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詞的垂直聯想和回目的對比設計
我曾經在一部論著中指出過,歷史的虛構主要是語言的虛構,在此,我想補充的是,語言的虛構又通常體現於對世界的命名。正是這種命名使名詞具有了特殊的意義。一部小說正如一個世界,首先不是由動詞、形容詞等等構成的,而就是由名詞構成的。在小說的敘事學上,名詞在命名的意義上又可在二個層面上分解,一個是故事層面上的命名,諸如人名、地名之類;一個是敘事層面上的命名,比如標題、回目等等。這種命名通常只不過是故事內容和敘事需要,而不具備隱喻性的垂直聯想,但在《紅樓夢》這部既寫實又頗具寓言意味的小說中,名詞和回目卻往往在承擔故事和敘事之餘,本身便有著獨具的隱喻性,如同小說中的詩詞曲賦一樣,不僅在所指層面上同時又在能指層面上推動敘事進而豐富敘事。小說敘事由於名詞和回目的這種垂直性或者說隱喻性,由平面的開展變為立體的構造。這對於讀者來說,則意味著一方面通過名詞和回目整合故事,一方面又經由對名詞和回目的閱讀理解敘事。如果說本著前面第三章解析了小說的敘事結構,第四章闡述了詩詞曲賦的敘事功能,那麼這一章的論述對像則是名詞和回目在敘事上的隱喻意味。這是有關《紅樓夢》的敘事閱讀的最後部分。
有關名詞層面上的命名,幾乎都集中在作為整部小說總綱的第一回中。這裡不僅有主要人物的形象命名,還有故事所在地點乃至整個故事世界的總體命名。在小說的脂硯齋批語本中,有些命名曾被點出其所諧之音。脂批雖然沒有多少高深的闡發,但批語對命名閱讀顯然作了比較確切的提示。
對於將靈、夢、情三者融為一體的《紅樓夢》世界,在其命名上,小說可謂煞費苦心。且慢說重大的人和地的命名,即便些許一掠而過之處和一掠而過之人,作者都不忘記其命名的雙關含義。諸如故事開端處的姑蘇城內的一連串地名,都被賦予了一定的寓意。十里街諧音勢利街,仁清巷諧音人情巷,葫蘆廟諧音糊塗廟;故事涉及的第一位少女英蓮,諧音應憐;故事關鍵處所涉及的一個過場人物霍啟諧音禍起,如此等等。這種雙關的諧音,有的只是故事敘述上的和弦效應,諸如英蓮——應憐、霍啟——禍起之類;但有的卻體現了作者在命名設計上的幽默以及蘊含其中的種種深意。比如十里街——勢利街、仁清巷——人情巷、葫蘆廟——糊塗廟這樣一串諧音,在勢利後面繼之以人情,善惡美醜互相交織,然後歸之於糊塗;人們置身的世界也罷,人類走過的歷史也罷,就某種意義而言,就是這麼一筆交織著勢利和人情的糊塗賬。透過命名背後的這種幽默,讀者應該領略出作者的些許感慨。
當然,更值得玩味的是小說對整個故事世界的人地命名。與故事開端處一樣,小說在故事前面的頑石神話中同樣采同了以實帶虛的命名方式。也即是說,正如姑蘇城為一實,然後的街、巷、廟被虛化一樣,女媧補天在頑石神話中為一實,以下地名人名乃至數量詞都被虛化,從而被賦予特殊的隱喻意味。大荒山隱荒唐之意,無稽崖自然承荒唐而下,合成荒唐無稽之世界或歷史的隱喻性命名。但後面又冒出頑石被棄之地,青埂峰,諧音情根峰;可見在這個荒唐無稽的時空裡,惟有情的位置還被保留著。似乎生怕讀者不明白這些命名的寓意,小說又特意推出女媧所煉之石的尺寸量詞和數量詞,12丈高20丈見方,點明後面太虛幻境中所存檔的少女之數,所謂金陵十二釵連同副冊又副冊;然後又以36501塊,點明人世周天和那塊頑石在人世之外的特殊來歷。可見,僅僅小說開篇中的這一段命名,人們就可讀出整個人類的故事輪廓:一群少女和一塊頑石,以情相系,以大荒山為背景。聯繫到小說後面的展開,人們又可以領略小說之於大觀園的命名。所謂大觀園,乃大荒山之對稱也,其間由於隔著一個太虛幻境。致使讀者之於這大荒和大觀二者之間的關聯看得不太真切。而人們一旦將大觀園的命名和大荒山聯繫起來看,便可領悟其中的深意所在:小說借此對稱性的命名告訴讀者,所謂大觀園的大觀,實質上出自大荒山的大荒;因為在一個荒唐無稽的世界上或曰一部荒唐無稽的歷史中,惟有青埂峰所剩的兒女之情,才有可觀的價值;正是這惟一的可觀之處,在這世上也在小說中蔚為大觀。
似乎是為了渲染這種大荒——大觀的氣氛,作者在穿針引線的一系列人物命名上,又特意推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和甄士隱、賈雨村這一串人名,茫茫、渺渺、空空者,為虛染;甄士隱、賈雨村者,為實點。茫茫、渺渺、空空、是對大荒的渲染和擴展。荒唐無稽被上升到大荒之境界,自然呈現為蒼茫空曠,虛無飄渺,一派天地不分的混沌;相反,這種大荒境界具體到這個紅樓夢故事,其荒誕性則由真事隱(甄士隱)和假語存(賈雨村)的交錯來擔當。小說為此又特意暗示讀者,甄士隱的姓名為甄費,諧音真廢;而賈雨村的姓名為賈化,諧音假話;世界或者歷史的荒誕就恰好在於這種真事的廢棄和假語的存活上。小說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即是對真事和假語在廢隱和存活上的顛倒錯亂的著力註解。可見,《紅樓夢》之於歷史的顛覆性不僅在情的敘事層面上呈現,而且也在人名的命名上隱喻出來。小說不告訴人們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但這樣的命名又啟示人們自己去辨別什麼是被隱去的真事,什麼是被存活的假話。一旦人們意識到歷史是虛構的時,那麼對真事的追問和尋求便會使假話被置於被告席,所謂末日審判、歷史審判云云,就是這樣發生的。只不過《紅樓夢》不扮演審判者,僅僅向讀者暗示審判的權利和理由,從而有意無意地指出了那個空缺已久的審判者席位,或許還包括一個巨大的陪審團。
正如「假作真時真亦假」注出了真事廢隱或假語存活的命名意味,「無為有時有還無」所標明的是有關小說主要形象頑石在有無之間的命名聯繫。此處的有無,似可作色空讀解。有對應於色,無對應於空。有和色的世界,亦即具體的實在的人世;無和空的世界,則是抽像的虛幻的神靈之境,解得更徹底一些,甚或是蒼茫混沌的天地自然。所謂頑石者,自然之子也。這一自然之子經由神靈變成通靈寶玉,使小說主人公賈寶玉天生一派童稚氣。在此,賈寶玉之假,在於其真相乃自然之頑石;其寶字所含珍貴之意,意在自然本性的不可多得;而其玉字所含美玉之美,則美在此玉乃女媧補天所剩無用之石,連同游離於三百六十五周天之外的自由無為。似乎為了給這一命名做出相應的註解,小說在後面出示了一群作為主人公知心朋友的男性人物的命名,如同副本一樣點出這一主體命名的各種寓意;諸如甄寶玉意指寶玉之真,秦鍾暗示寶玉的情種角色,蔣玉涵諧音寶玉的將玉含,柳湘蓮諧音綹相連意謂如同寶玉一樣只因一綹頭發情系人世而撒手懸崖乃早晚之事等等。小說不僅在男性知已上給出這些副本性的命名,在女性知已上也同樣命名為黛玉、妙玉,與寶玉周圍接近自然的知已少女以玉名之,與此相反者,則名之以釵,如寶釵者。其中,林黛玉的命名又與小說第一回中有關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神話互為印證。
與故事開端處的地名即勢利和人情的隱喻相對稱,小說出示的核心情節乃是「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的對立。一面是世俗的婚姻,一面是自然的情愛;一假一真,而真情隱廢,假語存焉;世俗的婚姻獲得世俗的勝利,自然的情愛歸還給自然的還淚神話。在這個還淚神話裡,賈寶玉被命名為神瑛侍者,林黛玉被命名為絳珠仙草。絳珠既諧音降珠亦即流淚又意為絳珠即血淚,而神瑛侍者的出處也順理成章似的命名為赤瑕宮,以赤對絳,以瑕點玉。寶黛的愛情故事經由這樣的命名,歸結為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還淚神話。其中絳珠仙草的草字又對應於林黛玉的林字,以強調這一少女的自然草木氣質,並且在形象上亦如草木般婀娜纖細,與薛寶釵那一體態豐腴的金銀富貴相正好兩相對照。小說主要人物的命名就這樣以其符號的隱喻意味與有關人物的形象造型、性格特徵、人生命運等等的展示互相應照,相得益彰。小說在人物命名上的匠心,於此可見一斑。
當然,這樣的匠心還不止於此。小說對故事所在地點榮寧二府的命令,同樣具有一種隱喻性的反諷意味。第五回所謂「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將榮國府的「榮」字和寧國府的「寧」字解得相當明瞭;因為榮華富貴所以有了不肖子孫,又因為過於安逸(寧),所以惹事生非傷風敗俗,如此等等。至於這榮寧二府中的男性家長,亦有相應的不無調侃的命名,曰之賈敬、賈赦、賈政。
賈敬事奉鬼神,不問人事,整日價煉丹補身,以求長生不老,結果功成圓滿,死得荒唐,「腹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得紫絳皺裂」。故名曰賈敬,諧音假經,或假敬。賈赦妻妾成群,一味荒淫,在小說中有「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一回重筆痛砭,故名曰賈赦,諧音假色,此處假字,取假借、憑借、倚借之意,意謂憑借好色而苟活。賈政算是三兄弟中最為方正的一個,然而保守僵硬,迂腐頑固,有他自製燈謎詩為證:身自端方,體自豎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是謂賈政,諧音假正。如此等等。
除了賈府家長的命名用心良苦之外,小說在賈府有四位姑娘的命名上也並非漫不經心。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分別諧音原、應、歎、息四字,連起來正好一句感慨:原應歎息。而春者,情也。雖然在漢語文字中,春字總與色情相連,所謂春色、春心、春花、春藥之類;但小說以命名排列成的對春的原應歎息,卻是對情的感歎。為了強調這種春情的純潔和詩意,小說又特意在這四姐妹身邊以琴棋書畫命名了各自的貼身丫環,元春身邊的抱琴,迎春的司棋,探春的侍書,惜春的入畫。如此等等。
此外,在賈璉和王熙鳳的命名上,賈璉諧音價廉,因為他所扮演的是西門慶式的肉慾頑主角色;王熙鳳諧音稀鳳,意謂一個鮮見的具有男性陽剛之氣的強硬女子。還有李紈意謂「桃李春風結子完」,賈環諧音賈壞,趙姨娘諧音糟姨娘等等。總之,人物命名的隨意性在小說中全然被訴諸其隱喻性,讀者稍加玩味,便可獲得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垂直聯想。
《紅樓夢》在人地命名上的這種垂直聯想意味,使整個敘事顯得細膩嚴密,意趣橫生。尤其在第五回太虛幻境中有關大觀園少女們的命運檔案的揭示中,人物姓名更是具有了特殊的所指內涵,令人品味不已。比如有關林黛玉的薛寶釵,可以訴諸這樣絕妙的句子:「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作為這二者各自副本的晴雯襲人,又被按其姓名特徵描述為,一個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一個是「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一個被畫成水墨然,滿紙烏雲濁霧,以象徵濁世不容這難逢又易散的晴雯,一個被畫成一簇鮮花,一床被席,以暗示如花似蘭的乖巧襲人在命運面前的遭受嘲弄。還有香菱的遭際命運也在命名之中被暗示為:「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正如英蓮諧音應憐一樣,這位少女後來的姓名香菱又諧音香靈。「兩地生孤木」系拆字法,合成後來薛蟠之妻河東獅吼夏金桂的桂字,這個女人的出現直接導致了香菱的夭折,謂之「香魂返故鄉」,香魂的魂字承香菱的諧音靈字而來,故鄉的鄉字則源自諧音香菱的香字。可見,人物命名在小說中絕不可等閒視之。沒有命名上的如此匠心,又如何會有敘述少女命運的紅樓詞典的種種深意?
小說在人地命名上的這種穿插交織和承接照應,使名詞在敘事過程中具有了異乎尋常的意義。這樣的命名將名詞之於世界的命名性從其符號表徵上升到虛構標記。儘管符號本身也意味著虛構,但這也是一種無意味的虛構,諸如漢語將太陽稱之為太陽,月亮稱之為月亮,英語將太陽命名為「sun」,月亮命為「moon」;但虛構一旦變成有意味的符號形式,諸如由於名詞的雙關諧音所蘊含的種種隱喻性,那麼名詞的能指結構就發生了質的變化,它們不僅依靠橫向的互相連接構成意義,而且憑借縱向的垂直聯想互相對照。如果說語言是世界的最後界限的主,那麼具有隱喻意味的名詞所構成的世界則不僅是在能指平面上被描述,而且還可以在其所指空間中被意會。在一個由大荒山——太虛幻境——大觀園這三個層面構成的故事世界中,情(大觀園)經由夢(太虛幻境)與靈(大荒山)相連接;地點上的這種互相照應式的命名,把仙界、夢境、人間互相交織成一個撲朔迷離而又極具深意進而讓人感慨系之的混沌世界,真事隱之,假語存之,似顛似狂,如笑如哭;即便沒有動詞形容詞等等的輔助,僅僅這些名詞構成的命名系統,也足以見得意味深長和栩栩如生了。在讚許《紅樓夢》敘事上的高超時,千萬別忘了這部小說在命名上的絕妙。
當然,這種命名的絕妙還不包括小說在回目設計上的精緻。如同上述故事人物地點命名主要運用了諧音一樣,小說中回目設計這一敘事命名往往被訴諸對比或反襯。有許多在小說敘事過程中不便直接點明的人事關係或褒揚貶斥,在回目中被通過對比性的設計道出其中的微言大義。就此而言,說《紅樓夢》使用春秋筆法,是一點不過分的。有些微妙之處在敘事中看不出,在韻文中找不到,但可以在回目設計上體味一二。限於篇幅,此處例舉如許,以示讀者。
一、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儘管甄、賈二個人物在小說故事中並非要角,但他們在小說敘事上卻是十分重要的關鍵人物,並且在命名的隱喻意味上幾乎暗示了小說的全部閱讀。他們在故事開篇中同時出現,但一個很快便循入空門而去,一個卻在官場中幾經沉浮,扶搖直上;因此,回目中特意用「夢幻識通靈」概括甄士隱,以「風塵懷閨秀」描述賈雨村。一方面是真事經由夢幻而隱入靈界,一方面是假語隨著風塵捲向閨閣。雖然賈雨村是男性世界的世俗之物,但在閨闈中也並非沒有相似的同類。只是有些小說批語把這閨閣同類誤讀為王熙鳳者,竊以為,當讀作薛寶釵君。因為就在該回中,賈雨村曾作詩「釵於奩內待時飛」云云。可見「懷閨秀」的「懷」字,在表層所指上是意指賈雨村娶妾於甄家丫環,但在其深層所指上卻是暗示假語(而不是賈雨村此人)之於閨閣的影響以及與閨閣假語形象薛寶釵的對稱。與此相反,甄士隱的識通靈識的卻是小說的男主人公賈寶玉連同另一位女主人公林黛玉。只是在他的夢幻中,這一對男女主人公是以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形象出現的。這個回目由此以真事連接靈界的寶黛原形,以假語暗寓俗世的大家閨秀蘅蕪君,真假對舉,將小說三位男女主人公一氣點出,既不露破綻,又沒有絲毫斧鑿痕跡,其匠心令人驚歎。
二、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該回涉及的是一個觸目驚心的人命案子,犯案人是薛寶釵之兄薛蟠,受害者是甄士隱失散多年的女兒連同那個無辜少年,而判案人則是為甄士隱當年救助過的賈雨村。一個案子涉及這麼多的人事關係和人情世故,要在一聯回目中全然點出是相當困難的。然而,小說不僅滴水不漏地在回目中一一道明,而且表達得簡潔明快,一目瞭然。薄命女對薄命郎,既道出英蓮的苦難又寫明那少年的無辜,從而暗寓了兇手的蠻橫和薛家的氣焰。葫蘆僧對葫蘆案,葫蘆僧點出賈雨村當年的落魄和落魄時際所受英蓮之父的恩顧,活寫出賈雨村「一闊臉就變」的忘恩負義和徇私枉法;而葫蘆案則以反諷的筆調寫出了一個被枉判的並不糊塗的案子是如何變成一筆糊塗賬的冤情。在此,葫蘆諧音糊塗的雙關含義在於:一方面就世俗的角度而言,這個當年葫蘆廟裡的葫蘆僧面對切身利益時並不糊塗;另一方面就非世俗的境界來說,這個昔日的葫蘆僧一旦身在官場便鬼迷心竅,違心行事,可謂糊塗之極。
三、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這是一個相當具有敘事意味的回目(參見本著第三章「敘述閱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中的有關論述)。如果說該回之前只是小說故事的序幕,那麼該回之後便進入劇情。因此,回目上特意以「初試」和「一進」點明。但問題在於,「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一進,在後面有二進、三進相照應,而「賈寶玉初試雲雨情」的初試又從何而來呢?因為在後文中沒有再試、又試的描述。我想,這裡的「初試」意味有二:一是後文的確有再,不過在作者刪改時被刪去,如同「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那樣;二是此處的初試雲雨情乃是在象徵意義上表明賈寶玉所受性誘惑的開始。因為從這第六回到第十七回,賈寶玉面對的就是一片混濁的性誘惑,直到大觀園出現,他才找到一個相對乾淨的棲身之地,以致快樂得無以復加,一氣寫了四首即事詩。初試的又一層含義在於,對賈寶玉而言,情愛在開始時並不明確定型,而且帶有許多世俗氣息,隨著閱歷的增長,情愛才逐漸地向心靈相通的境界昇華。可見,在該回目的「初試」和「一進」之中,蘊含著多麼豐富的敘事動機。
四、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這一回又是一個敘事要點。一面是由於賈元春當選為貴妃而使大觀園晨曦初現,一方面是因為秦鯨卿(情盡傾之諧音)的夭逝而結束賈寶玉面對的以秦氏姐弟為標記的情慾誘惑(參見第三章有關敘事轉折的論述)。這種榫接的美妙在於,大觀園晨曦初露,情慾之鬼如秦鍾者黯然退隱。整個意象如同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第一幕所呈現的鬼魂場面。而事實上,秦氏姐弟在某種意義上也確實扮演了引導賈寶玉進入人世的情鬼,正如賈元春承擔了對賈寶玉進行人生啟蒙的母親角色。說秦氏姐弟是情鬼,意指她(他)們授予或影響賈寶玉的那種情緣多少帶有些許肉慾味,並且一完成使命便告別人世。同樣,說賈元春像母親,則不僅根據小說所敘她對幼時的寶玉的關懷教養,而且意指在賈寶玉的人生旅途上,真正給了他母愛溫馨的與其說是王夫人,不如說是賈元春。這位母親似的姐姐不僅教養了這個奇特的弟弟,而且時刻在宮中牽掛他,同時為他選擇了那個最美妙的生活世界大觀園,讓他快樂得手舞足蹈,稱心如意。正是如此母性的關懷,將賈寶玉從秦氏姐弟的「雲雨情」裡救出,轉送入陽光燦爛的大觀園。我想,這也許就是這一回目的深意所在吧。
五、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這一回目看上去是渲染賈寶玉大觀園生活呈現的鳥語花香氣氛,但仔細品味一下,可以發現另有深意所寄。因為花解語者,襲人規勸也;而玉生香者,黛玉情意也。將襲人解語和黛玉情意相對,並非互相映照,而是兩相對比。規勸者所勸,無非經濟,指向賈雨村式的假語村言之路;而癡情者之情,出自天然人性,歸於心靈相系,魂魄相連,真可謂同樣的溫存,兩種截然相反的品味。雖然對於一派稚氣的賈寶玉來說,此刻尚屬混沌未開,不能明確區分這兩種不同的溫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花解語的假語存之假,玉生香的真事隱之真,會在賈寶玉心中逐漸分明起來。兩種不同質地的溫愛,在此如此並舉,既點明大觀園中包圍著賈寶玉的和煦氛圍的複雜性,又為後文中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對比作了鋪墊。
六、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正如第十九回中將襲人之意與黛玉之情作相對照一樣,這一回目中成為對比的是襲人在寶玉面前的嬌嗔和平兒在賈璉面對鳳姐查詢時刻的軟語。如果說前者兩種不同的情感質地和情感指向的對比,那麼這裡是兩種不同的善良不同的心地的比較。不能不說襲人不善良,心地不純正,但同樣的善良和同樣的心地,在平兒那裡顯得更可愛更純正。而且,這個回目的對比意味是雙重的,既是將襲人和平兒對比,又是將寶玉與賈璉對比。這兩組對比以平兒的善良心地反襯出襲人的賢德意味,又以賈璉的俗氣反襯出賈寶玉的童稚;而且,平兒的善良本身又反照出賈璉的惡俗,襲人的賢惠德行則反照出賈寶玉的混沌未開。一聯回目,活寫出四個人的性格形象,並且又點出在寶玉面前的襲人之賢和在賈璉面前的平兒之俏。可謂字字珠玉,且設計得天然渾成。
七、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這一回目將賢德和癡情再度作比,與十九回不同的是,這裡相對於林黛玉之情的,不是襲人而是襲人的正本形象薛寶釵。回目中戲綵蝶的「戲」字,一字道破寶釵之德的老於世故,以及善於察言觀色、隨機應變的本領;而泣殘紅的「泣」字則極寫黛玉之情的坎坷艱難,苦於風霜交加、刀劍相逼的命運。這裡以楊妃對飛燕,表面僅為戲謔,似無褒貶,但聯繫到三十回中薛寶釵在賈寶玉趣言她為楊貴妃時的惱怒,楊妃之稱的貶意就赫然自現了。至於飛燕之比,可在第五十回蘆雪庭聯詩中的黛玉所聯一句「剪剪舞隨腰」獲得形象寫照的映證,以刻畫出林黛玉形象骨子裡的風流灑脫。雖然在這一回中薛林之戰還未見分曉,但賢德和才情之分野已經相當明顯。而且,儘管小說在回目上用的是春秋筆法,但蘊藏其中的褒貶卻並不含糊。
八、第二十八回蔣玉涵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這是一個十分微妙的回目。一個是賈寶玉的戲子朋友,一個是大觀園裡最矜持的少女,一個情贈,一個羞籠;彷彿都有點風月情案,而且似乎都不無暖昧;一時間真有點真假難分,不知何為珠玉何為魚目。這種微妙只有聯繫小說相類的情節才能領會。比如晴雯和襲人:一個與寶玉並無私情,卻枉擔虛名,被認定為狐狸精;一個看上去忠厚老實,穩重可靠,但實際上卻的確與寶玉有染。同樣道理,蔣玉涵雖然與寶玉的友誼純正清白,但因為琪官的名分,兩下裡的互贈私物便有了說不清楚的嫌疑,結果這成為寶玉挨笞撻的原因之一。相反,一向持重的薛寶釵在一個應該持重的場合,卻私下裡向寶玉無意間但確鑿無疑地露出了膀子。要知道,這種「失誤」在那個時代就如同現代少女在男子跟前不小心袒露了酥胸一樣嚴重。這在薛寶釵也許確屬無意,但小說中如此寫出卻並非無心。似乎為了強調這種露膀對寶玉的影響,小說隨之又特意描述了那個著名的「呆雁」的典故。按說,寶黛之間有耳鬢廝磨不算少,但即便同臥一床,小說寫得也並不見俗。但偏偏薛寶釵這一次無意露膀,小說緊緊抓住不放,並且又對比以琪官與賈寶玉的友情。讀者難道領會不出薛寶釵的矜持和襲人的穩重之間的相似性麼?當然,程度不同,但大同小異而已。可見,這一回目以情贈和羞籠相對時,「羞」字可謂一字千金呵。
九、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有關賈母和林黛玉的祖孫女關係,小說一向十分謹慎。因為賈母之於這個外孫女不可謂不愛,就如這位老太太寵愛孫兒賈寶玉一樣。這種人之常情小說一點沒有忽略,而且特意在第三回的回目中以「接外孫賈母惜孤女」的「惜」字點明。然而,這種血緣之愛又畢竟是一種盲目之情,而且這種愛在賈母那裡又是和福氣緊緊相連。雖然賈母直接或間接地表露過對兒女情愛的看法和對她惟一的外孫女的評價,但小說畢章沒有也不可能出示賈母和林黛玉之間的對立和衝突。於是,這種在具體敘事中無以表達的內容通過回目的對比設計巧妙地傳達了出來。一個是有福並且不停地需要享福,一個則是鍾情從而執著追求愛情。彷彿是兩個不相干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內容,但對立和衝突就這樣形成了,從而林黛玉的最後結局和悲劇命運也就這樣被決定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成全林黛玉這段不了之情的是這位老太太,最終拍板扼殺這一愛情的也將是這位老太太,真正是應了那句成語,叫做「成亦蕭何,敗亦蕭何」。
十、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椿齡畫薔癡及局外
如果說第二十七回楊妃和飛燕的對舉是一種比較的話,那麼這個回目出示的寶釵借扇和齡宮畫薔則是又一種比較,當然,相對的內容依然是賢德和癡情。借扇一節似乎是薛寶釵少有的一次失態,雖然世故依舊心計猶在,但比起戲綵蝶一節,畢竟有些鋒芒畢露的咄咄逼人之勢。然而,小說在敘事上的巧妙卻在於,對此不置一詞,而是筆鋒一轉,推出一個椿齡畫薔的癡情場面,讓賈寶玉相繼感受兩種截然不同的滋味,從而讓讀者自己品嚐個中三味。聯繫到那位叫做齡官的少女在舞台上的風姿和傲骨以及在賈薔送鳥籠時的心氣和自尊,她那種癡情如同一壇芬芳撲鼻的陳年美酒,醉倒了作為局外人的多情公子連同作為旁觀者的讀者。相形之下,薛寶釵形象的可愛與否,豈不是一目瞭然了麼?這兩段故事被放在同一回目上展示,並非漫不經心,其效應絕不亞於激動人心的三十八回之回目: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參見第四章有關詩詞典賦的論述)。
十一、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姥姥醉臥怡紅院
這個回目彷彿是對「欲潔何曾潔」那句名言的形象註解。賈寶玉同時領教了至潔和極髒的兩個極端。在櫳翠庵裡他所看到的是妙玉那樣的潔癖,致使那只名貴的茶杯因為沾了劉姥姥的口唇而被棄之如敝履。賈寶玉對此悉心領受,並且再三表示體貼,對妙玉的怪癖關懷備至。但他哪裡知道正是那個為妙玉所嫌棄的俗物,會在無意間開他一個大玩笑,直挺挺地躺在他的臥房裡。彷彿剛剛品茶品出一個潔字,轉眼就被一場醉臥弄得穢不可言。小說在這個回目上的幽默與其說是一種調侃,不如說是一種感慨。所謂潔和髒,空和色的意象,似可由此得解。
十二、第四十三回閒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這裡又是一個強烈的對比,一則是攢金取樂,一則是撮土寄情。金為人間至貴,土為俗世至賤;然而由於用心不一,至貴者至俗,至殘者至誠。再加上慶壽的熱鬧場面和祭悼的寂寞清冷,意境更為分明。一筆回目命名,推出兩幅畫面:一幅是數桌觀宴,一幅是一柱清香;兩相對照,塵世之污濁,癡情之高潔,令人感慨萬千。
十三、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賢寶釵小惠全大體
這個回目千萬不可看作互補輝映,而必須從對比意味上加以領略,就如同二十七回楊妃飛燕之回目一樣。大觀園裡臨時執政的三駕馬車,李紈居中,無聲無闃,而探春和寶釵正好構成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一個是具有立法氣概並且嚴於執法、立志於整肅風紀以示改革成就的,一個是態度暖味、立場中庸、致力於小恩小惠收買人心而實際並不重視收到什麼功效的。正如二十七回裡的楊妃飛燕和三十八回中的魁奪諷和是才情和德行的對立一樣,這裡顯示的是才幹和恩惠的區別。可見,探春之前冠以敏字、寶釵之前冠以賢字(如同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的賢字一樣),乃是一字褒貶也。
十四、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初初一看,情辭愛語兩相映照,仔細一想,真情和假意的分別一目瞭然。慧紫鵑的慧字相等於前一回目中敏探春的敏字,而慈姨媽的慈字則相同於賢寶釵的賢字。一場風波引出大觀園內外各色人等的各種姿態和各種面目,而其中的要點則在回目上極為巧妙又十分鮮明地暗示了出來。少女的聰明連同對林黛玉的一片真情和婦人的奸滑連同對林黛玉的一派假話,經由情辭愛語、一試一慰的對比,躍然紙上,昭然若揭。在此,回目的品味是多麼的重要!
十五、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埋親理
該回目在其隱喻意味上相似於第五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一方面是生命的高潮,一方面是死亡的凶訊,只是在那回中與死亡相對的是愛情的高峰體驗,這回是大觀園少女的生日聚會。當然,這個聚會截然不同於四十三回中的攢金慶壽的閒取樂,而是大觀園群芳的最後一次晚餐(參見本著第三章有關論述)。不僅如此,該回目在敘事上以生死相對的寓意形式將故事從大觀園引向寧國府,從而引出二尤之死。小說從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的起於青萍之末,敘至該回可謂風雲齊集,大觀園世界已是危在旦夕,但此刻筆鋒突然朝外一轉,不寫大觀園的如何衰敗,而是先在外面營造死亡的氣勢,然後黑雲壓城似的將這氣勢逼向大觀園,寫出其分崩離析的景象。因此,該回目不僅在故事上有生死相對的寓意,而且在敘事上又有一種由此及彼由內而外、推開一步然後回鋒的轉勢在示。
十六、第七十八回薛文起悔娶河東吼,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我在第三章的敘述閱讀中曾指出,大觀園群芳的凋零在小說中是分二步寫出的,從七十回到七十八回主要描述丫環層少女的遭受摧折,從七十九回起,進入小姐層少女的命運展示。這個回目同時暗示兩個少女的落難,香菱和迎春,但在回目設計中卻採用了明寫和暗寓的對照手法。迎春誤嫁中山狼是明寫,香菱遭逢夏金桂是暗寓。一個是出嫁而遭殃,一個為娶進而致禍。一進一出,全藏殺機;二個少女,一樣命運,獅吼狼嚎之下赴命黃泉。對此,回目中又特意以悔娶和誤嫁點明元兇。因為從直接起因上使香菱迎春致死的是河東吼和中山狼,但從根本上犯下罪過的卻是薛蟠和賈赦。因此回目以悔娶的悔字鞭撻薛蟠,以誤嫁的誤字指控賈赦。這樣的寓意在閱讀中是不可疏忽的。
例舉以上回目之後,我想說的是《紅樓夢》作為一部既天然渾成又玲瓏剔透的藝術精品,不僅每一個人物和細節不可疏忽,即便每一筆描寫、每一首韻文、每一個回目乃至每一個人名或地名都值得細加玩味。而無論在人地命名和回目設計上,小說動用的與其說是文學手法,不如說是董狐之筆。因為與後人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以史筆寫文不同,《紅樓夢》以文筆寫史。而且,歷史的虛構在此不再以王朝更迭、宮廷政變、盜賊蜂起、群雄作亂之類的權術和暴力為主要內容,而是以大觀園兒女情長為首要對象。故事和敘事的命名因此便有了異乎尋常的意義。正如一場語言革命離不開名詞的更新一樣,歷史的再度虛構將命名推到了先行的位置。過去的歷史場景經由這樣的命名從宮廷和沙場轉變為大荒山和大觀園這樣的空幻之地和庭院閨閣,以往微言大義也從「鄭伯克段於鄢」之類的評判變成「有福人」和「多情女」、「敏探春」和「賢寶釵」、「慧紫鵑」和「慈姨媽」之類的對比以及「魁奪」與「諷和」、「悔娶」與「誤嫁」之類的修辭。人地的命名使名詞發揮了翻天覆地的作用,而回目的設計又使形容詞和動詞展現了前所未有的新意。其中諸如「楊妃戲綵蝶的」的「戲」字和「飛燕泣殘紅」的「泣」字,猶為一字千鈞,既活寫人物個性又道出人物命運,在詞性上既是動詞又具形容詞效應,如此等等。小說整個敘事由此被構造得出神入化,運勢磅礡多變,韻文飛轉靈動,命名隨意點化,回目則耐人尋味,宛如點點航標,尋覓些許最為隱蔽的港灣深處。面對如此神奇的敘事結構,本著所及不過引玉之磚,詳盡奧妙之處,有待進一步開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