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紅樓夢》 後四十回中神鬼、報應內容的深層意義

論《 紅樓夢》 後四十回中神鬼、報應內容的深層意義

論《 紅樓夢》 後四十回中神鬼、報應內容的深層意義

紅樓評論

長期以來,紅學家一直在「曹作高續」觀念的支配下搞人為割裂的研究,產生了許多糊塗的乃至錯誤的認識.尤其是對後四十回,無端挑剔甚至全盤否定.其中一個重要的理論支點,就是看到它在悲劇結局的描寫中充滿了神鬼、報應的內容,宣傳封建迷信,走向反勸的、神秘主義的封建道德說教,從而改變了「原作」的偉大現實主義精神。本文旨在走出誤區,對書中的這些內容給以新的分析評價,當然,我不採「曹作高續」說,也不採「揚曹抑高」說,而是尊重程、扁的聲明,把後四十回統一在曹雪芹的名下,給以整體性的考察.

一、神秘文化:《 紅樓夢》 人文精神的一個重要載體

這一節是先作一個.急論,以為後文切入具體問題確立思考的前提.

後四十回中的神鬼、報應內容,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紅樓夢》 全書所反映的「神秘文化現象」的一部分。我們考察的重點,暫不涉及書中屬於「亞神話」內容體系的文化源流,而把眼光投向那些屬於社會生活本體的神秘文化現象。這類現象,在《紅樓夢》 中,也就是在中國民間保持了幾千年的生活習俗和觀念形態中隨處可見,包括迷信的、宗教的各種活動和與此相關的神秘意識.就思想成分來說,這些現象是人類原始思維和後出的儒家「畏天命」思想、道家「委天知命」思想、佛教「前緣因果」思想的複合物。由於那個時代的人們,世界觀的總體還只能停留在有神論的原始層次上,所以,儘管哲學家的理論中含有自然宇宙觀的唯物主義成分,也阻擋不了對其「神秘化」的加工,而總歸於「宿命論」和「因果報應」的神學觀念。由於《 紅樓夢》 的前八十回是描寫悲劇發展過程的,所以社會文化心態就主要體現在「宿命論」上;後四十回是描寫悲劇結局的,所以社會文化心態必然主要體現在「因果報應」上.這二首同出一源,有著密不可分的內在聯繫.而且,儒、釋、道思想基於人類原始思維的有機結合,本身也是中國神秘文化的一大特色。曹氏的描寫,正是體現了這一特色。

宏觀地說,曹氏反映神秘文化現象,有兩個具有深刻意義的特點:

其一,作者是忠於現實生活的客觀性、自在性,而不只是出於小說筆法的寓言性、趣味性.就這一點來看,它不屬於浪漫化的藝術虛構範疇,而是紀實性的史筆。

我們固然不知道曹雪芹對神秘文化現象有什麼理論上的探索,但從他的全方位、全真態的描寫可以看出,他似乎已經發現,神秘文化自其產生之日起,就與人類其他文化形式共存下來,滲透在社會生活的整個機體之中,決定著人們的行為方式和思維習慣。由於神秘文化是人類原始思維中理性意識的混沌萌芽,雖未免荒唐幼稚,但畢竟包含了人們對大千世界運轉變易規律的探索精神和「合理化」的價值取向,所以它能成為人文精神的主要支柱.但形成傳統,其影響力就很難消失。正因如此,不論人們在主觀上是否相信天命、神鬼,都無法抹掉因文化傳統造成的心靈深處的暗影。例如賈寶玉可以毀僧謗道,但他對人生悲劇命運的「超驗」必然性仍可有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神秘意識,所以他作了那個「神遊太虛境」的謎一般的夢。此夢除「性生理反應」的內容是清晰的而外,其他一切意象活動本來應當是虛幻的、模糊的,只是作者出於文學表現的需要而不得不給以清晰化的描寫罷了.再如賈政從「紅樓女兒」所制的燈謎中,從賞玩「母珠」的奇異現象中,內心產生了不祥的預感和對「聚散」之理的參悟,雖無涉神鬼,也自有其神秘文化的影子。至於散見於書中各處的由宗教迷信活動和各種神秘意識構成的文化現象,就更是生活本身的再現,而不是作者的虛構臆造了。無須多加列述.

其二,在充分利用神秘文化素材反映生活本來面貌的同時,又突破傳統的思想觀念,或創新或改造,示人以真理性的認識。

曹氏雖然攝取了神秘文化素材,但可以肯定地說,他並非墮入迷津不能自拔的神秘主義者或宗教信徒,而懸居高臨下、洞明世事的偉大思想家.換言之,《紅樓夢》 由此而造成的撲朔迷離的神秘色彩,並不是互圖解那些非科學的神秘觀念本身的「真實性」,相反,倒是具有列象以斤意、掃清蒙昧、表達進步的人文主義思想的性質。只不過作者寫得十分曲折、深邃而已。

例如,賈府及「金陵十二釵」的悲劇命運,都事先在「太虛幻境」的冊事 上一一說明,也在中詞曲中給以暗示,但細按作者構思的寓義,這個總體的悲劇命運,並不是由宗教神秘觀念中的「上天」或神佛決定的,而是認識主體(即石頭,不全等於賈寶玉,卻可代表作者)對人生命運問題的理性徹悟,「做夢」的本身即含此義。「替幻」仙姑也不是能夠主宰人世命運的神秘力量的化身,而只是作者哲學理念的象徵,其命名即含此意義。而且,作者是有意借此來突出對婦女問題的思考,更有現實的針對性.所以,這是個與傳統神秘文化材料形同而質異的新構撰.

再有描寫悲劇結局的後四十回,雖基於現實生活的神秘文化傳統,不乏神鬼顯現和因果報應的內容,但只要仔細研究即可發現:在作者筆下,神鬼顯現僅僅是神秘文化背景下人們的精神幻象,而不是迷信傳聞或宗教神學觀念中的「事實」;因果報應也只是人的原始思維,而不是作者所要肯定和驗證的東西。正因如此,你在《紅樓夢》 中根本找不到屬於神秘意識自身的邏輯。若按因果報應的固有觀念,《 紅樓夢》 盡可像一般出於「醒世、警世」目的的小說一樣,給人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道德訓誡,這也正是許多「紅樓續書」之所以要拚命扭轉曹氏原意的文化原因.然而曹氏的描寫卻打破了這個「天經地義」的法則,示人以宏觀性、全息性的悲劇思想- 無論善惡,玉石俱焚!惡者得惡報,咎由自取,啟人警覺;善者得苦果,背人心願,令人痛惜.如此,就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社會,印證了他「末世不可挽回」的悲歎,也從根本上斷絕了人們在「善」的一面尚存有一線希望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加大了批判黑暗現實的力度.很顯然,作者觀察社會的重心是落在「由榮到衰」的原因上,所以儘管在書末甄士隱的那段頗具神秘色彩的預言中賈府尚有轉機,但從「石頭」此世所歷去推測,也不過是再開始一個由榮到衰的過程,具有廣義時空的哲學概括性.可見,這些描寫,也都不是舊有神秘文化材料的照搬,而是作了徹底的改造。一種朦朧的、現代的人文科學思想就蘊含在其中.

以上兩點,同時共態地體現在書中,所以既是客體自在性的,也是主體(作者)自為性的。

二、宗教訓誡的實質:設言以警世

宗教神學是人類遠古時期神秘意識不斷系統化、理論化的必然產物。其懲惡揚善的道德訓誡本來是好的,具有普遍的合理性,但之所以會成為迷信觀念,是因為人們不曉得,那種借助神鬼來訓誡世人的宣傳形式,實乃人類將自己的社會理念客體化、神秘化,並反轉來約束自己的思想行為和做出道德評價.只有揭示這個宣傳操作的實質,才能徹底打破宗教訓誡的神秘性,否定有神論,把人們從蒙昧中解放出來,從而正確認識人的自身力量。曹雪芹正是在這一重大問題上顯示了非凡的思想建樹,也推動了人文精神的進步.

作者所揭示的宗教訓誡的遺傳操作實質是什麼呢?第九十八回作了明確的回答.

此回敘寶玉經寶釵告知黛玉已死後,「一痛決絕」,其魂魄走入地府,欲尋黛玉以訴心中的委屈.這段情節,源於迷信觀念中「人死成鬼」能說法,是原生態的神秘意識,尚無道德評價的意義,按此邏輯、寶玉在陰間應能找到黛玉,然而結果卻出人意料。為什麼呢?陰司人這樣回答:

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意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氣,生前聚之,死刻散焉。常人尚元可尋訪,何況林黛玉呢?

這裡有兩個深層含義:其一,以《 紅樓夢》寫法的獨特性,林燕玉既是個有其生活原型的實體人物形象,同時也代表了一種抽像的哲學理念,即作者關於愛情主體論和愛情本體論的思想結晶,而給以藝術的具象化,因此,林黛玉也是個「虛無」的存在,或可稱為「林黛玉現象」,故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之說.同時,以林黛玉死後不在地府(鬼界), 對這個現象作了至高、至善、至美的肯定,在超離生死的絕對精神世界中顯示了永恆的價值。其二,否定迷信的靈魂不滅說.從林黛玉的「虛無」推至常人死後的虛無(有意置換了概念),采道家樸素唯物主義的「元氣說」抨擊人死成鬼說,無疑是正確的生死觀。這後一層含義,在緊接下來的寶玉和陰司人的問答中說得更明白:

問:既雲死者散也,又知何有這個陰司呢?

答: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便無,皆為世人溺於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寧分安常,成生裸未終自行夭折,或嘴淫慾尚氣退凶,無故自陰者,特設此地獄,囚其魂魄,受無邊的苦,以償生前之界。

這就是說,所謂對世人之罪給以「惡果」報應的陰司地獄,不過是一種宣傳形式,其操作實質是「設言以警世」.說其有,它存在於人的思想意識中,說其無,它是觀念的存在而非實體的存在.如此,宗教訓誡的本身也就不神秘了.這還不是掃清蒙昧,還其本相嗎?以此推論,那給人以「善果」報應的「極樂世界」,自然也是這樣虛構出來的.值得細細品味的是,正因為曹氏首先驅散了因果報應的迷霧,才沒有讓他熱烈歌頌的林黛玉死後進入天堂,而是歸回「太虛幻境」去了,這個「太虛幻境」,僅就字面的含義,也與宗教神學無關,而象徵著人的理性思維的最高境界(此境界在書末又稱「真如福地」,是釋、道同一的說法,且意在說明對社會人生一切大徹大悟的真諦都歸納於此,並非宗教觀念中的佛國淨土)。林黛玉的精神和必然的悲劇啟示,就是這個理性境界的一部分- 關於愛情真諦的部分。所以,正如陰司人對寶玉所說,只有「潛心修養」,達到徹悟,「自然有時相見」;否則,若沉溺於陰間泉下之說,「終不能矣」。

第九十八回的這段敘寫,雖然籠罩著非現實的神秘氣氛,但作為文化傳統是絕對真實的,作者本人的思想立場也是正確的、科學的.而且,借陰司人之口自道其中的奧秘,比直接批判有神論更為有力.

這裡,順便再提及一處曹氏明寫破除迷信的點睛之筆。一百二十回敘尤氏夜經大觀園,偶感風寒,發燒諾語,自有與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相關的心理因素.賈珍父子疑神疑鬼,弄得大觀園「風聲鶴映,草木皆妖」.賈赦起初不信,帶人察看,果見一「五色斑斕」的東西一跳而逝,加之眾人附和,便以為真有妖精,嚇得病倒。於是,一場請道士「符山驅妖孽」的鬧劇便認真地上演起來.妖怪既除,他的病也就好了。然而事後經一小廝之口批露,那妖精,不過是一隻「大公野雞」.如此,這種荒唐鬧劇的本質也就大白於天下了.它不僅說明了疑心生暗鬼這個道理,而且透視出貴族階級在行將滅亡時的精神惶恐和所能作史的無力掙扎。

三.神秘文化的精神暗影:人的真實心理軌跡

雖然曹氏是破除迷信的,但他畢竟精心構撰了許多涉於神鬼、報應的情節,其根本的原因還在於:曹氏以一個大心理學家的洞察力發現,正是在神秘文化傳統留下的精神暗影中,潛藏著人的真實心理軌跡.

《 紅樓夢》 時代,畢竟是神秘意識盛行的時代.曹氏深刻地看到,為社會所公認的普遍性道德理念和行為規範,是在儒學和神學的雙重作用下得到維繫。由於後者的淵源要追溯到人類文明之初,所以它在人們精神世界的文化積澱特別深厚,以至於成為無所不在的精神暗影。其中有關道德問題的合理因素,就成為所謂「良心」的客觀力量。由於「良心」的價值體系是人們自遠古以來的社會實踐中選擇出來的,是一種「絕對精神」,不受階級的、個人的因時因地的現實功利要求所支配,所以很容易被神學家說成是先驗的、神佛法定的東西。即使是一貫作惡者,只要理智健全,也不能不受到「良心」的審判.

在心理活動中,良心有時體現為「原罪感」.當人在現實生活中處於困頓、疾病或瀕於死亡的境地,基於神秘文化的精神暗影,就可能意識到這是因自己以往的某種罪過而必然招來的「報應」,並在良心的壓力下進行反省和懺悔.在這一過程中,精神恍惚者可伴有各種幻覺,容易體現為鬼魂、妖魔、凶險等恐怖、痛苦的意象活動,和一般的夢幻沒有什麼區別.這種意象活動可十分真切,因而夢幻者可有與真事一樣的內部語言活動和外部語言活動(即夢思和夢吃),從而有可能洩露出從不告人的內心隱密。社會文化氛圍,例如《紅樓夢》 時代神秘意識的普遍存在,可強化這種惡夢的意象合成;即使在今天,神秘文化的遺跡也仍可成為人的夢幻材料。現代精神分析學在這方面所闡明的機理,已提前在《 紅樓夢》中得到反映,所以曹氏不愧為中國的精神分析之父.

這裡,讓我們重點以鳳姐為例,看看曹氏這些帶有精神分析描寫的真實性,同時也看看這些描寫的深刻含義.

鳳姐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一個有著精明管理才幹的年輕當權者。她性格開朗、爽快、熱情、潑辣,同時也砍伐決斷,威重令行,在「金陵十二釵」這個正面人物系列中,具有女權運動旗幟的獨特意義.她一生做過不少好事,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男權社會」的某些風氣;而且因權力的集中和各種利益關係的矛盾衝突,必然遭到一些人的懼怕和嫉恨.尤其在春風得意之時,她逞強好勝的個性也愈加膨脹,這一方面是因她畢竟不能擺脫舊時代一般當權者的固有人格特徵,一方面也是因她年輕氣盛,對所作的一切都充滿自信.

在這種心態的驅使下,她可以使氣任性,為所欲為,什麼天王法度、陰司報應,都無所顧忌,也能脫口說出「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狂言。張金哥一案是她逞強好勝的行為衝出家門、走向社會的第一步,當然也是淨虛老尼以激將法撩撥她的興頭使然。此案本身的是非與鳳姐無關,但結果卻大有干係:一者,張金哥未婚妻因此而死,鳳姐不啻落井下石.二者,她白得了三千兩銀子分文未動,等於是利用權勢支配官府,包攬詞訟貪贓枉法。前者,她在道德良心上不能安泰;後者,她在世法公理上不能立足。這就必然在她的內心留下隱隱的創痛,只因為尚處在權力意志的鼎盛時期而以各種「合理化」的借口掩飾過去了。但是,這種心理防禦機制所達到的心態平衡畢竟是暫時的、虛假的,所以,當她的人.生命運走向底落之時,那內心的隱痛便顯現了。她不是說過「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話嗎?正說明她的心靈深處已有一個神鬼報應的暗影在,因而在面臨不可抗拒的死亡之時,便出現了令人恐懼的幻象。一一三回寫她在神情恍惚中「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坑似的」.她連聲驚叫,「睜眼一瞧,不見有人,心理明白,不肯說出來」.按事情的前後邏輯,她顯然明白:欠債要還,欠命要償,這正是張金哥二人的冤魂來索命.同時,也說明她無意識中正在進行良心自責,懺悔過去的「宿冤」(回目有此明示).在作者方面,能為她書此一筆,具有洞明世事是非和對她表示某種諒解的雙重因素.實事求是地說,這不是什麼因果報應,也不是什麼冤魂索命,而是神秘文化的精神暗影與人的道德理念登加起來的心理軌跡.

同理,一百一十回寫她再次遇見秦可卿的幽靈,也是真實的心理軌跡.在民間迷信觀念中,從來就有「鬼魂托夢」一說,作者就巧妙地加以利用,一來是要深化秦氏形象的意義,二來也是兼寫鳳姐本人的思想意識.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一般規律,鳳姐前次在夢中見到秦氏的魂魄,且聽了那一番警人之語,實際上也是鳳姐自己在烈火烹油之時所產生的「繁華不能持久」的一閃之念,只不過還是一種潛意識,夢一醒就忘了.只有在衰敗已成事實的情況下,這種潛意識才上升為意識,使她不能不有所反省.基於神秘文化的精神暗影,於恍惚之中再次出現秦氏的幻象也是極可能的事:

鳳姐的心中疑惑,還想著必是哪一房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並沒有人出來,早已神魂飄蕩了。恍恍忽忽似乎背後有人說道:「嬸娘連我也不認識了?" 鳳祖忙回頭一看,只見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風流,十分眼熟,只是忽不起是那房那及裡的媳婦來.只聽那人又說道:「嬸娘只管享榮華、受畜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之基』,都付與東洋大海了?」鳳姐聽說,低頭子思,總怒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怎樣疼我來,如今就忘到九貢雲外了?」… …

此夢明顯包含著鳳姐悔恨「忘性」的成分(當然是白日夢),正說明這乃是她自己的心理軌跡使然.此一筆,也是對書前智通寺楹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診釋,既為鳳姐惋惜,也在警誡世人。

那麼,又該怎樣理解鳳姐死前夢見尤二姐鬼魂的意義呢?鳳對尤的「苛毒」乃至裡其於死地,完全是出於反抗封建夫權的鬥爭需要.事情是賈璉引起的,只不過尤二姐作了賈璉的替罪羊。由於根本的矛盾不在風、尤之間,所以對尤二姐的死,鳳姐也不能不有所惋惜,能為她打點祭奠,也未必出於虛偽。按前八十回的這個邏輯,到了一一三回,鳳姐雖夢見了尤二姐,卻不是冤冤相報的恐怖氣氛,而是和解的氣氛:

尤: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 … 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咱們的二爺糊塗,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做事過於苛刻,把他的前程丟了,叫他如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氣不平。

鳳: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

很顯然,此時尤二姐的鬼魂,在鳳姐的夢中是良心和公理的複合物,一方面表明根本的罪責不在鳳姐,一方面也表明了鳳姐對「舊惡」的懺悔。如此,既辨明了大是大非,也掃清了鳳姐人格上可能遭到的誤解,意味深長。

在周圍的迷信者的眼中,鳳姐確是在「因果報應、冤魂索命」的恐怖中死去了,連鳳姐本人也不能擺脫這種意識,此為神秘文化傳統使然。但應當注意,作者沒讓給下地獄,而是「歷幻返金陵」,也歸回太虛幻境去了。這說明,鳳姐並非作者所要貶斥的對象,而且無法以世俗的善惡標準來評價,只能對其進行理性的思辨。相比之下,趙姨如之死倒是「下了地獄」。但細按趙氏死前的精神錯亂(幻覺和諂語),也是與神秘文化影響有關的心理軌跡。作者給以抄露、意在讓她自己承認人格的卑劣,比局外的評判更有說服力。

後四十回中,涉及宗教迷信、神鬼報應的內容不止這些,只要仔細研究,都能找出它們的必然邏輯和作者的深刻寓義。不再一一。

綜上所述,曹雪芹基於中國的神秘文化傳統和當時的風俗習慣,基於神秘文化暗影與人的精神活動的相關性、必然性,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合理地運用這些素材,大大豐富了《紅樓夢》 的思想、文化內涵。這些內容非但不是糟粕,反而是化腐朽為神奇,閃爍著人文科學的燦爛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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