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闢蹊徑揭秘紅樓
劉心武創作簡歷
1942年出生於四川省成都市,1950年後定居北京。
曾當過中學教師、出版社編輯、《人民文學》雜誌主編。
1977年11月發表短篇小說《班主任》,被認為是「傷痕文學」發軔作,引起轟動,走上文壇。短篇小說代表作還有《我愛每一片綠葉》、《黑牆》、《白牙》等。
中篇小說代表作有《如意》、《立體交叉橋》、《小墩子》等。
長篇小說有《鐘鼓樓》、《四牌樓》、《棲鳳樓》、《風過耳》等。
1985年發表紀實作品《5·19長鏡頭》、《公共汽車詠歎調》,再次引起轟動。
1986-1987年在《收穫》雜誌開闢《私人照相簿》專欄,開創圖文相融的新文本。1999年推出圖文融合的長篇《樹與林同在》。
1992年後發表大量隨筆,結為多種集子。
1993年開始發表研究《紅樓夢》的論文,並將研究成果以小說形式發表,十多年來堅持從秦可卿這一人物入手解讀《紅樓夢》,開創出「紅學」的「秦學」分支。
1995年後開始嘗試建築評論,1998年由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出版《我眼中的建築與環境》,2004年由中國建材工業出版社出版《材質之美》。
作品多次獲獎,如長篇小說《鐘鼓樓》獲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短篇小說《班主任》獲1978年全國首屆優秀短篇小說獎第一名;此外,短篇小說《我愛每一片綠葉》和兒童文學《看不見的朋友》、《我可不怕十三歲》都曾獲全國性獎項;長篇小說《四牌樓》還曾獲得第二屆上海優秀長篇小說大獎。
1993年出版《劉心武文集》八卷,至2005年初在海內外出版的個人專著以不同版本計已逾130種。
若干作品在境外被譯為法、日、英、德、俄、意、韓、瑞典、捷克、希伯來等文字發表、出版。
有一陣,每到週六深更半夜,我都等著看中央十套的名家講壇,劉心武先生談紅樓夢。這個節目播出的時間非常晚,中間又不斷被片花打斷,苦苦等了一個禮拜,只能聽到一小段有意思的講義,也就十來分鐘。很不過癮。
我十一、二歲就開始讀《紅樓夢》,但是從來沒感過興趣,可能讀得太早了。那些操之過急的父母可以引以為戒。在我們的圈子裡,不懂《紅樓夢》、不懂魯迅,是一種真正的羞恥,沒啥好辯解的,自己找地兒趕緊補習去。去年年底我到一個朋友家去玩,摸著一本老版的魯迅雜文《二心集》,隨意翻翻,突然就腦力激盪,迷上了他的筆調。而把書櫃裡其餘的幾本《南腔北調集》、《且介亭雜文》、《集外集》等,全翻出來朗讀,勁頭大極了。
朝聞道,夕可死也。這是我當時讀魯迅的感受。回到劉心武以推理小說的方式在電視裡大談《紅樓夢》,引起了我對紅樓夢一書濃厚的興趣,同時也引發了我許多的文學聯想。
可能有人對劉的解讀法不以為然,太怪,太新,可是「錯」有「錯」著,文學本來就是建立在一連串的誤讀基礎上的一種領悟。以某種,無論是政治觀,還是歷史觀的正確性來要求文學,都有可能失之武斷吧。
另闢蹊徑解讀經典,哪怕是誤讀,有什麼關係?被人視為拙劣,又有什麼要緊?劉心武在他的《談紅樓夢》一書,提到過蘇聯的戲劇家梅耶荷德,說,你一個作品出來,如果所有人都說你好,那麼你是徹底地失敗了;如果所有的人都說你壞,那麼你當然也是失敗,不過這說明你總算還有自己的某些特點;如果反響強烈,形成的局面是一部分人喜歡得要命,而另一部分人恨不得把你撕成兩半,那麼,你就是獲得真正的成功了!這是「梅氏定律」。
其實,梅耶荷德還說過一句名言:「拙劣是一種美妙的表達方式」,就讓我們任性地閱讀,在經典中解放我們的思維吧。
千里搭長棚
——紅樓拾珠
有朋友問我:你的「紅樓拾珠」寫了不少了,為什麼連一些一般讀者覺得挺生僻的「珠語」都拾起來議論一番,卻遲遲不見你寫「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這顆人們耳熟能詳的「珠子」呢?
其實,我也一直在構思對這顆「珠子」賞析的寫法,只是覺得說淺了沒啥意思,往深裡說呢,則牽扯的方面頗多,怕一篇短文容不下。不過,現在我還是試一試,看能否長話短說,各層意思都點到為止。
首先要牽扯到的,就是《金瓶梅》。《紅樓夢》是一部與《金瓶梅》區別很大的書。《金瓶梅》文學性很強,在刻畫人物、寫人物對話方面,非常出色,但《金瓶梅》不僅色情描寫過度,而且作者在暴露政治腐敗、社會墮落、人性黑暗的時候,只有冷靜,沒有任何理想色彩,昇華不出精神上的東西。而《紅樓夢》不同,曹雪芹透過描寫,通過人物塑造,有時候更直接在敘述語言裡面,融注批判的鋒芒,提出了尊重以未被污染的青春女性為象徵的社會人生理想,昇華出含有哲理內涵的詩意。但是,毋庸諱言,《紅樓夢》與《金瓶梅》又有著明顯的文學上的傳承與突破的關係,像「拼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這兩句被一些讀者認為是曹雪芹筆下最精彩的諺語,其實是早在《金瓶梅》裡就有的。
當然,曹雪芹使用「千里搭長堋,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無論在總體構思,還是表達意蘊上,都比《金瓶梅》的作者高明、深刻。曹雪芹是在第二十六回裡,讓小紅來說這句話的。書裡交代,榮國府的大管家林之孝兩口子,權勢很大,卻一個天聾,一個地啞。更古怪的是林之孝家的年齡比王熙鳳大,卻認她作乾媽,而他們的女兒林紅玉也就是小紅,雖然相貌也還不錯,又伶牙俐齒,他們卻並沒有倚仗自己的權勢,將她安排為頭二等丫頭,只悄悄地安排到怡紅院裡,當了個澆花喂雀升茶爐子的雜使丫頭,後來還是小紅自己憑借真本事,才攀上了高枝,成為鳳姐麾下的一員強將。這兩位大管家為何如此低調?這就又牽扯到《石頭記》版本問題,在有的古本裡,林之孝原來寫作秦之孝,據我分析,很可能其生活原型,就是秦可卿原型真實家族的僕人,後來被贈給了曹家為僕——這在那個時代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曹雪芹原來打算在書裡,也點明他們與秦可卿來自同一背景,後來他改了主意,想隱去這一點,才決心把角色的姓氏,由秦改為了林。姓氏雖然改了,但其原型所具有的某些特點,卻沒有改,依然如實地寫出來。
我的「秦學」研究,揭示出秦可卿的生活原型,是康熙朝兩立兩廢的太子胤的一個女兒,胤在書裡化為了「義忠親王老千歲「,他」壞了事「,因此他的女兒秦可卿屬於藏匿性質,他「壞事」前贈予賈家的僕人,雖然不至於被窮追深究,但畢竟屬於「來歷不潔」,因此,林之孝家的要認王熙鳳為乾媽,以增加一些安全感,而他們在家裡竊竊私語,也就能使早熟的小紅比其他同齡人更知道世道的白雲蒼狗。
小紅是在與一個只出場那麼一次的小丫頭佳蕙對話時,說出這句話來的,還接著說:「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話與第十三回秦可卿念出的偈語「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是完全相通的。據佳蕙透露,故事發展到那個階段的時候,賈寶玉等人還根本沒有「盛筵必散」的憬悟,「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樣收拾屋子,怎麼樣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
「千里搭長棚」的歇後語,在《紅樓夢》裡與「樹倒猢猻散」,《好了歌》及其甄士隱的解注等,是一以貫通的,裡面有對世事絕不會凝固而一定會有所變化的規律性總結,也含有悲觀主義世界觀人生觀的消極情緒。
2000年7月14日法國國慶那天,我恰好在巴黎,目睹了法國民眾自發組織的「千里長桌筵」,人們沿著法國中部穿過巴黎市中心的經線,擺出筵席,大體真的相連,使用同一種圖案的紙桌布,各家拿出自己準備的酒菜與鄰居同仁們共享,在巴黎盧浮宮庭院和塞納河藝術橋上,據說是那條經線通過的地方,我看見男女老少或倚桌或席地,邊吃喝邊歡唱,十分熱鬧,又從電視裡,看到那條經線通過的地方,現場轉播的種種情況,真是非常有趣。到太陽落山時,這個貫穿整個法國的「千里長桌筵」在歡歌笑語中散場。我覺得法蘭西人的這份浪漫情懷,真的很值得我們學習。其實《紅樓夢》裡就已經寫到不少西洋事物,如金星玻璃鼻煙盒。治頭痛的膏子藥「依弗那」等等,「洋為中用」,咱們從「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裡剔除悲觀的情緒,注入法蘭西式的浪漫曠達,那不也就成為一句好話了嗎?
「我的研究屬於探佚學範疇,方法基本是原型研究。從對秦可卿原型的研究入手,揭示《紅樓夢》文本背後的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權力之爭,並不是我的終極目的,我是把對秦可卿的研究當作一個突破口,好比打開一扇最能看清內部景象的窗戶,邁過一道最能通向深處的門檻,掌握一把最能開啟巨鎖的鑰匙,去進入《紅樓夢》這座巍峨的宮殿,去欣賞裡面的壯觀景象,去領悟裡面的無窮奧妙。」
——摘自《劉心武揭秘紅樓夢》一書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