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由盛而衰(1)
賈府由盛而衰(1)
《紅樓夢》文本是如何反映賈府由盛而衰的過程的
《紅樓夢》創作中以曹家家世為素材的來源,已是不爭的事實。但經過曹雪芹的「傳神之筆」,來自曹家的素材已經在虛構中變形與重組,因此,生活的原型與小說內容之間不存在對照和坐實的關係。它所涵蓋的不是一個「曹家」,而是像「曹家」那樣的無數個封建貴族之家的典型概括。小說敘事情節的素材有來自曹家的,也有可能來自曹家的姻親李煦家、平郡王家、福彭家等,甚至一般貴族家庭的生活素材。因而,對曹家家世研究只能用來探索《紅樓夢》是如何運用這些素材表現賈府衰亡史的,曹雪芹是如何進行藝術構思的。下面從《紅樓夢》的描寫中看一看它是如何反映賈府衰敗的。
賈府的衰敗是《紅樓夢》一條重要的意脈,曹雪芹採取兩種敘事手段:一是前五回通過三個過場人物甄士隱、賈雨村、冷子興,在他們凝縮的人生體驗中,顯現對以賈府為敘事中心的廣闊社會生活的概括,勾勒了賈府百年衰敗的歷史背景,展示了一種原生態的社會。二是從第六回沿著賈府的衰敗這條意脈,進入寫實的描寫。
(一)甄士隱是賈府悲劇的縮影
《紅樓夢》開篇寫了一個過場人物甄士隱(真)家的悲劇,象徵了賈(假)府的衰敗。真亦假,假亦真。甄士隱是一個財主,逍遙自在,不求功名。他尊重友誼,樂於助人。中秋佳節他想的不是自己一家人共賞明月,而是到葫蘆廟去,把落魄潦倒的賈雨村請來,共度團圓之節。還解囊相助,使賈雨村擺脫窘況,進京考試獲取功名。這樣的人既不結怨於他人,又不給他人帶來任何的不幸,但是社會卻並不因他有美好的品質而給予他很好的回報「葫蘆廟炸供」起火,甄士隱的家被付之一炬,只得到田莊岳父家去寄住。又「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抄,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岳父封肅(風俗)騙去了「狼狽而來」的女婿僅有的銀子後,對女婿當面羞辱,背後指責,使得甄士隱貧病交加,想苟且偷生都不能。社會的混亂、動盪和黑暗奪去了他的女兒,燒燬了他的房子,搶走了他的田莊,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
甄士隱經濟的破敗,精神的崩潰,一開始就為《紅樓夢》悲劇定下了基調。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所提到的功名、金銀、姣妻、兒孫這四項是世俗社會人生普遍的追求。所以它不是某一個人的人生體驗,抒發個人的情懷,而是從全知敘事視覺出發,跨越了時空,涵蓋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作出的總的概括,是對現實的警示和對人生的點悟。
1人生體驗的高度概括
生而為人,其需之多,幾乎不可窮盡,但人生最基本、最重要的就是孟子所說的:「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矣。」傳統社會人生最大的事情是成家立業;最大的歡樂是闔家團圓;最要緊的事是養兒育女。窮年累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而,他們羨慕神仙,所謂「世人都曉神仙好」的「好」,是世俗之人的理解;而神仙所說的「好」,是與塵世「功名」、「金銀」、「姣妻」、「兒孫」的無緣。至於「了」,是對世俗情慾的了斷。這在世俗社會是很難做到的,人們即使擁有豪宅、田園、金銀、珠寶、權位、名譽、嬌妻、美妾、子孫等,但還想過得更好,就拚命去陞官發財,傳統的中國社會裡幾乎都是圍著這個軸心運轉的,這是不可窮盡的追求。
2四個「忘不了」中的「金銀忘不了」,是其他「忘不了」的基礎
金銀是衡量一個家族或者一個人社會地位的坐標,《護官符》說到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權勢,巧妙地用「白玉」、「珍珠」同金銀並列,來顯示他們的財大氣粗。正是有了這樣雄厚的金銀家底,才使他們成為赫赫揚揚的百年望族;相反也正是由於經濟上的揮霍,入不敷出,金錢拮据,才使他們不可一世的家族敗落下來。
3《好了歌》及「注」是賈府衰敗史的「文眼」
曹雪芹那傳神的文筆,從枝枝葉葉伸展開來,寫了老樹千枝的賈氏家族的蕃衍、糜爛和潰敗;從一呼一吸穿透出去,寫了一源萬脈的家族派系的殘暴和貪婪;從一生一死鋪展過去,寫了這個以血族關係為基礎的社會結構裡新的人性、新的成分的出現和抗爭,以及與舊的禮教、宗法、權勢的不相容。
(二)冷子興演說賈府:勢——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形——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是從「如今的這榮寧兩府也都蕭條了,不比先時的光景」話頭開始的,為一部大書的內容定下了一個基調:「末世」二字既是對當時整個封建社會所處歷史時期的一種形象而深刻的總結,也是對小說所寫賈府的最鮮明特點的概括。《紅樓夢》是寫賈府的衰敗史,不是寫興衰史,不這樣認識我們就不能正確理解第六回以後全書敘事結構的演化,所描寫的賈府內主子之間的嫡庶之爭、婆媳之爭、房族之爭、主子與奴僕之間的錯綜關係;統治者正統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與年輕一代的衝撞與反抗,都裹攜在大大小小的生活事件之中。
(三)林黛玉的眼睛看到了賈府深藏的一面
黛玉進賈府,隨著她的目光從榮國府的外景漸進到內部的格局,從賈母、賈赦、賈政、王熙鳳三代四個人居室的位置,就可以窺見這個「鐘鳴鼎食」的封建大家庭裡存在著與封建秩序極不相協調的現象。長子賈赦雖因「皇恩浩蕩」而襲爵一等將軍,但在家族內部卻居於「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別室。次子賈政卻居於榮府「四通八達軒昂壯麗」的正室,黛玉抬頭看見皇上親賜「榮禧堂」橫匾。王熙鳳是賈璉之妻,理應隨公婆賈赦、邢夫人住,但她卻遠離她的公婆,住在榮府中賈母院之後、王夫人居室之側,三人構成一種鼎足之勢。這潛在地傳達一種信息:賈府裡掌權的是賈母、王夫人、鳳姐這一派,而且孫媳婦輩的鳳姐得寵尤其顯赫。榮府房屋院宇的平面示意圖,化成了人際關係立體圖;靜態的物質環境,變成了動態的社會角色;不會說話的建築物,變成了有個性的居室主人內心世界的寫照,呈現出長房失落、次子掌權的內部關係。讀者的視野隨林黛玉的目光察覺到這個封建家族內部不可避免的房族之間的矛盾和衝突,感受到這個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散發出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