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義江:《紅樓夢》的詩詞曲賦(1)

蔡義江:《紅樓夢》的詩詞曲賦(1)

蔡義江:《紅樓夢》的詩詞曲賦(1)

紅樓詩詞

傅光明:朋友們,大家好,歡迎在文學館聽講座。今天我為大家請來的主講人是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著名紅學家蔡義江先生。大家歡迎。

不同於中國其他古典小說,《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不是可有可無的閒文,而是與小說的情節與人物的描寫成了有機的部分。而且大多數詩詞曲賦與人物描寫和情節根本就是融合成了一個整體。如果不能很好地讀解《紅樓夢》書中的詩詞曲賦,你就不能真的讀懂《紅樓夢》。下面,歡迎蔡義江先生為我們演講《紅樓夢》的詩詞曲賦。

我想講五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是小說家還是詩人?」我們一提到曹雪芹,很必然的就和《紅樓夢》聯繫在一起,馬上就會想到曹雪芹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其實呢,他活著的時候,朋友憶述起他的時候,就很少有人講他是寫小說的。當時小說的地位不像詩詞那麼高,是閒書。今天的小說家地位蠻高,聲譽蠻高。過去能寫詩詞、能寫文章才是好。所以總是把他看成擅長於寫詩詞曲這樣的一個詩人。比如敦敏就講「逝水不留詩客杳」。這是在曹雪芹死了以後,他悼念他的詩裡講到的。像水一樣,過去的就留不住了。「詩客杳」,詩客死了,沒了。詩客就是詩人。還把他比作我們歷史上的著名詩人。比如說「詩才憶曹植」。曹植大家都知道,三國時,建安文學中,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敦敏的弟弟敦誠呢,把他比喻為阮籍,「狂於阮步兵」。阮籍做過步兵校衛,過去常常以官職來稱人。曹雪芹是很狂的。他說「步兵白眼向人斜」。對世上,他看不起的人,白眼相向。這本來是說阮籍看人,有青眼、白眼,喜歡的人就是青眼,就是眼珠對著他,看不起的人,眼珠就不見了,就全是眼白。曹雪芹也是很傲的。所以講「步兵白眼向人斜」。還把他比為劉伶。劉伶是晉代「竹林七賢」裡的一個詩人,他喜歡喝酒。後來,曹雪芹死了以後,敦誠就講「鹿車荷鍤葬劉伶」,葬劉伶,就是葬曹雪芹。劉伶這個人除作詩以外還喜歡喝酒。他老是坐著小車,就是鹿車,帶著一個鋤頭,就是荷鍤。他一面喝酒,一面和僕人講,如果我喝酒醉死的話,你就把我埋掉,把他比作劉伶。還有個朋友,張宜泉,也是在懷念曹雪芹時寫「謝家池塘曉露香」。把他比為謝靈運。這首詩,台灣有研究《紅樓夢》的人認為,張宜泉是不是和曹雪芹是朋友呀?前面序言裡講曹雪芹,會寫詩,全首詩裡沒有講曹雪芹會寫詩呀?我說頭四個字就是寫他會寫詩。把曹雪芹他家住的前面那汪水,稱為「謝家池塘」,因為謝靈運寫過非常好的五個字「池塘生春草」,所以比曹比謝叫「謝家池塘」。當然比曹雪芹,講得最多的還是說他像李賀,唐代的一個薄命詩人,很年輕時就死了。敦誠詩裡講「詩追李昌谷」,昌谷是個地名,李賀的家鄉,在河南。是說曹雪芹的詩可以超過李賀了。還說「愛君詩筆有奇氣」,我喜愛你的詩寫得有不同於常人的那種構思,那種氣概,很新奇。「直追昌谷破籬樊」,也是追李昌谷的意思。「破籬樊」,就是把李賀的範圍,把他的境界都突破了,突破了他的範圍。還有說「牛鬼遺文悲李賀」,這是悼念他死時候的詩,你遺留下來的文章,既詩歌,就像李賀一樣,這使我悲傷。李賀詩很怪,所以唐代詩人杜牧,給他詩集寫序言的時候講,「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今天把牛鬼蛇神比喻很壞的東西,要打倒。過去是指他詩歌的構思非常新奇詭異,就像李賀牛鬼蛇神的風格。所以叫「牛鬼遺文悲李賀」。還有兩句說「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我早就知道,寫詩要有膽量,有想像,你想到那些東西,你很堅定大膽的把它寫出來,用「鐵」來比喻,用「刀光」來比喻,可與刀鋒的光芒一起相輝映,就是「交寒光」。但是非常可惜,我們今天,讀不到曹雪芹寫的一首完整的詩詞曲,一首都讀不到。惟一一首遺留下來的,在《紅樓夢》之外的,只有兩句詩。那是題他的朋友敦誠寫的一個短戲,這個戲的題材是白居易的《琵琶行》,把《琵琶行》改成一個戲,故事叫《琵琶行傳奇》。曹雪芹看了以後覺得這個傳奇寫得很好,就題了一首詩。可這首詩沒有傳達室下來,只是憑著敦誠的筆記保存下來,最後兩句:「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這構思也很新奇: 「白傅」就是白居易,他做過太子少傅,所以稱「白傅」;因為白居易是古人嘛,就說他的「詩靈」如果看到你這樣的演出,這個劇本的話,要高興得不得了了,一定會叫他兩個小妾,「蠻素」是他的兩個侍妾,樊素會唱歌,小蠻會跳舞,叫她們來綵排一下,來演出,「鬼排場」因為都是古人嘛。我們看到的就僅僅是這兩句。後來,周汝昌先生有興趣給詩的前面補了六句。因為當初沒有說明是他補的,結果大家還以為發現了曹雪芹全首詩,讓吳世昌先生上了大當,還為此寫了很多文章,爭來爭去的,說:「你周汝昌寫不出來,這是曹雪芹的原文.」其實,前面是周先生寫的,周先生寫詩寫得不錯。

曹雪芹自己寫的詩我們已經看不到了。我們說他詩好,在《紅樓夢》裡,我們能不能看出來?《紅樓夢》裡,用曹雪芹自己名義寫的詩,只有二十個字,就是在小說的開頭,楔子裡面,最後講曹雪芹在悼紅軒裡,「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分出章回,纂成目錄」,把它題為《金陵十二釵》,並且題了一首絕句。這個絕句是以作者名義,就是曹雪芹本來怎麼寫詩就怎麼寫。這二十個字是很重要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你說這首詩寫得好不好?我是長期搞詩詞的。詩歌的體裁裡,五言絕句這種形式最適合寫景,一個小的景象景致,表現一個意境,是很擅長的。它不善於很酣暢的來抒情,來議論,這是七言絕句才擅長的。如果五言絕句裡又能議論又能抒情,就看出你的本領來了。才二十個字就把《紅樓夢》裡很重要的問題提出來了。就是真與假,「滿紙荒唐言」,如果你仔細體會的話,就知道《紅樓夢》小說,不是按照真實的人寫的,他是「荒唐言」,就是假的,就是我們今天講的虛構,而且不是虛構一點點,好像只是有塊石頭呀,或者警幻仙姑呀,太虛幻境呀這點才是荒唐的,整個都是荒唐的,所以叫「滿紙荒唐言」,從頭到尾是一個大膽的虛構,藝術虛構。但這虛構是有基礎的,他的感受是真實的,「一把辛酸淚」,他要把他真實的感受寫在完全虛構的故事裡。《紅樓夢》不虛構是不可能的,藝術創作需要虛構,生活真實是一方面,要典型化就需要虛構,政治環境需要虛構。他的家裡和皇家關係那麼密切,最後因為皇帝下命令抄了家,這些事情你能寫出來?你膽子那麼大?這個是講政治。更重要的是人倫道德呀,小說還是個閒書,寫給人家看的時候,誰能把自己家裡的事情,全對號。我父親就寫父親,本來叫曹釵蟻衷誚興終庋母雒志退楚玻懇豢淳褪悄悴薌業氖慮椋腔沽說茫克芩奼惆岢材兀炕掛錛頁螅乙劍飧鋈撕湍歉鋈斯叵擋徽#飧鋈誦睦鏘胱潘U廡┐髂隳苄矗坎苧├圩約汗勰釕弦餐u還K運押甘媸檔納鈧械美吹母惺芡u楣溝墓適鹵硐殖隼矗庋闖隼吹畝饔屑父鋈四芾斫餑兀克運蕩蠹葉季醯米髡吆昭健;疇聳曄奔洌疇四敲炊喙穎吹媚敲淳福吹媚敲春茫芾斫饉渲姓嬲奈兜濫兀空舛鱟指爬ǖ迷趺囪扛鋅嗝瓷畛粒≌庋氖駝庖皇住?

我們說曹雪芹善於寫詩,不但是他那些朋友提到他是個詩人。和他一起合作的像脂硯齋,他加的評語裡也講了這一點。比如他批道「余謂雪芹撰此書」,這個標點,一定要點在這裡,不是「撰此書中」,不要把他和現代漢語搞在一起。過去「中」字往往是一句的開頭,「中有一人字太真」,就是其中有一個人字叫太真。「中亦有傳詩之意」。我說曹雪芹寫這本書,其中也有傳詩的意思,也有把他的詩傳給大家的意思。這個意思當然不是他把他寫好的詩加在小說裡,不是的。而是通過小說顯露他寫詩的手段和本領。再有他批第二回前面的一首回前詩。這在脂硯齋評本裡都有,講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好像下棋一樣,「一局輸贏料不真」,最後要曉得結果怎樣?還「須問旁觀冷眼人」。對這麼一首詩的批語,他說「只此一詩便妙極!」意思是別的且不說,就這麼一首詩就妙極了。「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他平生就長於寫詩詞。曹雪芹不但詩寫得好,詞曲也寫得好。在第五回裡,批在《終身誤》或者是《枉凝眉》,批語的位置,兩個批本不一樣。上面有一條說「語句潑撒,不負自創北曲」,意思是語句非常的放得開,非常的潑辣大膽,沒有辜負他「自創北曲」。你看第五回裡這許多曲,《紅樓夢》十二支曲,每支曲有曲牌,這些曲牌都是曹雪芹自己創造的,所以說「自創北曲」。還有一首叫《樂中悲》寫史湘雲的,批語說「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還有一條,賈寶玉寫了一首《寄生草》曲子,脂硯齋說「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願不作此書」這是假設的話,假如說曹雪芹當初不發願要寫一部《紅樓夢》的小說,「卻立意要作傳奇」,要作戲曲傳奇,「則又不知有如何詞曲矣!」,又不曉得能寫出多少好的詞曲來。

詩詞曲畢竟不是小說裡的主體文字,因為小說不是傳奇,傳奇要有很多唱詞,那是要有詞曲的本領,小說的主體是散文敘說。那麼詩詞的功夫同小說的散文敘說之間有沒有關係呢?有。脂硯齋指出來了。有一次,賈寶玉看見一位新認識的丫頭,叫紅玉或小紅,對她印象蠻好。第二天還想找她,找來找去這個小紅不在,所以他就假裝到外面去看花,走來走去,實際上,是在找這個小紅,忽然看到西南角遊廊上有一個人靠著欄杆在那裡,很像小紅,看不清楚,為什麼呢?面前有一株海棠花把他擋住了。在這裡,脂硯齋有批語了,他說:「余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曲中泛出者」,「泛出」就是化出,「皆系此等筆墨也」,就是這一類筆墨,「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這難道不是這句詩麼?「隔花人」倒遠,「天涯」反而近,就說明,想看的人看不到呀,是非常非常難受的事情。這句詩是一句詞曲裡的,是金聖歎批《西廂記》裡的崔鶯鶯的唱詞。他說這情節便是從這句詩詞裡化出來的。

其實從詩詞裡化出來的還很多很多。脂硯齋沒舉而已。比如從人物描繪來講。有「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的話,在寫到薛寶釵的時候用過這八個字。有人讀《紅樓夢》非常不喜歡薛寶釵,就跟我來討論,說,你看,曹雪芹把薛寶釵寫的多難看,臉龐像一個銀盆,眼睛像一個水杏,這怎麼能好看呢?其實,曹雪芹不是講她難看,是講她好看。中國傳統的比喻,往往和西洋文學裡描寫的比喻是不一樣的。他們講外貌更注重形,我們更注重意,就像意境。銀盆,無非是講她生得很潔白豐滿而已。你看寫賈寶玉也是這樣寫的嘛。「面如中秋之月」,你說一個人的臉要真跟中秋的月亮似的,這個人也不好看呀,「色如春曉之花」,「眼若秋波」等等,也一樣。描寫林黛玉這個人就更加虛了。從來沒有很具體的講,鼻子長得怎麼樣呀,嘴巴是櫻桃小口呀還是大口呀,不是這樣寫的。她是比較虛的,比如有這樣的話:「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走起路來像楊柳在搖擺,靜下來的時候好像一朵漂亮的花倒影在水邊,這個景象很美,但跟人的形象實際上是有很大距離的。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是一棵樹,那有點像妖怪了。這都是我們傳統詞曲詩歌裡意象的吸收。李清照曾經寫過一首《醉花陰》被她丈夫趙明誠看見了。趙明誠一連寫了五十首,把李清照這首放在自己詞作當中,讓朋友看,「你看,我這些詞寫得好不好?」人家看了以後說,「這五十幾首詞裡就『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兩句好」。剛好是李清照的,所以她丈夫也佩服她。這是名句嘛。「簾卷西風」後人瘦成什麼樣子。如果讓西歐的作家來寫,不知道要怎麼個寫法,怎麼形容法。你看中國的「人比黃花瘦」,比菊花還要瘦。這裡我們這個形象的東西要高雅,要憑想像,要從其精神上去領會,不是具體的形象。人同黃花瘦不瘦的怎麼個比法?瘦不瘦的。但是這樣的詞就是好。《紅樓夢》裡,寫人物,特別是他喜歡的人物,往往外形多借用詩詞裡的意境。

那麼故事情節呢?也很多。比如大家很熟悉的黛玉葬花,應該說是很重要的描寫,在葬花之前,先有一段,寶黛兩個人共同讀《西廂記》,我校注的那本書,戴敦邦先生給我畫的封面就是寶玉和黛玉兩個人在桃花樹底下讀《西廂記》,可見這段描寫得很成功。書中說「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會真記》就是《西廂記》的別名,或者叫《鶯鶯傳》,「走到了沁芳閘的橋邊,桃花樹底下,一塊石頭上坐著,展開了書,從頭細細的玩賞。看到了『落紅成陣』」落紅像一陣雨一樣飄下來的時候,這個時候剛好是落紅成陣了。「只見一陣風過,把樹上的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這種情景,你們能想到古典詩歌裡的誰的詩嗎?是從什麼詩裡化出來呢?我想到李賀的詩,李賀有一句叫「桃花亂落如紅雨」,還有一首就是《題趙生壁》,「曝背臥東亭,桃花滿肌骨」,赤膊,曝背,曬太陽,臥東亭,這時候,桃花滿肌骨。其實,史湘雲醉臥芍葯裀也是這個景象,不是曝背,她是醉酒,不是臥在東亭,而是臥在芍葯裀上,臥在青石板上,不是桃花滿肌骨,而是芍葯花滿肌骨,這些景象都是同詩歌有很密切的聯繫。

黛玉葬花,我們現在看見的《葬花詞》很多文章裡提到劉希夷的《代悲白頭吟》,「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把花和人聯繫起來。葬桃花就是葬佳人、葬紅顏。還常常舉到唐伯虎,唐寅的詩,我們這裡沒舉。還有引到他祖父的「百年孤塚葬桃花」,這當然都和《葬花吟》有關係。但曹雪芹絕不僅僅只是看了這些詩。因為葬花的,把花的飄零、埋葬,跟紅顏薄命的埋葬聯繫在一起的話,在中國詩詞裡是很多很多的。吳文英是南宋的一個詞人,他在《風入松》裡講,「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愁草,這個「草」是動詞。我要寫一首《瘞花銘》,我就發愁,《瘞花銘》是悼念花的文字。「瘞」是埋葬。《瘞花銘》是原來庾信的作品,到宋朝的時候還有,現在已經沒了,現在庾信的集子裡已經找不到這個作品了,你看庾信多早。《瘞花銘》換一個詞就是《葬花吟》,意思差不多。韓偓,唐代的詩人,他的詩裡面也講,題目就叫《哭花》不是哭人「若是有情爭不哭」,你如果有感情的話,這個「爭」字就是「怎」字,是反問語氣,如果有情的話怎麼能夠不哭呢?「夜來風雨葬西施」夜來風雨,把最美麗的人都給葬了,這裡的「西施」是指花。北宋的周邦彥,就用韓偓的意思來寫《六丑》的詞,也是這個意思,「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傾國」就是美女,諸如此類的詞是非常非常多的。所以我們說,《紅樓夢》這部小說在很多寫法上都是從詩詞曲裡面化出來的,這話是可信的。所以,曹雪芹既是個詩人,也是個小說家,或者可叫做詩人小說家。這是我要講的第一點。

第二點我們講,小說中的詩詞曲寫得好不好?這是因為存在著兩種完全相反的意見。一種認為《紅樓夢》的詩詞曲寫得非常好,絕大多數年輕的讀者都屬於這一派的,調查證明,有的同學說最喜歡的就是《紅樓夢》裡面的詩詞,有的說,我喜歡《紅樓夢》就是因為裡面的詩詞曲,先看詩詞曲後來才喜歡上《紅樓夢》的。就是一般的愛好者裡認為《紅樓夢》詩詞曲寫得好的,也可能佔壓倒的多數。你如果問他這些詩詞曲到底好在哪裡,答案可能是五花八門,或者喜歡的也不一樣,有些人給你舉《葬花吟》寫得非常好,還有《紅豆曲》寫得非常好;有些人給你舉《海棠詩》《菊花詩》;還有人說《好了歌》《枉凝眉》都不錯,各有各的理由了,這是一派。另外一派呢,相反,認為《紅樓夢》裡的詩詞寫得不怎麼樣。他說真正有份量的作品不多,其中平庸的、幼稚的、笨拙的、粗俗的作品不少,持這種看法的人是少數;將小說裡的詩詞曲貶得很低很低的那更是少數。但是我看到過,都是著作裡面提到的。是哪些人呢?都是一些對舊體詩詞有根基的甚至是學者、專家,有些是著名學者、著名專家,這裡我們不要去講他們的大名了。但他們只做學問,對小說的創作不太瞭解,不知道小說應該寫成什麼樣才能算好的。在他們心目中,你只要講詩詞曲寫得好,他們馬上就想起李白、杜甫、王維、蘇東坡、辛棄疾、馬致遠等等。說《紅樓夢》如果和這些大詩人的詩放在一起一比的話,那就差一點。我想就這一派的貶低的看法,來說說自己的意見。我覺得根本的問題還在於衡量的尺度,你這個尺度對不對。把《紅樓夢》裡的詩詞當作《悼紅軒文集》來評論這就不對。悼紅軒是《紅樓夢》裡面講到的,曹雪芹在悼紅軒裡批閱《石頭記》,那麼我們姑且把這個悼紅軒當成為曹雪芹的齋號,書房號,如果是《悼紅軒文集》那全部是曹雪芹自己的詩文了,如果這樣來評論的話那就不對了,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

小說是再現生活畫面的,藝術的感染力不可缺少的條件就是它的真實性,如果不真實了你就打動不了讀者。《紅樓夢》主要活動的範圍是一個大家庭,主要是寫大家庭內部,是大觀園。人物呢,是怡紅公子賈寶玉,還有一大群姊妹、丫頭,這樣一些人,她們足不出戶。如果寫她們的詩詞都能夠表現祖國的雄偉山川或者是民生疾苦,那還能真實嗎?如果說金陵十二釵、賈寶玉,人人寫詩,都是李白、杜甫、蘇軾,那麼「海棠詩社」應該改為「中華詩詞協會」,哪能把詩詞寫得最好的人都集在一起?比如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或者說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或者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你叫《紅樓夢》裡的誰寫這樣的詩詞呀?黃河沒到過,長江更加不用說了,他們到街上去,看見過那些受凍挨餓死在那裡的屍體嗎?「路有凍死骨」他能看到這些?這樣寫的話,就不真實了嘛。曹雪芹即使有這樣的李白、杜甫的本領,也不能寫這樣的詩。如果《紅樓夢》的詩詞有李白、杜甫這樣的份量的話,《紅樓夢》就完了,小說就毀了。所以曹雪芹只能讓他創造的人物去寫風花雪月,去寫別離相思,寫四季更換,傷春悲秋,而且寫出來的東西還要像女兒寫出來的,大多數都是女兒嘛。所以脂評叫它「香奩體」。「香奩體」就是貴府小姐寫的體裁。你看林黛玉的《葬花詞》、《秋窗風雨夕》、《桃花行》,這些歌行採用的全是「初唐體」,唐代初期的詩。比如說《秋窗風雨夕》,就是仿《春江花月夜》這個格調,所以《秋窗風雨夕》、《春江花月夜》對得非常工整,是模仿這個格調寫的。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體」的代表作,當然是寫得好的,但在整個唐代詩壇裡,它不是最高雅、最上乘的作品。「初唐體」是什麼?「初唐體」就是初唐時期的流行歌曲、通俗唱法,是最通俗的,最流行的那些歌,寫出來的句子都是比較淺易的、能看懂的,很流暢的;主題都是用共同性的,別離相思、傷春悲秋、青春老大這些大家都能理解的、一般性的這種題材,並沒有深刻的社會內涵,更少作政治諷刺。因為《紅樓夢》裡面的這些公子、這些小姐,本來就是如此。當然我不是說整個《紅樓夢》裡沒有寄托,沒有政治諷刺。我講絕大多數是這樣一種形式,何況小說在那個時代主要還是破愁解悶的閒書,它要求通俗,所以,杜甫的沉鬱頓挫,李白的天馬行空,或者韓愈的奇崛古奧,李賀的牛鬼蛇神,全都用不上。

曹雪芹寫的小說人物的真實性同他的詩歌創作這兩者是結合得非常好的,有讀者可接受性。這些決定了曹雪芹這樣寫。這不是曹雪芹本領不夠,正是他高明的地方。寫的是小說,小說是第一位的,為裡面的人物服務。他要模擬女兒們寫的詩還不能都一樣。個人的思想、性格、修養、境遇、情況都不一樣,怎麼能寫出詩來都一樣呢?這樣的話,林黛玉寫的詩就要寫得很機智、很靈巧,因為林黛玉是冰雪聰明的人,寫得很纏綿、很哀怨,這樣才像 「瀟湘妃子稿」。薛寶釵的詩,人稱 「蘅蕪體」,因為她自稱「蘅蕪君」,住在「蘅蕪苑」,她就寫得雍容、渾厚、含蓄、典雅,表現她很自持自重,有修養有身份。史湘雲,人很聰明活潑,又很豪爽,所以她的詩清新、語言灑脫、不加雕琢的寫出來,有很自然的意趣。這樣就,很難為曹雪芹了。光要寫女兒的還不行,女兒的還要一個一個不一樣,但是曹雪芹都寫出來了,你說曹雪芹本領大不大。

而且小說裡做詩的人也很多呀。不能每一個人都像釵、黛、湘,都寫好詩,也不真實。還有一些根本文化程度很差,但是行酒令時也要作兩句的,像薛蟠之流的,基本上是文盲兮兮的,還有一些妓女之類的。所以不能都是一個腔調。我們不說別的,說李紈,李紈這個人大家知道,是從小知道詩書的,因為她的家庭環境,所以她會作詩一點不奇怪。但是這個人又只會侍親養子,侍奉上面的人,養自己的孤兒,是一個寡婦,心如古井,槁木死灰,沒有什麼追求的,沒有激情的,生活也平平淡淡,作人也老老實實,這怎麼可能寫出好詩來呢?書讀過,詩歌的基礎有,所以她看人家寫詩的能力要比她作詩要高得多,大家都推大嫂子做社長,我認為推得真恰當。「海棠詩社」的社長,因為她為人公道公平,評詩的眼光有,不偏袒哪一人,所以將李紈塑造成一個很不錯的裁判員,但不是優秀運動員,她自己成績不怎麼樣,但是是一個好裁判。所以她的詩寫的平庸一點,這是完全合理的。但是寫平庸詩的不止她一個。你說香菱,她從小沒機會讀書呀,被人家拐走了,但她有遺傳基因,這是我講的,不是曹雪芹講的。她的家庭是詩書的家庭,進了賈府以後,周圍的環境是大家都在吟詠作詩,她特別的羨慕,所以她自學苦學,學習作詩。開始學作詩時,她讀的詩也不多,寫出來的詩就不能不幼稚。所以有人說《紅樓夢》裡的很多詩很幼稚。作者就要寫它幼稚。林黛玉的講法不叫幼稚,叫你這個「不雅」,因為詩讀得太少,開始寫得太「不雅」了。我們細細的看香菱的第一首詩就曉得它「不雅」,一點都「不雅」。還有迎春,人家稱她「二木頭」可能老實是老實,但是聰明不夠,不太會作詩,有時候在宴會上面講幾句詩,把韻都弄錯了,你說她做的詩能不笨拙麼?笨拙才是真實的。還有我剛才說的像薛蟠呀,雲兒呀,馮紫英呀,蔣玉菡呀,他們所謂的詩能不粗俗麼?《紅樓夢》裡出自薛蟠、雲兒的,有很多艷歌淫曲,不但粗俗,簡直下流,這樣的作品很容易寫嗎?我看,後四十回就寫不出來。沒有出色的模擬本領,誰能寫得出來?你去看看那個錦香院的妓女雲兒的那幾首淫曲艷詞,我就特別佩服作者,這個曹雪芹哪裡學來的這個本領?寫得這麼像。所以來模擬各種風格各種水平的詩,要比自己做幾首好詩放在小說裡,這是過去很多小說家犯的通病,不曉得要困難多少,要高明多少。所以我說你衡量《紅樓夢》裡詩詞曲的尺度,就不能把他當作曹雪芹平常自己做的詩。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尺度,你要著眼於小說的真實性,看所寫的詩是不是為人物服務,為故事服務。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這篇文章收在好幾本書的前言裡,我看這裡賣的《〈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過去叫「評注」,前面就有。我把裡面的《紅樓夢》的詩詞,歸納成六點,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後面的兩點,一點就是講「詩即其人」意思就是,誰寫出來的詩,就是誰的詩,「按頭制帽」用茅盾先生的話,根據你頭的大小給你定做帽子。每首詩歌都是性格化的,跟人物相符。

前面講的一點就是這個,後面有一點,就是我下面準備講的第三點。就是詩歌裡面帶有讖語性質,用讖語的表現方法。所以,第三點我講,讖語式的表現方法。明義說黛玉的葬花詞是「似讖成真自不知」,讖或讖語是什麼意思呢?是無意中預言了將來。寫詩怎麼能寫出將來的遭遇呢?這一點有很大的神秘性,有宿命的成分,這跟曹雪芹思想中有很深刻的悲觀主義有關,他處在他那個時代,我們要理解。不是我們今天的。他對現實很悲觀,找不到答案,就歸之於命運,認為人的命運是注定了的。這樣一種觀念應該說是消極的,不要為了把曹雪芹講得高,就什麼都是好的,宿命的觀點是消極的。但是在藝術表現上,因為他有這樣一種根深蒂固的悲觀的宿命的思想,他往往從一個人開始的時候,探視他後來的結果,以為從他詩詞裡也會自然的流露,所以有很多讖語式的表現。我們撇開他思想上的消極面不說,他在藝術上倒有一個好處,就是前面後面成了一個完整的整體,一個有機的整體。在人物描寫裡也有這種情況。

比如說小說人物裡第一次描寫到惜春。不是提到她名字,而是描寫到她的時候,她剛好跟水月庵的小尼姑兩個人在那裡玩,人家送宮花去,她說了幾句話「我正在和智能兒講呢,將來我也跟著她當尼姑去,如果真的當了尼姑,剃了頭髮,花往哪裡戴呢?」脂硯齋說「閒閒一筆」,就是講笑話的一筆,「就把後半部的線索提動」,把後半部的線索給提起來。《紅樓夢》的這個特點,並不只是我剛才講的這個例子。詩詞裡有很多很多都是如此。

這一點特別是在曹雪芹寫的原稿,八十回以後丟掉了,現在看到的一百二十回,後面四十回是後人補的,由程偉元、高鶚整理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探討曹雪芹原來的意思的時候,這點更加用得上。就給我們探尋研究者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依據。最明顯的是,太虛幻境中金陵十二釵的判詞,還有《紅樓夢》十二支曲。這都預示著人物的命運,這些人物的命運歸宿都給一一的寫定了。那我們來看兩首,是不是這樣。《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詳細的解釋我那本書裡有,我在這裡就不細講了。現在有人提出,這首詞是寫誰的?說這首曲詞是歌唱三個人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這話對不對呢?不對。歌唱的對象就是薛寶釵。賈寶玉不是金陵十二釵的,他是男的,不在十二釵裡,也不在這冊子裡。當然你要講到薛寶釵的最後結局,你當然不能不提賈寶玉了。不但要提賈寶玉,還要提林黛玉。為什麼呢?因為結了婚以後,賈寶玉總是念念不忘林黛玉,他真正愛的是林黛玉,所以「意難平」。你再對他恭敬,對丈夫服侍得怎麼好,他也是「意難平」,他忘不了。曲名是非常重要的,《終身誤》就是講錯誤的婚姻,女子的錯誤婚姻。現在人的觀點好像認為,終身誤是三個人都誤掉了。男子的錯誤婚姻不叫終身誤。過去講終身大事只講女子。為什麼呢?女子結了婚以後,終身就托付給丈夫了。男的不要緊,沒什麼,誤的話,就休掉,再來一個。三妻四妾嘛。今天,我們對男的也講,你找對象是你終身大事。過去只講女的。這個《終身誤》就是指錯誤的婚姻,是講薛寶釵的。因為薛寶釵最後被賈寶玉丟棄掉,賈寶玉去做和尚了,她變成了活寡,守寡,守空房。這是跟賈寶玉的心態有關係的,因為他愛的是林黛玉。從這首詞中我們也看到,先是黛玉之死,然後才是金玉良姻。所以到金玉良姻的時候「俺只念」,我所想念的只是「木石前盟」。這個說明林黛玉已經死了,所以叫「終不忘」,我忘不了她。這不像續書裡寫的那樣,同時候發生,一個結婚,一個死掉。不是這樣。這一點,下面這首《枉凝眉》看得更清楚。《枉凝眉》這個題目把它翻譯作今天的話,就是:你傷心也是徒然的,也是沒有用的。因為「凝眉」就指悲愁、傷心、啼哭,都包括在裡面。你再傷心也沒有用。現在也有人寫文章在某某學報裡發表,說這一首才是寫林黛玉同薛寶釵的,又把兩個人合在一起了。因為判詞裡曾經把兩個人合在一起過。說,「一個是閬苑仙葩」是講薛寶釵的,因為薛寶釵很美麗,像一朵花一樣,所以是「閬苑仙葩」。「美玉無瑕」是講林黛玉的。這也弄錯了。「閬苑仙葩」當然是講林黛玉。林黛玉是絳珠仙草嘛,她才叫「閬苑仙葩」。在這首曲詞裡,為什麼不提薛寶釵了呢?因為薛寶釵和她毫無關係。她的悲劇的產生和薛寶釵沒有關係,不像續書裡寫的,不是因為婚姻對象,如果因為婚姻對象的話,寫林黛玉的曲裡一定要提到薛寶釵,這裡,金玉姻緣是不提的。反而講,「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你想想看,「枉自嗟呀」是講林黛玉的,在那裡就是「枉凝眉」,白白的流淚。「一個空勞牽掛」,牽掛著林妹妹的身體不好,不曉得現在她的病怎麼樣了。我這次遭遇不幸,她會不會受不了呀?這個就叫牽掛。按照現在後四十回的設計的話,瀟湘館同怡紅院是很近的,兩個人用不著牽掛,一天走好幾個來回,沒事情就走一趟。現在寫的是賈寶玉失了玉,成瘋癲了,一個迷失本性,變成兩個傻子了。所以,一個傻笑,一個也傻笑。而且林黛玉受到打擊以後,眼淚也沒有了,這倒是真實的,如果是巨大打擊以後,這樣也不假。但是曲子寫的,是按照眼淚還債來寫的。這個眼淚一直流下去,一直到死還沒幹。脂硯齋曾經有一條批語說「絳珠之淚,致死不干」到死的時候都沒有干,「萬苦不怨」,自己怎麼苦也不怨。原稿寫的林黛玉是另外一個林黛玉,是為了賈寶玉這個知己而受苦,是為了賈寶玉的痛苦而痛苦,最後把自己全部的眼淚報答了她的平生知己。這叫眼淚還債,報恩。後四十回中眼淚還債就不對了,她是沒有眼淚的,到最後是「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是賈寶玉哭得死去活來,昏天黑地的,賈寶玉流了很多很多眼淚,所以,這眼淚也不知道是誰欠誰的,誰還給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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