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篇短文看紅學考證中的方法與學風問題
近日拜讀到一篇短文「《紅樓夢》脂抄庚辰本系作偽又一重要新證」1,有許多想法,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關於紅學界進行的版本大討論,脂本與程本孰先孰後、孰優孰劣的問題,爭鳴文章我也看過一些,因否定脂本未能拿出硬的證據,因而絕大多數紅學研究者並不贊成否定者的論點。這次我們初見此文題目,還以為有什麼「重要新證」,然讀完這篇文字,深感該文不僅版本「辨偽」知識欠缺,方法失當,並且還存在著學風問題。
此文的所謂「重要新證」,是脂抄庚辰本第七十八回的一處異文。為了討論問題的方便,不妨將這段文字引出:
他兩個(指賈環、賈蘭)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信;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恆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裡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利齒,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者,卻都說得滿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污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能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該文認為,上述這節分析賈政心理的文字,「不僅文辭鄙陋,與賈政一向的性格相左,而且賈寶玉的形象也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受到了歪曲」,作者還特別強調指出:
尤為要注意的是,其中「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一個」數語。這數語意思是說,自父祖以來,賈家雖然有人精通舉業,但從不曾有人在舉業上取得成功,中個進士,光宗耀祖。
這便是該短文認定庚辰本「作偽」的立論基礎。換言之,也就是作者說的所謂「重要新證」。
關於庚辰本這節文字是否「文辭鄙陋」以及是否與「賈政一向的性格相左」,乃至於是否歪曲了「賈寶玉的形象」等等,這些屬於藝術分析範疇的見仁見智的問題姑且勿論;僅從考證角度說,該文認為這節文字不符合原著敘述的事實,作者還舉了第十三回賈珍給兒子賈蓉捐官的例子作為反證的分析就很難站住腳。按庚辰本第十三回的確有賈珍呈給太監戴權的一張履歷,據履歷可得知賈敬曾中過「進士」,且第六十三回賈敬死後,禮部代奏時他中進士的經歷又一次被提及。據此,該文作者看出了所謂「破綻」,其論證邏輯是「從第十三回與第六十三回提到賈敬中進士的文字看來,在曹雪芹的心目與構思中賈家至少有一個人中過進士,在舉業上『發跡』過,脂抄庚辰本的這節雲賈家在舉業上『不曾發跡一個』的異文,則不免與第十三回、第六十三回的敘述發生矛盾了。如果脂抄庚辰本如某位紅學家所言,確屬曹雪芹生前的最後定本,則絕不會在第七十八回出現與前面自相矛盾的敘述。」
這種論證問題的邏輯是很奇怪的。我們懷疑該文作者根本就沒有讀懂前引第七十八回的那段文字。注意那段文字有個前提,曹雪芹首先提到了「雖有深精舉業的」這句話,這就暗含著承認賈門中有人走通過科舉之路。至於是否「發跡」,這句話也要具體分析,不能膠柱鼓瑟地拘泥於字句。從《紅樓夢》原情節看,賈敬是中了「進士」,但中進士不一定非去做官,譬如賈敬就去整日「燒丹煉汞」去了。賈政在年邁情況下,回首往事,根據語境來分析,也不過是自謙賈族中無人能創大業而已,所謂「發跡」。他並未明說未有中過「進士」,這是兩回事。或者說,中進士不等於「發跡」。但該文作者曲解了原文,硬是抓住這句話,認為這屬於「硬傷性質」,並據此斷定「我們所能作出的唯一合理解釋的是,脂抄庚辰本中的這節文字,決非出自曹雪芹的筆下,而只能是出自後人的作偽而增補進去的了」。
僅憑這樣一個「孤證」(況且,如上面分析,這個「孤證」還帶有該文作者主觀臆斷、斷章取義的解釋),作者就做出了「作偽」的判斷,已經是夠大膽的了;而且,該文作者還進一步做出更大膽的推斷「由這一節與前面的敘述發生齟齬而且是其他各種《紅樓夢》所沒有的異文,我們不得不懷疑整個脂抄本的真實性了。換言之,即脂抄庚辰本甚至整個脂抄本,大有可能全系後人之作偽。」
筆者將七十八回中這節文字與其它諸本做了對勘比較,發現程本(包括甲、乙)確實沒有這節「異文」,但這個現象並非不能解釋。據程偉元、高鶚的序,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程、高根據他們當時搜羅到的各種抄本,「細加厘剔,截長補短」,也就是在抄本基礎上做了一番修訂、整理的編輯工作。不過,這節被該文作者拈出的「異文」,並非獨存於庚辰本中。事實上,脂本中的蒙府本、戚序本等抄本中也有這段文字,只不過個別語句大同小異而已。論定這節是庚辰本作偽的「異文」,恐怕說得過於絕對了。況且,庚辰本七十八回這節所謂「異文」,歐陽健先生早在1994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紅樓新辨》附錄「脂本摻假離析錄」(349頁)也早已指出過,儘管歐陽健先生是為了自己的「程優脂劣」說張本,這是個人看法問題,他的看法對不對,另當別論;但該短文的作者卻硬說此段異文「未被歐陽健先生提及」,而且,該文作者還自詡是他發現的「一條至為重要的新證據」,這就是做學問的態度和學風問題了。
考證是扎扎實實的學問,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退一步說,僅僅憑著那樣一個模稜兩可的「孤證」,雖然可以對庚辰本某回提出問題來供探討,但因此就認定整個脂抄本系「作偽」,這種做學問的方法、態度是很值得反思的。
該文在學風上存在的問題還有很明顯之處。文章一開頭就說「《紅樓夢》自從二十世紀初成為學術界研究的熱點以來,就不斷地發現有抄本傳世。……前幾年,歐陽健先生著《紅樓新辨》一書,從諱字、版本比較等諸個方面找出大量例證,力陳世傳所謂的脂抄本,純係後人之作偽。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學界對歐陽健先生的這些學術發現,並不認可,反而有人著文斥之為偽科學」,這裡,作者是在接受了歐陽健先生的「程前脂後說」的前提下發議論的。歐陽健先生雖與筆者未曾謀面,但他的幾本紅學著作我已經拜讀過,除了該文作者提及的《紅樓新辨》,還有《紅學辨偽論》以及不久前出版的《紅學百年風雲錄》2。坦率地說,歐陽健先生對紅學版本問題的研究,筆者實在不敢恭唯。他的結論未免太武斷了。對此,很多紅學家寫過批評文章,這些嚴肅的批評無疑是正確的。該文作者談及學界對歐陽健先生的「學術發現」不認可,這種描述是不錯的,但該文作者怎麼就不反思一下為什麼學界大多數人對歐陽健先生所所謂「新發現」不認可難道大家都錯了?
這篇文章還提到「讓人大惑不解的是,某大出版社竟以在四十年代發現的———被某著名紅學家認定為『曹雪芹生前的最後一本改定本』———脂抄庚辰本,以《紅樓夢》定本的名義,配以程高本的後四十回出版,而且印數前後多達三百五十多萬冊。如果是出於牟利的目的,此舉尚可原諒;如果是出於保存曹雪芹原著的目的,此舉則大有可議之處。」
這種提法也是值得商榷的。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訂本,出版以來,一直受到人們的歡迎,本身就說明這個版本經得住時間的檢驗,這裡談不上什麼牟利的問題。銷路旺盛,表明了人們對這個版本的認可。至於說「保存曹雪芹原著」的面貌,這種努力是應該肯定的。任何一個人都有權力對這個本子或那個本子的整理工作提出意見和批評,問題在於批評要有根據,要有道理,像這篇文章這樣的批評則難以令人信服。該文最後還談到「自所謂脂抄本被發現,紅學就被攪亂了。……原因是一些學者過於迷信脂抄本,不加辨偽,而利用脂抄本提供材料作研究,結果在許多問題上,爭吵得面紅耳赤,得不出能夠使人接受的正確結論。」
應該指出的是,紅學家對於脂本也並非如此文講的那樣「過於迷信」,事實上,脂評中很多糟粕早已被人指出過。由於《紅樓夢》成書過程的複雜性和曹雪芹生平的撲朔迷離,研究者主要是賴脂本求得這兩方面的資料。但即使如此,研究者在利用時一般也很謹慎,總是盡量結合其它文獻的記載去覆按,以避免孤證。至於對包括庚辰本在內的很多脂本存在的的問題,不少版本研究者也早已指出過。當然紅學中很多問題爭論的產生,也不能完全歸於脂本的發現,在此之前,爭論就一直存在著。因為撇開其它外證不說,即《紅樓夢》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這就不能一概而論。
筆者還注意到該文為了論證庚辰本系作偽,還引用了梁啟超《古書真偽及其年代———從字句罅漏處辨別》中的話作為理論依據。梁啟超的話說的自然不錯,但令筆者不解的是,該文作者既然讀了梁啟超的著作,為什麼就沒有注意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提到的前賢學風及治學特色的十條。其中有幾條是這樣說的
一、凡立一義,必憑證據。無證據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摒。
一、孤證不為定說。其無反證者姑存之,得有續證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
一、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以為不德。
梁啟超概括的清儒治學原則及辨別古書真偽的方法, 對我們今天來說雖然不一定完全適用,但前輩的治學態度和好的學風,我們還是應該繼承並發揚光大的。
這篇文章中存在的問題還很多,筆者僅是拈出幾點明顯之處,願就教於該文作者和廣大讀者。「辨偽」而不能取「真經」,考證文章如此寫法,是令人遺憾的。筆者誠懇地希望作者能多吸取老一輩學者身上的治學優點,而避免那些缺點,「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從而為構建紅學大廈添上自己真正的「一磚一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