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鶚續《紅樓夢》後四十回說質疑

高鶚續《紅樓夢》後四十回說質疑

高鶚續《紅樓夢》後四十回說質疑

紅樓文化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文學寶庫中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二百多年來深受廣大讀者的熱愛。但關於這部書後四十回的作者問題,卻存在著一些疑問和曲解,亟待澄清。    

    一九二一年,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一文中斷言:「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的,這話自無可疑」。半個多世紀以來,這個「大膽的假設」一直統治著紅樓夢研究領域,成為我們正確對待後四十回的障礙。其間雖曾有人提出過不同的意見,但似乎始終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我們閱讀了一些有關材料之後,覺得胡適的這個結論,實在有重新估價的必要,以下試談談這個問題:

(一)

從很多方面來看,都足以說明曹雪芹生前已經基本上完成了紅樓夢的寫作工作。脂評所說:「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甲戍本第一回眉批),實指部分章節有改寫或補寫未定、未完之處而言,並不是說曹雪芹恰好寫到八十回就溘然而逝了。    

脂評中提供的若幹線索,無可辯駁地說明曹雪芹的如椽之筆並沒有停留在前八十回上。畸笏曳甚至明確地說:「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合回脂評)。這就說明了曹雪芹生前的確已寫完紅樓夢的最後一回,而畸笏叟看到的那個稿子,是以「情榜」的形式作為全書的結束的。    

甲戍本凡例中有一首題詩,顯然出自曹雪芹之手。這首詩說:「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首詩對於小說的全部內容和主旨都作了簡要的概括。既指出了賈府盛極而衰的下場,也暗示出寶、黛的愛情悲劇,可說是這部小說的總結。特別是最後兩句,作奢不但明確地說出寫完這部小說是用了「十年」的時間,而且也抒發了作者在完成這部長篇傑作時的激動心情——他覺得這部小說的一字一句都凝聚著自己心血,十年的辛勤寫作,終於取得了堪以自慰的成果。這些語言豈是書未完成時所能夠說得出的?    

從曹雪芹寫作這部小說的經過和時間上看,他也應該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它。乾隆甲戍年(一七五四年)「抄閱再評」的《石頭記》,有一段脂評說,「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伯,故仍因之」(甲戍本第一回朱批)。從這段話中,可知《石頭記》乃是從《風月寶鑒》脫胎而來,而《風月寶鑒》是曹雪芹的舊作。他擴充改寫《風月寶鑒》成為《石頭記》這部巨著,在一七五四年就已經有了「再評」,可見這部書寫成的時間還要早於此年。即使這時的《石頭記》還只有八十回,但從一七五四年到曹雪芹去世,還有將近十年的時間,他完全有條件去完成這部小說。儘管他對干後半部的稿子,可能改來改去,始終還不十分滿意,但我們卻沒有理由說曹雪芹生前只寫到八十回就戛然停筆了。    

胡適在一九二八年發表的《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中,部分地修改了他原來的說法,承認曹雪芹在去世之前,「陸續作成的紅樓夢稿子,決不止八十回」。但為了繼續維持他的高鶚續書說,卻又武斷地認為:這些稿子在「雪芹死後,遂完全散失了」。這是完全缺乏事實根據的,我們以常理來推斷,八十回以後的遺稿,儘管可能由於朋友們借閱,有一部分「迷失」了,但全部蕩然無存的可能性不大。這是因為:第一,我們至今沒有看到任何關於曹雪芹死後,他的家中遭受大火或再次被查抄的可靠材料,因此,遺稿不可能全部亡佚;第二,曹雪芹身後雖然無子,但他還有一位「飄零」的「新婦」,無論她是「薛寶釵」還是  「史湘雲」,但她斷斷不會愚蠢到連雪芹的遺稿都不知保存的地步,第三,曹雪芹生前有不少關係十分密切的親友,包括脂硯齋之類的人物在內。這些人大都是紅樓夢迷,他們肯定也能夠細心保存曹雪芹的手稿或抄本,不致使之完全散失。    

程偉元搜求後四十回遺稿,是從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年)前後開始的,這時離曹雪芹去世僅二十多年,時間上還相當接近。據程偉元敘述搜集遺稿的動機和經過說:「不佞以是書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完璧?愛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紅樓夢序)。他既有這樣的信心和決心,又竭盡全力四處搜羅,而當時紅樓夢遺稿的可能收藏者,如敦誠、敦敏、墨香、明義等人都還健在,這些人肯定都會成為他走訪的對象,程偉元從他們那裡得到八十回以後的一部分甚至大部分遺稿,並不是不可能的。

(二)

問題在於:程本的後四十回何以與脂評提供的線素多有不符之處?「中鄉魁」、「沐皇恩」等情節何以與原作精神不甚相合?後四十回中有些文字何以顯得如此拙劣?等等。    

對於這些問題,是否可以這樣理解:    

第一,紅樓夢這部絢爛多彩、卷帙浩繁的大書,曹雪芹不可能是一氣呵成的。雖已有《風月寶鑒》作為底本,但在擴充改寫的過程中,為了提高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效果,作者必然還要經過反覆的思考和修改。特別是對於後半部,究竟給賈府寫出一個什麼樣的結局?給小說中的一些主要人物寫出什麼樣的下場?這些問題在曹雪芹的頭腦中肯定都會是煞費經營的。曹雪芹自己就曾說過「增刪五次」的話,這恐怕還是指較大的修改而言,至於小的修改,大約還遠不止這些次數。而且在曹雪芹寫作這部小說的過程中,又始終受到一些關係比較密切的親友們的關注。他們不斷地提出這樣或那樣的意見,甚至有時還會以「長輩」的身份「命」他接受。例如第十三回,對於秦可卿的死,曹雪芹本來是用「史筆」去寫的,但由於脂硯齋不同意而只得改寫了,這就造成第十三回的正文和第五回「太虛幻境」畫冊的脫節。對於賈府的結局,對於寶玉、鳳姐等人的下場,是否也會遇到同樣的情形呢?雖無明文可查,但我們可以設想,如果作者把寶玉的結局寫成「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窮叫花子,恐怕脂硯齋之類的人就更不會同意了吧?而對於這些人的意見,曹雪芹又不能不認真地加以考慮。這就必然造成八十回以後寫作的困難和修改的頻繁,不易形成一個定稿。這大約就是曹雪芹生前沒有來得及把八十回以後的文字公開出來,而只有一些關係比較密切的親友才能夠看到的原因吧?另外,清代還盛傳乾隆皇帝曾欲借閱紅樓夢,進書者「某滿人」因恐書中有觸犯皇帝之處,因而「急就原本刪改進呈」。這個傳說如果屬實的話,那麼,八十回以後的文字被刪改的地方就會更多。「迷失」加「刪改」,這就使得後四十回的內容與脂評提供的線索多有不符之處了。    

第二,寶玉中舉和賈府復興這一部分文字,很有可能是別人後加上去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曹雪芹由於接受了親友們的意見而加以改寫的可能性。戚蓼生《石頭記》第十七回,有秦鍾臨死前和寶玉訣別的一段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應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甲戍本第一回,在「無材補天,幻形人世」兩句傍,有一段紅筆批注說:"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甲戍本凡例中說:「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這都反映了作者思想上的徬徨。儘管曹雪芹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和思想家,但他也不可能完全擺脫時代環境和階級條件所加給他的限制,我們不應該脫離實際過高地要求古人。恩格斯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一書中說:「十八世紀的偉大思想家們,也和他們的一切先驅者一樣,沒有能夠超出他們自·已的時代所給予他們的限制」(《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第四O五頁)。曹雪芹也不可能完全例外。    

第三,後四十回中,有些文字的確寫得相當拙劣,顯得和前八十回中的大部分文字很不協調。這可能正是程、高修補之處或「某滿人」刪改之筆吧?但不容否認,後四十回中確實也有不少精彩的篇章,不但表現了作者對於賈府人物性格的深刻瞭解,而且其描寫手法之細膩、靈活、生動,較之前八十回毫無遜色。如寶蟾送酒、司棋之死、五兒承錯愛等節,都寫得十分成功。其他有些關於人物細節的描寫也充分顯示了作者的才華。這裡隨便舉兩個不太引人注意的例子,如第八十四回,寫巧姐兒生病,趙姨娘叫賈環去看望。賈環到了巧姐兒的病房,因為想看看牛黃是什麼樣子,他東張西望,一不小心弄翻了藥鍋子那一段。作者輕輕幾筆就活畫出賈環那種舉止輕浮,行動討人嫌的一貫作風。同時也把鳳姐的火爆脾氣、尖刻的語言,以及趙姨娘對於鳳姐又怕、又恨、本想討好反而落了一場沒趣的複雜心情,描寫得活龍活現,淋漓盡致。又如第一百零一回,寫賈璉、鳳姐和平兒三人私下的一席對話,作者通過對這三個人說話的語氣、措詞和動作的描寫,巧妙地刻畫出他們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性格。寫得栩栩如生,恰如其份。像這樣的筆法,豈是他人所能模仿得出來的?因此,如果說後四十回中完全沒有曹雪芹的筆墨在內,那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三)

胡適認為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續作的「最明白的證據」,是來自俞樾《小浮梅閒話》中的一段考證:「《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云:『艷情人自說紅樓』。注云:『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對於俞樾、胡適等人把「補」和「續」完全等同起來的錯誤意見,早已有人做了批駁,這裡不打算再多作解釋。但胡適卻根據這一個「補」字竟進而斷定高鶚是在「乾隆五十六­­——五十七年(一七九一——一七九二年),補作紅樓夢後四十回,並作序例」(《紅樓夢考證》)。這就更令人無法置信了。因為稍有寫作常識的人都能夠體會到,模仿別人的筆法續寫小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許比自己另寫一部小說還要費勁。因為這裡面不但有創作思想不易一致的問題,而且還有表現手法不易一致的問題。特別是對於小說中人物性格的描寫,續作者很難把自己生括中缺乏具體形象的人物模寫得和原作相一致。    

關於高鶚的歷史,我們知道的還很少。根據一些材料的記載,知道他是一位寫八股文的老手,應科舉的內行,查考不出他有寫作白話文小說的經歷。他祖籍鐵嶺,是鑲黃旗漢軍,但他本人究竟是在哪裡出生長大的?還不清楚。他是詩人張船山的妹夫,而張船山是四川遂寧人,他很可能自幼即寓居四川。因此他能否有運用流利的北京話來續寫小說的能力,是很可懷疑的。另外,從他一生中的經歷來看,他中過舉人、進士,當過侍讀和鄉試同考官。後來又提升為江南道御史、刑科給事中等官職,在仕途上可算是一帆風順的。由此可知他是一位熱中功名利祿,與世俯仰,能夠適應封建統治階級需要的人物。具有這種品質和經歷的人,怎麼可能續寫出一部「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後四十回呢?大略統計了一下,後四十回中寫賈府及其親友中的「破敗死亡」事件不下二十餘起。揭露封建社會黑暗的文字,也比較多而且尖銳,批判的矛頭有些甚至直指封建皇帝及其御用統治機構,如第八十三回,元春泣訴宮庭生活的陰暗冷酷說:「父女兄弟,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又如第一百零五回,寫錦衣衛的官吏和差役,利用查抄寧國府的機會,大肆搶掠,好像一夥「穿靴戴帽的強盜」等等。這豈是高鶚之流的人所敢於說出的?    

而且以曹雪芹的文學才能,再加上他自己的親身生活經歷作為寫作素材,如果說用了十年以上的時間才寫了八十回的話,那麼高鶚怎麼可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就補寫出這樣水平的後四十回呢?說這樣的話,不是貶責高鶚,而簡直是把他當作「超夭才」來恭維了。    

應該承認程偉元在《紅樓夢序》裡所說的話,還是比較真實的。他說在獲得後四十回的殘稿之後,「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漫漶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他和高鶚在《紅樓夢引言》中又說.「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加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這是很有可能的,事實上恐怕程、高二人也只有做到這一步工作的能力,全部補寫,絕不勝任。同時也很難設想兩個封建士大夫中的人物,又正值角逐功名之際,竟會串通起來幹這種「欺世」而又不「盜名」的蠢事。如果說他們因為覺得紅樓夢是一部有「礙語」的書,清代盛行文字獄,怕受到了牽累,因而自己寫了又不敢承認的話,那麼,程偉元又何必公然出高價去搜求此書的遺稿?程、高二人又何必如此熱心地去整理和刊印這部有「礙語」的書而又為之署名作序?這豈不是自相矛盾令人無法解釋得通嗎?

(四)

那麼,是否存在第三者偽撰而程、高受騙的問題呢?按一般情理來說,這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從曹雪芹去世到程刊本印行,中間只有二十多年的時間。而在這一段時間的上半段,紅樓夢顯然還沒有在社會上廣泛流行,而只是在曹雪芹的親友中借閱或傳抄。永忠在曹雪芹死後五年,還不知道有紅樓夢這部書,他是在墨香的介紹下,方才讀到了這部小說。曹雪芹死後約十年左右,明義在《題紅樓夢》詩的引言上還說:「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這都說明在曹雪芹生前及去世後的一段頗長的時間裡,紅樓夢一書並未為世人所熟知。梁拱辰《勸戒四錄》中說:「紅樓夢一書,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年)以後,其書始傳」。吳雲在《紅樓夢傳奇》序上也說:「紅樓夢一書,稗史之妖也。不知所自起,當四庫書告成時(乾隆四十七年,公元一七八二年),稍稍流布,率皆抄寫無完帙」。這些話都不能說是沒有根據的。    

在紅樓夢尚未流行之前,當然不存在別人冒名偽續的問題。及至此書流行,到程偉元搜求遺稿的時候,最多也只是三、五年的時間。如果真有像裕瑞在《棗窗閒筆》中所說的那種人,因為聽說程偉元搜求遺稿,「遂有聞故生心思謀利者,偽續四十回,同原八十回抄成一部,用以紿人」的話,那麼,他起碼總要查閱一下脂評,按照其中提供的「草蛇灰線」來補寫,這樣才有可能騙住人,否則,他的工夫豈不有完全落空的危險?而脂評本在當時是通行的本子,並不難查閱。此人既要作偽,便不會愚蠢到置脂評於不顧,另搞一套以自露馬腳的地步。根據近年來新發現的材料,知道程偉元並不是什麼富商大賈,他不過是「一介貧儒」而已。他出於愛好而搜求後四十回的遺稿,肯定也付不出很高的價錢,對於「思謀利者」,大概也不會有很大的吸引力吧?    

事實上,續書之風實起於程本刊行之後,因為程本後四十回中雖已有了「中鄉魁」、「沐皇恩」等較為緩和的調子,但對於一般地主階級的文人來說,仍然感覺到是很不滿足的。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大團圓的結局,而不僅僅是什麼「蘭桂齊芳」的朦朧希望。所請「前書八十回後,立意甚謬」(《紅樓後夢》凡例);「細考其用意不佳,多殺風景之處」(《棗窗閒筆》),正是反映了這些人的不滿情緒。為了彌補這一缺憾,於是「續紅樓夢」之類的書乃相繼出現,在程本問世之前,並不存在續書的問題。

(五)

程偉元第一次刊印一百二十回紅樓夢,是在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年)冬,由北京萃文書屋用木活字排印,書的全名是《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

由於紅樓夢早已膾炙人口,而原來傳抄流行的本子只有八十回,人們早就「以未窺全豹為恨」(戚蓼生《石頭記》序)。所以這個一百二十回本一出現,很快就風行了起來。周春在《閱紅樓夢筆記》中說:「壬子(一七九二年)冬,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這說明在程本印行的第二年,蘇州的書坊緊接著也就開始翻刻了。而實際上,在程本付印之前,這個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早就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出去了。程、高《紅樓夢引言》上說:「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璧。緣友人借抄爭睹者甚伙,抄錄固難,刊板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刷印」。可見當時紅樓夢愛好者,聞風而來,急欲一窺「全豹」的迫切心情。周春在《閱紅樓夢筆記》中又說:「乾隆庚戌(一七九○年)秋,……雁隅以重價購抄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微有異同,愛不釋手」。還說這位購書人由於酷愛這部小說,「監臨省試,必攜帶人鬧,閩中傳為佳話」。這說明在程本刊印前一年多,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手抄本,已經流傳到福建省了。    

試想,遠在南方的讀者尚且如此哄動,那麼近在北京的紅樓夢愛好者和曹雪芹的親友們,能不關心這個本子的出現嗎?據我們所知,在程本刊行之時,曹雪芹的生前友好還有不少人健在。這些人不但瞭解曹雪芹,而且也大都讀過紅樓夢原稿,可說是這部小說的歷史見證人。如果後四十回純屬高鶚偽撰,這些人是不可能熟視無睹的。    

在這些見證人當中,我們首先要舉敦敏和敦誠兩兄弟。大家都知道這兩個人和曹雪芹的關係是很不尋常的。敦敏在《贈芹圃》詩中說:「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這說明他對於曹雪芹的家世和才能都有深刻的瞭解,有人認為「秦淮風月憶繁華」一語即指紅樓夢而言。敦誠在《寄懷曹雪芹》詩中說:「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敦誠勸曹雪芹埋頭著什麼書呢?也許是暗指紅樓夢吧?這雖然只是猜測,無法證實,但通過這些詩句,起碼反映了敦氏兄弟和曹雪芹之間關係的密切,反映了他們是無話不談,無事不知的好友。直到曹雪芹病逝後很久,敦氏兄弟仍然不時地懷念他。如敦誠《四松堂集》中《寄大兄》一文說:「蕭蕭然孤坐一室,易生感懷,每思及故人,如:立翁、復齋、雪芹……,不數年間,皆蕩為寒煙冷霧。向日歡笑,那復可得?時移事變,生死異途,所謂『此中日夕,以眼淚洗面也」,。為了紀念亡友,敦誠還盡力搜集他們的遺作,甚至「凡片紙隻字」,亦皆「手為緣之」。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作出這樣的估計:敦氏兄弟手中很可能保存著紅樓夢後半部的原稿或手抄本。    

敦誠卒於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年)冬,在他去世之前也許已來不及看到程刊本問世了,但他有可能看到早在一年多之前已經流傳出來的一百二十回手抄本。敦敏卒於嘉慶元年  (一七九六年)以後,他就更有充分的時間能夠看到程刊本了。如果後四十回是高鶚的偽作,那麼,以深刻瞭解曹雪芹及著作的敦氏兄弟,不可能鑒別不出來真偽。以他們和曹雪芹的友誼而論,他們也決不會容許別人把偽作強加在自己的亡友身上而默無一語。    

我們還可以舉永忠作證,永忠也是敦誠、敦敏的朋友,但他卻沒有見到過曹雪芹,也不知道有紅樓夢這部書。在曹雪芹病逝後五年(一七六八年),由於墨香的介紹,他才讀到了紅樓夢。』讀後,他深為這部偉大著作的卓越文筆和悲劇情節所吸引,他寫了三首感情很深的詩,詩的題目是:《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吊雪芹》。詩一開頭就說:「傳神文筆足午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從這些詩句看來,他讀到的那部小說,決不只是前八十回「兒女閨房語笑私」的愉快場面,而當是有了足以使「情人」為之「淚流」的悲劇結局。他只有從小說中看·到了賈府的破敗和寶、黛的愛情悲劇,才會產生那種「幾回掩卷哭曹侯」的悲痛心情,否則,這種悲痛心情從何而發?因此我們可以測知墨香推薦給他看的那部紅樓夢,很可能是一部完整的小說。    

另外,甲戌本的凡例上說:「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由此可見《紅樓夢》是這部小說的總名,而《石頭記》則是前半部的暫用名。永忠稱呼這部小說為  《紅樓夢》,而不叫做《石頭記》,也可見他讀到的那個本子是一部完整的小說。

退一步說,即使永忠看到的仍只是一個八十回本,但以他對於曹雪芹的高度崇拜心情和對於紅樓夢的熱愛程度,他必然也要竭力搜求八十回以後的遺稿、遺聞或其他有關材料,他一決不會滿足於一個有頭無尾的故事。而當時離曹雪芹去世僅五年,敦誠、敦敏等人都健在;脂硯齋也還活著(按脂評的最晚年代是乾隆甲午,即一七七四年,這說明脂硯齋至少活到這一年),估計曹雪芹的妻子這時也還不至於離開人間。那麼永忠完全有條件通過這些人搜集到八十回以後的文字,即使不能夠十分齊全,但無論如何,他總不至於對八十回以後的故事情節一無所知,而聽任高鶚的擺佈吧?

永忠卒於乾隆五十八年(一七九三年),那時程刊本已經流行兩年多了,永忠對於這個本子肯定要先睹為快吧?如果程本後四十回和他讀過的本子或有關材料完全不符的話,他怎麼可能無一語論及呢?    

我們還可以舉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提到的一位詩人明義作證。明義號「我齋」,著有《綠煙瑣窗集》。曹雪芹生前曾和他有過交往,明義在《題紅樓夢》詩的引言上說:「曹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他對於曹雪芹的家世知道的很清楚,而曹雪芹又曾親自「出所撰紅樓夢一部」給他看,可見他們之間的關係決非泛泛。這裡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明義對於這部小說,也不叫作《石頭記》,而稱之為《紅樓夢》,不說是「前八十回」,而說是「一部」。    

明義寫了二十首紅樓夢詩,均載於《綠煙瑣窗集》中。據專家們鑒定,這些詩的寫作時間都遠在程本刊行之前,但詩的內容卻有不少地方牽涉到八十回以後的一些重要情節,為我們提供了曹雪芹原稿的線索。例如《題紅樓夢》第十八首詩說:「份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沈病續紅絲」!黛玉的死是八十回以後的事,而明義詩中要用「返魂香」來救活黛玉,讓她和寶玉結成婚姻,可見他在原抄本中已看到了黛玉早死的不幸結局。否則,他的詩中不會作此設想。第十九首詩說:「莫問金緣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這說明他讀完了小說之後,得知寶玉和寶釵之間的「金玉良緣」,歷時不久也就破滅了。寶玉最後仍回到大荒山下,依然是一塊「無才補天」的頑石。這一結局不能不使詩人黯然神傷?第二十首詩,則是概括了小說的全部內容,為賈府的沒落唱輓歌:「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這裡明白指出賈府的煊赫一世,僅如過眼雲煙,到頭來如同西晉的豪族石崇一樣,落得個獲罪抄家,家破人亡的下場。這些內容和我們今夭看到的程本後四十回,大體上都是一致的。    

到了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年),明義為袁枚八十壽辰寫的祝壽詩中,有一段自注說:『「新出《紅樓夢》一書,或指隨園故址」。一七九五年「新出」的《紅樓夢》,當然是指程刊本而言了。但他對於這個本子並沒有提出任何反對的意見,可見他並不懷疑這個本子的真實性。    

像明義這樣的人,他既讀過曹雪芹生前的紅樓夢原抄本,後來又看到了程刊本,如果兩個本子毫無共同之處的話,他怎麼可能深信不疑呢?這恐怕只能得出兩個本子之間確實有一定的聯繫這一結論吧?    

以上這些人都有專著留子世,他們的集子不難查閱到,但我們找不出他們有任何非議後四十回的話。這決不是偶然的現象,而是說明了一個問題:即程本的後四十回決不是憑空而來,儘管其中可能摻人了別人的一些筆墨,但基本內容還應當是屬子曹雪芹的,否則,它在當時就不可能通過。歷史事實也恰恰表明:在程本刊行之時,當這些見證人還活著的時候,並沒有人懷疑後四十回的真實性。而是到了嘉慶中期以後,當這些見證人都已相繼謝世,才有人基於對後四十回悲劇結局的不滿,而提出了對於作者的懷疑,這一現象不是很值得注意的嗎?    

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向題,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但在紅樓夢研究領域中,又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它牽涉到對子紅樓夢三分之一的篇幅應當如何看待的大問題,因此,我們不應該迴避它。在確鑿的證據出現之前,我們只能根據現有的材料做一些推理的工作,距離向題的最後解決,還有一段遙遠的路程。但胡適的高鶚續書說,肯定是不合道理的,因而也是不符合實際的,有必要重新加以估量。由於筆者水平所限,這篇短文只能算作引玉之磚,希望得到紅樓夢研究工作者和廣大讀者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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