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舊稿為石兄所作」說駁議(二)
三
在本文的前兩部分,我們通過對有關材料的考察,具體地剖析了戴不凡同志的「《紅樓夢》 舊稿為石兄所作」說,證明了戴不凡同志所謂的《 紅樓夢》舊稿作者「石兄曹竹村」是一位烏有先生。戴不凡同志為什麼會「考證」出這麼一個「石兄曹竹村」,而且給他「考證」出這麼一份具體詳細的履歷呢?這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如對有些材料採取望文主義、隨意曲解的態度,在立論上靠單文孤證,主觀武斷等等,但最根本的原因,恐怕還是那個「自傳說」的幽靈在作怪。所不同的是,胡適的「自傳說」把《紅樓夢》說成是「曹雪芹的自敘傳」,用賈寶玉來附會曹雪芹,戴不凡同志把《紅樓夢》 看成是石兄(竹村)的自敘傳,用賈寶玉來附會石兄(竹村)。
也許戴不凡同志會說.我是說「《風月寶鑒》日稿是「石兄( ?竹村)的一部帶自敘性質的小說」,沒有說「新稿」《紅樓夢》是「石兄(?竹村)的一部帶自敘性質的小說」。的確,在這兩篇文章中,戴不凡同志總是開口閉口「舊稿」如何如何,但是,加上這「舊稿」二字是否能掩飾住問題的實質呢?還是讓我們把戴不凡同志「考證」出來的「石兄」(竹村)和《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對照一下吧。
一、賈寶玉是賈妃(假妃)的弟弟,石兄(竹村)是納爾蘇王妃的弟弟。
二、賈寶玉挨打時亂叫姐姐妹妹可以解痛,石兄(竹村) 「寫書時要用亂喊姐姐妹妹來解痛」。
三、賈寶玉最不喜務正,不願讀書,反對功名仕進,「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為賈政所討厭;石兄(竹村)「背父兄教育」「負師友規訓」,為曹寅所不喜歡。
四、賈寶玉經過「省親」的場面,石兄(竹村)目睹「南巡」的盛舉。
五、賈寶玉在大觀園女孩子隊中「廝混」,石兄(竹村)也過著「依紅偎翠的生活」。
六、賈寶玉經歷過和林黛玉戀愛過程中的種種煩惱,石兄(竹村〕 為了所愛之人「千方百計不舒懷」, 「淚眼愁眉難改」。
七、賈寶玉醉後擲杯發脾氣,石兄(竹村)也是醉後「碎鬧」。
八、賈寶玉乘酒興續《 南華經》 ,石兄(竹村)也續過《莊子》 即《 南華經》 。
九、賈寶玉被抄家後「懸崖撒手」當了和尚,石兄(竹村)在曹家被抄後「遁入空門」.
如此等等。石兄曹竹村其人和「新稿」《 紅樓夢》 中的賈寶玉何其相似乃爾! 看看這一「考證」的結果,請問,戴不凡同志用「舊稿」二字所作的「保留」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呢?戴不凡同志說,「舊稿經過另一手重新改寫加工」, 「在這樣特殊的情況下」,更不可以「採用類比的方法」,但是事實上,戴不凡同志拿來類比石兄曹竹村的賈寶玉不仍然是他所謂「新稿,《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而不是所謂」舊稿」中的貪寶玉嗎?簸不凡同志口口聲聲「舊稿」如何,但他據以「考證」石兄曹竹村的卻不是「舊稿」而是「新稿」,那麼,說《 紅樓夢》 是「石兄(?竹村)的一部帶自敘性質的小說」,不是比說「《風月寶鑒》 舊稿」是「石兄(?竹村)的一部帶自敘性質的小說」更老實、更符合戴不凡同志的看法的實際嗎?一再標榜「舊稿」是立論的出發點,而實際卻悄悄地從「新稿」中抽取材料,這「舊稿」二字,豈不是愚弄讀者的「障眼法」!
胡適「自傳說」的基本公式是曹雪芹~賈寶玉。戴不凡同志實際上反對而只是這個公式的形式,而不反對這個公式的實質,即作者——賈寶玉。他在曲解脂批的基礎上「找到」了一位「石兄」,用「石兄」取代了曹雪芹,從而確立了一個「新」的公式:石兄——賈寶玉,用戴不凡同志的說法,就是賈寶玉是「 『石頭』化身」。經過這番「取代」手續之後,戴不凡同志就開始放手地把賈寶玉的身份、經歷、思想性格的主要特點附會到石兄(竹村)身上,按照賈寶玉的面貌,塑造了所謂「舊稿」作者石兄曹竹村,以武斷或推測之語作為信史,而且越說越像煞有介事。
戴不凡同志批判胡適和把賈府世系和曹家世系列表加以類比」的考證作者的方法,指出「如果採用類比的方法,拿小說去考證歷史,那就不可能揭示歷史的真相,而只能使歷史變成了『小說,」。但是,戴不凡同志把賈寶玉說成是「『石頭』化身」,按賈寶玉的「行狀」編寫石兄(竹村)的傳記,這不同樣也是「類比」嗎?戴不凡同志這樣的「類比」確實不同於胡適「把賈府世系和曹家世系列表加以類比」那種「刻舟求劍的方法」,而是「靈活」多了。但是,我們覺得既然同樣把《紅樓夢》 看作是作者的「自敘傳」,胡適那種把賈府世系與曹家世系類比的方法多少還「公平」一點,因為他使用這種類比法使賈家的四代人,其中包括賈源、賈代善、賈赦、賈政、賈寶玉等進入了曹家宗譜。戴不凡同志只給賈寶玉在曹家宗譜中安了席位,而把賈家的其他重要人物統統拒之於曹家宗祠的大門之外,這樣厚此薄彼,恐怕難以服眾。
《 紅樓夢》 開宗明義第一回就說,作者自云「將真事隱去」. 「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這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們,這部小說雖然以作者的生活經驗為基礎,卻是經過虛構加工而成。賈寶玉作為書中的主人公,雖然作者也把自己的某些思想感情賦予這個形象,但作為文學中的典型人物,賈寶玉的形象顯然是經過了很大的誇張、集中和虛構的,因此決不能視為作者的化身。對此,脂批說的非常清楚:「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為人,是我們於書中見面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倘若賈寶玉真的象戴不凡同志所說,是「石兄曹竹村」的化身,曹家真有這麼一位酷肖寶二爺的曹二爺,熟悉曹家舊事而又喜歡以《紅樓夢》創作的「個中人」自炫的脂硯齋,大概絕不會如此熟視無睹吧?這條脂批,就足以打破戴不凡同志所謂「舊稿」是「石兄曹竹村」「一部帶有自敘性質的小說」這一向壁虛構。戴不凡同志用賈寶玉的經歷、思想、性格來拼湊「石兄曹竹村」的傳記,那就是虛構基礎上的附會了。
戴不凡同志關於所謂料日稿作者」石兄(竹村)的考證,除了受「自傳說」的影響.把文學和歷史糾纏在一起,還有一個間題,就是他的考證跟著脂硯齋們走,迷信脂批,同時又對某些脂批作了主觀的穿鑿附會的解釋。
無可否認,脂硯齋是和曹雪芹相當親近的人,他熟悉曹雪芹創作《 紅樓夢》 的情況。脂批中的一些批語給我們提供了《 紅樓夢》 作者曹雪芹情況的某些事實線索,使我們能夠瞭解作者處理生活素材一些情況,但是,脂批有嚴重的根本性的錯誤。第一,把作品對賈寶玉的描寫看成作者「自悔」,因為作者「自譬石頭」而把賈寶玉的思想行為完全看成是作者的思想行為,這可以說是開始了「自傳說」的端倪,第二,把作品中根據一定的事實而虛構加工的人物、情節看作是作者有意「瞞人」或故弄「狡猾」,只有他偏能從「畫家煙雲模糊處」窺知底蘊,這又挑起了「索隱派」心中的疑竇,第三,《紅樓夢》中流露出作者一些虛無空幻和宿命論的消極思想,這本來不是全書的「主旨」,脂批對這種思想卻大加發揮,大談「夢」、「幻」、「情幻」 ,這可以說是「色空說」的濫觴,第四,脂硯齋並不真正懂得文學藝術的特點.他能看出書中某些情節的最初的生活原型和素材來源,但並不完全理解生活原型和素材經過藝術加工融入作品後的意義和作用。另外,《紅樓夢》中使脂硯齋「傷心」「墮淚」以至「失聲哭」出的某些情節成細節,並不全屬實有,更多的倒是脂硯齋由此及彼,產生聯想,勾起舊事,借題發揮。如果迷信脂批,不加分辨地把脂批當作可靠的材料基礎,就可能造成《紅樓夢》研究中的許多錯誤。
戴不凡同志對脂批的曲解與穿鑿附會,在本文的第一和第二部分我們已經指出一些,不再逐條列舉。這裡只談談戴不凡同志由脂批的錯誤而導致的錯誤看法。
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寫寶玉周旋於釵黛晴襲之間,「愛博心勞」,產生許多煩惱,由煩惱流於老莊的虛無思想,趁酒興續了一段《 莊子》 。脂硯齋批道:「趁酒興不禁而續,是作者自佔地步處:謂余何人耶?敢續《莊子》裡然奇極怪極之筆,從何設想,怎不令人拍案叭絕裡」本來,作者寫寶玉趁酒興而續《 莊子》 ,不過是交代寶玉續《 莊子》 時具體的生理和心理狀態,脂硯齋由於把寶玉與作者等同,卻認為作者寫寶玉「趁灑興不禁而續」是「作者自佔地步處」,續《莊子》是作者酒後而為,否則那裡「敢續《 莊子》 」。這顯然是對作品中的藝術描寫的曲解。戴不凡同志不去分辨這條脂批的錯誤,反而胡亂點斷,把「謂余何人耶,敢續《 莊子》 」這兩句劃為所謂「舊稿作者石兄自己的謙詞」,於是這段脂批就變成了脂硯齋與「曹竹村」的對話,脂現齋說:「趁著酒興不禁而續,是作者自佔地步處。」「曹竹村」自謙地說.「謂余何人耶,敢續《莊子》?」這樣一解,非但「極其曉暢」,非但給「石兄曹竹村」的「長壽」找出一條證據,而且簡直是變案頭批語而成「場上之文」,可以進行「對白」了。然而,這不過是錯上加錯罷了。
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寫元春省親,作者交代寶玉自小受長姊元春的教育培植,「其名分雖為姊弟,其情狀有如母於。」脂批批道:「批書人領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互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l 」這是戴不凡同志據以推斷「石兄」身份的一條重要證據。戴不凡同志說:「這條明顯出於畸笏手筆的批語,說明了實即以曹寅長女納爾蘇為模特兒的『賈(假)妃』同是畸笏(即曹頫\)和『石頭』化身的寶玉的姊姊。因此作書人和批書人都該是曹寅的子侄輩」。其實,這條批語顯然是批者由書中描寫的元春與寶玉的姐弟之情勾起自己喪姊的悲痛,借題發揮,發一通感歎,並不表明批者一定有一位當過皇妃或王妃而又「先逝」的姊姊。戴不凡同志卻從這條借題發揮的批語出發,把曹寅長女納爾蘇王妃與賈妃等同,把作者與寶玉等同,同時又無端地把這條脂批斷給畸笏,又把畸笏斷為曹頫\,在這條批語的基礎上多方鉤稽,以實擬虛,虛實牽合,以至終於考出石兄為曹寅子侄輩,這樣建立在脂批中一條借題發揮批語上的「考證」,就未免過於玄虛了。而且,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戴不兒同志通過這條脂批請出賈妃元春來,不但不能給「石兄」(竹村)是納爾蘇王妃之弟的結論幫上什麼大忙,反而倒敗事有餘。按《紅樓夢》中的交代,元春為「長姊」,寶玉為「幼弟」, 「名分雖為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而按戴不凡同志的推斷,曹寅長女納爾蘇王妃生於康熙二十九年的「本年或明年」 ,石兄竹村生於「康熙三十年左右」。康熙二十九年的「明年」是康熙三十年,「康熙三十年左右」至少應當包括康熙二十九年,這樣,納爾蘇王妃是石兄(竹村)的姐姐還是妹妹,恐怕還很難說,即使納爾蘇王妃比石兄(竹村)大一歲半歲,說「情同母子」,恐伯也是大背常情吧?用賈寶玉來附會石兄(竹村),恐伯是很難避免這種「扶得東來西又倒」 ,左支右細,捉襟見肘的窘境的。
再如,甲戌本第十六回回前總批.「借省親寫南巡,出脫多少憶昔感今。」這是戴不凡同志據以否定曹雪芹是《 紅樓夢》 創作者的一條重要批語.戴不凡同志完全肯定這條批語,他認為.小說「借省親寫南巡,是誰也否認不了的」,而曹雪芹沒有趕上南巡,「他心中的『多少』的『昔』是從何『憶』出來的呢?" 所以戴不凡同志斷定曹雪芹不可能是《 紅樓夢》 舊稿作者。但是,只要不是抱著「自傳說」的偏執之見,就可以看出這條脂批是錯誤的。《紅樓夢》關於元春省親的描寫,在於揭露貴族官僚的窮極奢侈的靡費和封建主義倫理紀綱的殘酷虛偽,同時,以省親蓋大觀園作「由頭」,給寶玉黛玉及賈府中的其他女孩子安排一個比較自由的生活天地。這那裡是什麼「借省親寫南巡」呢?曹雪芹寫「省親」那裡有什麼「憶昔感今」的情緒呢?曹雪芹寫省親,可能把康熙南巡的某些生活素材、場而經過藝術加工融入作品,脂硯齋看出「省親」這一情節的素材來源,但他把寫「省親」說成是寫「南巡」,這就錯了。戴不凡同志根據這條錯誤的脂批,聯繫曹雪芹的年令不可能趕上康熙南巡,無「昔」可「憶」,從而否定了曹雪芹是《紅樓夢》的創作者,這就比脂硯齋走的更遠了。
凡此種種,可以看出,迷信脂批,不加分辨地把脂批當成無可懷疑的材料,在《 紅樓夢》 研究上是必然要走入歧途的。戴不凡同志以為,考證出石兄不是曹雪芹,就可以使《紅樓夢》是「曹雪芹自敘傳」的說法「砍去雙腳」,「印面朝天」, 「翻倒在地」。然而我們看到,接著站起來的是一個新的怪物。「石兄自敘傳」說。而這「石兄自敘傳」說比「曹雪芹自傳」說更荒唐,因為曹雪芹畢競還實有其人,而「石兄」(曹竹村)則是一位「亡是公」史戴不凡同志說別人研究《紅樓夢》作者的方法是「煮沙成撰,歷劫不成」,然而,戴不凡同志自己「煮」出來的,也不過是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