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對人物靈魂的描寫
(一)
《紅樓夢》第三回鳳姐出場:「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甲戌本夾批道:「懦筆庸筆何能及此?」又批道:「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後文焉得不活跳紙上,此等非仙助即非神助,從何而得此機括耶?」脂硯齋評《紅樓夢》中,在藝術上有許多獨到的見解,特別在刻畫人物上,對於曹雪芹能寫出人的靈魂,脂硯齋是有所察覺的,而且不時地為之驚歎。脂硯齋曾多次指出曹雪芹描寫人物「出口傳神」、「迫魂攝魄」以及「活像」、「活似」等等,說明他看出了《紅樓夢》作者對於人物沒有限於皮相的、表面的描寫,而且指出只有這樣寫人,才能夠感人肺腑。但脂硯齋又不知道作者這種筆力從何而來,他把這稱之為「神工」、「鬼工作」,認為這是作者的「天分」。第二十二回史湘雲說一個唱戲的小旦象林黛玉的模樣,賈寶玉怕得罪黛玉,給史湘雲使了眼色,恰巧又被林黛玉看見了,寶玉去陪不是時,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什麼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庚辰本眉批道:「此書如此等文章多多不能枚舉,機括神思自從天分而有。其毛錐寫人口氣傳神攝魄處,怎不令人拍案稱奇叫絕。」曹雪芹寫人物「口氣傳神攝魄」,其「機括神思」真是「從天分而有」的嗎?自然不是。其原因是作者熟悉生活、熟悉人,而且善於挖掘人物的靈魂。注重於寫人,努力展示人物的靈魂,是《紅樓夢》突出的藝術特點,也是它能感人肺腑的最基本原因之一。
俄國批判現實主義大師果戈理在他的名著《死魂靈》第十一章裡曾就乞乞科夫這個典型人物做了如下一段議論:
如果作者不去洞察他的心,如果他不去攪起那瞞著眼,遮蓋起來的,活在他的靈魂的最底的一切,如果他不去揭破那誰也不肯對人說明的,他的秘密的心思,卻只寫得他像全市鎮裡,瑪尼羅夫以及所有別的人們那樣子,一那麼,大家就會非常滿足,誰都把他當作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的吧。不過他的姿態和形象,也就當然不會那麼活潑的在我們眼前出現!因此,也沒有什麼感動,事後還在震撼我們的靈魂,……(魯迅譯《死魂靈》第十一章,374頁)
魯迅在談到如何描寫人物的時候,曾說過一句話:「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1]眼睛正是人心靈的窗口,畫眼睛的目的也正在於展示人物的靈魂。
偉大的現實主義巨著《紅樓夢》,為我們刻畫了眾多的人物,而且個個栩栩如生、有血有肉。他們每個人有鮮明的個性,即使有的性格相近也決不重複。這都是因為作者曹雪芹把握了人物的靈魂,並在描寫中通過種種手段,把人物的靈魂展示在讀者面前。《紅樓夢》之所以偉大、不朽,就在於書中所描寫的人物形象都是「活脫」的形象,他們不僅真實感人,而且能夠長久地留在人們的印象之中。
《紅樓夢》中出現的人物,大大小小四百多個,給人留下鮮明印象的也有數十個。這裡有重要的典型人物,也有一系列的小人物。這些人物都有鮮明的個性。人物的靈魂,指人物的思想、感情和性格,它們貫穿在人物的一言一動之中。人物一旦失去了靈魂,就會變成一堆模糊的概念,或者只是某種意念的傳聲筒。高爾基說:「在每個被描寫的人物身上,除了一般階級的要點外,還必須找出個人的要點,這要點可作為他最大的特徵,而且最後會決定他的社會行為。」[2]這所謂「個人的要點」即人物的個性,而形成這「個性」並時刻隱藏在這「個性」之中的因素,就是人物的靈魂。因此也可以說,人物的靈魂,就是形成一個人物的思想、感情、性格並能支配人物行動的最核心的因素。在曹雪芹所描寫的能給人留下印象的每個人物身上,我們都可以找到這種因素。正是由於這種因素,使我們能把他描寫的一個個人物區別開來。
一個人的性格形成因素是極複雜的,即使成長在差不多相同的生活環境裡,有時也會出現性格迥異的現象,或者至少要有大大小小的差異。現實主義要求描繪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要求描寫中的細節的真實。一個人之所以是這種性格而不是那種性格,與他(她)的生活環境、生活經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並且,人生活在世界上,不僅要在人與人之間發生著種種聯繫,同時也與自然界發生著種種聯繫。因而,一定的國度、一定的區域、一定的居住環境乃至一種勞動性質、生活習慣等等,都會影響到一個人的性格和氣質。不過,在階級社會中,每個人「不是作為個人而是作為階級的成員處於這種社會關係中」[3],每個人的思想、感情無不帶有階級的色彩;因此一定的階級意識,往往成為一個人性格中佔有支配地位的東西。「詩人的使命是要創造典型」(巴爾扎克語)[4]。一個作家在自己的作品裡必須創造出個性,才算完成了他的創作任務。然而創造個性又終究不是作家的最後目的,而是表達其傾向的一種手段。作家在自己作品中能夠把人物的靈魂展示出來,才能使自己描繪的人物個性鮮明起來,成為一個真實感人的人物。曹雪芹是一個進步的作家,他對於生活有敏銳的觀察能力,因此他在自己的周圍看到的不只是一個個具有這種或那種性格的人,而且看到了支配這種或那種性格的最根本的東西。當他用現實主義手段將這些性格描繪在紙上的時候,也同時把人物的靈魂展示出釆了。這也正是曹雪芹的偉大的藝術成功之處。
(二)
善於洞察人物的內心世界,用多種不同的藝術手段,把人物的靈魂展示出來,這是《紅樓夢》的最突出的藝術特點。《紅樓夢》通過廣闊的生活畫面和複雜的人物關係,描繪了一幅我國封建末世的縮影,全書貫穿著封建與反封建的激烈衝突。由於曹雪芹選材的限制,他沒有去描繪那種刀槍劍戟式的對抗;他側重於描寫的,是隱藏在表面溫柔、和平中的靈魂的對抗。從表面看,《紅樓夢》所描寫的似乎大多是一餐一飯以及做生日、舉家宴、省親、出喪、開詩社,行酒令、制燈謎等等日常瑣事;但就在這瑣碎的日常生活中,卻展開著激烈的性格衝突,在進行一場靈魂的戰爭。《紅樓夢》沒有驚人的離奇驚險的故事情節,但是它的每一章每一節都有著令人追索不盡的懸念。它靠什麼吸引讀者?就是人物靈魂的交戰和由此帶來的人物命運的曲折。
由於曹雪芹在描寫每個人物的時候都能把握他(她)們的內心,他向我們展示的不僅是一個個活脫的性格,而且是一個個活的靈魂。對於書中的主要人物,曹雪芹用了較多的筆墨,從多種側面進行了描寫,從而充分地展示了他們的性格,挖掘了他們的靈魂。通部《紅樓夢》中,對於寶、黛、釵、鳳四個人物,不僅著筆最多,人物揭示的也最為充分。實際這四個人物也正是這出複雜而壯烈的悲劇的主角。他們是全書衝突的兩方代表人物:一方以寶黛為代表,一方以釵鳳為代表。
賈寶玉是全書的中心人物,他對封建倫理綱常、封建道德的全面反叛,是作者描寫的中心衝突。作者一開始就向我們交待了他從性格到思想都與世俗乖戾:「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物,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冷子興介紹道:「那年週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
賈寶玉一出場,作者首先對這位主人公進行了如下一番追魂攝魄的描寫:
……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 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 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 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 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宇?」黛玉便說了名字。寶玉又問表 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 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 取用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也有王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稀罕 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 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簡短几段近乎幼稚的對話和一個摔玉的動作,使我們如見其人。一開始,賈寶玉的聰穎、頑皮的神態和「怪僻」的性格就深深留在讀者印象之中了。
賈寶玉這樣一個「怪人」,他的思想中到底有些什麼在支配著他呢?從襲人給他下的三條箴規中,可以大致給我們提供一個線索。當賈寶玉說:「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一一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花襲人說:「這是第一件要改的。」第二件呢?她接著說:「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並且「背前背後,亂說那些混話,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另出主意混編纂出來的。」第三件是:「再不可毀僧謗道,調弄脂粉。還有更要緊的一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我們說,唯其這三點,正是賈寶玉叛逆性格的核心,也可以說是這個人物的靈魂。三點任失其一,都不再是《紅樓夢》中的賈寶玉。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脂批指出:「乃石頭耳。」貫穿賈寶玉性格核心的,可以說是一個「情」字。作者把他拒見賈雨村,接交蔣玉涵、柳湘蓮;厭讀書、喜脂粉;斥寶釵、攆湘雲;吊金釧、尋古廟;親晴雯、遠襲人以至「平兒理妝」、「情解石榴裙」,並續《南華經》、作《芙蓉誄》等等舉動,都貫穿在一個「情」字之中了。從表面看,作者寫賈寶玉唯一的志趣就在女兒之中,願在眾姊妹中過一輩子,離去或死掉一個人他就灰心冷落。而實際上正是在這個「情」字中反映了賈寶玉對封建道德的背叛和對新的生活的追求。在寶黛的愛情中,我們就更明確地看到了這個「情」在反叛舊道德中的力量。賈寶玉第一次見到了林黛玉時就是「摔玉」,在他們的愛情不可衝破封建的「金玉緣說」時他就下死勁地砸玉:「什麼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寶玉見沒摔碎,便回身找東西來砸。」這樣連紫鵑雪雁等「後來見寶玉下死力砸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也都嚇慌了。真的賈寶玉的「情」只是為了求得男女愛情嗎?賈寶玉曾被薛寶釵的美貌多才所誘惑,也曾十分喜歡具有豪爽性格的史湘雲,但當我們聽他攆史湘云:「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髒了你知經濟學問的。」又經襲人敘述了他疏遠寶釵的情形;聽了他講:「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我們便看到了賈寶玉這「情」字當中含有的骨骼。他的多情、深情,正是他對舊道德反叛的一種外在形式。在《芙蓉女兒誄》中,他把一個出身下賤連父母均不知的婢女晴雯從品格到道德都置於一切高貴的統治者之上,發出『箝波奴之口,討其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的宣言,喊出「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直烈遭厄,巾幗慘於羽野」的呼聲,就更看出賈寶玉的「隋」中所含的進步的思想因素。這就是賈寶玉這個人物的靈魂。
關於林黛玉,賈寶玉初一見面就贈給她「顰顰」二字,這就抓住了這位女主人公的性格特點。林黛玉是個閨閣少女,她接觸生活面沒有象賈寶玉廣,她不僅不可能直接與大觀園以外的人發生來往,就是在大觀園內,與她接觸最多的男子也只有賈寶玉。父母早逝又沒有親兄弟姐妹,在賈府中使她天生成有一種孤獨感;美貌多才及對世俗的憎嫌,形成了她的孤傲,對外界人與人關係的敏感及行為舉止不流於世俗,在普遍漫延著庸俗、虛偽和腐敗的環境裡,使人感到她十分怪僻。在大觀園中,堪稱「怪僻」的有三個人:賈寶玉、林黛玉還右妙玉。林黛玉沒有象妙玉那樣,乾脆脫離世塵並把自己禁錮在櫳翠庵裡;她也不像賈寶玉那樣,在生活中表現得「乖劣」、「愚頑」。在她身上有著賈寶玉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多情。然而她又是個女子,不可能像賈寶玉那樣表現為對許多女子的多情。她的多情突出地表現在她對於春天花草的愛和對賈寶玉的一往情深。
在等級森嚴和濃厚的封建禮教禁錮的賈府裡,林黛玉感到沉悶、壓抑和孤獨,而只有當她投入到美麗的大自然的懷抱中的時候,她才真正感到了自己生命存在的價值。正值青春妙齡的少女,在春天自由開放的花草中,她感到那麼和諧,她感到它們都是有生命的,可以和自己相依為伴了。然而畢竟那黑暗的現實給她心靈上的創傷太深了,以致她把自己的不幸命運也分給她的自然界中同伴:;「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是什麼造成了她的這種心境呢?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造成的。可貴的是,她對這種環境並沒有屈服,「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末若錦囊收艷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曹雪芹就是通過這種特殊的藝術手段,向我們展示了這位美麗少女的純潔靈魂。
在現實生活中,她的愛要比在自然界艱難得多。她一方面要與封建倫理道德、封建統治者給她們的愛情造成的阻礙進行著鬥爭,一方面又要與賈寶玉的「多情」進行著鬥爭。做為一個生活在封建大家庭中的閨閣少女,她不可能直接站出來阻礙他們愛情的統治者發生正面衝突,她把這一切鬥爭都集中在與她所愛的人一一賈寶玉的口角之中了。在這種口角中,她直言不諱地宣佈了「金玉之論」為「邪說」,從而表明了她對舊的封建道德的背叛。這使我們看出,她對賈寶玉的真摯的、深沉的、專一的愛,一方面表現了她對新的生活的追求,一方面也反映了她的與舊制度的反抗與鬥爭。
「人物的性格要根據他們的處境來決定」(狄德羅語)[5],林黛玉的怪僻當然不是她的優點,然而這種怪僻的性格正是她的處境造成的。因而正是在她的這種怪僻中,包含著她身上的美與環境的惡的鬥爭。她之所以為人喜愛,歸根結底是由於她的「真」,她不會隱藏她的美,她隨時以她的美刺向周圍的惡。我們看到了她,就能一下子看到了她的內心,而她的內心正是在一片污濁之中的一股清泉。
(三)
在大觀園中,能夠以美貌多才與林黛玉並肩而立的,還有一位薛寶釵。從表面上看,作者寫她的性格要比林黛玉好得多,她溫柔敦厚,安分隨時,善於根據每個人的情況與他們處好關係,連大觀園裡的奴僕似乎也對她多有好感。作者曾從旁觀者的角度對她有如下一段描寫:
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那寶釵卻又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
如果就性格論性格,誰也不能說她的這些性格是不好的。不光是作為一個女子,即使做為一個人來說,「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善於搞好各方面的團結,也不能不說是個優點。何況這樣一個少女,她身上也確實有著不少做為一個少女應有的東西。比如她也喜歡讀書、作詩、填詞,在她心靈深處也有對愛情的追求,她也喜歡和同齡夥伴們一起歡樂,而且對於大自然對於作詩、繪畫,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因此有不少人曾經喜愛這個人物,自是並非無道理的。然而曹雪芹寫人物的時候,畢竟並不限於表面,他要深刻地揭示出入的靈魂。
在這個人物出場不久,作者就通過她服食冷香丸讓人感到她身上有一股「冷」氣。正像賈寶玉從林黛玉身上嗅到的一股「奇香」一樣,薛寶釵的「冷香」也是從她心裡發出來的。林黛玉是個多情才女,她則是個無情才女。然而她真的是無情嗎?也不。寶玉挨打以後,她忙忙地送來棒瘡藥,而且表露了她的非分之態。薛蟠揭破了她心中的隱密,她不僅「到房裡整整哭了一夜」,而且整日地「無精打彩」。寶玉睡午覺,她攆去襲人,坐在身邊揉蠅帚作針線,更顯得失了常態。她有情,是她作為一個少女的青春的衝動,她的無情,是封建道德理念對她的束縛。林黛玉頭腦裡也不能說沒有這種束縛,然而林黛玉在封建束縛面前,終究是個勝利者。而薛寶釵,則始終把這種束縛奉為信條,她甘心讓這種束縛扼殺自己青春的本性。正是由於封建道德倫理觀念使她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使她渾身滲透著虛偽。和林黛玉渾身流露的「真」相對,薛寶 釵滿身流露的是「假」。而她的「假」幾乎支配著她的一切言談舉止,在賈母讓她點戲時,她按著賈母的心意點,當王夫人逼死金釧後,她做了使王夫人自己都覺得不盡情理的解釋:
姨娘是慈善人,……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是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呢?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糊塗人,也不為可惜。……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她,也就盡主僕之情了。
夠了,我們畢竟從曹雪芹犀利的筆鋒下,看到了這位女聖人的。骯髒、卑鄙的思想靈魂。而正是這種靈魂,使得她無情地殺害著阻礙她登上青雲之階的一切同伴,雖然她口中常常吐露著甜蜜的語言。王熙鳳是《紅樓夢》中著筆最多、也刻畫得最為生動的一個人。作者寫王熙鳳的每一舉一動,似乎都緊緊抓住了她的內心,因此在 她身上,更具傳神之筆。這個人物一登場,作者就用寥寥幾筆把一個在賈府中與眾不同的「潑辣貨」的形象展現在讀者面前了。從她的言行中,我們看到她不像薛寶釵那樣步趨於封建禮法。她裝束個別,行動不拘禮教,頓哭頓笑,喜怒無常,令人難以捉摸。
作者寫這個人物,初看起來倒也不令人可憎。她不是個昏庸無能的人,也不涉於淫濫;她外貌不醜,性格開朗,且有非凡的治理才幹。雖然她自己連賬本也不會看,又常常口裡說出些粗鄙調笑的話,但她可以調動得若大一個賈府裡裡外外都圍繞著她的安排轉;有時連自稱年輕時口齒心計都勝過她十倍的賈母,也不能不按著她的安排行動。她口中說出的「千里搭長棚一一沒有不散的筵席」、「聾子放炮一一散了」、「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等口諺,不能不算精闢的言語。她毒設相思局雖不算不心辣,但對獸心不死的賈瑞來說,也只能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她暗使張華告狀,攪得賈府一片混亂,也確實使道德敗壞的賈府爺們現了丑;她也曾無心地說出過要林黛玉給賈家做兒媳婦,這對寶黛愛情發展並非沒有好的效果;她多方防範賈璉走邪道,要求婚姻專一,也不能不是一個婦女的本性。然而她是個進步的形象嗎?她身上反映著一個新的階級的要求嗎?都不是的。究竟怎樣認識這個人呢?作者通過不同的方式,在一切可能的場合,深刻地揭示了她在美麗外衣下掩藏的醜惡的靈魂。
如果說通過賈瑞照鏡子讓我們看到了她是一具骷髏,仍然沒能使我們看到她的內心的話,那麼通過她弄權鐵檻寺就開始讓我們看一點她的真面目了。在淨虛庵她直言不諱地對那虛偽的老尼說: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什麼事,我要說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
第六十五回賈璉的小廝興兒曾向尤二姐介紹她:「心裡歹毒、口裡尖快」,「皆因他一時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他。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估著好事兒,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有了壞事,或他自己錯了,他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他還在旁邊撥火兒。」最後興兒還給她總結道:「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佔全了。」
興兒這番介紹,簡直把個辣、狠、毒、烈的風姐說活了。如果我們從她在大觀園的嬉笑中看到的是鳳姐的正面,這就是她反面。這些東西絲毫不帶有什麼進步性,它正反映著末落的封建階級的反動性。如果說這段介紹還只是停留在表面文字上的話,那麼讓我們再看看她的行動吧。她假仁假義去賺取尤二姐時,她口裡講的完全是合乎封建道德的大道理;「皆因為我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一味的只勸二爺保重,別在外頭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爺太太耽心,這都是你我的癡心。誰知二爺倒錯會了我的意,若是外頭包佔人家姐妹,瞞著家裡也罷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也是人家大理,卻不曾和我說。我也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後來都有靠。」她的一成套冠冕堂皇正經道理,加上她裝出的謙恭和慈悲,連尤二姐都感到十分意外。你看她為尤二姐想得多周到,又為賈璉安排得多麼妥當啊!然而這又只是她的偽裝的一面,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呢?讓我們看看作者是怎樣揭示她心中的隱私的吧:
鳳姐聽了,心中一想:若必定著張華帶回二姐去,未免賈璉回來,再花幾個錢包佔住,不怕張華不依;還是二姐不去,自己相伴著還妥當,且再作道理。只是張華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或日後再尋出這個由頭來翻案,豈不是害了自己。原先不該如此將刀靶付與外人去的。一一因此悔之不迭,復又想了一條主意出來,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訛他作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譽。
如果我們還沒有忘掉賈雨村「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一節,我們就會知道,王熙鳳將要製造的這場「借刀殺人」和「殺人滅口」的悲劇,比賈雨村的亂判要更過之而無不及。王熙鳳在眾人面前是一張歡快喜笑的面孔,在辦事時打出的是封建禮法的大旗,內心藏著的卻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腐朽哲學。一條蛇可在不同環境中變化出種種花色,但毒蛇之所以是毒蛇正因為它有毒。我們只看見一個人的正面往往不能說已經認識了這個人,只有看到他的反面才算真正認識了這個人。因為只有在他的內心深處才藏著他的靈魂。
(四)
《紅樓夢》中除了上面四個主要人物之外,還有一大群性格鮮明的人物。這些人物言語性格千姿百態,他們都共同生活在熱鬧
繁華的賈府之中,表面上一片溫柔、和平安靜,看來也井井有序。而實際上,在這些人物的每一言舉止中都隱藏著衝突,這些衝突或在醞釀之中或一觸即發。曹雪芹正是讓人物在衝突中展示他(她們)的靈魂。
晴雯、探春、尤三姐,是《紅樓夢》中三個有獨特個性的人物形象。這三個人都有一些烈性,敢說、敢做、敢怒、敢罵,然而由於她們的身份地位不同、處境不同,表現出來的性格又迥然有別。晴雯可以說是開在大觀園中的一朵山花,她野性未除,但別緻而新鮮、美麗而絢爛。在賈府等級森嚴的寶塔山中,她的地位是低下的,然而在人品性格上,她卻足以使這「寶塔山」整個顛倒過來。作者是由撕扇子一節開始展示她的性格的。因為不小心跌折了扇子寶玉不滿意於她,她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當她聽到襲人講到「原是我們的不是」的時候,她馬上冷笑幾聲,說:「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她的野性和眼光的銳利終於使賈寶玉屈服了,當賈寶玉向她講過一套所謂「愛物」的道理之後,作者進行了如下一段描寫: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得好, 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他盡力的撕,豈不好?「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著,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 兒再撕吧。」......
如此,晴雯的粲傲不訓的性格已深深留在我們腦子之中了。接著作者又接寫了她的補孔雀裘、攆墜兒等等使她的靈魂昇華。到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作者寫道:「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蹭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此時我們看到,她的靈魂已和上層統治者和黑暗污濁的現實發生了水火不容的衝突,而正是在這衝突中,我們看到了她的靈魂的純潔和高尚。接著在她含冤死後,作者又通過賈寶玉對她的追憶和懷念,通過賈寶玉為她作的《芙蓉女兒誄》,使這個人物靈魂昇華到無可比擬的高度,使她成為《紅樓夢》中閃閃放光的一顆寶珠。
賈探春是一位庶出的小姐,小姐的身份使她時刻注意維護著主子的尊嚴,庶出的身份和處境使她感到等級的壓抑。她不驕傲但卻要強,她不孤僻卻也不流於世俗。對於賈府的腐敗,她有著比別人更為清醒的認識,然而她卻終究不能衝破等級的羈絆,因而沒有能找到一條根本改變這腐敗趨勢的出路。她對賈府的批評是切中時弊的,然而她空有才志卻終不能使賈府得到挽救。賈探春無論在思想和性格上都有著極複雜的矛盾,但是,作為作者對她的批評終究又遠不及對她的稱讚和同情。
充分展示賈探春性格的是「理家」與「抄家」兩場戲。理家突出顯示了她的才幹,作者從她首先處理其親舅趙國基喪葬一事寫起,把她推上了極其尖銳的內心矛盾之中。在這一矛盾中流露出的探春的正統思想,令人感到憎惡;但對於她當時的處境,又不能不令人同情。在她與薛寶釵關於朱熹《不自棄》文的爭論中,則讓人感到她畢竟不像薛寶釵那樣亦步亦趨於孔孟之道。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作者把她推上了更為尖銳的矛盾之中。在這場鬥爭中,作者不僅寫她「遂命眾丫環秉燭開門而待」,而且「命丫環們把箱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當二等管家王家的搜了她的身,她還打了王家的響亮的一掌。在這尖銳鬥爭中,作者讓探春發了兩段言辭激烈的議論;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一齊抄的日子還有呢!你們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
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
在描寫王善保家的掀她的衣角搜身時作者寫道:
一語未了,只聽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一掌。探春 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 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大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 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索性了不得了。你打量我 是同你們姑娘一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侮他,就錯了主意。你搜撿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說著,便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細細的翻。又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
這樣,探春的對惡的仇視,對賈府衰敗的痛惜、憤慨以及她內心中的矛盾,也就是支配她行動的思想靈魂,都通通展現在讀者面前了。
尤三姐也和探春一樣,被人稱為有刺扎手的玫瑰花。如果我們把賈探春叫「家玫瑰」的話,尤三姐便可稱作「野玫瑰」。在充滿瘟疫的污濁現實中,她身上感染了不少的病菌,然而她的心卻是純潔的。一個剛進入青春之年的少女,她不僅需要美的生活,也需要美的愛情;然而她什麼也沒有得到。她認識了社會,也認識了自己,她懷著一顆純潔的心、一顆美的靈魂,憤然而離去了這骯髒污濁的世界。
通觀《紅樓夢》,對尤三姐著筆不多,但卻能給人留下異常深刻的印象,這不能不歸功於作者的追魂之筆。作者寫她的形象時有如下一段描寫:
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敲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他弟兄倆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她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
這個人是有些複雜的,然而我們看後卻並不覺得她有絲毫的卑污;她活靈活現地站在我們面前,以她獨特的個性向環繞她的卑污環境做著鬥爭。當她自擇婚姻,並以她獨特的剛烈為自己的愛情、為自己的靈魂的純潔而死之後,我們就更感到了她內心的光潔。她曾直接指斥賈珍、賈璉:「這會子花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又曾勸尤:姐:「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並說:「趁如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准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後悔不及。」這一切,都讓我們看到她對現實世界的清醒,同時也看到她生活路途的艱難。當尤二姐被害將死之際,她的前來托夢一節,對於這個人物刻畫的完成,也是不可缺少的。尤二姐「夜來合上眼,只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癡意軟,終吃了這虧。……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當她勸二姐「斬了那妒婦」以不致於「白白的喪命」,二姐以慈善之言相謝時,她說:「姐姐,你終是個癡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這實際上是她對於那個封建制度的「天」的控訴。這個「天」可以容納賈珍、賈璉、賈蓉道德墮落之輩無恥橫行,卻容不下一個與這污濁世界抗爭的女子的存在,這究竟是怎樣一個「天」啊!一個純潔的生命謝世了,而一個純潔的靈魂卻借曹雪芹的偉大藝術之筆永遠留在了世上。
《紅樓夢》中不僅許多重要人物能深深留在人們的印象之中,就是一些只花幾筆勾畫的小人物,也能使人長久不忘。對於這些小人物,作者不可能對他(她)們放在廣闊的生活畫面中去描寫,但作者卻有獨特的手法表現他們,這大多數是用對話。魯迅在介紹外國作家描寫人物時候說過:「高爾基很驚服巴爾扎克小說裡寫對話的巧妙,以為並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又說:「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但《水滸》和《紅樓夢》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紅樓夢》中的語言個性化當然是很強的,但對於這些小人物卻是完全靠了語言而表現出來的.這些小人物突出的有焦大、倪二、紅玉、柳媽、興兒、茗煙、傻大姐等等。這些小人物不僅沒有外貌的描寫,甚至作者連他們的性格特點也沒有交待,然而他們卻在我們的印象中有一個完整的形象,我們好像就看見了那個人。比如焦大,我們認識他完全靠了他酒後的一通罵:
「……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隻腿,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大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雜種忘八羔子們!」「..….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 了!每曰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
魯迅說:「焦大是賈府的屈原。」通過他的一通罵,我們好像看見了這樣一個樸實、憨直的老奴就站在眼前。
對於紅玉的描寫雖然用筆稍多些,但真正讓我們見到她的性格的卻在二十七回她與鳳姐的對話:
鳳姐笑道:「他怎麼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金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
這樣,一個機靈、要強、爭勝而又帶有一些奴性的小丫頭形象就站立在我們面前了。
同樣,廚房柳家的一段生動的語言也活畫出了這個人物的靈魂:
你少滿嘴裡混嗆!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菜上 的澆頭,姑娘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接急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物件,那裡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都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膈,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蔔炸兒,敢自倒掉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侯頭等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讀過這段對話,只要我們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一位來自貧家之捨而多少有些世故的老年婦女形象。她快嘴,說這話時既有幾分艱難之感,也許還有些得意呢。賈府裡李媽、趙媽、夏婆子等等一大堆,而說這話的只能是柳媽。
《紅樓夢》中描寫人物的手法是多種多樣的,而只有深入地揭示出入物的靈魂,才能充分顯示出每個人的個性,而刻畫了人物的靈魂,也就寫出了時代。從《紅樓夢》每個成功的典型人物身上,我們都能看到曹雪芹創作的時代的精神風茂。這裡有積極的、在那個時代剛剛出現的新的精神面貌,也有反動的落後的精神面貌,這兩種時代的精神面貌的鬥爭,就是那個時代潮流的鬥爭。由於《紅樓夢》作者注意展示人物的靈魂,他刻畫的性格是成功的,我們在作品中不是看到了一堆堆的概念,而是那個時代一個個的活人。他們千姿百態地站在我們的面前,向我們展示了生活,展示了靈魂。我們在《紅樓夢》中看到了美,也看到了丑,我們看到了一場靈魂的交戰,同時也看到了一幅活生生的歷史畫面。《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在展示人物靈魂時有著我們民族的特點,他的偉大的成功之處是我們借鑒的寶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