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醉金剛論析

《 紅樓夢》 醉金剛論析

《 紅樓夢》 醉金剛論析

紅樓評論

從《 紅樓夢》 俠文說起

「大旨談情」,有《 金陵十二釵》 、《 風月寶鑒》 題名的《 紅樓夢》 ,會有繪寫義俠的文字嗎?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這赫然見於第24 回回目。甲戌本第26 回脂評有:「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庚辰本也有略同的脂評,甲戌本缺第24 回。庚辰本、有正本第24回前都有總批。據訛字少的有正本校讀應為「夾寫醉全剛一回,是書中大淨場文字,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書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俠』字,則大有深意存焉。」這條脂評少見有人提起。這「必不可少」的評語,出自讀過曹雪芹全部書稿的評者之手;其實,庚辰本實寫醉金剛的文字,不過全回四分之一,但其間眉批、夾批,竟有20 余條之多,這即揭示了.曹雪芹和脂硯齋、畸芴臾等,在創作和評論《 紅樓夢》 時,已是從敗落富貴世家子弟,走進了市井俗人的生活境界之中;和醉金剛倪二這樣的人物,在思想感情上有了割不斷的聯繫,在心理觀念上彼此相知相通。這對認識作家與評論家,對認識《紅樓夢》 和脂評的社會蘊涵和思想傾向,具有拓廣以至改變人們的眼界和思路的重大意義。

醉金剛一回文字及相關脂評的意蘊,在紅學研究中沒有得到論者們的重視。這一事實有傳統文化心理觀念上的原因。究其原始情況,刪落脂評的程高本大量刊行,脂本漸被湮沒;程乙本對這節文字作了大量改竄,人物發生了變異,20 年代之後在大陸和台灣流行的又是程乙本:這種版本上的原因是其重大原因。1982 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以庚辰本的底本校印,補配程甲本後四十回刊印的新通行本,才算給一般《紅樓夢》 讀者和紅學愛好者提供了一種脂本.我曾把它前八十回叫做「校脂本」,它可以和大陸50 年代據程乙本為底本校印的舊通行本對照,比出程乙本的改動。本文引校脂本文字以論析醉金剛,對程乙本窗口竄改字句加著重號標出。特此說明。

醉金剛之形象

1 .潑皮外相,義俠恢情。謀事落空的賈芸又遇潑皮倪二擋道,叫人為他元辜受欺辱擔心。文宇卻陡轉為倪二聽得「那人大叫」: 「老二生手,是我衝撞了你!」情事急迫,稱呼親熟不外,挨罵反而賠禮。他睜醉眼看清是誰,忙放手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那裡去?」烏雲滿天忽而豁然開朗,活脫是個「好看」的都會市井潑皮.

脂評就倪二話語批道:「如此稱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雖破份量在也。」賈芸隨口說到受了氣惱,倪二又看慷慨地抱打不平:「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這有豪俠氣,也有潑皮氣。這看似酒後狂言,卻寫出了更深一層的特定社會生活圈的情理。

這節文字沒有正面描寫倪二的除暴俠行。賈芸聽倪二此言後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施,頗頗的有義俠之名。」好街坊善來善往,街頭蛇惡來惡對。這虛筆交代了倪二這一面的實至名歸。脂評批「因人而施」: 「四字是評。難得難得!非豪傑不可當。」能識得正邪善惡,能做到抑強扶弱。這「卅年」閱歷凝結在內的評語,應該有此蘊涵。靖本批語有此回「伏芸哥仗義探庵」的照應後文之筆。庚辰本此回對賈芸的夾批有:「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潑皮外相,義俠性情的醉金剛其時會有「必不可少」的人事文字,是可以肯定的,只可借被迷失了。

2 .專放重利債,輕財尚義俠。問清賈芸氣惱的原故,倪二大怒道:「若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潑皮發怒不忘「令」字尊稱,罵人還有好話弄話。這真是奇人奇文。此處有夾批道:「仗義人豈有不知禮者乎,何嘗是破落戶?冤殺金剛了!」這哪像超脫的小說批點,倒像為知己被誤解急鳴不平。這又是奇評。家業敗落的舊族後輩,無能作事業營運,往往以祖輩余資放債取利,這等人被稱作破落戶.第72 回王熙鳳曾說過她「落了一個放帳破落戶的名兒」,言下很是冤屈。這條脂評為倪二辯護如此情急,只能從作家和批評家都是小說生活中人的情勢,才能做可信的解釋。

倪二專放重利債,自然不乏錢財。但按照世俗眼光,高利貸者比小商人更貪利背義,視錢如命。面對賈芸的困境,乘人之危,重利盤剝,這可以說是倪二的一種機遇。他會有居高臨下,在施恩捨財中變卑為尊的形跡心態,更為常情所難免。倪二卻即刻傾囊付給,足夠解賈芸錢財所需;不要利錢,免去賈芸加息償還的顧慮;不寫文約,不留糾纏憑據,也自然不限定歸還日期,從實利困窘到精神負擔,在一併解決上為賈芸設想得仁至義盡,「救人須救徹」的俠心昭昭。傾囊無餘,傾心信任,不留半點余財物證,全副殲膽相照,又真是義氣凜凜。這番話又全然按職業的放蕩利貸的規矩講出,句句不離本行,只能出自「這一個」倪二之口。他最後申明,只要對方認為這借貸有損人格高潔,他絕不強人所難,污人清白。不只銀物上不期望加利還報,精神也絕不求以低攀高。這又表現出人格上的獨立自尊,不乞求他人的不亢不卑氣概。「傳真寫照」不重於形貌酷肖,而在於神采逼真。專放重利債而能輕財尚義俠,這寫了他有物質基礎,也寫了他的精神情態.這使倪二以充分感人的力量,活現在人們眼前。

3 .市井俗人的義利之辨。多年緊鄰,又知道倪二何以有「義俠之名」,賈芸面對倪二借銀的義俠之實,還是唯恐生事:「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為的人,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就是了。」但倪二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好會說話的人,我卻聽不上這話。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 帳給他,使他的利錢?既把銀子借給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閒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給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對這段前兩句話,脂評批;「光棍眼裡揉不下二砂子是也。」這指倪二聽得出賈芸對他借銀子是恭敬感謝,卻又把它當作職業的放高利貸行為的善意的誤解。他要用善意的開導沖掉這諸眼的砂子。說鉻眼在於這話實則把他混同於口講仁義、,心繫實利的市俗食利商人。這誤解是賈芸把他放帳的職業交往關係,當作了道義契合關係。

這開導裡先反覆說明他和諸多借貸者的關係,不是義氣結合,而是以本求利的職業交際;是市道交而不是道義交。比起他和賈芸講的實心話,那些關係是「閒話」。「青目」是阮籍和道義投合的知友之間的關係,這是他希望賈芸與自己建立的道義交關係。這關係是既有急需,被子「便拿去」使用,不只不能談「放帳」圖「利錢」,連本錢也不應存有歸還的「指望」。這開導中又說明他在求利的市道交中,不只依靠文字契約作擔保,更依靠對借貸者有無歸還能力的識別選擇,使他的貸款不至於有虧賠的風險。

所謂「市井俗人」、「市井徒」,在我國歷史工是指兼括工商業經藝者的「商」人。他們排在士農工商四民之末。政策上為朝廷所輕,道德上普遍被指為重利輕義。市井俗入以逐利為嘴口營生的職業手段,不精於逐和就無法存活。市井俗人也自有精神生活的道義追求。大小商戶興辦贊助社會公益事業的義舉,自古代以至於現實生活之中,這種事例難可盡數,又是我國明顯的重要的一種歷史傳統。商人的這一正面社會生活圈面,卻歷來被人們輕視忽視。放高利貸的倪二,對其求利的職業行為講來光明正大,這是市井俗人所持的正視財利觀念。他將取利的物質追求的市道交,放在慕義的精神追求的道義交之下的地位;將道義交看作絕不容謀利之念褒讀的神聖人際關係:這種義利之辨何等深刻分明。這實在是我國正統文化以至小說戲曲中空前未有,難見後繼的一段獨特卓異文字。這該是把「俠」字寫在市井俗人身上所賦存的一種「深意」。

這一番初交的言辭行事,使賈芸「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但他還不相信這是倪二酒後的真言,怕這是「一時醉中慷慨」,會有變卦。脂評批道:「芸哥實怕倪二,並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也。」這既見出對賈芸的態度,也見出對倪二的心意。賈芸到錢鋪稱得銀子是「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 才對倪二信實。賈芸到家門卻先給倪二家捎信後再進家。他謀事得成批來銀子,次日五鼓起身先找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耽誤道義交放帳時日,不對道義交還銀虛作推辭。兩個「按數」,在不容毫釐之利玷污道義上心心相印,又都表現出俠義人的慷慨爽快。這又在行動上表現了兩人的義利之辨上鮮明的共識,也表現了作家和批評家的讚賞和共識。

市井小人物的社會意蘊

醉金剛在現存曹作八十四《 紅樓夢》 中,是見首不見尾的小人物。按照海外有的紅學家的說法,他生活在大觀園理想世界之外骯髒的現實世界。第24 回中醉金剛並不骯髒。大藝術家筆下的人物總是全息性的虛構藝術形象。只寫他尚義俠的層面有理想化的用心.他身上荷載的經濟社會學信息,又表明確實地植根生長在現實生活之中,他和現實世界的關係也並非出淤泥而不染。

工商業資產者發展到一定社會規模,資金余缺調劑的需要,才使金融業資產者應運而生.倪二專放重利債為業。脂評中「卅年」所遇此等人或等而下之的人「不少」。這說明金融借貸業已成為當時一種專業分工明確的社會職業。《紅樓夢》 創作評論集休是富貴世家敗落子弟,他們遇合的「金剛」一族人們的數量,使評家想「歷歷注上芳諱」的文化素質是以說明其時金陵、蘇杭、京城等工商都會中、市場二商業、金融業歷史發展階段的情勢。醉金剛義利之辨中向來被輕視的「利」的一面,在這樣意義上應該更受注意。

賈芸說倪二相與交結的都是「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照倪二說來,是借貸歸還重利債上「有指望的人」。兩人都把這等人和賈芸這般敗落世家子弟明白地區別開來。這等有膽識能為借帳還債的人物,該是市井俗人,或稱作私商之中,從事風險性厚利經營,時或有資金短缺情況的人物。倪二和賈芸分手後寄宿到馬販子王短腿家。脂評批道:「常起作處人畢真。」這含有遇合閱歷的評語,在和賈芸話語的參照中,透露出可以解悟到的可貴信息。

王短腿的綽號,意味著經常以馬代步。這不是譏其行走不利,是贊其有精於騎術的特長。馬販子職業說明他不同於《水滸》 的金毛犬段景柱以盜馬為業,是工商都市中的有家坐商。實則這種以騎術擅名的馬販子往往亦販亦盜,勾結盜馬賊銷贓取利,更是家常便飯。這便是他的膽量作為。農業社會的馬匹價值,其一是耕畜,更重要的是戰爭坐騎。它歷來有朝廷法禁管理,嚴禁民間宰殺販賣。明代對北方遊牧少數民族的開放禁停馬市,是朝廷有激烈爭論的政治大事。清初內外戰爭頻仍,對重要戰爭工具的馬匹,也不許民間開放經營。《紅樓夢》 時代江南、中原諸多工商都會發展繁榮,貨物商旅的運輸來往都需舟車之便。馬匹作為工商業交通工具的新價值日趨高漲,而農業社會的落後法禁不曾應時取消。其結果是愈禁而社會急需的馬匹價值愈高,販馬的利潤愈厚。盜馬販馬的雙重犯禁,這便使王短腿這樣的冒險家式的私商,一方面是經營順利時可獲暴利一方面是犯事時棄馬逃生而本利賠光。這種走私經營者破產時不可能從低息官貸獲得大筆資金以東山再起,只能從倪二式的債主重利貸借,以契約家業擔保在得手後本利償清,一位在市井中以潑皮手段違禁放債而有「金剛」之名。一位到邊遠塞外違禁販馬而有「短腿」之號。在犯法圖利上互助互利,在膽量作為上相知相賞。這形成了倪二以王家為「常起作處」的「畢真」交際關係。

賈芸所知見的倪二交往人物,不止王短腿一人,也不限於販馬一個行業.倪二稱那種交往是市道交關係。這種職業交際的認輸多而面廣是必然的。農業社會以政治權力壟斷控制工商業的的法禁止,在工商都會勃興發矛中不會應時鬆弛消除。市場經濟和民生急需的商品販運,就會有與販馬業相同的情況。這些私商對資金調劑的共同的頻繁的需求,才使倪二這樣「專放重利債」的私貸業得以興起發展。私貸業從資金上的調劑支持,又使在禁令重重、競爭激烈下的私營工商業在破產、虧損、周轉困難等風險中,得以歷劫再興,遇難有救。這種私貸業與私商交際中必然存有的形跡詭秘,圈外人賈芸看來,很容易誤會為江湖好漢的「相與交結」。圈內人倪二對賈芸的開導,又是作家向讀者作的這種經濟政治的社會信息的闡明。

這等信息的社會意蘊是:《 紅樓夢》 時代的工商都會這樣特定地域的現實生活中,出現了這樣的商民特定圈伙。他們以夥同違法圖利創業致富。在都會市俗人眼中,已經成為一種既受輕鄙,又被贊慕,十分引人注目的「好漢」幫伙。這實在是中國歷史文化著作中未見記述,或少有記述而未見稱揚的全新社會現象。這圈伙不以農業社會的宗法血緣、家鄉地域、政治幫派、門第貴賤、家資貧富為聯結紐帶,不以江湖好漢的劫富濟貧、仗義疏財、共圖大業而結義拜盟。這圈伙的市道交以現金交易,契約規定,瓜分利潤而結合,沒有農業社會傳統的倫理、道德約束,純粹是「小人以利合」,無利不成交。看似鬆散庸俗,卻因為聯繫於各自的家業成敗盈虧而更牢固切實。其離合取決於雙向選擇,體現了人格的獨立、平等、自由,已經是工商社會的新型人際關係。對共同取得的財物分配,固然是緇珠計較,分厘不讓。比起朝廷、家族按權位、等級、資歷、輩分、長幼分配,不是有序列可循,簡單易行。比起梁山、方臘的殺貪官、破城池、開倉濟民,實則大部錢糧收歸山寨、軍旅需用,按軍階、坐次加平均主義的分配,不那麼有收取民心的號召力。但它按市場行情、社會約定俗成的資金增殖所得和商業經營所得的比例,先行議定立約,事後履約以行。不只更公平合理,也免去臨財取予之時,或明或暗的爭功遨賞,糾紛傾軋。這種市道交分配之道,是脫開農業社會政治道德規範的市場經濟要求之道。

這種圈伙沒有明確的政治目的,只是鑽過撕開農業社會法禁的縫隙裂口,共謀貨幣商品之富的私利。這為重政治道德的傳統文化心理所輕鄙,為重視暴力革命與宏觀社會變革的片面觀念所忽視。他們有競爭有合同的集約努力,卻是使工商都會市場經濟發展繁榮,在促進消費中激發流通、生產的發展,形成社會經濟體制演進變革之中,帶質變性的地域行業的量變。比起清廷的崇儉抑奢(實質是重農輕商的重大政務措施),比起朱元璋、李自成式的舉義造反(改朝換代,實質上是以暴力強制手段,對農業自然經濟的現狀,做一次再分配的調整,無助於社會生產力質的發展,又勢必形成社會財富破壞)的做法都不那麼顯赫而引人注目.但從生產力第一的觀點作評價,何者是推動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這答案又是不難做出的。當然,這需要對實質上植根於農業社會的思想觀念,做認真的棄舊更新。曹雪芹能「傳真寫照」地描繪出這樣的人物圖景,脂評作者能這樣情深意切地做出評點,又確切地表現出思想觀念的卓異超前。如何看待現實生活中類似人物圈伙及其市道交的社會意義,又不能不說這節文字有切實的啟示借鑒意義。將《 紅樓夢》 只看作自然經濟農業社會反映的「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這論斷不說是錯誤的,也至少是片面的。它割斷從社會性質經濟體制演變上《紅樓夢》 與現實生活的聯繫,更對紅學不利。

市井俗人之俠的深意

中國有崇尚義俠的文化傳統。司馬遷的《 史記,遊俠列傳》 是世界最早描寫義俠人物的寫實文學精品。唐宋元明的傳奇、話本、小說中,義俠人物都有令人注目的地位。由清代到現代,武俠小說自成一家,雖不登大雅之堂,而精品巨著迭出,一直是暢銷書種。這也是中華民族的特有文化現象。

司馬遷引韓非子「俠以武犯禁」之說而稱頌遊俠的「私義」。將俠與「以文亂法」的儒並舉,寫俠的救人急難是「赴士之閨閫」。這表明他寫遊俠是從政治道德的教化觀念出發,而俠的自身和活動圈圍都是士民階層。出於儒家尚義諱利觀念,司馬遷稱揚遊俠「家無餘財」,絕不「設財役貧」, 「侵凌孤弱」, 「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這種俠者的範式,在其後的俠義文化中流為傳統。俠者寫作「俠士」「義士」,江湖好漢的劫富濟貧,都出於這種傳統。士農工商四民之末的市井俗人,則向來與傳統的義俠人物無緣。將「俠」字寫在專放高利貸的倪二身上,實在驚世駭俗。其「深意」則在於使人們更新傳統的商人與義俠的陳腐觀念。產品魔乏的農業社會商人,以囤積居奇,投機倒把,蒙騙欺詐取利。貨幣經濟不發達的狀態,不能形成專業的金融借貸行業。鄉村的高利貸,是土豪劣紳本業之外帶超經濟強制性的輔助剝削手段。放債對像為敗落舊家子弟、衣食不繼小民。高利使債戶短期無力付息,更難還本。目的在長期本利結算時倫此佔有對方田宅家人。這種財勢兼施的重刊盤剝,比舊式商業更引達增惡。近現代工商都會貨幣經濟的發展,形成專以借貸為業的金融行業。它遵循貨幣增殖運作的自身規律,在盡快周轉中增大貨幣數量,不求佔有無法投人周轉的田宅奴僕財富。它選擇短期內有付息還本能力的客戶貸出錢款,對可以生息的微薄本金和放債時日,也都精細地利用。不投資於貧弱小民,以避免資金積壓落空。它不同於舊式高利貸在自身致富外只會造成社會經濟衰落,卻如前節文字所述,在自身發展中促進城市工商業繁榮。

從高利貸歷史發展的經濟視角著眼,倪二「專放重利債」,沒有超經濟強制的社會權位。討得十五 兩有零銀子的利錢就想放出,賈芸還銀又力求不誤時日。他放債給「有指望的人」,對賈芸所稱「無能無為的人」不肯借貸。這是對新型金融業者維肖維妙的「傳真」。偉大藝術家筆下的性格人物,總是獨特的全息性藝術形象.倪二既蘊涵有這樣社會經濟信息,也在其潑皮債主性格中,蘊涵有政治道德的時代社會信息。從義俠教化視角著眼,他敢於違禁放債。他以金融業主之富,潑皮之強,按照雙方自願簽約的借貸之道,專從冒險傢俬商這等富強者手中攫取重利。對貧弱無助的小民不加重利盤剝,對賈芸這樣街坊,倒輕財濟危救困。這又是對市井義俠的確切「寫照」。

農業社會的士民遊俠,以武犯禁,以武稱強士林,以武濟士之閨閫。現實工商都會的市井義俠,以利犯禁,以利稱強商界,以利濟市井無助小民急困。時移世異,義俠人物也一代新人換舊人。對義俠人物的認識敬慕,既繼承傳統又有突破傳統的政治道德教化觀念的更新。這立意之深到今日還要用心體味。

時代的苦難與義俠的呼喚

農業社會向工商社會過渡的時代,是社會苦難特別深重的時代,有「淚谷」之稱。這樣的時代特別呼喚道德,特別呼喚義俠。泱泱中華大國,不會整體地同步地從此岸一躍而進登彼岸。曹雪芹所描寫的特定地域的社會生活,已經邁進了這一時代的門檻。當前神州大陸,也依然跋涉在這一過渡途程之中。先富起來的工商都會和商民一族,不只比照出貧困愚昧的山野鄉村人們的苦難;市井俗人既有貧者、富者,都會中衰落的士工兩族,流進的農民一族,也都不會隨乎心願地找到立業養家的位置。這可以說今昔同理。舊經濟的衰朽、舊法禁的捆綁、舊道德的淪喪,在製造加重苦難。新經濟在舊法禁不曾鬆解下難以發展壯大,新道德未曾樹立弘揚,雖無力包救苦難,但究竟是希望所在。農業社會朝廷重農輕商,忽視工商都會的繁榮與苦難,只著眼鄉村自然經濟小農的破產流離,妄圖恢復其自足與安定。儒家的從政濟民,諱利尚義;法家的尊君重法,耕戰強國:同樣忽視這種商民的興起壯大。伴隨著正稅小的苛繁攤派的頌義,實質是政治上挾制玩海,道義上輕蔑鄙視。從道德視角寫出倪二之「俠」,具有更新鄙商傳統觀念的「深意」。

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漢,聚合了士農工商中有膽量作為的強者,盜馬賊段景柱也為一名頭領。以暴力掠奪社會積累的現成財富濟助貧弱,並非使受濟者脫貧變強的長策。縱使梁山宋江能成為朱元璋式的開國皇帝,眾頭領成為開國勳臣,也無助於渡過「淚谷」的苦難。現實中不乏犯過法的倪二式大款,坐過牢的王短腿式業主,更多缺乏立業資金的當代賈芸。先富者之間按市場經濟之道互相提攜,先富者對待助者識才量力的輕財濟困,不是我們當今應該大力弘揚的時代新道德嗎!渡過「淚谷」的海外、國外的炎黃子孫中,倪二式的義俠人物及其後繼者的身份,是商界、慈善界眾望所歸的領袖長者。其救困濟急的義舉俠行,溉及赤縣神州。在道德上受到的讚譽感戴,受助者是出於真誠的.

農業社會向工商社會初始過渡階段,原始的工商業資產者和金融業資產者,都是向舊社會衝鋒陷陣的闖將,建成新社會的元勳。他們的正邪兩賦,新舊匯融都是時代印記。由於營運方式和傳統成見的原因,金融業資產者總受到更多憎惡鄙視。與曹雪芹約略同時的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 劇作中,寫了商業資產者安東尼奧與猶太人高利貸者夏洛克的糾葛。由於未曾脫開歷史偏見,只看到金融業與商業瓜分利潤的一面,不認識金融業以資金支持商業的一面;劇中歌頌安東尼奧的正直善良,將夏洛克寫成貪求財利、乘人之危的陰險刻毒形象。這部劇作成為享譽世界的名作,高利貸者夏洛克亦成為舉世知名的道德邪惡典型。但在這樣的時代曹雪芹就寫出了新型金融業資產者道德上所具有的義俠的光彩照人一面,這是曹雪芹對世界文學做出的獨一無二的貢獻。這也是應該大力宣傳的中華民族對世界做出的貢獻。

醉金剛形象變異辨析

據程乙本校印的《 紅樓夢》 通行本,前文所引加著重號的文句被刪除,字詞被改換。倪二登場罵人、謝罪的粗話刪去,便失去了潑皮氣。「令舅」、「青目」的雅言被改刪,便失去了他經常與商廣應酬的市井氣.他在賭場「吃閒淺」,是不設局,不下注貼輸贏,只向輸光賭資又能還債的賭徒放高利貸。程乙本改為「吃飯」.設賭局家壟斷供應的飯菜,質次價高,供狂賭者肚饑果腹,是變相抽頭.第68 回張華在賭廠「存身」,有夜賭不收店錢之理。此處「吃飯」的改筆,在局家,在倪二,都不合情理。「專管打降吃酒」,是為贏家打服賴帳輸家,受請酒酬謝。正是「醉金剛」本意。改為「專愛打架吃酒」,是消去「俠」氣的敗筆。倪二對賈芸講身份限人,賈芸講倪二放帳選擇客戶,倪二講交道的義利之辨,是本節文字的靈魂。大段精彩文句刪去,只簡單交代事實經過。人物失盡光彩。倪二作為新型金融業主的經濟信息和道德信息全被抹去。放帳潑皮與市井義俠正邪兩賦的醉金剛,削改為全無性格可言,只是借給賈芸謀事銀子的紙上的龍套。兩相對照,這變異驚人的強烈。

這變異的諸多敗筆,表層原因是竄改者沒有原作者的閱歷所造成。放眼全書,這原因又在據後40 回續作而作的改削。佚失的靖本 第24 回回首脂評有:「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 紅樓夢研究集刊》 第12 輯)這是對庚辰本、有正本「必不可少」脂評的照應文字的提示。續作104 回標目有「醉金剛小鰍生大浪」,文中的倪二邪惡化了。與程乙本第24 回文本相似之處是:這倪二也是過場龍套,既無閱人知世的洞察識力,也無相應的肝膽心胸。程乙本《 引言》 寫到,為使後40 回與前80 回「有應接而無矛盾」,刊印時曾對抄本作了校改。續作中的賈芸,不是「有膽量」「有作為洲仗義探庵」的「芸哥」形象.程乙本第24 回有關賈芸文字的削改,也看得出這種「應接」用心。

應該有閱歷不足的自知之明,卻多處大刪臆改。原作與續作文意相悖,不據80 回改40 回卻據後者以改前者。這樣的怪事出自高鸚與曹雪芹思想觀念的衝突.曹雪芹繪形繪神地為醉金剛「傳真寫照」,脂評作者惋借書上不能「歷歷注上芳諱」,立意都在於昭告廣眾,垂示後世。這不言而喻。他們不會具備現代貨幣經濟理論的科學知識。他們這種熱切期望卻是真誠的。這出於對「金剛之樣人」品性正邪的涪悉深知。對違禁高利貸行業是得道多助還是失道寡助,因而是有發展前途還是趨於消亡的社會事業,會有精思熟悉。對傳統的世俗的成見於其人其事的誤解,鄙視以至僧畏,有積久明察,感同身受的辨訴要求。這在曹雪芹和脂評作者筆下,都有鮮明表現。王熙鳳放高利貸日期短而只圖生息,和倪二同屬新型借貸業。賈璉、王熙鳳典當出於資金一時周轉困難,保持內外良好形象,待拖後收人到手時取贖。並非有當無贖,敗家蕩產。這都是精確的傳真寫照之筆。偉大的藝術家全身心投人地觀照、體驗現實生活,從而獨特地虛構出再現生活意蘊范全息性人物圖景,可以朔通歷史,可以鑒示未來。比起思想家抽像的虛構出來的哲學的、社會科學的理論模式,在時空蘊涵上往往更博大深廣。

高鶚沒有曹雪芹和脂評作者的閱歷、體驗。在程甲本《 序》 中,他寫到所以參與校印之役,是認為《 紅樓夢》 「尚不謬於名教」。以名教中人自居,對儒家傳統觀念,自是崇信而不敢輕易褒讀。對違犯當朝法禁的重利放債潑皮,他不能認同曹雪芹的觀念態度,讓這樣文字原原本本地流傳於當代後世。人物的正面傾向難以改變。減其粗野氣,市井氣,去其義俠膽識作為,這是高鶚之樣人偶或可以交言過事,不至低了自己身份,也絕不會對之敬重贊慕的一種市井俗人。平庸而毫無性格光彩的程乙本倪二形象,表現出這般有濃重儒家色彩的思想觀念。透過這兩個市井俗人的「金剛」,又可以認識曹雪芹和高鶚這兩樣文化人物的文豹的一斑。這又是兩種文本的醉金剛合照的社會文化蘊涵。

小人物變異的廣角漫視

曹雪芹先自寫出他的醉金剛,高鶚、程偉元又續改成他們的倪二。這現象牽涉到諸多重大問題。這篇已經過長的文字,只能漫視式地點到一些頭緒,供有關論者考析時參酌。

高、程校訂其定本程乙本時如何分工,是否見到過上引有關醉金剛的現存脂評,都無從查考。但從程乙本情況看來,即使他們見到這些脂評,倪二也還會改成這般樣子。曹雪芹在開宗明義的「開卷第一回」中,明確提出,他設想的《紅樓夢》 讀者對象是「市井俗人」,且曾一再申論。這些文句程乙本全部刪去。這和第24 回「市井俗人」之「俠」的刪改,在兩種思想觀念的衝突上,有整體意圖與部分運作的有序聯繫。倪二的變異值得這般論析,在於我是由這樣認識而作的。此其一。

第104 回中,賈雨村喝命差役鞭打酒醉的倪二:「打這東西,瞧他是金剛不是!」只打了幾鞭子,倪二酒醒求饒。雨村在轎內哈哈笑道:「原來是這麼個金剛!」從前引第24 回文字和脂評看來,雪芹、脂硯等人對這般「惡札」,拉雜摧燒還會難解其憤,怎會讓其借雪芹之名傳世。認為後40 回也出於曹雪芹之手的論者,至今有人尚以誠謹態度堅持自有見解,應該注意這個「金剛」的變異,也該注意到討這個倪二的感情態度,絕不是雪芹、脂硯等人的感情態度。賈芸的前後變異,也有同樣意義。

面對程本自稱為「定本」中「有應接而無矛盾」的倪二,沒有曹雪芹和脂評作者的閱歷、感情、觀念,偽造出脂本的醉金剛文字和脂評,是難以想像的事。歐陽健先生的脂本為劉銓福偽托說,固然難以服人;指靖本、靖批為偽作的說法,由靖批中第24 回中幾條靖批看來,這種說法也是把作偽看得太容易了。醉金剛的變異,將潑皮和高利貸的偏見結合在一起,對紅學研究的影響,是頗值得提起注意的。主張「市民說」的李希凡、藍翎以至鄧拓這樣的偉大學者,原來都依據程乙本立論,因而對醉金剛的社會意蘊難以作出應有論述。這在鄧拓來說,實在是為程本所誤,而脂本比較易得時,他又不得再揮筆著論了。何其芳的《論紅樓夢》 名文,論書中商人提及第24 回卜世仁而不及倪二。這恐怕在於對高利貸之為「商」業未能脫出成見,並非有意避過這一確切的新型「商」人。而在脂本印有通行本後,對立面的論者,也未能指出何文中這一失誤。海外紅學家余英時先生創立《 紅樓夢》 「兩個世界」新說(胡文彬、周雷編:《 海外紅學論集》),指大觀園以外的「現實世界」是「骯髒」世界。這在醉金剛身上也是不合曹雪芹作意的。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