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西廂」非彼「西廂」

此「西廂」非彼「西廂」

此「西廂」非彼「西廂」

紅樓文化

《紅樓夢》中多次提到有關《西廂記》的內容,但是仔細考察,矛盾不少:

(1)二十三回中提到茗煙為了逗寶玉開心,去書坊裡買了許多古今小說包括《會真記》即《西廂記》在內,並再三交待寶玉看歸看,千萬不可拿進園去,道:「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而寶玉在給黛玉看《會真記》時也說:「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人去。真真這是好書!你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可見,在重視禮教的賈府裡,寶玉之流是不能讀《西廂記》這樣的書的。

(2)又四十回中,大夥兒在宴席上說酒令,輪到黛玉接令時,第二句便引了《西廂記》中的「紗窗也沒有紅娘報」,被寶釵聽到。至四十二回,寶釵便藉機勸說黛玉,女孩兒家不可看「雜書」,以免移了性情。這也說明,在名義上,《西廂記》之類的書是不被允許傳入閨閣之中、並由著大家閨秀們在家庭小宴這樣的場合中公然談論的。

(3)但五十一回中,薛寶琴將素習所經過各省內的古跡為題,編了十首懷古絕句,其九為《蒲東寺懷古》:

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這首詩中提到了《西廂記》的故事情節,眾人都「稱奇道妙」,唯獨寶釵搶先說道:「前八首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既發此語,那麼寶黛一干人必是看過戲曲《西廂記》無疑了。

(4)又五十八回中,芳官為洗頭與乾娘發生爭執,挨了打,「只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似的頭髮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於是笑道:「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麝月是個不識字的丫鬟,又自小就入了賈府,她從哪裡知道的「拷紅」,又何以能對之熟悉到脫口而出,用其中人物來笑嘲芳官呢?

(5)更奇怪的是在第五十四回中,賈母居然當著眾人的面說:

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

又說:

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

「惠明下書」、「聽琴」,這都是《西廂記》的出目。顯而易見,賈母是看過《西廂記》這部戲的,而且從她言談間的熟悉程度來看,看過還可能不止一遍。這就更令人不解了,寶黛之流不能讀劇本,而作為家長的賈母,卻可以帶著孫兒孫女們,堂而皇之地觀看舞台上演出的戲曲《西廂記》。

從(3)(4)(5)可推知,賈府中的大多數人物,上至賈母,下至麝月,包括未讀過《西廂記》劇本的寶玉、黛玉在內,對西廂故事均不陌生,他們瞭解、熟悉西廂故事的主要渠道就是戲曲。這就和(1)(2)裡茗煙、寶玉對《西廂記》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發現的行徑,以及寶釵對黛玉的勸誡形成了莫大的反差。舞台上的表演難道不是《西廂記》劇本的生動再現嗎?既然能夠在賈府裡堂而皇之地演出,為什麼寶玉、黛玉得偷偷摸摸地讀劇本呢?可見,以賈母為首的一般人所觀看的戲曲西廂,和寶黛二人所讀的劇本西廂並非一回事,二者之間是存在著一定的差別的。

(1)《紅樓夢》四十九回中有這樣一段話: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

(2)又第一部分(5)所引五十四回中賈母說的兩段話。從上述(1)(2)引文中提到的「鬧簡」、「惠明下書」和「聽琴」這三出標目來看,在賈府裡演唱的應是李日華的南曲《西廂記》,而非王實甫或關漢卿的北曲《西廂記》。因為在王、關《西廂記》的出目中,「鬧簡」部分的一般稱謂是「玉台窺簡」、「妝台窺簡」、「省簡」等三種,而李日華等的《西廂記》則基本上標作「鬧簡」;「惠明下書」也是南曲《西廂記》的標目,王、關《西廂記》這一部分則一般稱作「白馬解圍」、「解圍」或「寺警」;「聽琴」標目也見於王、關《西廂記》的《明何璧校本》,但絕大部分王、關《西廂記》都標作「琴心寫懷」或「琴心挑引」、「琴挑」或「鶯鶯聽琴」等等。

《紅樓夢》二十三回又說:黛玉把花具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將十六出俱已看完。

這「俱已看完」四個字說明了這一部完整的《西廂記》一共只有十六出,而《六幻西廂》中的《劇幻·王實甫西廂記》出目如下:

第一本  佛殿廳逢 僧寮假館

花陰倡和 清醮目成

第二本  白馬解圍 東閣邀賓

杯酒違盟 琴心挑引

第三本  錦字傳情 妝台窺簡

乘夜逾牆 倩紅問病

第四本  月下佳期 堂前巧辨

長亭送別 草橋驚夢

這是所有《北西廂》之中惟一的十六出本,李日華改編本、陸天池改編本等都在三十回以上。可見,寶玉、黛玉二人讀的是王本北曲《西廂記》無疑。1

同時,根據明清兩代的戲劇史料,早在明朝中期,由於南曲盛行,北曲已基本上將成絕唱。祝允明《猥談》云:「自國初來,公私尚用優伶供事,數十年來,所謂南戲盛行,更為無端,於是聲樂大亂。」祝氏所謂「聲樂大亂」,就是指北曲已失去昔日盛勢,日趨式微,而被稱為「宋人詞益於里巷歌謠」的南戲卻得到了迅猛發展。正德、嘉靖年間,又出現了「近日多尚海鹽南曲,士夫稟心房之精,從婉孌之習者,風靡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數世後,北曲亦失傳矣。」(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可見,正是在南戲盛行、諸腔勃興、北曲王本《西廂記》面臨失傳的前提下,李日華、陸天池等人才著手將其改編成為南曲,重新搬上了舞台。就像「唐詩過後是宋詞」,伴隨著人們興趣中心的轉移,到了明清,在市井間雖然仍有元雜劇(北曲)劇本的流傳,但之於舞台演出,已經完全由南曲取而代之了。2

再者,南曲《西廂記》雖然由北曲故事改編而來,但為了要適合南曲演唱,對原曲詞作進行改動在所難免。由於曲詞的增刪損益,使原劇中許多地方的文采和意境都遭到了破壞。同時,受一個時代主流審美價值觀念的導向影響,南《西廂》與北《西廂》在思想的表達、趣味的傾向性等方面也是存在著一定差異的。以《六十種曲》中所載李景雲3、崔時佩的南曲《西廂記》為例,全本共三十六出,較之王本《西廂記》,新增了許多內容,但在結構的細密緊湊、語言的典雅精緻等方面卻遠不及王本。如:張生初見鶯鶯後,王、李本中都有一段張生與法聰的對白,王本中作:

(末雲)世間有這等女子,豈非天姿國色乎?休說那模樣兒,則那一對小腳兒,價值百鎰之金。(聰雲)偌遠地,他在那壁,你在這壁,繫著長裙兒,你便怎知他腳兒小?(末雲)法聰,來來來,你問我怎使知,你覷:若不是襯殘紅芳徑軟,則這腳蹤兒將心事傳。……

李本中作:

(生)世上怎麼有如此之女,豈非天姿國色乎?休說他那模樣,只那一雙小腳兒,值一百兩黃金。(淨)先生,他那雙小腳值一百兩黃金,我這一雙大的值一千兩。(生)你好不知趣。(淨)先生,那小姐穿著繞地長裙,怎見得他腳兒小。(生)你出家人那曉其中趣來。(引淨看介生)你看這蒼苔上的不是。(淨)還是讀書人聰明,果然一雙腳跡大些,一雙兒小些,只有三寸三分。

兩段對話,大意相近,但差別是非常明顯的。王本用語含蓄簡練、乾淨流暢,既道出了張生驚艷之下,對鶯鶯一見傾心,故而連腳印都觀察得如此仔細,又從側面進一步襯托出了鶯鶯腳似金蓮、行如拂柳的輕盈體態。相形之下,李本的語言就比較粗糙、輕浮。張生讚歎鶯鶯腳小,本是他對鶯鶯愛慕之心的自然流露,但在法聰一再的裝傻充愣、插科打諢下,反顯得張生心懷不軌、言行猥褻。因此,觀眾一笑之餘,很難對他倆的愛情留下深刻印象。

此外,出於媚俗的目的,為了迎合觀眾心理,李本《西廂記》中還加入了許多不必要的插曲。上文所引法聰與張生的對話便是一例。又如:第五出「佛殿奇逢」中,張生入普救寺拜見長老,長老不在,其徒法聰便回道:「我師父不在,方才辦了八個盒子,望丈母娘去了。」張生道:「出家人哪得有丈母娘?」法聰又道:「徒弟家裡去了。」像這樣純粹為了搏觀觀眾一笑,實際上卻毫無意義、對全劇情節不起任何推動作用的人物對白在李本中不勝枚舉。又如:第七出「對謔琴紅」中,機智伶俐的紅娘居然小丑一般和琴童鬥起了牌名,二人大打「嘴仗」,這就大大損害了觀眾心目中的紅娘形象。

總的說來,雖然大部分格調低下、庸俗不堪的對話和行為都由琴童、法聰這類無關緊要的角色來承擔表演,但紅娘的性格特點、鶯鶯與張生驚世駭俗的愛情卻被這些庸俗化的情節淹沒了。正因為如此,原劇中張生與鶯鶯愛情的震撼力和整個故事對當時婚姻制度的批判在南曲《西廂記》中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

這就解釋了《西廂記》何以能在「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內公開演出,而寶、黛二人卻得偷偷摸摸地讀劇本這一問題。原因就在於:演出的是南曲,而寶黛所讀的則是北曲的劇本。正如上文所述,南曲與北曲在風格、語言、思想等各方面都存在著一定的差異。由此,我們能夠進一步理解為什麼寶、黛在看戲時毫無感觸,但讀了王本《西廂記》後,卻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之感,覺得它「詞藻警人,餘香滿口」,讚歎之餘,還在心中加以默默記誦,甚至熟悉到了在酒宴上脫口而出、自己仍渾然不覺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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