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回本《 石頭記》 成書再考（一）
三年前，我寫了一篇《 八十回〈石頭記〉成書初考》的論文，就人物年齡和情節刪削兩個側面去研究《 石頭記》 的成書經過。１ 《 初考》 指出：《 石頭記》 新舊稿間，人物年齡普遍降低，是一項規律性的變化。「降低書中人物年齡，就改變寫作重點，從描畫成年人青年人為主的世界，以勸戒妄動男女之情為主的《風月寶鑒》 ，改易成敘寫童年人少年人為主的世界，寫青梅竹馬的人間樂園的戀愛和成長的悲劇的《 石頭記》 。」「刪削剪裁的目的則是為了突出主要人物，主要情節，因而將舊稿原來和新的構思關係較淺的人物和情節減弱或乾脆刪削。刪削亦為了淡化較濃烈的風月氣氛。」（《初考》 92 ) 成書過程研究是一個大題目，《 初考》 只開了一個頭，提出點粗淺的看法。本文擬繼續就人物年齡、賈府和大觀園三方面來比較舊稿和現存。石頭記》的差別，並探求作者改稿的原因。
研究《 石頭記》 成書過程，幾乎都不能不引用甲戌本第一回開頭談及此書來歷一段：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恩忖半晌，將這《 石頭記》 再檢閱一遍，… … 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 為《 情僧錄》 。至吳玉峰題曰《 風月寶鑒》 。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 金陵十二釵》 ，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凌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至脂說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匯校》 1 18-20 ）２
這裡提出了五個書名，倒和「增刪五次」很相配。是否每次改稿時亦改換書名？由於歷次改稿都沒存留下來，不可得知。但所列五個書名中，倒有三個有具體的記錄可以辨認的。首先是《石頭記》 。空空道人抄錄的《 石頭記》 原本我們雖無緣拜讀，但現存的《 石頭記》 抄本，大致都是據「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本來的。文字或有差別，但大輪廓已是固定了的。我們今天讀的《紅樓夢》 前八十回，可以說是脂硯齋「抄閱再評」的《 石頭記》 傳承下來的。甲戌本在上引談及書名一段，有硃筆眉批：
雪芹舊有《 風月寶鑒》 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脂輯12 ）３
一般認為，《 鳳月寶鑒》 是現存《 石頭記》的早期稿子，今本《 石頭記》 第十二回《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等賈瑞和鳳姐的故事，秦可卿、尤家姐妹等一類「戒妄動風月之情」的文字，都是承繼《 鳳月寶鑒》 而來的。至於《紅樓夢》則有永忠（1735 一1793 ）和明義（約1743 一1803 以後）讀此書後的題詩。４ 明義《 綠煙瑣窗集》 有《題紅樓夢》 詩二十首，前有小引謂：
曹子雪出所撰《紅樓夢》 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冷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抄本焉。５
明義題紅詩所述《 紅樓夢》 情節和現存本《石頭記》稍有不同，我們可將他所見的《紅檔夢》 ，看成繼《風月寶鑒》 後的一個稿本。因而在《 石頭記》成書過程中，有明確記錄的稿子是早期稿子《 風月寶鑒》增刪修訂稿《 紅樓夢》 和未完成的最後定本《石頭記》 。而這和保留在甲戌本的凡例及脂評所提及的書名，也是相配合的。凡例第一條是「紅樓夢旨義」，謂：
… … 《 紅樓夢》 ，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日《風月寶鑒》 ，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日《 石頭記》 ，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 ，此則《 紅樓夢》 之點睛。又如賈瑞病，破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 風月寶鑒》 之點睛。又如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 之點睛處。然此書又名日《 金陵十二釵》 ，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紅樓夢》 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欽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匯校》 11 )
《 凡例》 既稱為「紅樓夢旨義」，又強調「《紅樓夢》 ，是總其全部之名」 . 其中提到「中京」之類，在現存《 石頭記》 中沒出現。可設想是書稿定名為《 紅樓夢》時期的產物。書名說明中，不提及《 情僧錄》 之名，對《金凌十二釵》 亦頗猶疑。在眾多脂評中，亦從未及此書有《 情僧錄》 之名。提到《 石頭記》 的有約五十處（參《脂輯》 803 ) ，《 紅樓夢》 的十來處（參《 脂輯》 517 ) ，《風月寶鑒》 四處（參《 脂輯，817 ) , 《金陵十二釵》 的只有一處。謂「雪芹題曰《 金隧十二釵，蓋本宗紅樓夢十二曲之義。」照本來之敘述，初稿很可能名《石頭記》，後改為其他名稱，但到脂硯齋抄閱再評時又恢復用《 石頭記》作書名，故脂評中多提《 石頭記》 而少及其他。《金陵十二釵》 還是因提到雪芹題名而及的，不作單獨書名使用。不過本書既提到「增刪五次」，又有五個書名，有人且以為「實際上是每增刪一次就增加一個題名，它們所題的是同一部小說在不同創作階段的稿本，乃作者增刪稿本的雪鴻之跡。」６ 這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我們既沒有作者各次的增刪稿，只能根據各不同版本的正文、分回情況、脂評及個別讀過本書稿本者零碎的記錄來考察本書成書的經過。資料既有限，不可能細分，只能就已有明確記錄的書名，將書的形成分為三個階段。很明顯，每一階段，可能包含不只一次的修改稿，即在某一次修改稿中，亦可能不只一次改動。因此，出現在某一階段次的稿子，有不只一種更易，也是很自然的。
一 由風月之情到兒女真情
《 初考》 已指出：「人物年齡普遍降低，是本書新舊稿間一項規律性的變化。」 （頁85 ) ，林黛玉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黛玉入都，有六歲、九歲和十三歲三說，每說都有不同版本文字的根據，剛好配合《 石頭記》 、《紅樓夢》 和《 風月寶鑒》 成書的三個階段。就是說，在今本《 石頭記》 中，她是六歲人都。在永忠、明義等所讀的《 紅樓夢》 中，她是九歲入都。而在早期稿本《 風月寶鑒》中，她是十三歲入都的。前後年齡相差達七歲。
今本寶釵比寶玉大兩歲，省親年過十五歲生日。她比黛玉遲幾個月到賈府，上京時九歲。但在舊稿中，她是十四歲才入都的。《石頭記》第四回介紹薛家時說薛姨媽「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匯校》j 203)甲戌本同回介紹薛蟠時說他「字文龍，年方十有五歲。」(《匯校》j 201一202)此時薛蟠還未為搶甄英蓮而打死馮淵，待事發後入都，也應是十六歲了。此回謂「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微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在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匯校》j 203-204)而薛蟠上京目的之一是「送妹待選」。《初考》引吳振械《養吉齋叢錄》謂清代挑選秀女，「其年自十四至十六為合例。」(頁85 )寶釵既為「待選」上京，自以十四歲為合適。
第二十二回開頭，鳳姐告訴賈璉:「……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拌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作生日。……」(《匯校》1 1111-1112)接下又補充說:「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正值他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他置酒戲。」(《匯校》g 1114 )書中還有其他才上京的文字。薛家上京就住在賈府，十五歲是寶釵在賈府過的「第一個生辰」，也是他十四歲入都的確證。
蒙府本第四回談及薛公子時謂「學名薛蟠，字表文起，年方一十七歲。」薛蟠在舊稿中年紀較大，在今本中也還有跡可尋的。第二十八回寶玉和王夫人笑談為林妹妹配藥事，王夫人不信，寶玉舉給薛蟠藥方事，寶釵又不肯作證，林黛玉在一旁羞他:
鳳姐因在裡間屋裡看著人放桌子，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撤謊，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作什麼，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裡知道這樣費事。我問他甚麼藥．他說是寶兄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沒工失聽。他說不然我也買幾顆珍珠了，只是定要頭上帶過的，所以來和我尋。他說：『妹妹就沒散的，花兒上也便得，掐下來，過後兒我再檢好的給妹妹穿了來。』我沒法兒，把兩技珠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了一塊三尺上用大紅紗去，乳缽乳了隔面子呢。（《匯校》 ii1466 一1467 )
看了這段說話，可知薛蟠比鳳姐大。薛家上京次年是「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周瑞家的告訴她如今是鳳姐當家：
劉姥姥因說：「這鳳姑娘今年大還不過二十歲罷了，… … 」（《 匯校》 1309 )
以此年薛蟠十九歲而論，則寶釵上京年十六歲，和蒙府本所說薛蟠上京前一年十七歲合禪。因此我們可以設想，在《風月寶鑒》 時期，寶釵十六歲到賈府；到《 紅樓夢》 時期，十四歲到賈府；《 石頭記》 時期，九歲到賈府。和黛玉一樣，前後相差七歲。
今本第四十九回寶釵的堂妹薛寶琴，李紈的侄女李紋、李綺，邢夫人的侄女岫煙同時到賈府，住進大觀園：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更熱鬧了多少。李統為首，餘者迎春、探春、惜春、寶欽、黛玉、湘雲、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一共十三個。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他十二個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或有這三個同年，或有那五個共歲，或有這兩個同月同日，那兩個同刻同時，所差者大半是時刻月分而已，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細燦分晰，不過是「弟」「兄」「姐」「妹」四個字隨便亂叫。（《匯校》 ii2627 一2629）
庚辰本「除李晚年紀最長，他十二個人… … 」被添改為「除李紈與鳳姐兒年紀長，他十一個人… … 」。蒙府、戚序、戚寧、列藏、甲辰、程甲諸本，亦有類似改動。鳳姐此時已二十多歲，和姑娘們混在一起自不相宜，將她和李紈另列，是有必要的。照《石頭記》 年表，此時寶玉十三歲，黛玉、探春、湘雲、寶琴等才十二歲，惜春更小，皆談不上「十五六七歲」的，可知這還是《 紅樓夢》 時期稿子的年齡，較《 石頭記》 時期多了三四歲。
此回回前庚辰本有批：
此回系大觀園集十二正釵之文。（《 脂輯》 635 )
吳世昌認為這是過去稿本上留下的批，並謂：
按第五回警幻冊子和〈紅樓夢曲子＞中的「十二正釵」，有元春、秦可卿、妙玉、巧姐在內。這一回新來了李紋、李綺、薛
寶琴、邢岫煙，配上原有的黛、釵、湘、迎、探、惜、統、鳳，雖然也可湊足十二人，但這十二人和第五回中雪芹所定名單畢竟不同，且十一正釵中決不能沒有元春、妙玉等人。是不是舊稿《風月寶鑒》 中的十二正釵都是大觀園內能詩的才女，故以二李、琴、岫代替早死的可卿、進宮的元春和不會做詩的鳳姐，巧姐？果爾則二李、琴、岫應有較詳的故事，不會像現在這樣，除寶琴外，其餘三人簡直是可有可無的人物了。７
吳氏當時還沒注意到《 石頭記》 舊稿可分為二個階段、將所有舊稿都看成是《風月寶鑒》 中的情節，但我們既然知道《 石頭記》 前身，還可分為《 紅樓夢》 和《 風月寶鑒》 兩個時期，照此回所述各人年齡差即稱《石頭記》年表所排定年齡差距，將這部分稿子看成《紅樓夢》時期的稿子更準確些。《 風月寶鑒》 時期很可能沒有大觀園，是否有十二釵亦不好確定。
照今本《 石頭記》 ，寶玉七歲時，六歲的黛玉到賈府，數月後，九歲的寶釵亦入都相聚。省親年的冬天，眾女兒在大觀園彙集，寶玉十三歲，黛玉十二歲，寶釵十五歲，除李執、鳳姐外，其他諸人，十二三四五歲不等。而在《紅樓夢》 稿本時期，黛玉九歲人都，那時寶玉十歲，二年後，十四歲的寶釵才到賈府的。省親年的冬天，眾女兒在大觀園彙集，「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我們所引的眾女兒相會一段，就是《紅樓夢》 時期的稿子，還未經過增刪，才留下年齡不配合的痕跡。更早期的《 鳳月寶鑒》 稿，黛玉十三歲到賈府，寶釵十六歲到賈府，故事開展時，主角年齡比今本大七歲。就這些人年齡演變的軌跡，我們可以歸納出：由舊稿向新稿演變的過程中，人物年齡不斷降低的結論。
新舊稿間人物年齡的變化也反映到賈府的丫環中。第四十六回賈赦看上鴛鴦，要收她做小老婆，叫邢夫人向她示意，鴛鴦不願接受，躲到大觀園裡，遇見平兒，和她談心事說：
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甚麼話兒不說？甚麼事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裡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且放在你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足太太這會於死了，他三媒六聘的要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二（《匯校》，2464 -2466 )
這一段話提到的可人，今本只在此處出現。茜雪離開賈府事，據脂批，是舊本一個情節，今本已刪去了。這裡還提及，可知這一段是從舊稿來，還沒有修改過。從鴛鴦的陳述可知她和平兒襲人金釧等從小兒一起長大的，大概年齡也差不多。今本襲人比寶玉大兩歲，第四十六回還在省親那一年，應該是十五歲。但《 初考》 中我們已指出，從今本留下來舊稿的線索，她最少十七八歲，( 《初考》 83 ) , 這才符合她先服侍過賈母，又服侍過湘雲幾年，再服侍寶玉的經歷。第三十回金釧兒哀求王夫人不要攆她，說「我跟了太太十來年」（《 匯校》 11605 ) ，這也還是省親年，即使金釧八、九歲開始服侍王夫人，此時亦應是十七八歲了。也可知在舊稿中這些人的年齡較《 石頭記》 所記最少大兩三歲。
《 石頭記》 中寶玉明確記錄的年齡雖沒有舊稿留下的線索，但他交往的朋友年齡都顯得較大，如馮紫英、柳湘蓮、蔣玉菡等都是青年人了。第二十六回甲戌本回末：
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 脂輯》 515 )
在《 初考》 中我們分析過，倪二俠文可能和今本一樣，和賈芸有關，跟寶玉沒多大關係。但紫英、湘蓮、玉菡三人都是寶玉的朋友，俠文大概是青年人而非少年人的故事，俠文發生在第二十六回前，可知舊稿中，故事很快進入青年生活的描寫。《初考》 研究和宋玉同齡的秦鐘，發現他在舊稿中，比今稿要大五六歲。（《 初考》83）
從早期稿本《 風月寶鑒》 到後來的《紅樓夢》以及我們看到的《 石頭記》 人物年齡不斷下降，使我們看到作者寫作重點的轉移。從以寫青年人風月之情為生的故事轉到以敘寫少年的兒女真情，追憶失去少年樂園的時代和夥伴，特別是閨閣的少女。當然人物年齡降低，主要表現在《石頭記》 中的少男少女身上。《 石頭記》 中的青年人，成年人絕大多數看不到新舊稿間年齡的變化。
二 賈府的擴張
《 石頭記》 形成過程各期的稿子都沒有保存下來，但現存的《石頭記》 畢竟自早期稿子增刪而成，而且在書未完成時作者過世，因而留下不少尚未完全接合的地方和矛盾點，脂批又記下一些早期稿子的線索，提供我們瞭解早期稿本的資料，這裡我們來看早期稿本中的賈府。
就我所知，張愛玲最先研究早期稿本的賈府，她注意到今本《石頭記》 第五十五回鳳姐平兒談要緊縮家庭開支一段文字，鳳姐說：
… … 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大，這幾件大事未完呢。」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裡，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二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大太自有梯己幸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下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不拘那裡省有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便費也滿硬三五千兩。… … 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裡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裡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鑽去罷。……（《匯校》 13036 一3039 )
這段話中，「兩次把惜春視為賈政的女兒」９ 。後來，她又發現第六十二回探春和寶琴下棋時，林之孝家的帶一媳婦請求發落：
… … 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裡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纔大奶奶都住廳上姨太太處去了，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麼著，就攆出他去，等太大來了，再回定奪。」說畢仍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提。（《匯校》 iv3452 一3455 )
張愛玲評論道：
惜春的丫頭都是從東府帶來的，丫頭的母親也是寧府奴僕，不會在大觀園內當差。即使有例外，探春也應問一聲，是東府的人，就該像第七十四的入畫一樣，要等尤氏來處理．李紈鳳姐探春都不會擅自發放。顯然第六十二回的惜春還是探春的異母妹，當時還沒有寧府。《夢魔》 394 )
張氏比較第二回賈雨討談論賈眾的四姐妹一段各本異文發現，惜春原是賈政功女，是書中加入寧府後才將她改為賈珍之妹。通過書中對迎春和賈赦和邢夫人的描寫，覺得他們都是後來添進去的。（參《 夢魔》 256 一288 , 330 一332 , 341 , 361 一362 , 394 一395 )
張愛玲從創作的角度，指出寧府和賈赦一支，都非初稿所有，是後來才添上的。馬萬里、趙耀璋《 早期＜紅樓夢》書稿中應沒有寧國府》 ９ 一文，則直接引第二回冷子興和賈雨村談下列對話作證。
… … 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枝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還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枝，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子興歎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榮國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匯校》 i18 -82 )
馬趙兩位的文章指出：
這段對話，濃縮地展視了「增刪」過程。作者先書「榮國一支」；後變「寧榮兩宅」。中間隔著「榮國兩門」。這榮國兩門，落到實上，只作是指賈赦、賈政。… … 說雖似是而非，意仍「演說榮國一府」，但，作者留有深意，以「榮」字上承「榮國一枝」, 憑「兩」字引進「寧榮兩宅」。就借「榮國兩門」這個過門兒，僅僅二十五個字，塞進一個寧國府。鬼斧神工，筆力超絕。不過，白紙黑字，寧國府的來路，在這兒也留下了千古確證，證明寧國府是後納入榮國府的，證明《紅樓夢》 約早期書稿，原本只有一個榮國府，只是「榮國一枝」而不趕「寧茉兩宅」。十
按此回各本皆有回前總掀，除甲戌、甲辰本外，其他諸本包括程本皆混入正文。此批多次提及榮府，曰：
… … 其「演說榮國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後一一敘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僕，其死板拮据之筆，豈作《十二釵》 人手中物也了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 … （《 脂輯》 35 一36 )
馬趙謂：
… … 文內五見「榮府」，竟不書寧府一字，實是書中只有榮府。面對只有「榮國一府」之書，脂硯齋怎出「寧榮兩宅」的批注。書中沒有「寧國府」這個內容，回首題語，當然只能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了。[11]
馬、趙文認為：「寧國府是在較晚時候才被增刪納入榮國府故事的，這在情節上也留有納入痕跡。」文章舉賈政壽辰和秦氏病喪兩事，指出和原有的榮國府故事時序不合，作為後來加入而作者早逝，書未完成所留下的明證。[12]
今本《 右頭記》 所描述的賈府，到寶玉一輩是四代人，寶玉是榮國公的重孫。但書中有三處地方，又將寶玉說成榮國公的孫子。第五回警幻向眾姐妹述及帶寶玉到太虛幻境原委：
… … 今日原欲住榮房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留傳，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繼立。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集性乖張，生性怪誦，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享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匯校》 1253 一255 )
此段可注意者，「嫡孫」兩字，各本皆同。[13] 第十六回末「秦鍾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央求眾鬼放他回去和好朋友說一句話．
… … 眾鬼道：「又是甚麼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 匯校》 1778 )
此回結尾，各本雖有差別，而「榮國公孫子」五字，全部相同。又第二十九回賈府在清虛觀打礁，賈母和張道士寒暄，寶玉上前請安，因談及寶玉說：
「… … 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止，怎玄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流下淚來。賈母聽說，也不由得滿臉淚痕，說道：「正是呢，我養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玉兒他爺爺。」那張道士又向賈珍道：「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兒，爺們一輩的不用說，自說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匯校》 ii541 一1542 )
此節賈母是榮國公的嫡配，榮國公死時賈赦、賈政還小，寶玉像他爺爺，是特別得賈母疼愛的原因。前文說這張道士「是當日英國公的替身」，下文字稱「小道是八斗多歲的人」，比賈母大數歲，做賈母丈夫的替身正合做她家演的替身就嫌小了，由張道士我們當想到第七國那位「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的焦大，只因醉酒，講出賈府「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的真象，被「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裡去」, 「用士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參《 匯校》 i 383 , 390 ）焦大老了還在賈府當差，總不過六七十歲。說他跟過寶玉的爺爺出兵還來得及，如說是曾祖父，就趕不上了。這些都是舊稿中榮國公是賈寶玉祖父的遺跡，和冷子興的演說矛盾。朱淡文認為：
… … 這一矛盾透露出《 紅樓夢》 成書過程中的特徵：此書從初稿到第五次增刪稿，其規模逐步擴展，內容亦逐漸豐富。作者舊稿原將賈母設計為榮國公賈源之妻即榮國公夫人，而將賈寶玉安排為榮國公之孫。乾隆十九年甲戌開始第五次增刪時，作者擴大了舊稿的規模，在賈氏家族世系中增加了賈代化、賈代善這一代，於是寶玉就變成了榮國公重孫、賈母亦變為榮國公的兒媳了。[14]
舊稿原只有一個三代一支的榮國府，增人了賈赦一支，又擴張到寧榮兩府，改為四代，使我們看到新稿較舊稿規模擴大了。至於說在稿本的哪些階段作這樣的改變，目前的資料和研究的程度，還不能確切回答這個問題，甲戌年增刪云云，也只是一種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