。《紅樓夢》是封建末世時代的一面鏡子，這部書的偉大價值就在這裡。
《紅樓夢》在藝術上的一些特點，主要講三個問題。
《紅樓夢》之所以經久不衰、所以如此吸引人、有強大的藝術魅力，原因究竟在哪裡？它的一個突出成就，在於所描寫的藝術形象高度真實、鮮活。可以這樣說，中國古代文學家中，沒有一個像曹雪芹那樣，明確提出真實的重要性。我們講"真善美"，基本的一個是真，沒有真就沒有善，也就沒有美。真實是最重要的，是藝術的生命。在這個問題上，曹雪芹高出了其他作家。小說一開頭就標榜他和才子佳人小說不一樣，才子佳人小說多千部一腔，自相矛盾。他寫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的實際事情，根據她們的表現、他們的性格寫出來的。所以可以說，在這個封建時代，還沒有一個作家那樣自覺地看出藝術的真實性的重要。真實是藝術的靈魂，曹雪芹是很自覺地認識到這一點，真了不起！他在真實思想基礎上，在藝術真實性下過一番苦功，收到了出色的藝術效果。前此，其他小說在寫人物、寫反映社會生活方面，沒有《紅樓夢》這樣真切、這樣動人、這樣自然。
《紅樓夢》的真實性首先貫穿作品的情節上面，在細節上和人物描寫的各個方面。就情節來說，《紅樓夢》所寫的事情都是合乎情理的。在我們考察了《紅樓夢》故事情節的來龍去脈之後，不得不承認它是完全符合事物發展邏輯的，完全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這就極大地增加了作品的真實感、親切感，它和生活中的真人真事一樣。當然，作品真實性的表現主要是在現實關係中的人，其寫真實的成就集中、鮮明地體現在人物塑造上。《紅樓夢》在人物塑造上比起以往小說有很大的突破，這一點魯迅先生早就說過：講到《紅樓夢》的價值在中國小說中顯然不可多得，它的要點是如實描寫並無晦澀，和以前小說中的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大不相同，《紅樓夢》所寫的人物是真的。《紅樓夢》中的人物有400多個，有人統計有500多，有人統計有700多，但我相信400多比較可靠，有名有姓，其中至少有四、五十個人物夠得上高度性格化的，給讀者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約占1/10，這在中外文學史上是罕見的。如托爾斯泰寫的幾部作品，有的人物也很多，但使人永久不能忘懷的有多少？也沒有《紅樓夢》這麼多。在《紅樓夢》中，至少有四、五十個人在人們腦子裡始終是活的。
比如王熙鳳是寫得最好的。她一方面很貪婪、很狠毒，甚至害死人命不擇手段，但她又那樣聰明、那樣能幹、那樣地詼諧、富有情趣，甚至有時又通情達理，作者對這個人物內涵寫得特別豐富，特別深厚。給讀者產生的印象是多方面的，讀者對她的感情也是十分複雜的。一方面對她又氣又恨，同時又喜又愛；又悲又歎。所以很早王崑崙先生說："人們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對這個人物，的確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有人說，她是個渾圓形的人物，不是扁平形的人物，這是個真實的人。在《紅樓夢》裡，寫的是真人。我們在生活中也有這樣的感覺：有些人是不能以簡單好、壞來概括的。有的人本質上是壞的，但有時很討人喜歡，他有很多長處；有的人應該是正面人物，但有許多壞的習慣，也很叫人討厭。沒有一個絕對的好人、絕對的壞人。豐富、複雜，在人物的性格上統一起來。
再以賈母來講，賈母一方面是賈府的最高權威，她見多識廣、閱歷很深，富有統治經驗，全府上下，老老少少都聽命於她。她平常給人的印象不是高高在上，令人望而生畏，而是很親切，很通情達理，特別對孫子女輩及所喜歡的年輕丫鬟，和藹可親，是個慈祥、寬厚又充滿風趣的老太太。平日賈府的日常事情不用親自操持，都由兒媳和孫媳，王夫人、王熙鳳來操辦，用不著她煩心。她年紀大，但身體很健康，無論主觀、客觀方面來講，都為老祖宗創造一種非常優越的條件，使她騰出時間去享受人生，盡情享受。因此，賈母又是一個安富尊榮、追求享樂生活的老婦人。她的性格是多方面的，但在涉及到封建禮法和家族命運的問題時，她一點毫不馬虎，別看她平日大大咧咧不管事，但對重大事情關係到家族前途命運的時候，她就不一樣了，換了一個面孔。在林黛玉這個問題上，作者寫得很典型。在林黛玉臨死時，在後四十回高鶚續作裡，儘管有人批評沒有曹雪芹那麼高明，但黛玉之死寫得不錯。林黛玉死時，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只有紫鵑看她，其他人都在那一邊參加薛寶釵和賈寶玉的婚禮去了。賈母對親生的外孫女，自己說過，她媽媽早死了，留下的一個孤兒林黛玉，你還不疼她？但賈母在這個問題上，心很硬，她認為這是個原則問題：賈寶玉和林黛玉一結婚，賈府就完蛋了，所以她極力慫恿薛寶釵和賈寶玉結婚，是她跟王熙鳳兩個人密謀策劃搞的。在這個問題上，可以看到她是堅持封建禮法，關心家族命運的"老祖宗"。可見賈母性格是多方面的。這個性格形象血肉飽滿，內涵豐富。性格呈多側面、多層次，各種不同方面和諧一致的統在一個人身上，使賈母這個人物形象動人，活靈活現，呼之欲出。
這是第一點，《紅樓夢》所以影響這麼大，所以使人這麼喜歡它，高度的真實性很重要。像社會一樣，把活潑潑的大千世界搬到作品裡來，從小說情節、細節到人物，都是經得起推敲的，活靈活現的。
還有第二點：在小說的藝術表現上，還有兩點值得注意：《紅樓夢》中濃郁的詩情畫意和深刻的哲理，是這部小說藝術風格上的兩個鮮明特徵，對讀者有深刻的感染力。
1．《紅樓夢》的詩情畫意
《紅樓夢》是一部詩化了的小說，在中國小說中是不多的，於是有人就很快想起小說中許多詩詞歌賦。應該說，《紅樓夢》中詩詞曲子歌賦不僅數量多，而且質量高，出現了像"好了歌"、"好了歌注"、"紅樓夢曲"、"大觀園題詠"、"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柳絮吟"、"芙蓉女兒誄"等等膾炙人口的作品，作詩的都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寫得這麼好（實際上都是作者曹雪芹寫的），真了不起！現在叫很有修養的文學教授寫寫看，跟《紅樓夢》中的比一比，這麼多的詩詞歌賦曲子，寫不到這麼好。這些詩詞歌賦曲子對增加《紅樓夢》的詩情畫意有很大作用。但我認為這還不是詩情畫意的主要方面。《紅樓夢》詩情畫意最重要的特點，表現在作者對《紅樓夢》的正面人物和美好事物的詩化上面，表現作者對重要場景、環境所賦予的詩一般的意境。
比如小說主人翁賈寶玉和林黛玉是被作者詩化了的。以賈寶玉來說，他不僅外貌出眾，"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眼似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 視而有情…"。在賈寶玉的性格上體現了歷來詩人的氣質：疏狂。賈寶玉表現的反世俗的性格和他性格中一連串驚世駭俗的行為，使他的形象有獨特的氣派，美呀！至於林黛玉的詩情畫意，就更突出了。我們說過，她的美是婀娜風流："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疑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給人一種獨特的美感。林黛玉性格上悲劇內涵和感人的詩人氣質，使她的形象更顯得風采韶秀。林黛玉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散發了美人香草的韻味。
詩情畫意不光是詩詞歌賦和對正面人物描寫上有濃厚的詩性，像林黛玉住的瀟湘館也被描寫得很有詩意："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湘簾垂地，悄無人聲。""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這樣清幽高雅的環境，只有林黛玉這樣富有詩人氣質的女子才配住在這裡，別的女子不配。小說裡更寫了一個和虛無縹緲的"太虛幻境"相呼應的女兒國-大觀園，寫得特別美。在大觀園內，賈寶玉和許多聰明、美麗、純潔可愛的女孩兒生活在這裡。大觀園是被作者詩意化了的，和齷齪勢力的現實社會形成鮮明的對照，是個天真爛漫的混沌世界，世上罕有的一塊純潔的樂土。大觀園女兒國是太虛幻境在現實中的反映，是作者高度詩化了的，把它寫得特別美。生活在其中的女子們也與眾不同，在大觀園整個活動中出現了一系列富有詩情畫意的場景，如"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雲醉眠芍葯 ""齡官畫薔"、"探春邀社"、"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這些場景，給讀者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強烈地感受著作者的心靈。看到這些地方，感到特別感動，特別美，因為它充滿了詩情畫意。總之，《紅樓夢》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的濃郁的詩情畫意大大增強作品的美感作用，是小說藝術描寫中最有魅力的部分，這是突出的一點。
2．《紅樓夢》的哲理
哲理性的散文、哲理性的詩歌，在文學史上早已出現，但哲理性的小說描寫則出現較晚，且公認的典型作品也難於確立。在我看來，《紅樓夢》是我國古代小說中唯一包含深刻哲理性的作品，是能引人入勝、發人深入思考的重要依據。曹雪芹是古代偉大的文學家，同時又是一位進步思想家，他對時代、社會、人生有許多深入的思考和精闢的見地，這些都融化在不朽的《紅樓夢》裡面了。他對現實合理性的懷疑，對人生命運歸宿的冷靜思考，對生命價值的探索和追求，使小說富含深刻的哲理，表現很突出。有許多東西一下子看不懂，但仔細琢磨一下，其味無窮，因為它包括了許多哲理，不是你一下子能深刻瞭解的。
比如第一回的"好了歌"和甄士隱作的注，舉這兩個例子："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身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甄士隱給"好了歌"做了個注，都代表了曹雪芹對人生、對社會的思考和想法。"好了歌注"裡說："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中略）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好了歌"和"好了歌注"所反映的思想，是曹雪芹對人生的一些基本觀點，這些觀點滲透在小說複雜豐富、多姿多彩、引人入勝的故事藝術情節中得到深刻的體驗，得到深刻的啟迪。有人把"好了歌"和"好了歌注"每一句都落實到小說中每個人身上，是困難的。我看也沒有必要，那樣反而縮小了小說的文學價值。《紅樓夢》許多語句內涵十分豐富，有相當大的普遍性，它或者反映了自然規律，或者概括了社會發展的某一方面。"好了歌"和"好了歌注"，以及大量的詩詞歌賦、曲子、燈謎，都有程度不同的哲理，激起很多感情，引發人們對社會、對人生的深入思考。"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我發現很多人忙了一陣，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有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為子女拼心 拚命，為子女、妻子不惜犯錯誤，最後落得身敗名裂，"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曹雪芹寫"好了歌"和"好了歌注"，表面上看來還有點虛無主義，實際上反映他對社會、對人生的許多深入的思考、深入的觀察。每個人會從中得到啟發。
《紅樓夢》了不起的地方在於它有深刻的哲理。但它不同於哲學著作，深刻的哲理不是用理性的邏輯論證來實現的，而是通過動人的藝術形象來感染、影響讀者的。通過對貴族大家庭的由盛到衰的細緻描寫裡和一大批可親可愛的女兒的悲慘結局裡，作者通過眾多鮮明生動、有血有肉的藝術形象，出色地表現了"盛極必反"、"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樂極生悲"、"否極泰來"、"紅顏薄命"等一連串富於哲理的思考，給人們以深刻的啟示。總之，小說哲理性的描寫，加上小說的思想深度，使作品豐富多彩的藝術形象更經得起人們的咀嚼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