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愛情描寫的時代高度

《紅樓夢》愛情描寫的時代高度

《紅樓夢》愛情描寫的時代高度

紅樓評論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中通過「石頭」之口,對「歷來野史」(即以往小說)「皆蹈一轍」的現象表示不滿;尤其是對「佳人才子等書」千部共出一套表示不滿。因此他要「追蹤躡跡」,寫出不同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以「令世人換新眼目」。這表現了曹雪芹的創新精神。

(一)

賈寶玉和林黛玉是一對戀人,但不是才子佳人式的戀人。他們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有自己的人生觀和戀愛觀。先看賈寶玉。

《紅樓夢》第三回假托後人寫《西江月》詞二首評論賈寶玉: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這是「世人」的評論。作者之所以這樣寫、一方面是要點出賈寶玉的主要性格特徵,另一方面也是寓裹於貶,認為賈寶玉的性格是不合「世人」要求的。

這種性格還可以用一個「癡」字來概括。「癡」到什麼程度呢?「癡」到「世人」無法理解的程度。例如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又如他看見鳥兒就跟鳥兒說話,看見花草就跟花草說話;自己燙了手還問伏侍他的丫頭燙了手沒有;叫別人快躲雨,卻不知自己的衣服已被雨淋濕了。又如他到東府去看戲,因厭煩庸俗的熱鬧,就離開了,心想:「這裡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幅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那美人自然是寂寞的,須得去望慰他一回。」把無情的美人畫視為有情的美人,充分體現了寶玉的「癡情」。脂批說:「極不通極胡說中,寫出絕代情癡,宜乎眾人謂之瘋傻。」寶玉的這種「癡情」不是低級庸俗的,而是難能可貴的,正如警幻仙姑所說的,能為閨閣「增光」,可為閨閣「良友」。寶玉對受歧視、受壓迫的女子無限同情,無限愛護,這在「濁臭」男子統治的封建時代無疑是一種新的思想意識。它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資本主義萌芽中產生的民主主義思想。

寶玉的「情」首先與「理」相對抗。理學的核心是「存天理,滅人欲」。許多進步思想家、作家都對它作過批判和否定。明代的湯顯祖就明確宣稱:「諸君所講者性,僕所講者情也」。(《玉茗堂全集·徐司空詩草序》)他自稱創作傳奇是「為情作使」。他的代表作《牡丹亭》就以「情」與「理」的衝突貫穿全劇,批判了封建禮教對男女青年的束縛。曹雪芹所寫的情,又大大超過了湯顯祖所寫的情,它包含著愛情,又超出了愛情;它有對男女不平等的不滿,又有對等級制度的否定。寶玉從不計較等級,下人對他也可以隨便,他甚至可以「為丫頭充役」。他對封建制度和整個思想體系都進行抨擊,表現了他對封建社會的叛逆精神。第十九回寫襲人要寶玉改的三件事,就集中體現了寶玉的這種精神。襲人要他改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說「化煙」「化灰」的話。所謂「化煙」「化灰」就是對現實極端不滿,渴望著要衝破牢籠。這是資本主義萌牙時代個性解放要求的體現,第二件事就是要寶玉改掉攻擊讀書人為「祿蠢」,許多書是「混編纂出來的」言論。這就是要寶玉走八股科舉、「仕途經濟」的道路,不要攻擊走這種道路的人。第三件多就是要寶玉改掉「毀僧謗道,調脂弄粉」, 「與那愛紅的毛病兒」。這就是要寶玉不僅要改掉蔑視理學的毛病,而且要改掉蔑視佛道的毛病。寶玉的這些思想行為是改不掉的,儘管他口頭上表示願意改,但在實際行動中卻是越來越堅定,就是往死裡打,也無法使他改變分毫。這就是寶玉的性格邏輯。

由上可知,賈寶玉是該時代的先進者;也可以說,賈寶玉是該時代思想界的先鋒。

(二)

林黛玉為何能愛上賈寶玉這樣的人?這是由她的處境和性格所決定的。

大家知道,林黛玉的主要性格特徵是多愁善感,多愁善感的外表形態是愛哭。這是環境造成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環境使她感到鬱鬱不樂,甚至喘不過氣來。

在賈府這樣一個行將崩潰的封建大家族中,人際關係是非常複雜的。正如薛姨媽所說:「這裡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連小丫鬢佳蕙也懂得:「這地方本也難站!」其家族成員之間,勾心鬥角,「一個個都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探春的話)可想而知:寄人籬下的林黛玉,在這裡是好站還是難站。她的純潔、正直、清高的脾性,決定她不肯仰人鼻息,不肯向人巴結逢迎,於是形成了與環境格格不人的態勢。一方面「風刀霜劍」,一萬面「孤高自許」,這就形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於是,她的生活場所就只有賈寶玉覺得能夠生活的地方;其可生活在一起的人,也只有賈寶玉、紫娟這樣的人。

不錯,林黛玉是多疑的,例如,周瑞家的送宮花,本是順路送過來的,而她卻懷疑是人家挑剩的。但林黛玉的多疑是客觀原因造成的。例如薛寶釵對她的威脅,就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她與寶玉的每次接觸,都有薛寶釵偵探和監視著(當然,她自己也偵探和監視寶玉和寶釵的行動)。寶釵的競爭力是很強的。她剛迸賈府不久,就表現了使林黛玉畏懼的力量:「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黛玉不像寶釵那樣「會做人」,又愛「弄小性兒」,有時還「尖酸刻薄」不饒人,這就招來了周圍人的種種非議,形成了對她的很大壓力。這個敏感的少女,當然是知道的,所以她的生活是痛苦的。加上「寄人籬下」 ,心情更為痛苦。她自比桃花,甚至認為命運比桃花更為悲哀,「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寶玉當然是最瞭解、最體貼黛玉的。一首《葬花吟》,使他「慟倒在山坡之上」,其悲傷達到無可「解釋」的程度。

第七十回的《桃花行》寫道:「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起初,大家不告訴寶玉這詩是誰寫的,「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之手。薛寶琴騙寶玉說是她作的,寶玉說:「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寶玉最瞭解黛玉的痛苦和哀傷。同回黛玉寫的《唐多令·柳絮》的下片是:「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黛玉自比柳絮,命運飄泊不定,但寧可飄去,也絕不被污穢的大地所「淹留」。

林黛玉是個新型的女性。她與環境格格不入,又敢於蔑視封建教條並衝破其束縛。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什麼「三從四德」, 她全不接受,全不放在眼裡。她的《五美吟》之一《紅拂》甚至寫道:「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紅拂是唐代杜光庭《虯髯客傳》中的女主人公,初為隨朝大臣楊素的侍女,後私奔李靖。她在楊家時手執紅拂,故名。她見李靖時甚至自稱「紅拂妓」,是個敢於衝破封建禮教束縛的女性。林黛玉詩的意思是:李靖見楊素時長揖不拜,言談自若,儀態灑脫,此時李靖尚不得志,眼光敏銳的紅拂即已看出他將來必有大作為,而楊素已是「屍居餘氣」,老朽不堪,因此紅拂棄他而去,私奔李靖。林黛玉認為,「屍居餘氣」的楊素,怎能把女丈夫紅拂束縛住!其讚頌之情溢於言表。這種讚頌是為封建衛道者所不容的。明代李贄的所謂「罪狀」之一就是敢於讚頌卓文君的私奔。林黛玉作為封建貴族中的千金小姐,敢於讚頌私奔,這實在是十分大膽、十分了不起的!這說明林黛玉敢於蔑視封建禮教、封建道德,有衝破封建牢籠的強烈願望。這從她與寶釵的對話中可以看得更清楚。黛玉說,「我看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歎者多」,所以寫這五首讚頌美人的詩「以寄感慨」。黛玉出於愛面子,當然也怕這樣的詩外傳若禍,所以批評寶玉「是不是的寫給人看去」。可是寶釵藉機便發了一通封建說教:「自古道『女子無萬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寶釵又要宣傳封建主義的那一套,又要看黛玉的詩,因此黛玉說:「既如此說,連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寶釵這個人外表跟內心是有矛盾的。從她看《五美吟》前後的表演即可看出,她確實有點假正經。所以黛玉給以諷刺和挖苦。

由上可知,林黛玉具有鮮明的反封建的傾向。她與賈寶玉一樣,也是該時代的先進者,該時代思想界的先鋒。

(三)

賈寶玉、林黛玉都是封建制度、封建道德、封建禮教的叛逆者,都是資本主義萌芽時代的新人。她們的愛情是建立在知己的基礎上的。

《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寫史湘雲勸賈寶玉該常會會「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寶玉很反感,說:「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說,寶姑娘也有一回說這樣的話,寶玉「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使寶釵很不好意思;要是林姑娘,不知要給她賠多少不是呢!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不想這些話剛好被悄悄走來的林黛玉聽到了,引起了林黛玉的喜、驚、悲、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頌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即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至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持;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

寶、黛知己之心,就是共同反對走「仕途經濟」的道路。他們視「仕途」為骯髒之途,視所謂「經邦濟世」為無恥行經。這涉及到對整個封建制度的不滿。賈寶玉寧可「化煙」「化灰」也不與封建統治者合作;林黛玉寧可隨風飄去,也不肯被污穢之地「淹留」。賈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林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掉陷渠溝」。他們決不與黑暗現實妥協。

寶、黛堅持「木石前盟」,反對「金玉良緣」,同以金錢地位為轉移的封建婚姻制度產生了尖銳的對立,而又感到確實沒有力量同如此強大的勢力對抗,所以感到巨大的痛苦。林黛玉碰到了勁敵薛寶釵。薛寶釵的力量不僅在於她有動人的外貌,還在於她有符合封建教義的思想和行為;不僅在於她本人,還在於因為「會做人」而得到封建勢力的賞識。所以黛玉深感寶釵威脅之大。但黛玉決不甘失敗,她以她的最熾熱的心去感化寶玉,以她認為最有效的各種手段去對付寶釵。

黛玉對寶玉的愛是發自內心的愛,又是經受最大痛苦的愛,愛愈真誠,考驗愈嚴格。有人說。愛情是自私的。恩格斯說:「性愛按其本性來說就是排他的。」誠然。但林黛玉的「排他」,除了出自性愛的「本性」外還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因為她感受到了薛寶釵的巨大力量,也感受到了寶玉對寶釵也有一定的愛慕之情。她對寶玉說:「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第二十八回寫寶玉看寶釵的紅麝串子(元春賜的): 「可巧寶權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少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盤,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寶釵見她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子裡?」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裡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薛寶釵道:『呆雁在哪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王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呦』了一聲。」這裡寫到了寶釵對寶玉的迷惑力和黛玉的醋意。寶王對寶釵有一定的羨慕之心,這沒什麼奇怪,不用說十八世紀的公子哥兒,就是今天的不少人,不是也很喜歡薛寶釵嗎?寶玉的可貴之處在於:他逐步認識到薛寶釵的思想意識與自己是那樣的格格不入,以至於跟她「生分」,罵道:好好的一個潔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人了國賊祿鬼之流!」甚至在夢中也對「金玉良緣」提出抗議:「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 」說這夢話時,寶釵正好就坐在他床邊做針線活兒(本是襲人給寶玉做的)。

經過反覆考驗,寶黛之愛愈來愈深,以至於失掉一方,另一方就無法生存。

第五十七回寫紫鵑為了進一步試探寶玉對袋玉的真情,騙他說黛玉要回蘇州,說得有眉有眼。這對寶玉來說,是一個預料不到的非常沉重的打擊。作者寫道:「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紫鵑要等他回答,「等了半天,見他只不作聲」;晴雯來叫他,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漲」,後來,「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李嫫嫫用力掐他的人中,掐的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由此可以想見,寶玉內心的痛苦和緊張達到了怎洋超乎尋常的程度。黛玉聽到寶玉這種情況,又聽說有經驗的李嫫嫫都說他「不中用」了,這如何了得!她「『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得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這又是多麼強烈的情感!從這一對戀人在特定情景下的神態,即可窺見其彼此相愛之至深,互相關心之至切。

可是,這對戀人的純真愛情被扼殺了,林黛玉淚盡而逝。「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最後,寶玉「懸崖撒手」,遁入空門。

(四)

《紅樓夢》所寫的寶、黛愛情是一對時代先進者的愛情。這種愛情描寫的思想高度超出了在此之前所有的愛情描寫。林黛玉、賈寶玉對《西廂記》、《牡丹亭》是極力讚揚的。這表明了作者曹雪芹對這兩部戲曲名著的肯定態度。在我國古代以愛情婚姻為主要表現內容的文藝作品中,這兩部作品確實是上品,但要跟《紅樓夢》相比,那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紅樓夢》是頂峰,登上頂峰去看眾山,眾山就低多了。 《西廂記》、《牡丹亭》在眾山中雖是較高的,但與《紅樓夢》相比,畢竟有很大的差距。

《西廂記》中張生與崔鶯鶯相愛,是雙方的相貌才情。張生認為:「顛不倒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寵兒罕曾見」,鶯鶯認為張生「外像兒風流,青春年少,內像兒聰明,冠世才學」。《牡丹亭》中杜十娘對柳夢梅說,「愛的你一品人才」,看上的是你「年少多情」。他們的愛情是有反封建意義的,在封建時代,「一見鍾情」也有歷史進步性。它在今天是被否定的,但在封建社會中,具有無可異議的價值,因為在封建社會中,只要一產生天的男女之情,便與封建禮教對立起來了。我認為不能,籠統否定一見鍾情。一見鍾情是有反封建意義的,因為封建教義是扼殺情、欲的,即所謂「存天理,滅人欲」,為了封建主義的「天理」,人的情慾是要被消滅的。再說,「一見鍾情」不僅僅是外表的「一見」,而且是對一個人的風度、氣質的綜合印象;即使不很具體,但「見」的內容是很豐富的。這方面,每個有一定文化素養的人都會有體會:我看上了這個人,覺得很滿意或比較滿意,不僅僅是這個人五官怎樣,體形怎樣;而且是這個人風度怎樣,氣質怎樣。這個「風度」「氣質」就不好說了,只能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封建時代的戀人,如果從「一見鍾情」出發,既而衝破封建禮教的束縛,追求愛情的實現,那就是值得肯定和表揚的了。最後,如果統一到「夫貴妻榮」的套套中去,那就是既要適當肯定,又不能給以過高的評價了。《西廂記》、《牡丹亭》確有進步意義,但最後結局——男性之張生(張珙)、柳生(柳夢梅)都赴舉成名;女性之崔鶯鶯、杜麗娘,均因夫鬼而妻榮,最後,成就了「大團圓」的結局。這就是曹雪芹所說的「俗套」。《紅樓夢》所寫的愛情與上述愛情迥然有別。

寶、黛愛情,與封建道德、禮教,乃至整個封建制度水火不容。他們不僅在愛情上反封建,而且在整個人生道路上反封建。很顯然,他們共同反對「仕途經濟」,以至於共同反對封建主義的整個思想體系(包括「毀僧謗道」,因為儒、道、佛,均屬封建主義的思想體系)。最後,他們作為封建勢裡的叛逆者、由於時代的原因,毀滅了。但他們絕不與封建勢力相調和,作為時代的先驅,與封建「末世」斷然訣別。這種愛倩不僅控訴了封建主義的罪行,而且以其新思想的火花,否定了「仕途經濟」的道路。這是時代的愛情,時代的精神。所以,《紅樓夢》堪稱該時代文學的高峰。

(五)

我們在對寶、黛愛情作出充分肯定的同時,也要看到其時代局限性和階級局限性。寶、黛確實是時代的先驅,封建主義的叛逆但正由於他們生活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家庭中,所以,不可避免地要保留一些貴族公子小姐的劣根性。

非常明顯,在賈寶玉身上,還保留著一些紈褲的惡習。他與黛玉的愛情是純真的,但又與襲人等有暖昧的關係。他雖堅定不移地愛著林黛玉,但還希望有另外一些不使他感到「生分」的女性與他相處,除了作為朋友相處之外,還需要有一些「美妾」來侍候。這是一夫多妻制思想的影響,時代和階級的局限。

在林黛玉身上還保留著一些封建小姐的劣根性。她瞧不起勞動人民,罵劉姥姥為「母蝗蟲」。她在愛情方面猶豫彷徨,遮遮掩掩,不敢直率表明心跡;甚至仍然不能擺脫「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束縛,為無人主張而倍感痛苦。這說明,她的婚姻自主意識還不很明朗,不很堅決,不很大膽。這一點,曹雪芹掌握的分寸是很準確的。林黛玉是大家閨秀,雖有叛逆精神,但頭腦中殘存的舊意識新意識是同時存在的。而尤三姐,出身貧寒,受封建主義的熏陶少,舊意識也就少,因而在愛情婚姻問題上反封建也比較徹底,說:「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裡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第一,她選擇對象的標準並無封建主義的味道。她唯一的標準就是「可心如意」,其它的財、才、貌均不放在眼裡;如果「心裡進不去」,不能相愛,那麼,財產再多,相貌再好,她也不能嫁給他。第二,她的自主意識十分強烈。她在五年前看上了柳湘蓮,一直等著他,並感大膽地向別人說出:這人一年不來,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可沒想到柳湘蓮對她不理解,致使她引劍自刎。「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惠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 柳湘蓮後悔莫及,「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一揮而盡」。多麼可敬可愛的尤三姐啊!她追求的只是「可心如意」,並敢於自我「揀擇」而決不讓別人作主。這完全是男女平等、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意識,是講究女性獨立、尊嚴的意識。這是一個比林黛玉更光輝的女性形象!

    曹雪芹如果不是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怎能寫出這樣的形象和這樣的愛情?其他人,如無曹雪芹這樣的思想高度,怎能寫出這樣的形象和這樣的愛情?由此我們得到一點啟示:要寫出具有時代高度的愛情,作家必須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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