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型語言」理論與《紅樓夢》研究
「一部紅學研究史,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一部紅學研究方法論的演進史。」「只有研究理論與方法常新,才能保證研究成果以及學科本身常新。」這是梅新林《拓展紅學研新視野 》1一文中的觀點,我以為是很有見地的。因此,紅學研究者應關注理淪的發展。
現在,我十分欣慰地看到了一部在角度、立論、語言上都別樹一幟的理論著作——魯樞元的《超越語言》2。文論界的人們都知道,他的學術研究曾填補了我國創作心理研究的空白,這次他又超越了自己。他以王蒙所說的「博采眾書而又取捨在我的做學問的眼光與胸懷」3,理直氣壯地聲揚自己對文學語言、對文學藝術、對人類精神生活的種種新的見解。韓少功以作家的敏感稱道:「這本書份量很重,是國際量級,足可『西漸』入侵歐美。」4我也頗有同感。我覺得用他的理淪,特別是「場型語言」理論,對《紅摟夢》研究很有啟發。本文先介紹魯氏某些理論,然後用魯氏理論觀照《紅樓夢》所得到的新收穫。
一
魯氏認為,文學作品中存在著這樣三種類型的語言:線型語言、面型語言、場型語言。
線型語言:主要是一種陳述性的語言,它遵循因果關係和邏輯規律,在文學作品中用來敘述情節的發展、交代事件的過程。
面型語言主要是一種描繪性語言,它憑依著作家對於對象的觀察和印象,在文學作品中用以對人物、景物、場面的刻畫描寫。
場型語言主要是一種建構性語言,一種立體的、空間的語言,依賴於表象和意象的自由拼接,作用於作家和讀者的直覺與頓悟,從而創生出審美新質,創生出文學作品的氛圍、氣韻、格調、情致。
魯氏又進一步闡述道,線型語言和面型語言主要是一種外指向的浯言,即指向陳述和或描述對象的語言,而場型語言則是一種內指向的語言,指向語言活動內部,指向言語活動參與者的內心。三種語言對於文學整體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場型語言顯然具有更高的文學品位。因為在場型語言中,文學的形而上的層次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場」是什麼?魯氏用現代物理學中「場」來描述和類比,並用格式塔心理學來溝通,認為「場」乃是(內在的)一個動力的、充滿能量和張力的系統,其中任何一部分影響著所有其他部分。它的基本原理是:整體 大於局部之和,形式與關係可以生成一種新的質,這是一種突現的、新生的質,這是一種經由大腦整合而生出的東西,一種由對象的結構和大腦的直覺共同創化出來的東西。這種新質並不屬於具體的任何部分,卻可以統領涵蓋各個部分,各個部分也因此而被賦予了新的涵義。
一個語詞(放在心理屏幕上觀照),就是一個意象,(一個在內視覺中呈現的意象),一句話就是一個意象群,一段話(還可包括整篇文學作品),就是由意象和意象群落構築起來的「文學格式塔」,一種「墨氣四射」、「一片神光」、「充滿了藝術張力」的文學言語場,是人的主體的心理定勢發揮著能動作用的心理場。它不僅是一個結構,也是一種能量.一個充滿張力的「緊張系統」。魯氏正是把能訴諸這樣內在心理場意義上的文學語言,稱之為「場型語言」。
在文學作品的閱讀中,讀者(在心理屏幕上)會隨時把讀到的(接觸到的)一個浯詞(意象)與周圍的任何一個方向上的語詞(意象或意象群落)加以粘連、觸碰、對前者發送後饋,從而改變已經讀過去的那些語詞的心理意象。這可以說是讀者與作者基於言語知覺之上(包括想像、感情、理解等)的「瞬間整合」。這種」瞬間整合」,既可能在句子中發生,也可以在篇章中發生。前者可以叫做「微觀整合」,後者則可叫做「宏觀整合」。「微觀整合」是在短時記憶基礎上的同時性綜合,「宏觀整合」或許是在閱讀者(閱讀整個作品後)活躍的「情緒記憶」與「形象記憶」(或許還應包涵生活中各種經驗積澱,以及如鹽溶於水的感悟和理解的能力)中進行的。(這可以看作是作者與讀者兩個主體心理定勢發揮著能動作用的充滿藝術張力的心理場的「瞬間整合」——以上括號內均系筆者補注)。
魯氏反對把語言簡單地看作是「交際的工具」,而把它提升到人類生命本體意義上來考察,並堅持在心理屏上上下求索,認為「語言是人類生命活動與心靈活動的窠穴,語言天地裡包籠著人性的沉淪晦蔽和精神的澄明敞亮。」認為「場型浯言」就是超越「常語言」的」超浯言」,是一種站在」常語言」踏板上精神化生的語言,是使人由渾淪氤氳的深淵升入天光四射的峰巔的階梯,從而使他的文學言語學理論以生氣貫注的靈性和活力,更加切合文學藝術的審美特徵和內在規律。
王蒙讀過魯氏該著後興奮地說:「讀之如行山陰道上,風光萬千,令人應接不暇!」1我也興奮莫名。要全面理解和把握魯氏理論.最好是讀他的原著。本文限於篇幅,有不能盡說的遺憾。為觀照 《紅樓夢》的需要,不少地方經過「剪輯」「粘連」和少量補充,難免有刀斧之痕,甚或曲解之處,請著者和明人指正。我把學習與介紹魯氏理論的過程,看作是不斷提升自己理論制高點的過程,並希望與同仁切磋。
二
用魯氏理論,特別是「場型浯言」理論作為一個理論支架來觀照《紅樓夢》研究,覺得有些新的收穫。下而作簡要的論述。
(1)對《紅樓夢)文學言語的整體特徵.可以作出這樣的概括:是包容、化合了線型語言和面型語言的場型語言。
《紅樓夢》中大量的詩詞曲賦,以及酒令、謎浯等對相應的人和事多有隱喻、象徵、預言、寓意等「內指向」的作用,無疑是」場型語言」。張新之謂「是書名姓,無大無小,無巨無細,皆有寓意。」它像繁星似的綴滿文本的各個角落,及神話、夢幻和塵世的各個層面,
任憑讀者意會悟解,深淺自得。前賢多有著述,無須贅言。劉夢溪指出:「作者在寫法上採取的是工筆和寫意相結合的手法、經常把具象抽像化、把形體靈動化,把相貌神韻化,把環境意象化,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想像的餘地。」5所謂「工筆」,主要指的是線型語言和面型浯言,所謂「寫意」,主要指的是「場型語言」。幾個「化」概括出了作者如何用場型語言包容、化合線型語言和面型語言的幾種方法。不妨看看小說中最基本、 最多見的敘事形態:一面沿著線型語言與面型浯言的「言語鏈」不斷推進,一面不時向四面八方彈跳出訴諸「內指向」的聯想空間。言指意象之表,意射意象之外。意義在意象的關係中呈現,氣韻在空白處流動,詩意在相互交融中飄逸,境界在言語道斷時創生。讀這樣的敘事語言,須理解與感悟並進,邏輯推理與自由聯想相諧。」
三十六回這樣寫道,這裡寶釵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土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良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這段話使讀者由「木石姻緣」聯想到「木石前盟」的神話故事,聯想到寶黛愛情。因為聯想到的內容不在現場出現,所以是」內指向」的。由「金玉姻緣」與「木石姻緣」聯想到寶、黛、釵三者戀愛婚姻和複雜關係,也是一種「內指向」的聯想。只有寶釵繡鴛鴦,表現了她對寶玉的愛意。聽了寶玉的夢話,意識到寶玉對他的反感,讀者可從她「不覺怔了」的描述中,感受到她心靈的震撼。這種直指描述對象的敘事,才是「外指向」的,但它被「內指向」空間包容和化合了。如果讀者再仔細品味,還可以悟到這是通靈頑石突然顯露本相,在為賈寶玉發表潛意識的宣言,或者聽到隱隱傳來的太虛幻境淒婉的〔枉凝眉〕歌曲 ,甚至聯想到現實生活中戀愛婚姻諸多悲劇,諸多無奈等,那樣,「內指向」的空間就更大了。其他敘事語言也可作如是觀。需要注意的是:《紅樓夢》文本中、場型語言的「內指向」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場型語言包容、化合線型語言和面型語言的形式也千變萬化。那是文學語言的奇觀。
魯氏的文學言語「三型」說,其內涵與外延有明確的界定,用包容、化合線型語言、面型語言的場型語言來界定《紅樓夢》文學言語的基本特徵,顯然比常見的「詩化語言」的提法更貼切、更全面、更深入地揭示了《紅樓夢》文學言語的基本特徵。
(2)觀照到了《紅樓夢》人物塑造上「意象群落」式的空間性的特徵。
從場型語言角度,或者說從場型語言所內指的心理屏幕上觀照《紅樓夢》的人物塑造,可以發現人物塑造上「意象群落」式的空間性的特徵。主人公賈寶玉形象,是以落入「紅塵」中的賈寶玉為核心,通靈頑石、神瑛侍者、「寶玉」、甄寶玉「五位一體」的意象群落。所渭「意象」與「實像」不同,一些寫實小說中的「實像」,主要地是通過線型語言和面型語言敘述描述來刻畫的,是一種「外指向」的形象。所謂「意象」,主要地是由場型語言塑造的 ,是一種「內指向」的,具有虛實結合的空間性的特點。「意象群落」指的是它的表現形式特徵,本質特徵是空間性,主要地是靠直覺去意會、去悟解,它是通過作者與讀者的「瞬間整合」建構而成的。賈寶玉的「五位一體」式的意象群落,構建出了一個「內指向」的多層多角的、靈氣貫通的張力空間,讀者可以意會到作者對生活的深切體驗和卓越的識見,體悟到作者真摯感情和對人的終極關懷。穿過大觀園與青埂峰悠遠的心理時空 ,因賈寶玉與通靈頑石的神秘聯繫,會喚起你有關人性異化和人性復歸的深遠的思緒;由靈河岸三生石畔神瑛侍者投射到賈寶玉身上的一束幽光,似乎可以悟出賈寶玉對林黛玉的癡情的由來,給讀者以「前世有緣」這樣一類神秘體驗。不論這種聯想是 對還是錯,你也可以用唯物論的觀點說那是荒謬的,但能引發這種聯想,讓你有這類難以名狀的體驗卻是必然的。這類「內指向」的意會、聯想、體驗,你也許以為是作者的本意,是作者給予你的 ,因為你意識不到自己獨特的視點的存在,無意中形成了一個「盲點」。其實.它是作者與你兩個有各自心理定勢的心理張力場「瞬間整合」共同建構出來的。
不妨再觀照一下林黛玉的形象,她是由塵世中林黛玉為核心意象,與多層面的、衛星似的意象,如絳珠仙子、晴雯、香菱、秦可卿、妙玉、尤三姐、瀟湘妃子、西子、鶯鶯、杜麗娘、謝道韞、翠竹、桃花、芙蓉等,構成了圍繞一個核心轉動著的星系似的聯想和想像的空間。這些意象,或以風恣神韻與黛玉相近,或以氣質秉賦與黛玉相似,或以命運遭際與黛玉相類,或以才智靈性與黛玉相仿,遠鋪近墊,象徵映照,隱喻比擬,相似而不相同,疊影而不重複。本文中作者沒有說「晴為黛影」,「晴為黛影」是讀者意會出來的。在這「核心」似的意象與多層面「衛星」似的意象之間,有一個既空曠而又模糊的空間。而林黛玉的核心意象本身,也是個多層多角的空間。別的且不說,她寫的許多詩詞,也是個空間性的意象群落,把一束束隱喻象徵之光投向她自身,其中也有許多可以讓讀者意會、品味、悟解的空間。
從《紅樓夢》的人物塑造來看,只有用有空間性的場型浯言來塑造的形象才會具有這樣「意象群落」式的空間性的特徵。《紅樓夢》主要人物形象與一些寫實小說中主要用線型語言和面型語言刻畫的形象特徵的根本差別,不是「扁形」(即類型化)和「圓型」(高度典型化)的差別,而是「面型」(即二維平面型)與「球型」(即三維空間型)的差別。反過來說,諸多具有「意象群落」式空間性人物形象的存在,也進一步證明,《紅樓夢》的文學言語是包容、化合了線 型語言和面型語言的場型語言。
(3)《紅樓夢》在流傳過程中,充滿個性化的即時性流變現象。
用魯氏的作者與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兩個心理張力場「瞬間整合」理論觀照,《紅樓夢》在流傳過程中,充滿了個性化的即時性流變的特點。我想主要從讀者一極說。
上面談到,林黛玉與那首《葬花辭》,可以看作「意象群落」,其可以意會、闡釋的空間之大,甚至經得起讀者「三級閱讀」。每一級閱讀都可以看作是一種作者與讀者的」瞬間整合」。在初級直覺性審美閱讀中,你可以心游《葬花辭》與林黛玉構成的「意象群落」式的空間,靈視中可以看到一幅美麗的立體的圖畫:桃花與李花共墜,柳絲與榆莢齊飛,在明媚的春光中,一個葬花少女與鮮艷的花兒爭輝。你可以陶醉在繪畫美與音樂美的享受之中;在二級信息回饋反思性閱讀中,讀者可以把它放在整個小說的更大、更複雜的「意象群落」式的張力系統中進行觀照,可以進行電影「蒙太奇」那樣的組接。其中有意象與意象的協同與對峙、吸引和排斥。你可以感受到她置身於一個怎樣的環境和氛圍之中,意會到這首詩是一支九曲迴腸式的對個人不幸命運的詠歎。這裡你會發現,讀者的心理張力場是能動可變的。林黛玉在你心中的形象也發生了變化。你還可以「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的豐富積澱,以及如鹽溶於水的感悟和理解能力,超越《紅樓夢》文本,進行高級的抽像的歷史性的解讀,把林黛玉與《葬花辭》的意象群落,放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加以考察和領悟,意會到林黛玉幽深的歷史意識和廣闊的空間意識,感悟到它表達不僅僅是個人的痛苦,而且也是處於必然王國的人類的痛苦。當然,這是作者與讀者兩個心理張力場的」瞬間整合」,是作者與一個感悟、理解和能動性很強的讀者的高層次的「瞬 間整合」。這三級閱讀可以分別在不同時間進行,在不同的心情和審美期待下欣賞和闡釋,於是讀者心中的林黛玉形象也在不斷地即時性地流變。
過去,有人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觀照,說「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林黛玉」,覺得這個說法很新鮮。現在,我用魯氏「瞬間整合」理淪觀照,一個讀者心中的林黛玉也不是固定不變的。至少,我現在心中的黛玉,與我過去心中的黛玉已有很多不同。當然,這只是相對的不同。這是因為作為讀者主體的「我」,生活經驗的積澱,感悟和理解能力等,已與過去的「我」不同。更何況在閱讀過程中有即時性變化的因素,這也使得我心中的林黛玉形象不斷地變化。
有人覺得《紅樓夢》越讀越厚了,其實,主要不是《紅樓夢》文本在加厚(從魯氏「瞬間整合」理論觀照,作者是讀者在心理屏幕上看到的作者,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實際表現了不同個性、不同心理張力場的作者,這與歷史上作者的含意不同,也有個性化的即時性流變的特點。這裡不展開來論述 ),而是讀者的心理張力場在不斷豐富、擴大。生活經驗的積澱厚了,吸收消化了他人許多研究成果,藝術感悟與理解能力提高了,如此等等。曹學、探佚學、《紅樓夢》評點、無比豐富研究成果,除版本變化之外,加厚、加強、加深、加大的是讀音的心理張力場。但另一方面,文本本身也要具有能夠容納可以不斷深人發掘的深邃的空間。《紅樓夢》正是這樣的空間。這與《紅樓夢》「空間性」的場型語言有關。如果 《紅樓夢 》不是用包容、化合線型浯言和面型語言的場型語言來寫,能有如現在那樣可讓世世代代讀者不斷意會和闡釋的深邃的空間嗎?《紅樓夢》不僅是意會和閘釋不盡的,而且必定是越來越厚。
三
理論的重要性,在於每一種有價值的理論能夠為人們提供一個新的理論支架,讓人們能夠從一個新的視點觀照研究的對象。雖然,每一種理論都有它的「亮點」和「盲點」,各種理論是一種交叉互補關係,但一種新的有價值的理論至少能使我們看到因循的目光很難看清楚的東西。如果我們不用新的理論來觀照,稍有不慎,就會落人人云亦云的深潭而不自覺。我早就想從文學言 語的角度切入《紅樓夢》研究,但找不到合適的理論支架,如果用語法學、修辭學的理論作支架,也可以找到非常豐富的實例,可我覺得過於細碎,很難從微觀到宏觀把握《紅樓夢》文學言語的基本特徵,以及文學言浯與文本形象系統的內在聯繫,也較難解釋紅學研究中的某些現象。可魯氏的文學言語學理論卻有這種可能。儘管它還不夠完善,還須在理論聯繫實際的過程中充實和發展。但它已經能使我從文學言語層面,從心理屏幕的角度,看到一點新的東西。以上論述,如果說有點新意的話,那就是因為有了魯氏理論的燭照。作為個例,或許多少可以證明關注理論的發展,提升自己理論的制高點,對於發展新世紀紅學研究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