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發現的鐵峰夫人續書《紅樓覺夢》及張船山有關資...
續書是中國文學史上一種很普遍的現象，不少名著都有續書。在所有的名著中，《紅樓夢》的續書最多，堪稱「續書之最」。由於正統的文學觀念不重視小說，尤其是對紅樓夢續書成見特深，毀多譽少，因此很少有人搜集編次成冊，散佚的作品當不在少數。一粟《紅樓夢書錄》著錄32 種，這還不包括那些所謂「舊時真木」(其實那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續書）。筆者在前輩學者辛勤鉤沉、搜集的基礎上，薈萃諸家著錄，並於塵編蠢卷之中留心采覽，盡可能將散見各處的零星材料、口碑傳聞，加以彙集甄別，共得紅樓夢續傳82 種。
最近，又有一部紅樓夢續書《紅樓覺夢》在天津發現，作者署名鐵峰夫人。按，這則資料來源於《梅樹君先生文集》。梅樹君( 1779 ～1844 ）字吟齋，號成棟，著述甚富，以詩鳴，在津享名尤高。值得注意的是，梅成棟是張問陶（船山）入門弟子，對其師刑狀、事略敘述頗多，可補紅學研究中張船山資料之罅漏一一這一點，後文中再詳及。先將《梅樹君先生文集》中那則關於續書的材料《紅樓覺夢弁詞》敘錄如下．
「近歲，曹雪芹先生所撰《紅樓夢》一書，幾於不脛而走。屬在閨門孺稚，覽之者罔不心羨神住，以為新奇可喜。大都喜其鋪陳縟麗，艷奇綺思柔情。愁香怨粉之場，住住墮人於迷窟，而於當日著（按、原刊本作「答」, 下同）書之意反掩。此鐵峰夫人《紅樓覺夢》一書之所以續著也。夫宇宙一夢境也，然非身歷滄桑、備嘗艱苦者，豈易據回長夜超越情塵。今夫人抱絕世才華，而早賦離鸞飲冰茹 ，愛叩色界之晨鐘，破昏途之愛網。其寓意也始於幻終於幻，舉凡前書中未了之緣、未竟之歡，一一為之歸結，人人為之圓滿，使孽海情天無恨不補，而意存規戒，語切勸懲，有善必昌有惡必罰，借水月鏡花之妙諦，攄勉勖孝之苦心。夫儒者區別異端，痛詆仙佛，斥輪迴為虛誕，駁鬼神為渺茫。夫人則悟澈根塵會通三教，所謂覺原是夢，夢原是覺，非覺非夢即夢即覺者，與大慈氏色空空色之旨渾合無間。昔普門士大以薰聞妙力發菩提心拯人到岸，有求明悟不犯欲塵者，現三十二應身而為說法，令其成就。今夫人提醒塵夢，點破迷津，其即大士現女兒身而為說法之意乎？磋乎！夜摩天上自為極樂之鄉，清淨界中儘是明心之士。普願娜繡才於猛省回頭，同登彼岸，則夫人立言之旨為功不淺矣「（註：原文無句讀，為筆者點斷。）
這則資料提供的鐵峰夫人續書《紅樓覺夢》，從上下文語氣看，離曹雪芹《紅樓夢》梓行的時間不會太遠，估計也在大量的紅樓夢續書蜂起之際。因為乾隆五十六年「程甲本」梓行不久，逍遙子托名曹雪芹撰的《後紅樓夢》就出現了，至遲在嘉慶元年，仲振奎已經讀到，這在他的《紅樓夢傳奇自序》中是有記載的：
「…… 丙辰客揚州司馬李春舟先生幕中，更得《後紅樓夢》而讀之，大可為黛玉、晴雯吐氣，因有合兩書（按指《紅樓夢》）度曲之意，亦未暇為也」。
此序作於嘉慶三年，別序中「丙辰」當系嘉慶元年。《後紅樓夢》是「程高本」後四十回以外的最早的一部紅樓夢續書，此後，「續夢」、「補夢」 、「圓夢」、「幻夢」之類「續書的續書」紛紛出籠，嘉慶年間形成了創作高潮，紅樓夢續書歷經兩百年的發展流變，衍化出了各種類型（筆者分梳出七種類型，參見拙文《紅樓夢續書的源流嬗變及其研究》，載1992 年4 期《紅樓夢學刊》），從情節模式看，這些續書「非紀瀟湘館主之返魂，即稱怡紅公子之還俗」，大都「神仙人鬼混雜一堂」，最顯著的共同特徵，就是「大團圓」結局的設計，舊時代的紅學家因此又稱它們為「翻案之作」。從創作時期上看，至道光年間，這類續書創作勢頭漸衰，代之而起的是「紅樓夢仿作」的大量湧現，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的：「特以談釵黛而生厭，因改求佳人於倡優，知大觀園已多，則另辟情場於北裡而已。」
《紅樓覺夢棄詞》的作者梅成棟，歷經乾隆、嘉慶、道光三個歷史時期。《紅樓覺夢》這部續書究竟是在哪一年創作的，因原書已佚，而且關於此書的同時代人的序跋也沒見到，文獻不足，難以確考。但值得注意的是：梅成棟在《紅樓覺夢棄詞》中，竟未有一語談及高鶚續書，這是不可思議的。因為第一，「弁詞」本身談的是紅樓夢續書，卻對「續書之祖」隻字不提，令人費解；第二，梅成棟是張船山入門弟子，而張船山與高鶚的關係又非同尋常，他們是戊申同科舉人，嘉慶六年的同闈考官。據傳聞，張船山頗有詩才的四妹張筠於乾隆五十年嫁高鶚作續絃。儘管這一點紅學界頗有爭議，但高鶚與張船山的聯繫還是有史料可稽考的。 （按：張船山有《贈高蘭墅鶚同年》詩，見《船山詩草》。在張船山詩集卷五《松筠集》中，曾有《冬日將謀乞假出齊化門哭四妹筠墓》四首，詩題自注云：「妹適漢軍高氏，丁末卒於京師。」以後，清人震鈞在《夭咫偶聞》卷三（光緒三十三年刊本）中亦提到：「張船出有妹嫁漢軍高蘭墅」。）
《梅樹君文集》中，還有兩則張船山新資料，附錄於此：
（一） 張船山夫子詩集題詞夫子早列詞垣以詩名世棟雖門下士所知者不過散篇斷句得諸傳聞乙丑春應禮闈試謁夫子求觀全稿夫子日全帙過繁難於郵寄不如陸續觀之取此卷授予蓋止癸丑甲寅乙卯三年作計詩七百一十首已而棟報罷攜歸長夏課餘續而錄之及秋始竣原稿繳還且求續寄時夫子以檢討改官御史移吏部事冗未及檢付旋又出守萊州矣故棟所存惟此三冊什襲之藏如拱璧焉噫棟以庚申科受夫子知得與賢書時方青年深蒙愛許以遠大期之乃歷辛酉壬戌乙丑戊辰數科同門中如龔季思 子皋姚伯昂查又山諸君子皆後先騰達致身通顯惟棟以不才黜落蠹瘠螢乾於書間乞活嘗有句寄夫子雲桃李門牆開遍了春風何日到梅花夫子盒雲莫向東風羨桃李梅花已作杏花看一時都下傳為韻句今屈指又近十年矣棟之潦倒者如故而夫子亦宦途坎 甲戌歲解組南遊病沒於虎邱是夫子知人之明重為棟之不才累而棟之落拓者終無以慰夫子愛許之心也已蕭然蓬蓽中惟抱一卷殘詩與共風雨馨咳優在目前芳型懿德竟不可迫言念及此每不知涕之何從也
按夫子姓張諱問陶字仲冶號船山四川潼川府遂寧縣人乾隆戊甲恩科登北榜中庚戌三甲進士授檢討嘉慶庚申恩科及辛酉分校北闈己巳分校會闈得人最盛由翰林改侍御轉吏部郎中出守山東萊州府著循聲有飛言公以詩酒自娛弛於政考天憲從為言公傷孤立勿諧於時引病南遊卒於蘇州虎邱之寓日先生志在江南竟沒於江南查公有圻與先生厚遣人護柩返葬遂寧而梓先生詩公卒年五十無嗣
(二)六匹心聲詩序昔先師遂寧張船山先生與棟論詩曰未觀詩品先觀人品未有人品不立而詩品可傳者又雲人有奇氣方能言詩夫所謂奇氣者非激烈昂藏劍撥弩張之謂性天之內必有不容已於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至而後流露于飛潛動植風雲月露間皆足以發其悱惻芬芳之旨而達其溫柔敦厚之思三百源流昭揭於此棟心識此訓以衡量古今人詩往往不差毫黍道光丁酉余以司鐸來北平埋頭苜蓿寡所知遇而私心竊竊每思物色賢豪叩以郡人士莫不以溫公石坡先生對及接見一恂恂善下樸訥君子也居久之意氣頗投間出緒論則於儒理禪宗天人上下之故無不洞悉精微剖析真偽乃始服其有本之學必能植其品而柔其氣也一日出所著六匹心聲詩集屬余一言為贅時當春寒雪霽就書窗偎爐火快讀一過不禁擊節太息先生之恂恂善下乃所謂胸有奇氣發乎情而不可解也乃真能立品於不求人知之地而不汲汲自見者也先生為尹亭侍御公之季嗣侍御公早世年弱冠值家清貧力學自勖冀圖特達以紹家風應京兆試者十三科卒以不售橐筆游四方足跡半天下老歸故鄉客囊如洗年近古稀優不離硯田餬口乃其發於詩者無一些激烈牢騷不平之意憤時詈俗之言與人論說不歎貧不傷老不繩人是非雌黃人學問居恆手一篇寒暑不輟性喜飲對影銜杯陶然自得易曰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葉乎龍德之潛得非先生其人歟蓋必胸有不可磨滅之氣乃能蘊之也深養之也粹歷境之窮達顯晦而不變吾於石坡之詩而有以信石坡之品矣石坡春陰即事句雲一 安陋巷五斗謝華簪適意應多趣居山不必深此囚言足以儘先生之生平亦可謂工於自者矣是為不（按：原文無句讀，悉仍其舊。）
梅成棟的著述還有:
《國朝畿輔詩傳》 60 卷
《黃竹山房詩鈔》 12 卷
《精選五律耐吟集》 1 卷
《精選七律耐吟集》 1 卷
《津門詩鈔》 30 卷
《秋吟集》 1 卷
《樹君詩鈔》 1 卷
《吟齋筆存》 3 卷
《欲起竹間樓存稿》 4 卷
《欲起竹間樓存稿》 6 卷
關於《紅樓覺夢》的作者鐵峰夫人，現在可知的具體資料主要是《梅樹君先生文集》中的那則弁詞。筆者曾查《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楊廷福、楊同甫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中收鐵峰夫人（下編1127頁），名武懿，錢塘人，室名「訊秋齋」。於是又查胡文楷《歷代婦女著述考》，進一步瞭解到：「懿號鐵峰，浙江錢塘人，鹽大使陳嘉斡妻」( 400頁），胡氏還據《杭州府志》、《國朝閨秀正始集》著錄了鐵峰夫人的詩集《訊秋齋詩稿》。此外，《全清詞鈔》 下編1587頁還收錄了鐵峰夫人的詞作《秦樓月·關盼盼》：
春寂寂，落紅飛滿闌干碧。闌干碧，危樓空結。素心誰白。去年歸燕今年識，獨留清怨千秋惜，於狄惜，畫成纖影，試臨風說。
《全清詞鈔》在作者小傳一欄也寫道：「武氏，字鐵峰，適錢塘陳氏」。如果我們結合她的詞作，再多注意一下《杭州府志》，看看裡面也許還有更多的鐵峰夫人生平資料。夫人工詩詞，她的詩詞還散見於《晚清簃詩匯》、《兩浙軒輶錄》、《杭郡詩輯》、《國朝閨閣詩鈔》等詩文總集，錄此備考。
梅成棟在《紅樓覺夢弁詞》中曾說鐵峰夫人：「抱絕世才華而早賦離鸞飲冰茹櫱」，從傳世的鐵峰夫人的詩詞創作來看，確實顯露了一定的才華。又據天津水西莊研究會韓吉辰同志告訴筆者，他曾聽到一則傳聞，「鐵峰夫人早寡，比曹雪芹生年早，而卒年晚於雪芹」，如果此傳聞確實，那麼《紅樓覺夢》的創作時間可大致定在乾、嘉之際，這一點，與弁詞中提到的「近歲」云云，也是吻合的。關於曹雪芹的生卒年，一般認為，曹雪芹卒於1763 或1764 年，大約生於康熙晚年，鐵峰夫人出生在雪芹之先，卒年晚於雪芹，我們假定她活的更長一些，則她的卒年可能已到乾隆末年，可以大致推考《紅樓覺夢》這部續書創作時間約在程甲本梓行時間前後較適當，這也與梅成棟《紅樓覺夢弁詞》的描述大體一致。
《紅樓覺夢》這部書現在已很難尋覓了，據天津市風城路中學劉國政老師同筆者講，他曾見過《紅樓覺夢》這部書，「印象中有賈寶玉出家後淪為乞丐，被友人遇見，並告訴他史湘雲尚在妓院中。於是，在友人幫助下，大家集資贖出了湘雲，並與寶玉結縭」。劉老師是在「文革」中讀到該書的，可惜現在該書早已無線索可尋。
至於梅成棟在《紅樓覺夢弁詞》提到的這部續書的情節：「舉凡前書中未了之緣、未竟之歡，一一為之歸結，人人為之圓滿，使孽海情天無恨不補」，人們一定會垢病這種傳統的「大團圓」模式，認為它未能脫盡俗套。實際上，這一點也不能完全歸咎於鐵峰夫人，即使是對「大團圓」這種文學現象本身．我們也應該客觀分析它產生的原因。《紅樓夢》是中國小說史止難得一見的悲劇性巨著，它以精湛的藝術手法，營造出撼人心弦的人物形象和情節發展，贏得廣大讀者的共鳴與愛賞。其悲劇性情節，固然激起多少「壯美之情」, 贏取讀者多少讚歎與同情，卻終究未能滿足彌補現實缺陷、獲得精神圓滿的一般心理需求。藝術創造（作者的）和審美活動（讀者的）都是人類的精神生產，悲劇和喜劇也都具有人類精神的審美意義。不過，圓滿收場的故事容易令讀者尋獲精神寄托和心理上的平衡，熱烈悲壯的結局卻往往留下心有不甘的懸念。魯樞元《文藝心理闡釋》曾提到：「心理學上的實驗表明，因情感剝奪而引起的主體方面的『情感飢餓』，比食物不足、營養不良對於機體發育成長造成的障礙還要大一些。」情感生活既是人類生活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情感生活的圓滿也將是人類日常的需求之一。文學作品的閱讀則往往可以幫助人們暫時擺脫約束、解除緊張；現實的缺陷，亦不知不覺渴望藉由文學作品來彌補。這是喜劇或圓滿結局的作品之所以存在且深受讀者喜愛的因素之一。文學畢竟不同於歷史，它常表現為對現實缺陷的矯正和對理想的追求，更是心理的形象再現和延伸，這種寄托了人民願望的以「大團圓」作結的作品，有時與一些美化現實之作難以截然劃分，我們今天應以寬容一些的尺度去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