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中花卉背景對女兒形象的渲染作用
從某種意義上說,《 紅樓夢》是一部用花卉裝點的小說:
「 花的精魂,詩的化身」!———花卉塑造了主要人物;「 巧擷百花,裝扮紅樓」"—花卉推動了主要情節。《 紅樓夢》中——的花卉在直接塑造人物和推動情節等方面的作用,已有學者!"闡述過。筆者在讀書中還體會到花卉在這部小說中的另一功效,即幾種花卉作為背景對小說中幾位主要女性形象的襯托與渲染。俗語有「 紅花配綠葉」之說,而此時的「 花」則居於配角的地位,對每一個畫面中的女兒形象起到了恰切的陪襯作用。紅樓名媛眾多,本文暫且從百花園中採擷了桃花、梨花、芍葯花這三種花卉,分別考察諸花在塑造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形象中所起的作用。
桃花背景下的林黛玉:花之顏色人之淚
桃花可以說是《 紅樓夢》的主題花,是描繪林黛玉的主要背景。《 紅樓夢》中百花爭艷,女主人公林黛玉的生日農曆二月十二正是花朝,這一天相傳是百花的生日。小說中林黛玉名下的七言歌行《 葬花吟》和《 桃花行》都是以桃花為抒情主題的,又是黛玉將「 海棠社」改為「 桃花社」。黛玉手把花鋤葬的是桃花,與寶玉共讀《 西廂》也是在桃花樹下。
作者為何於百花中獨取桃花來映襯書中最為多情而又多才的女子呢?桃花的季節意識、韶光意識最強,這一點從古人的詩句中不難看出。「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蘇軾《 惠崇春江晚景》)、「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白居易《 大林寺桃花》)、「 他年我若為青帝( 司春之神),報與桃花一處開」( 黃巢《 題菊花》),古代詩人告訴我們,桃花是春天的使者,是春天的象徵。「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崔護《 題都城南莊》)、「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常歎息」( 劉希夷《 代悲白頭翁》),古代詩人還告訴我們,桃花是韶光的化身,是朱顏的代稱。曹雪芹選取桃花,其意大概源於桃花具有較強的季節意識和韶光意識,即較強的時間意識和生命意識。《 紅樓夢》中對時光和生命最為敏感的人,則是非黛玉莫屬的。此外,作者為何於百花中獨取桃花來映襯黛玉的多才,還由於古來詠花的詩歌中寫桃花的最多。小說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時,寶釵說道:「 從來桃花詩最多」。這裡沿襲了自古以來的審美習慣,以此便於表現黛玉的詩才。
書中所寫桃花的顏色是胭脂般的紅色,即桃紅,映襯著黛玉的臉色。桃花的品種有很多,顏色也異彩紛呈。據《 本草綱目·果部》所載:「 桃品甚多……其實有紅桃、緋桃、碧桃、緗桃、白桃、烏桃、金桃、銀桃、胭脂桃,皆以色名者也。」(《 辭海》!"#$頁)北京能見到的有粉紅的、深紅的、白的等。此外,西湖岸邊曾見集多種顏色於一樹、於一朵的桃花,即一枝上有紅有白,甚至一朵花上紅白相間。《 紅樓夢》中作為黛玉背景的桃花以桃紅為主,正如《 現代漢語詞典》 在解釋「 桃紅」詞條時所云:「 像桃花樣的顏色,粉紅。」而這種桃紅在書中正與黛玉的病容相互映襯。《 紅樓夢》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中的黛玉題帕後寫道: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這裡寫黛玉的腮紅「 壓倒桃花」,洋溢著「 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詩意。細節中提到了「 病」,提到了惹人思索的「 帕子」。馮夢龍《 山歌》中的一首可用來詮釋寶玉派晴雯送來的兩條半新不舊的帕子:「 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以「 絲」與「 思」的諧音雙關,告訴讀者黛玉的「 病」正是由相思所起的。富蔡明義的《 題紅樓夢》組詩中有一首寫到黛玉的桃花般「 病容」:「 病容愈覺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較差些。」!此詩另外有袁枚《 隨園詩話》中的記載,文字略有出入:「 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兩段文字相比,「 病容愈覺勝桃花」比「 病容憔悴勝桃花」更為貼切、生動;「 慰言今日較差些」比「 強言今日較差些」更為體貼、含蓄。可見,袁枚對「 明我齋」題紅詩的記載略顯隨意。不過,他若是默記下來的,就說明詩中「 病容」與「 桃花」相映的形象令人過目難忘。
作為水做的骨肉,林黛玉的表現形式是淚、是血。水,從眼裡流出的是淚,從心底流出的則為血。這在黛玉身上表現尤為突出,血淚作為水的化身伴隨著黛玉一生。木石前緣的神話告訴讀者: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甘願以一生所有的眼淚酬報赤瑕宮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這裡「 絳」為紅色,一出場便為其所還的眼淚塗上了紅色。黛玉的侍女原名「 鸚哥」,賈母給了黛玉後稱為「 紫鵑」,讓人聯想到「 啼血的杜鵑」。在二十七回《 葬花吟》中,黛玉感歎道:「 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淚灑枝頭見血痕,相伴的是黃昏時分的杜鵑,倍增悲劇意蘊。在七十回的《 桃花行》中,黛玉悲歎道: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詩句中「 胭脂鮮艷何相類」,指桃花的顏色與胭脂的顏色十分相像,無它可比。「 花之顏色人之淚」,蔡義江先生認為「 人之淚指血淚」頗有道理。意象中再次出現「 黃昏」、「 杜宇」,與前面的《 葬花吟》中的「 杜鵑無語正黃昏」遙相呼應,強化了杜鵑啼血的悲劇結局。此外,《 紅樓夢》中也有其它以桃花表現鮮血的描寫,如第六十六回寫尤三姐之死:
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 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紅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小說中以「 揉碎桃花紅滿地」含蓄地表現了鮮血淋漓的慘烈場景,也將美好生命的消亡賦予了美好的背景。在花落人亡的痛惜之中,悲劇的藝術效果得以增強。
梨花背景下的薛寶釵:梨花一枝春帶雨
梨花是描繪薛寶釵的主要背景。寶釵一到賈府,住的地夢方叫「 梨香院」。小說第四回,寫賈府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空閒著,經打掃「 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接著借周瑞家的視線,描繪了寶釵的居室和品性,再次強調「 梨花樹」。即小說第七回,寫周瑞家的送宮花,得知寶釵服的「 冷香丸」原料難尋,「 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大觀園建成,薛姨媽另遷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騰挪出來,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但小說特地強調大觀園的後院還「 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而且,在元妃賜名的十幾個四字匾額中,率先提到的就是「 梨花春雨」。白居易《 長恨歌》用「 梨花一枝春帶雨」的詩句描繪了楊貴妃的神韻,而《 紅樓夢》中也曾以寶釵比「 楊妃」,第二十七回的回目多數版本( 程甲、程乙、庚辰等)為「 滴翠亭楊妃戲綵蝶」,而有的版本如東觀閣刻本為「 滴翠亭寶釵戲綵蝶」,「 寶釵」是實寫,而「 楊妃」則為比喻,省略了本體和比喻詞的暗喻,表現了寶釵「 梨花春雨」之韻致。第二十八回寫寶玉與蔣玉菡、馮紫英等人行酒令:「 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 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這裡呼應了「 梨花春雨」的意蘊。耐人尋味的是,這一回的回目上句是「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蔣玉菡的酒令因「 花氣襲人知晝暖」而引出了後來與襲人的姻緣。回目的下句則為「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也就是說,寶玉說完了「 梨花」的酒令,寶釵隨後便得到了元妃的「 紅麝串」,其中的梨花與寶釵是容易建立聯繫的。
書中所寫梨花的顏色是雪一樣的白色。第二十三回寶玉就四季之景寫了四首即事詩,《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衾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詩歌中直接以梨花比喻雪花,又寫出了以新雪烹茶的情趣,意境清新,宛如初雪的空氣、香茗的清芬。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時,眾人題《 詠白海棠》,黛玉的詩中有:「 偷來
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這兩句詩以梨花的白和梅花的香,極寫白海棠的花色與香氣,博得「 風流別緻」的讚譽。在《 紅樓夢》中,映襯寶釵的背景花沒有讓寶釵直接吟詠,而是通過男女主人公寶玉和黛玉的詩篇來表現,反而增強了表達效果,讓梨花的清香和潔白給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作為水做的骨肉,薛寶釵的表現形式是雪。薛寶釵的「 薛」與「 雪」同聲韻,書中的韻文寫到薛家、薛寶釵時,多處以雪暗喻。護官符寫薛家即「 豐年好大雪」;暗喻香菱遭遇薛蟠則寫「 菱花空對雪澌澌」( 第一回癩頭和尚念)。直接與寶釵相關的「 雪」往往與黛玉並提,如:「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正冊判詞之一)、「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誤終身》)賈璉的小廝興兒在向二尤描述寶釵的時候說她「 竟是雪堆出來的」( 六十五回)。薛寶釵偏愛白色,小說通過她的飲食起居不止一次地從側面加以反映。首先,她吃得藥是白色的。她治療熱病所服用的「 海上方」,是用「 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研製而成的「 冷香丸」。而服用時還需「 雨水這日
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這裡「 十二」雖非實指,但似乎暗示著某種「 極限」。藥的成分是各樣白色的花,服用時要有雨露霜雪相伴,清冷蒼白,助人淒涼。其二,她的穿戴素雅。知子莫如母,從薛姨媽嘴裡人們知道「 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所以不惜把家裡的宮紗花送人。其三,她的居室素淡。她在蘅蕪苑房間「 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薛寶釵的白色與王熙鳳的金色形成對比,凸現了寶釵之「 時」。關於寶釵之「 時」《 紅樓夢》第五十六回的回目,幾個版本有一個字的差異,卻是對於寶釵評價的關鍵之處,一個是「 賢」,一個是「 識」,一個是「 時」!。我覺得「 時」有時尚,隨時俯仰,與時俱進的意思。薛海燕曾從《 辭源》「 時」的!"個義項中辨析出「 時候、時機」和「 應時、合時」兩項,集中表現了寶釵的「 隨分從時」和「 審時度勢」,有一定道理,更能概括寶釵的性格本質。「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惠全大體」一回從管理財務,到訓教員工,都表現出寶釵的才能。這一回寶釵能走到管理層,是由於鳳姐的暫時病退。其實,就白色與金色的反差而言,寶釵的儒商形象,也與鳳姐形成對比。這是一種時尚與陳腐的對立,是儒雅與惡俗的對立。「 釵頭鳳」並看,釵和鳳都是頭飾,王熙鳳儘管「 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子」,但她胸無點墨,唯利是圖。而薛寶釵,則吟詩作畫無不上乘。她不是為富不仁者,對湘雲贈螃蟹宴,為岫煙還回典當的冬衣,給黛玉送燕窩等,均顯示出她的富而知禮與樂善好施。「 薛寶釵具有商人的行為特徵和新儒學的倫理道德相融合的文化性格。」!自古典小說中出現西門慶為代表的爆發爆亡的商人形象,儒與商的矛盾便十分尖銳。《 儒林外史》中「 四大奇人」的出現,表露出作者對自食其力的小商人的理想寄托,以及才藝與利益相統一的朦朧意識。到了《 紅樓夢》中,如果說王熙鳳還是對傳統商人形象的承襲,那麼薛寶釵則成為中國小說史上儒商結合的新亮點,她營造的雪一樣潔白的氛圍,為利慾熏心的世界增添了一份理想色彩。
梨花的花期、外形與桃花都近似,也象徵了釵黛對峙。才子佳人小說《 定情人》中曾有一段關於桃紅、梨白與愛情之關係的趣話:「 吾之情,自有吾情之生滅淺深。吾情若見桃花之紅而動,得桃花之紅則定,則吾以桃紅為海,而終身願與偕老矣。吾情若見梨花之白而不動,即得梨花之白亦不定,則吾以梨花為水,遂不願與之同心矣!」而《 紅樓夢》中「 黛玉、寶釵恰好是桃紅、梨白的化身。」"這段評述為我們的觀點增添了一條佐證。「 梨花一枝春帶雨」,寫的是洗盡鉛華的淚美人形象,讀者很少看到寶釵流淚,因為她對溫度的控制,所以淚水已冷凝成「 山中高士晶瑩雪」了。
芍葯背景下的史湘云:有情芍葯含春淚
芍葯是描繪史湘雲的主要背景。與桃花和梨花相比,芍葯花在《 紅樓夢》中出現得較少,正如史湘雲在書中出現的頻率不如林黛玉和薛寶釵一樣。然而,在有限的筆墨和場景中,芍葯花適時開放,恰到好處地烘托了自己的女主人公———史湘雲。書中寫到芍葯的地方主要有這樣幾處:其一,是在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寫賈政引人「 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葯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告訴讀者大觀園中有一處芍葯花圃,而且緊挨著牡丹亭。於是,由湘雲的醉眠,容易聯想《 牡丹亭》中杜麗娘的花下之夢,還因為有黛玉爛熟於心的「 良辰美景奈何天」。其二,是在第四十回中,寫「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酒席上,林黛玉的酒令先後道出:「 良辰美景奈何天」、「 紗窗也沒有紅娘報」、「 雙瞻玉座引朝儀」,最後一句是「 仙杖香挑芍葯花」,說完飲了一口。「 仙杖香挑芍葯花」,描繪了一位花仙子的形象,所挑的花卻是飄香的芍葯花。其三,是在第六十二回中「 憨湘雲醉眠芍葯蘞」,集中寫芍葯花對湘雲醉態的映襯。
書中所寫芍葯花的顏色是紅色。芍葯的花色十分豐富,有粉紅、紫紅、白色等多種。《 紅樓夢》中所寫的芍葯是紅色調的,文中芍葯花落寫「 紅香散亂」,令人聯想到姜夔《 揚州慢》中的詞句:「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揚州二十四橋邊的紅色芍葯鮮艷依舊,而空城裡卻寒水自碧,黍離之悲、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清代孔尚任曾用一首絕句描繪芍葯:「 一枝芍葯上精神,斜倚雕欄比太真。料得也能傾國笑,有紅點處是櫻唇。」芍葯與桃花雖然外形差別很大,但在《 紅樓夢》中顏色卻很相近,從而反映出林黛玉與史湘雲有相似的志趣、相似的才情,「 冷月葬花魂」與「 寒塘渡鶴影」也同樣有著相似的悲劇意蘊。
作為水做的骨肉,史湘雲的表現形式是酒。《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正文中,圍繞怡紅公子寶玉的壽辰,敘寫了大觀園中女子與寶玉共度壽宴的歡樂場景,並詳細描述了「 憨湘雲醉眠芍葯蘞」和「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兩個細節。從作者的情志意趣來看,《 紅樓夢》六十二回可以說是全書的文眼。作者津津樂道的所謂「 意淫」、所謂「 名士風流」在這一回都有充分的體現。作者情意的載體,是小說中的「 絳洞花主」寶玉,本文暫且不提;作者志趣的載體,則是追求「 是真名士自風流」的史湘雲。芍葯蘞——以芍葯的落花當坐墊。芍葯:……清·富—察敦崇《 燕京歲時記·芍葯花》:「 芍葯乃豐台所望彌涯。四月花含苞時,折枝售賣,遍歷城坊。」蘞:墊褥。《 開元天寶遺事》:學士許慎選,放曠不拘小節,多與親友宴於花圃中,未嘗具帷幄,設坐具,使童僕輩聚落花於坐下。慎選曰:「 吾自有花蘞,何銷坐具?」坐在芍葯花堆成的褥墊上暢飲足見其名士風采了,更何況一紅粉女郎醉眠其上。山石僻處、芍葯花飛、紅香散亂、蜂蝶鬧穰的景象,襯托出湘雲酣醉的神態。與葬花的黛玉、撲蝶的寶釵相比,面對著花落蝶飛而不牽動春恨秋憂的人,的確多了一層智慧與逍遙。東觀閣本批語在讚歎「 天仙幻境」的同時,也指出湘云「 實在豪爽,閨閣中另是一流。」此回寫湘雲醉眠,表現了她的竹林名士風采。史湘雲身上的魏晉風度,早已被清人所評述,嘉慶年間二知道人在《 紅樓夢說夢》中就曾指出:「 史湘雲純是晉人風味。」湘雲醉眠芍葯蘞也最能代表她的名士風采。史湘雲醉境中還說著酒令:「 泉香而酒冽」、「 直飲到梅梢月上」,聯繫她那「 是真名士自風流」的豪言,自然能讓人聯想到魏晉風度,聯想到以醉酒著稱的阮籍。瀟灑的魏晉風度很大一部分成就於酒意醉態。阮籍的深度在於痛苦追求、「 窮途而哭」 之後,「 他踩出了一條新路——既不完全出世,又不徹底入世,他把儒道兼綜的玄學思想溶在酒裡,人境與虛無之境的矛盾完全靠酒來調和。這就是狷狂醉態背後魏晉風度的深刻意蘊。」!史湘雲醉臥花叢,眾人只知推她笑她,用「 醒酒石」和「 酸湯」幫她解酒。事後只有黛玉還記得「 石涼」,體諒她潛在的淒涼。
大觀園中過了芍葯圃,便進入薔薇院,「 芍葯圃」與「 薔薇院」的相鄰,讓人聯想到宋代秦觀《 春日》詩「 有情芍葯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詩歌的背景雖為奼紫嫣紅的春日花園,烘托的主體卻是淚美人與病西施的形象,充溢著一種感傷無奈的情懷。湘雲是那樣的樂觀、豪爽,那樣的與世無爭,「 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卻依然逃脫不了「 雲散高唐,水涸湘江」(《 樂中悲》)的悲劇命運。作者寫黛玉的悲中之悲,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而寫湘雲的樂中之悲,即「 以樂景寫哀」,則更能休現出藝術辯證法來。
美麗的花朵與美女的眼淚,強化了黛玉血染的淒美、寶釵冰雪的冷艷、湘雲酒醉的孤芳。「 千紅一窟( 哭)」的悲劇主角是紅樓女兒,而悲劇舞台的大背景則是盛開的花朵。在小說第七十七回,作者寫一株海棠花死了半邊,襲人不解:「 草木怎又關係起人來!」寶玉歎道:「 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以花映人,正是作者藝術構思的精湛之處,願後世更多的讀者能成為他的「 知己」。第五回十二支《 紅樓夢曲》中有一支《 虛花悟》是寫給惜春的:「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辛棄疾詞曰:「 惜春常怕花開早」,惜春的名字本身帶有比喻作用,借助這一形象對花開的領悟,可以想見《 紅樓夢》 中的花卉不僅烘托了人物,而且集中起鮮花下的人物,進一步烘托出盛衰的題旨。如果說《 紅樓夢》這部小說有攝魂奪魄的藝術感染力,應與花卉的渲染作用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