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傳詩」探《紅樓夢》的成書

從「傳詩」探《紅樓夢》的成書

從「傳詩」探《紅樓夢》的成書

紅樓評論

一 引言

    《紅樓嶺》「甲戌本」中有很多批語為他本所無,其中有一條是在第一回寫到賈雨村中秋夜對月有懷而口佔之五言律詩前的側批:

        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

據周雷統計,《紅樓夢》中共有「詩81 首,詞18 首,曲18 首,賦1 篇,歌3 首,……燈謎詩13 首,詩謎11首……」1如果扣除前人作品《山門》的「寄生草」,《牡丹亭》的「皂羅袍」和「山桃紅」三首曲,馮夢龍之一鏡謎2及只有一句的賈母燈謎「猴子身輕站樹梢」,仍有詩詞曲賦一百四十首,的確可稱得上有「傳詩之意」。

這些詩詞究竟寫得如何,兩百年來評價不一,「甲辰本」《紅樓夢》的夢覺主人序中說:

其吟詠詩詞,自屬清新,不落小說故套。

但野鶴的《讀紅樓夢札記》則說:

黛玉歌行,如葬花詞,秋窗風雨夕,桃花行,都無是處。3

雖然有不少人,如周雷4及蔡義江6認為這些詩詞曲賦都是曹雪芹的作品,更有人說:

單以《紅樓夢》的詩詞而論,曹雪芹已不愧稱為清代的大詩人

然雖據敦誠《寄懷曹雪芹》詩中所云:

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7

《紅樓夢》小說裡的詩究有多少是可與李昌谷比擬的,似還少人研究。現不論這些詩是否全為曹雪芹所做,筆者將僅分析詩詞的分佈情況與如何「傳詩」,並由之試探《紅樓夢》的成書經過。

二《紅樓夢》「傳詩」與史湘雲

《紅樓夢》小說中大部分的詩詞乃集中於某幾回。就百二十回「程甲本」而言,其中包括:

一、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有賈氏四姊妹,李紈、寶釵、黛玉詩各一首,及寶玉詩四首,共十一首。

二、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語」有賈環、賈政、黛玉、寶釵及元春等四姊妹燈謎詩共八首。

三、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有寶玉「四時即事詩」四首。

四、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有黛玉題帕詩三首。

五、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衡蕪院夜擬菊花題」有探春、寶釵、寶玉、黛玉「詠白海棠詩」各一首,又湘雲兩首,共六首。

六、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有十二首「詠菊花詩」一其中寶釵、寶玉、探春各二,黛玉、湘雲各三,又有寶玉,黛玉及寶釵的「螃蟹詠」名一首。總共十五首。

七、五十回「蘆雪亭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有大家的「聯句詩」,邢岫煙,李紈、薛寶琴及寶玉的梅花詩共四首,及湘雲、寶釵、寶玉、黛玉的燈謎曲詩各一首。

八、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有薛寶琴的十首懷古詩謎。

九、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有黛玉所寫「五美吟」五首。

十、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有黛玉「桃花行」古詩一首8及湘雲等所填「柳絮」詞五首。

十一、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有黛玉,湘雲和妙玉的「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十二、七十八回「老學士閒徽姽嫿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有賈蘭,賈環及寶玉「姽嫿詞」各一首,共三首。

十三、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通靈寶玉知奇禍」有寶玉,賈環與賈蘭「海棠詩」各一首,共三首。

另還有黛玉在二十七回的「葬花辭」及四十五回的「秋窗鳳雨夕」詩共八十六首詩詞曲,集中在總共十五回中。含這十五回的各抄本裡,都有這些詩。

「傳詩」的小說人物,一般而言最主要的當然是林黛玉,但卻也不能忽視史湘雲的重要性。三十七回起寫湘雲在史家聽說寶玉等起社做詩,「急的不得了」,寶玉「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湘雲才來了……」。之後就是湘雲立即寫了兩首「白海棠和韻」,又決定結海棠詩社,與寶釵擬就菊花詩題,而啟引了三十八回開始,大觀園中吟詩作詞的各樣故事情節。「詠菊花詩」不但是湘雲起的意,十二首中她也佔了三首,和黛玉一樣是做的最多的。五十回蘆雪亭聯即景詩時.湘雲爭聯搶答,是該段描述中的主角,眾人制雅俗共賞的春燈謎時也是湘雲以「點絳唇」開的端。七十回由湘雲的一闋如夢今引起眾人填柳絮詞,七十六回湘雲和黛玉聯句更是湘雲提議的。

就詩篇的數目而言,湘雲不如黛玉。但從「傳詩」的小說情節來看,湘雲的重要性決不比黛玉低,甚至可以說,比黛玉還重要,是《紅樓夢》小說「傳詩」的使者。

三「今本」與「舊稿」中的史湘雲

在今本《紅樓夢》中,史湘雲是一個重要人物,除了上文所述的「傳詩」以外,還有不少情節是以她為主角。例如,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及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裀」。也還有一些重要情節是以湘雲為啟引者,例如二十一回由湘雲替寶玉梳頭引出「賢襲人嬌嗔箴寶玉」的故事,二十二回因湘雲口快,說出小戲子像黛玉,惹起一場風波而有「聽曲文寶玉悟禪機」的大段文章。

但是自二十回湘雲正始登場起,其出現或離去卻常極為突然。二十回寫到眾人正在玩樂時「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沒有任何交待,而二十二回述及制燈謎時,湘雲本在坐,「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但是通篇沒有湘雲的燈謎,隨後也就失去蹤跡。三十一回過了端節,晴雯撕扇之後,「王夫人、寶釵、黛玉眾姐妹正在賈母房中坐著,有人回道:史大姑娘來了……」又再出現。三十三回寶玉挨打時仍在賈府,三十六回末才回家,但寶玉養傷時並不見湘雲去探望,大家嘗蓮葉羹時她也不在場,相當不合理。到七十六回與黛玉聯詩後,八十二回有看惜春作畫及探黛玉病的故事,就未見再提。宣到百零六回才又出現,但也只有簡單的敘述。故可推測是由於增刪而造成的結果。

今本《紅樓夢》多處言及湘雲幼年在賈府之生活,陳慶浩認為「舊稿的情節既經刪去,只能在後來的言談中補述。」9 但依拙見,應另還有 「舊稿亦無描述,今本是追述法」的一種可能,而更重要的或許是可深入探討今本有的各種情節,是否見於舊稿」的問題。

一般的研究者常由各抄本中的「脂批」來討論今本與舊本間之差異。但「脂批」是「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後才有的,言及「舊稿」處不多。「甲戌本」十三回有回前總批,其末句為:

隱去天香樓一節,是不忍下筆也。

回末總評: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因命芹溪刪去。

及回末眉批:

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

可確知舊稿中原有的天香樓一段故事已刪。「脂批」雖很少提及, 「舊稿」,但多處述及因「迷失」而不見於今本的部分。其中與史湘雲有關的是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己卯本」, 「庚辰本」, 「戚序本」,及「蒙府本」回末總評均有「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一句。但「甲戌入」二十六回回末總評卻說,

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

至於「甲戌本」十三回秦可卿喪禮時,「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一句有旁批:

史小姐湘雲消息也。

其他抄本略同,故知在今本中,史湘雲出場較晚,並無幼年時期的故事。而「庚辰本」, 「戚序本」等在二十一回「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文下的雙行批「前文黛玉未來時湘雲、寶玉則隨賈母……」,應是指黛玉初進府時寶玉要求與黛玉分睡碧紗櫥內外,對賈母所說的話。可能在某次改稿時漏寫或省略。從其他「脂批」也看不出「舊稿」裡有別種關於史湘雲的情節。

另一可以探索「舊稿」原貌的資料是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詩》二十首。此組詩自《綠煙瑣窗集》被人發現後,四十年來已有不少研究,淺見以為明義所題詠的故事皆見於今本《紅樓夢》,但其所讀到的乃一內容較為簡單,時序也有些不同的早期抄本。其中提及「詩」的有兩處:一是第七首末句「題詩贏得靜工夫」,一是第十八首起句「傷心一首葬花詞」,並無結社,聯詩等的描述。第七首的詩句似是指今本二十三回寶玉作「四時即事詩」 ,第十八首則很清楚是說黛玉的葬花辭,都和史湘雲無關。

再就這二十首詩所吟詠的對象而言,一般認為並無史湘雲在內。按今本《紅樓夢》,湘雲的地位相當重要。六十二回「醉臥芍葯裀」一段常為人所樂道,其意境不在二十七回「寶釵撲螺」之下,明義詩中未有隻字言及湘麼,根可能在舊稿中並無這些情節,湘雲原非小說中的主要人物。

四《紅樓夢》成書經過之芻見

自從胡適之先生將珍藏的「甲戌本」影印問世後,各地《紅樓夢》的研究者始得詳閱其內容而推敲此書究是如何撰成,陸續有人提出乃由一舊著增刪改益而得的看祛。最早可能是在台灣的梁宗之,一九六一年曾發表《我猜想紅樓夢成書經過》。其後以具體例證探討此問題之紅學家甚多,例如周紹良,吳世昌,皮述民,戴不凡,朱淡文,梅挺秀及陳慶浩等均是。其中戴不凡甚至認為「石兄」才是原始創作者,曹雪芹是根據其舊稿重新改寫成書的。這種說法受到很多反駁。實陳上,各家研究的結果實多支持今本《紅樓夢》乃自一情節較為簡單的「初稿」或「舊稿」增補、擴充、重組而成的說法。只是一般人多只願相信是由曹雪芹增刪剪接其本人的原稿所完成。

曾由明義二十首〈題紅樓夢〉詩來討論成書經過的有周紹良、吳世昌、朱淡文等。但也有人認為《紅樓夢》原稿是一部內容完整的故事,同時也認為明義的詩不足為據。例如劉兆榕說:

只要細審這組詩,完全是一個初學青年的情趣、喜好,或在附庸風雅,故詩中多半在直接描繪書中的一些閨閣閒情等具體細節。詩如此寫法,不要說二十首,就是二百首也未必能將書中所有的情節都反映出來。

故他的結論是:

總之,我們不能根據明義小序的一些曲解去考定《紅樓夢》的成書經過和區分共中的內容。

但淺見以為這一類的推論並不合理。假設書中原有省親故事,一位富察家的貴族青年詩中怎可能不有所吟詠,而且書中若有眾多青年男女聯詩、結社等情節,一位正在學寫詩的「初學青年」會不「附庸風雅」一番嗎?故若明義的詩中沒有提元春省親及眾人做詩,應表示他所見的《紅樓夢》中並無這些故事。

據考證,富察明義約生於乾隆五年(1740) ,《綠煙瑣窗集》中詩詞的寫作時期為乾隆二十一、二年至四十二年(1756——1777)間。他所讀的既然是「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 ,其中又無元春省親之情節,則應非「甲戌年脂硯齋抄閱再評」,且已含元春省親故事的「甲戌本石頭記」。再者,「曹子雪芹」如已有了「新稿」,恐不會以舊稿」示人。因此,明義所見的抄本應比「甲戌本石頭記」更早。至於他「見其鈔本」的時間,淺見以為不應早於乾隆十七、八年( 1752 ——1753) ,亦即他十二、三歲之時。

故可推知,《紅樓夢》小說在乾隆十七、八年時內容尚較今本為簡。沒有元春省親和大觀園中結社吟詩的情節,史湘雲也還不是重要人物。換言之,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工作可能尚未完成。那麼,一兩年內是否已能寫完,而且「脂硯齋」也完成了「抄閱再評」,實屬可疑。

由於「庚辰本」與「己卯本」十七十八回尚未分回,「列藏本」七十九回和八十回亦未分開,而各本都有未完的痕跡,故知「甲戌本」也系「未完」之稿。若「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後,即使前八十回仍非「全璧」,則全書如何寫成及何時寫成,均聽再加探討。

一九六一年胡適之先生曾認為「曹雪芹在乾隆甲戌年寫定的稿本止有這十六回」。如今看來,這話稍嫌武斷,但到乾隆甲戌本(1754)全書尚未完成之觀點則應是正確的。曹雪芹雖已「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紅樓夢》實際仍在繼續改寫、重編中。

註釋

1 見劉耕路,《紅樓夢詩詞解析》,周雷序文,3 頁,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

2 即「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一首。

3 《紅樓夢卷》289 頁。

4 同(注一),周雷序文13 頁。

5 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代序》,團結出版社(1991) 。

6 周黎庵,《清詩的春夏》,103 頁,漢欣文化公司,1990。年台灣版。

7 《四松堂集》詩集捲上。

8 此詩在小說中究是林黛玉或薛寶琴所作,並不明確,一般均以黛玉為作者,但兩百年前周春在《閱紅樓夢隨筆》中則說:「自有詩社以來,以寶琴《桃花行》為第一佳詩」, (見《紅樓夢卷》751 頁。)

9 陳慶浩.「第三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論文(1092 )。

十 「己卯本」與「庚辰本」作「伏史湘雲」,但誤為正文;「戚序本」及「蒙府本」則作「伏史湘雲一筆」;「甲辰本」為「伏下文史湘雲」但「史湘雲」三字誤為正文;「楊藏本」, 「舒序本」及「列藏本」三者則無此注

例如:

(一)吳思裕,《有關曹雪芹十種》42 ——49 頁,香港中華書局(1964)。

(二)周汝昌,《紅樓夢新證》,1067 ——1075 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

(三)吳世昌,《紅櫻夢學刊》1980 年第一期,1 ——22 頁。

(四)楊光漢,《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八輯,233 ——240 頁(1932) 。

(五)周林生,《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八輯,241 ——257 頁(1982)。

(六)李賢平,《復旦學報》1987 年第5 期,3 ——16 頁。

(七)朱淡文,《紅樓夢研究》182 ——253 頁,貫雅公司(1991)。

劉廣定,1992 年6 月2 日,在中央大學講,未刊稿。

有人認為此詩乃指今本第五回夢遊太虛境(注十一(三)(五)(六)) ,也有人認為指三十三回寶玉做詩(注十一(七)) ,還有人認為兼指兩者(注十一(二)(四)) ,拙見同後者。

就繪事言 從嘉慶年間改七多的《紅樓夢畫像》 到近人劉旦宅《石頭記人物畫》 及戴敦邦《紅樓妙群芳圖譜》畫湘雲都是用「醉眠」。就吟詠言,自嘉道時期始,如周綺之《紅樓夢題詞》及沈謙之《紅樓夢賦》也都以此為題。

梁宗之,《暢流》24 卷1——3 期(1961)。

周紹良,《紅樓夢研究論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

見(注十一(三))。

皮述民,《紅樓夢考論集》,聯經出版公司(1984)。

戴不凡,《紅學評議,外篇》,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

朱淡文,前引書(注十一(七)) 254——316 頁。

梅挺秀,《紅樓夢大觀》272——289 頁,香港百姓半月刊(1987)。

同(注九)。

《紅樓夢作者權論爭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

劉兆榕,《紅樓夢成書新探》,載《紅樓夢論集》,貴州人民出版社(1983 ) 。

《題紅樓夢詩》 序。

「甲戌本」胡適跋。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