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談《紅樓夢》 主題的二元性
(一)
《 紅樓夢》 第五回中冠於《 紅樓夢》 十二曲之首的是〔紅樓夢引子〕,全文是: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 紅樓夢》 .
其中「懷金悼玉」句,蔡義江先生釋為:" 『金』指代薛寶釵;『玉』指代林黛玉。以薛林為代表,實際上把『薄命司』的女兒都包括在內。曲子的作者說他懷念存者,傷悼死者,故演出此《 紅樓夢曲》 。 筆者對此不敢苟同。
《 紅樓夢》 的前五回是該書的總綱,已成為多數研究者的共識。處在第五回的《紅樓夢曲》 十二首,更是《 紅樓夢》 其名之所本,而且此書又名「金陵十二釵」3 也與十二曲息息相關。脂硯齋在「凡例」中還稱之為「點睛」之筆,可知《 紅樓夢十二曲》實在是《 紅樓夢》 靈性的閃光.無疑,「十二曲」在這部鴻篇巨著中,是以「主題歌」的地位出現在「總綱」中的,因而要準確破譯「十二曲」,就必須首先把握著《 紅樓夢》的主題。
(二)
劉敬 先生在 < <<紅樓夢>> 主題多義性論綱 >一文中,取各家之所長,寓雜多於整一,將《紅樓夢》 的主題概括為三。,簡言之:一是寶玉前無古人的怪癖性格的精神悲劇,二是大觀園中的眾多女子被摧殘、毀滅,「千紅一哭」的悲劇,三是一個百年望族,箕裘頹墮,「忽喇喇如大廈傾」的歷史悲劇。
其實這三大主題就其本質屬性而論,寶玉和眾多女子的悲劇不過是個人與社會矛盾衝突的兩個不同的側面,完全可以合二為一.所以上述三主題宜歸納為二元:一是以寶玉為線索的大觀園中的癡男怨女渴望擁抱自我終被世俗和條教律約或扭曲、或窒息的人生悲劇;二是一個鐘鳴鼎食的公侯世家,剎那間橫禍飛臨,「樹倒猢猻散」的家族集體悲劇。以上個體和集體性質各異的兩類悲劇都是獨立地客觀存在而不能相互替代。前者作為個體與社會的矛盾是深刻的、不可調和的,無論他們生活在賈府似的朱門深院還是劉姥姥樣的寒素農家,這些執著地追求自我的少男少女們都將為世道所不容,而以悲劇告終;後者作為賈氏家族的集體敗落,主要是統治者內部政治角逐、彼此傾軋的產物,具有較大的機遇性的可塑性。
甲戌本「凡例」後的題詩是《 紅樓夢》二元主題的最好佐證.詩日:「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夢,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不難看出,首聯、頷聯主要是感歎「流水落花春去也」的賈氏家族的集體悲劇,也蘊含著「榮辱自古週而復始」的哲理性啟迪,而且由於作者以榮寧二府作為「二元」悲劇的交點和歷史舞台,所以「好知青塚骷髏骨,就是紅樓掩面人」成了這兩大悲劇的共同歸宿。頸聯旨在傾訴玉兄婚姻遭遇的不幸和園中眾多女子懷春不遇、紅顏薄命、「萬艷同悲」的淒楚。最後一聯則是對《紅樓夢>>及其作者的讚譽之詞。(另有哲理主題說,因涵蓋於二元主題之上,故略而不論。)
果然,在<<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中就將主題的二元性披露無疑。甄士隱作為「石兄在人間所歷劫數」的縮影,全家玉石俱焚;士隱遁入空門;英蓮寄身虎口,淪為女奴,不正是身淚悲劇的二重奏嗎?「不出榮國大族,選寫鄉宦小家,從小到大,是此書章法」。7 象徵意義明白無誤.
(三)
明於此,《 紅樓夢曲》十二首作為《 紅樓夢》 的主題歌,自當是形象地集中概括二元主題的生畢妙筆。
從章法上分析,《 紅樓曲》十二首共十四支曲子,〔 引子〕 冠於前,〔 尾聲〕總於後,首尾呼應,渾然天成。須知這曲子本系雪芹獨創,不受世上所流行的曲牌格套的限制,顯然其良苦用心是為了更自如地讓創作意圖汪洋恣肆地傾注筆端。紅樓夢曲既然是別具匠心的完整的藝術整體,其引子必為破題並統掣全曲,而尾聲則收束照應全篇。且看作為收尾的「飛鳥各投林〕 :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這是全曲、實質上也是《 紅樓夢》 全書主題二元性的概括與再現。正如俞平伯先生在《 紅樓夢研究》 中指出的:" 『為官的』、『富貴的』二句先總榮寧,其它十句將遍部女子一總,不穿鑿而又能包括。」最後兩句昇華為二元歸一的境界,「聚如春夢散如煙.」倘苦「引子」作為全曲之冠只提到「二寶」、「二玉」為代表的個人命運的浮沉,可在「收尾」時卻兀地極力詠歎家族集體頹敗的悲劇,豈不離奇?果真如此,雪芹還算得上什麼「支立千古」的文曲泰斗;如果「金」可以是寶釵,又為何不可以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史湘雲?
以詠歎金陵十二釵為表象的十二支紅樓夢曲子,是全曲的主體構架,其字裡行間同樣蘊含著賈氏家族集體悲劇的信息,與〔收尾· 飛鳥各投林〕 彼此呼應.
〔 恨無常〕 這支曲子是感歎賈元春身世的。元春其人短暫一生的浮沉是與賈府的榮辱興衰同步的.她生於一元之始的大年初一,又與賈府的奠基者太祖太爺同生日;8 晉封鳳藻宮之時,正是賈府一號男主子賈政出生之日,8 這些未必是自然的巧合。有了元春省親才產生了大觀園,使諸芳就位成為可能,這個地上之園與天上之園-----太虛幻境相對稱,元春和警幻,虛實掩映,人仙互補,預告著賈府未來的禍福吉凶。因此,脂批稱元春為「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不無道理。不防作如是想:元春的藝術形象是作為《紅樓夢》 中具有特殊象徵意義的「命運神」而粉墨登場的。(這一命題將另文專題討論)所以曲中的「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 … 」云云,實在是表(元春本人)、裡(賈府頹敗)一致的輓歌.
{ 虛花悟〕 這是一曲融「獨臥青燈古佛旁」的惜春與「榮辱週而復始」的哲理為一體的詠歎調。《紅樓夢》 二十二回有詩曰:「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為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在雪芹看來,所謂「數」就是任何事物都要走向自己的反面,榮與辱、福與禍、盛與衰、生與死,以及氣與物,都是彼此轉化.相互消長的,正像一年四季的運轉往復一樣,非人的意志所能左右,只有皈依沸門才能解脫自我。(曹雪芹何以有如此深刻的人生體驗?將在下面〔好事終〕一曲中討論)曲中「將那三春看破· 一誰見把秋推過… … 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之類的形象而又通俗的哲理闡述,顯然將個體與家族的二元悲劇全部包舉於內了.亦如前述,作者是把榮寧二府作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悲劇舞台的。
〔 聰明累〕 是賈府「內閣總理」鐵女人王熙鳳一生悲劇的寫照。曲中對家族集體不幸的萬千感慨滋於言衷,如:「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 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 · … 」當然不可能僅只是鳳姐個人多舛命途的縮影。
〔 晚韶華〕 是寫青年喪夫、孤兒寡母,形影相吊的李紋。從結構上看,全曲九個句子可分三部分。l 一5 句從「境裡恩情」到「也須要陰 積兒孫」是描繪李氏一生命運的曲線。從6 句「氣昂昂頭戴簪纓」到「昏慘慘黃泉路近」,實際上已升騰為與李氏同命運的眾多個體所形成的集體悲劇的追悼。8 、9 兩句以設問方式作為「二元」歸一的結論:「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 好事終〕 此曲的主人是秦可卿。「好事」一語決不僅僅是指男女間的風月之情,也指代「光燦燦胸懷金印」之「好」,因曲中分明有「敗家」、「家事消亡」等語。全曲照錄:
畫梁春盡落香塵。搜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草總因情。
曲中直接點出了「敬」(賈府)「寧」(寧府),作為賈氏集體「箕裘頹墮」的輓歌再清楚也沒有了。
至於「擅風情,秉月貌」從廣義上看是不是「敗家的根本」?這在《 紅樓夢》 中似乎是矛盾的.曹雪芹一方面為那些勇於擁抱自我、終遭社會摧殘的悲劇告終的人們深表同情和敬重,新仇舊恨促使他流著淚揮毫潑墨、哭悼人生;另一方面雪芹作為大掃蕩的劫後餘生者,面對血與火的殘酷現實,自然會把「榮辱自古週而復始」、「月滿則虧,水滿則盈」、「登高必跌重」等當作解脫自身痛苦的哲理槓桿。尤其是這位傾巢之下的倖存者,又怎能不受佛教靈光的感召而淡漠人生、滋長逃逸現實的幻想呢?要知道佛道莊老從來都是封建高壓下可憐的中國知識分子後天失調的滋補劑,而情慾乃佛門之大忌,所以作者把 「風情」、「月貌」看作敗家之本又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實乃曹雪芹相互矛盾的兩種世界觀在《 紅樓夢》 中的自然流露,決不僅僅是故意給人以「大旨談情」、免議國事的假象.
其餘各曲,如〔 分骨肉〕 中的「自古窮通皆有定」;{ 樂中悲〕 的「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 世難容〕 中的「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等,都或多或少地傳遞著個人、家族雙重悲劇的必然性的信息,而這個「哲理」則是涵蓋於「二元」之上的一個綱。
不難看出,「十二曲」並非單純地就人論人,而是語帶雙關,個體與集體二元悲劇並重,作為《紅樓夢》 之冠的〔紅樓夢引子〕 又怎麼能厚此而薄彼呢?
倘若從《 紅樓夢》整體上考察,代表「金玉良緣」的寶釵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獨佔主題歌引子中的「懷金」這樣顯赫的文眼。《 石頭記》 第一回有道及絳珠以淚還債的一段文字,脂批曰:「蓋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可見寶釵是被排斥在主要主人公之外的,而且在警幻處掛號的也只有「石頭」和「絳珠」,寶釵同樣名不載經傳、至於寶玉對寶釵之「情」,也只能是泛愛主義的,事實證明當釵黛二者只能得一時,寶玉毅然選擇了黛玉,只因寶釵鳩佔雀巢,致使寶玉懸崖撒手,黛玉淚盡而逝,二玉的悲剮成了「千紅一哭」之最,如此「金玉良緣」何懷之有. 誠然,寶釵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悲劇人物,作者具菩薩之心也是情理中事,但寶姐姐和林妹妹一樣也是「金玉良緣」的犧牲品.所以將「懷金」(金玉良緣的寶釵)置於「悼玉」(黛玉)之上---- 哪怕是並列,絕對不可能是雪芹創作此曲的初衷。所謂的「金玉良緣」以半貶斥、半同情的口吻出現在第一支曲子〔終身誤〕 中,與「木石前盟」形成明暗反差則是理所當然的----「金玉良緣」誤俺終身何! (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為轉折複句,重點在後一個分句上,與「懷金悼玉」結構不同。)於是在第二支曲子〔 枉凝眉〕中,以二玉的愛情為主旋律,猶如驚濤裂岸,奏出了紅樓悲歌的最強音:「想你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脂硯齋在「懷金悼玉」處眉批日:「懷金悼玉大有深意」, 而在第一曲的「金玉良緣」處卻不置一詞,足證這兩曲中的兩個「金」其深層語義是截然不同的。
(四)
綜上所述,「懷金悼玉」的「金」應是指代榮、寧二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時,以及樹倒瑚樸散的無限悲涼之情,應與「光燦燦胸懷金印…昏慘慘黃泉路近」的「金」內涵相近;「玉」由是囊括了以二玉為代表、包括寶釵在內的所有「紅樓掩面人」。「懷」與「悼」可視為互文,即對「金」、「玉」二元悲劇的緬懷和傷悼。
朱淡文先生在<明義題《紅樓夢》 組詩札記>中推斷:「可奈金殘玉正愁」的「金」為指暮春百花凋零,與「懷金悼玉」的「金」的語義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