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註釋的幾點補正
曹雪芹是中國文學史上偉大的語言藝術大師，《紅樓夢》可說是一座詞語的寶庫。近年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以庚辰本為底本的校注（以下簡稱「藝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了以程甲本為底本的校注（以下簡稱「北本」）、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蔡義江的《紅樓夢》校注（以下簡稱「蔡本」）。此外，如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辭典》（以下簡稱「廣典」）、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辭典》（以下簡稱「山典」）、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大辭典》（以下簡稱「文典」）等等。對於《紅樓夢》詞語的註釋和研究，可謂全面詳備，有的並引征出典史料，予以鉤稽闡釋，以增強註釋的知識性和科學性，不僅幫助讀者解決了閱讀中的疑難問題，同時有利於讀者深入認識《紅樓夢》的思想價值和藝術特色，就是對於研究者來說，也提供了可資參考的資料和典章故實。本文僅就以上六部專著中尚未加收注的詞語試作一些補正，並對某些詞語的出典、出處，提出一些粗淺的看法。
一、似應加注者下面所引而未註明出處者，其引文暨回數、頁數，均據「藝本」。並引旁例，以資參證。
１靦腆 七／115、五五／775：羞慚；因害羞而不自然的顏面情態。《西廂記》一本一折：「末語人前先靦腆。」亦作「緬䩄」。《容齋四筆》卷一：「心中有愧見之顏面者，謂之緬䩄。」
２莽撞 十七至十八／241：冒失。《初刻拍案驚奇》十二：「蔣兄慣是莽撞，借這裡只躲雨便了，知是什麼人家，便去敲門打戶。」
３臊皮 二五／354：使人臉紅害羞。《三俠五義》一○四：「也不過是臊皮打哈哈兒。」
４懺悔 二八／387：佛教名詞，梵語意譯。意謂對自己的過錯，求得容忍寬恕。《西遊記》七一：「佛母懺悔以後，吩咐教他拆風三年，身耽啾疾。」
５奚落 三十／422：譏笑，戲弄。《董西廂》四：「適來恁地，把人奚落。」《琵琶記》南戲三：「娘子，交人怎打，便奚落人。」
６失業 四十三／592 ：失去謀生的常業。這裡是無依無靠的意思。《漢書·元帝紀》：「方田作時，朕憂蒸庶之失業。」
７養活 四九／673：即養生。攝養身心，以期保健延年。《詩·載芟》：「播厥百穀，實函斯活。」《詩集傳》疏：「活，生也。」
８茹酒 五十三／748：即貪酒。揚雄《方言》卷七：「茹，食也。吳越之間，凡貪飲食者謂之茹。」
９吊白 六一／853：即吊謊。說謊；瞎說。《金瓶梅》五六：「你才說這兩樁都是吊謊，我卻不信你這吊謊。」
十關鎖 五九／831：亦作「關繅」。即關門上鎖。《敦煌變文集·目蓮緣起》：「重門關繅難開得。」
⑾平人 六二／869：普通的老百姓。這裡指平常無罪或平白無辜的人。宋·莊季裕《雞肋篇》卷下：「將我六個平人，悉被大辟殺了，今來取命。」《水滸》三：「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
⑿雞人 六二／872：古代報曉之官。《周禮·春宮·雞人》：「雞人共掌雞牲，辨其物。」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詩：「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⒀趕著 六五／943：緊接著。這裡是追求的意思。《兒女英雄傳》八：「又趕著說：『別請安了，作揖罷』。」
⒁舛錯 七三／1051 ：差錯，不正確。劉向《九歎·惜賢》：「心懭悢以冤結兮，惜舛錯以曼憂。」
⒂天真爛漫 七四／l052：坦率自然而不矯揉造作。明·胡應麟《詩藪》：「子瞻雖體格創變，而筆力縱橫，天真爛漫。」古代詞語一般均將「天真」與「爛漫」分開使用；現代詞語則指小孩的雅氣活潑為天真爛漫。
⒃狎暱 七七／1110：亦作「狎暱。」親近，親暱。《新唐書·李藩傳》：「（王）仲舒等為俳說庾語相狎暱。」唐·沈既濟《任氏傳》：「每相狎暱，無所不至，唯不及亂而已。」
⒄詎能 七八／1125：猶豈能。《漢書·高帝紀》：「沛公不先破關中兵，公詎能入乎？」程甲本作「識能」，戚序本作「誰能」，含意有別。
⒅𠳹嗓了黃湯 七九／1148：𠳹，吃喝的惡稱。嗓，貪吃。黃湯，泛指酒。《謝金吾》雜劇三：「這早晚，衙內還在那裡𠳹酒，如今也該睡了。」《金瓶梅》二六：「𠳹了那黃湯，挺他兩覺。」
⒆狂飆 七八／1132：大風；暴風。晉·陸雲《南徵賦》：「狂飆起而妄賅，行雲藹而竿眠。」
⒇攙越 八八／1264：意謂越出本分。《唐律職制》：「不依次序，攙越裘蔭。」李漁《玉搔頭·分任》：「從今以後，各有所司，不勞攙越。」
(21)脈脈 八九／1273：含情凝視的樣子。《古詩十九首》：「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戚序本為「霢霢」。《說文》：「霢霢，小雨也。」脈脈指代「霢霢」，詩中指細雨朦朦狀。
(22)陰司泉路 九八／1381：迷信說法，指通往地獄的道路。《水滸》八八：「如今陰司不收。」杜甫《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23)訛頭 一○○／1403：亦作「鵝頭」。藉故敲詐錢財。《三刻》二六：「意思道他專在這廂走動，便拿他鵝頭。」《醒世姻緣》七：「休被人拿訛頭，不是頑的！」
二、有關出典，出處的問題註釋的準確與否往往與詞義的出典、出處有關，由於出典、出處的不同，對詞義的解釋容易產生分岐。以下僅就管見所及，對某些詞語的出典、出處提出一些看法，以資商榷。
１揮霍 一／l0：《藝本》註：「亦作『揮攉』。《韻會》：『搖手曰揮，反手曰攉』。本謂動作輕捷。這裡是揮灑自如的意思。」其他各本註釋基本相同或相近，惟《山典》本注作「手腳隨意揮舞，動作輕快便當。」較合詞義。按：「揮霍」是雙聲連綿詞，《玉篇》：「揮，霍也。」《廣韻》：「霍，揮霍。」原義為迅疾、匆忙貌。陸機《文賦》：「紛紜揮霍，形難為狀。」張衡《西京賦》：「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 《玄怪錄》：「溫州有人，山中遇一波斯，把野雞。見人，揮霍鑽入石壁中，其石自合。」《博異志》：「女郎揖坐命灑，四更已來，收拾揮霍。」王禹偁《酬神放詩》：「冥心想前事，一夢何揮霍」可證。注為「揮灑自如」、「灑脫，無拘束」，一是與「揮霍」之本義似不合；二是與上句「瘋瘋癲癲」的形象也不相稱。原文「揮霍談笑而至」，實即匆忙談笑而至。
２護身符 三／50：各本均已收注，但未註明出典。按《雲笈七簽》：「道家受道，以符菉為要。受道之後，以佩符命，其為鎮妖驅邪之符者，曰護身符。凡初入道者，必佩之。」《兒女英雄傳》十四：「我同了玉格帶上戴勒、隨緣兒，再帶上十三妹那些彈弓，豈不是絕好的一道護身符嗎？」曹雪芹所寫寶玉珮帶的「護身符」，或系道觀所贈之物，當必有據。而第四回所寫的「護官符」，正如「蔡本」注中所釋：「從『護身符』一同化出的新名詞。脂評：『三字從來未見，奇之至』。」
３貧賤之交不可忘 四／58：「藝本」、「蔡本」未收注。「北本」注引《南史·劉俊傳》。按：此詞出《後漢書·宋弘傳》：「光武姊湖陽公主新寡，欲下嫁宋弘，帝語弘：『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對曰：『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顧主曰：『事不諧矣』。」後世所說「貧賤之交不可忘」本此。如《喻世明言》二七：「玉奴唾其面，罵道：『薄倖賊！你不記宋弘有言：貧踐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因此，當以援用第一手資料為是。
４骯髒（「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 五／86：「藝本」、「北本」注均採取兩說並存，一說「骯髒讀如亢臧（kǎng zǎng），又作抗髒，不屈不阿的意思。」一說「骯髒作齷齪不潔解。」「蔡本」注作：「在污濁的人世間掙扎。骯髒，亦作『抗髒』，高亢剛直的樣子，引申為強項掙扎。」此外紅學界對「骯髒」的詞義，也曾展開過討論（張季皋《釋「骯髒」》、張良皋《也釋「骯髒」》，載《紅樓夢學刊》 1983年第3期、l984年第4期）。按：（一）「風塵骯髒違心願」，系曹雪芹化用李白《魯郡堯詞送張十四游河北》詩：「有如張公子，骯髒在風塵。」王琦輯註：「《後漢書》注『骯髒』高亢幸直之貌。」（二）除校注及討論文章中已引的，如《後漢書·趙壹傳》、文天祥《得兒女消息》詩、元好問《古意》外，又如陸龜蒙《紀事》：「感物動牢愁，憤時頗骯髒。」《古今小說·沈小霞相會＜出師表＞》：「忠臣翻受奸臣制，骯髒英雄淚滿襟。」均作高亢正直不屈不阿解，可作佐證，與讀作平聲「āng zāng」解作齷齪不潔之義的「骯髒」有別。（三）更為主要的從原句來看，謂妙玉在紛擾污濁的塵世中，志趣高潔，剛直不阿，抗拒掙扎，但終於無法擺脫惡勢力的迫害而不得不「違心願」。這與下句「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恰好連接，表達了〔世難容〕曲的題旨。（四）查《紅》中用來形容齷齪不潔的均用「腌臢」一詞，如第二十五回、第一一七回中寫到「腌臢更有滿頭瘡」等。據《正字通》：「俗呼物不潔曰腌臢。」
６駐蹕關防 十六／216、十七至十八／227：「北本」對於「關防」已引證《舊京瑣記》卷四、《清稗類鈔》「恩遇類」，但對「駐蹕」未證出典。按：據《北史·周宣帝紀》：「一咋駐蹕金墉，備嘗遊覽。」又稱「警蹕」，《漢書·梁孝王武傳》：「出稱警，入言蹕。」註：「警者，戒肅也；蹕，止行人也。」
７蟆更 二／322：「藝本」、「廣典」注均引「明代郎瑛《七修續稿》辨紀類『六更鼓』條引《蟫精雋》：『宋內五鼓絕，梆鼓遍作，謂之蝦蟆更。其對禁門開而百官入，所謂六更也。」「文典」除引《七修續稿》外，補引周遵道《豹隱紀談》、《事物紀原》，釋義同。按：「蟆更」當以「蔡本」注作「夜裡報時的打梆子聲」為是。宋·高承《事物紀原》卷九「柝」條全文如下：𣝔，夜行所擊，今擊木為聲，以代更籌者，是俗曰蝦蟆更。𣝔即柝，乃古今字耳。」高承為宋代元豐（1078－1086）年間人，擊柝即打梆子，故《春夜即事》云：「隔巷蟆更聽未真。」又《紅》書中一再寫到「下了梆子」、「亮梆子」可證。明代郎瑛《七修續稿》所引《潭精雋》的記載，乃宋朝內廷的「梆鼓遍作」的六更，陸鳳藻《小知錄》卷一：「六更〔蝦蟆更〕」即是。而詩中所寫實乃「今擊木為聲，以代更籌者，是俗曰蝦蟆更」的「蟆更」。程甲本改作「隔巷蛙聲聽未真。」當由於不明詞義所致，因而曲解了詩的原意。而「文典」對《事物紀原》僅加摘引而失察。所以其釋義必須與原詩要注的詞性相符。
８物事 二七／374：「藝本」、「北本」、「蔡本」均未收注。「廣典」注作：「江浙一帶方言。物品；東西。」但未註明出典。按：《二程語錄》十二：「夫小人心中，只得些物事便喜，不得，便不足。」《張協狀元》南戲十二：「我教孩兒送些物事來。」「物」音近北京音「沒有」的「沒」。吳語方言。
９樣範 四一／565：「藝本」所立義項作「范」。誤。程甲本改作「樣兒」。當以「廣典」、「文典」作「樣範」，註：「樣式；式樣」為是。按：「樣範」一詞在明清小說中多見，如《水滸》六一：「後頭一個跟的道童，且是生的滲瀨，走又走的沒樣範。」《西遊記》八九：「果然變得有樣範。」《金瓶梅》十四：「此是過世老公公宮裡御前作帶出來的，外邊那裡有這樣範。」《歧路燈》四八：「只眼中見見那個樣範，也算你今生一番奇遇。」以上諸例均可證。又「范」，模子、模型，鑄作器用，見《禮記·禮運》。
十白（「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 五四／757：特意。按：「廣典」已收「白」１只是；２徒然；３無端的；４無代價；無報償等四個義項。「白」作特意解，似可補入。《兒女英雄傳》三八：「打那廟裡頭過，白瞧瞧那燒香的人多少？」可作旁證。
⑾鼻子頭 五六／778：指開端、開例的人。揚雄《方言》：「鼻，始也。」《醒世姻緣》五三：「我是為兒，是為女，幹這們營生，替人做鼻子頭。」
⑿陳人 六二／：謂平庸之人，這裡有老糊塗的意思。宋·文同《聞道》詩：「聞道幸非曲士，讀書甘作陳人。」六三／888之「陳人」，蓋指前代的老人或舊僕。
⒀二木頭 六五／926：「廣典」已收，僅註：「迎春的渾名。」按：《嘉定縣續志》：「俗譏人不靈活曰木頭。」比喻動作遲鈍的人。吳語方言，見《簡明吳方言詞典》。
⒁梳化龍盡 七八／1133 ：「北本」注引：「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一：『釣磯山者，陶侃嘗釣於此山下水中，得一織梭，還掛壁上有頃雷雨，梭變赤龍，從空而去。』或疑指此。」按：當引《晉書·陶侃傳》：「或云：『侃少時漁於雷澤，網得一織梭，以掛於壁。有頃雷雨，自化為龍而去」為是。
⒂一裹圓 九四／1332：「廣典」注作：「即斗篷，清代便服，一種無袖不開衩的長外衣。也稱『一口鍾』。」「文典」注作：「一種介於官、便服之間的無開楔皮、棉袍。」並引清·西清《黑龍江外記》、《晚清宮廷生活見聞》附錄載濤、惲寶惠《清末貴族之生活》為證，註釋和出典翔實可信。按：原作「一裹圓的皮襖」，因而不能與斗篷相淆。又《老殘遊記》六：「你們把我扁皮箱裡，還有一件白孤一裹圓的袍子取出來，送到鐵老爺屋子裡去。」
⒃問訊 一二○／1636：佛教禮節。躬身合掌，兩手舉至眉心，再行放下。《佛國記》：「即語尊者大目蓮，汝可往問訊世尊。」《水滸》第五回：「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禪杖，與莊客打個問訊。」
⒄水流花謝兩無情 二三／37：「藝本」註：「見唐代崔塗《旅懷》詩。」按：查《全唐詩》作《春夕》，原註：「一本下有『旅懷』二字。」當以《春夕》為是，或又作《旅懷》。
⒅敲斷玉釵紅燭冷 六二／875：「北本」、「蔡本」均注作：「唐鄭谷《題邸間壁》詩。按：查《全唐詩》鄭谷名下實無此詩，當以「藝本」作「見南宋鄭會《題邸間壁》詩」為是。又此詩曾被《千家詩》所收錄。
⒆處處風波處處愁 四十／559：「藝本」、「北本」、「蔡本」均註：系改或化用「唐薛瑩《秋日湖上》『落日五湖游，煙波處處愁』詩中句。」按：此句乃出自明代唐寅《題畫》二十四首之三，原詩如下：「蘆葦蕭蕭野渚秋，滿蓑風雨獨歸舟；莫嫌此地風波惡？處處風雨處處愁。」見《唐伯虎全集》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