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百二十回本中的問題(二)
六、把原著的典故改錯
高鶚自己讀書不多,但好妄改別人的文章,以致改錯典故或典故的出處,改得文理不通。如果沒有脂評抄本為證,讀者可能會冤枉雪芹弄錯了典故或其出處。一個突出的例子是第三十七回結詩社取別號時,探春自稱「蕉下客」。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第八四三頁)女孩子們開玩笑,不是搞考據,原不必引證書名,只說「古人」就夠了。但高舉人卻要賣弄他的「學問」,把黛玉的話改為「莊子說的『蕉葉覆鹿」(第三八一頁)。這一賣弄就露出了馬腳,因為「蕉葉覆鹿」的典故見於《列子·周穆王》,與《莊子》無關。
高鶚在別處也賣弄過他的《莊子》。例如在他自補的第一百十三回,寶玉聽見妙玉被劫,「想到《莊子》上的話:『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流雲散』,不覺的大哭起來」(第一二五六頁)。《莊子》上根本沒有這些話。「虛無縹緲」大概是從白居易《長恨歌》「山在虛無縹緲間」一句中截下來的; 因為在第一百零九回高鶚還引了《長恨歌》中的兩句:「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第一二○四頁)下面的「風流雲散」也與《莊子》無關。這本來是三國時王粲的詩句,但流傳後世,已變成人民大眾日常生活中的用語了。
第三十七回探春給寶玉寫信提議建立詩社,末了說:「若蒙棹〔17〕雪而來,妹則掃花以待。」(第八四○頁)「棹雪」是用王徽之雪夜乘棹到剡溪訪戴逵,「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典故〔18〕。後世用此典,非真謂雪夜訪友,只是說「乘興而來」。高舉人又不懂得「棹雪」的典故,把此句改為「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第三八○頁)。「造雪」意謂踏雪造訪。探春此信寫於中秋後不久,那裡有雪?高舉人連《晉書》都沒看過,實在令人驚詫。
又如《芙蓉女兒誄》的序文說:「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第一九二七頁)。高鶚看不懂「羽野」二字,把此句改為「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第八八七頁)。他只記得「昭君出塞」的故事,而不知雪芹原文是用《離騷》中的典故:「女嬰之嬋媛兮,申申其sx言予: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作者用婞直的鯀來比剛直反抗的晴雯,所以上文說「直烈」,下句說「慘於羽野」。晴雯之死完全不同於王昭君的故事,用「雁塞」這個典故根本錯了。
《芙蓉女兒誄>>的序文有一聯說:「委金鈿於草莽,拾翠sx盍於塵埃。」金鈿和翠sx盍都是古代女子的首飾,前者用金箔製成花鳥的形狀,貼在額上或兩靨;後者即sx盍葉或sx盍彩,「婦人髻飾花也。」(《廣韻》)杜甫《麗人行》:「頭上何所有?翠微sx盍葉垂鬢唇。」雪芹為了駢文的字句整齊,省作「翠sx盍」。高鶚不認得「sx盍」字,竟改「翠訇」為「翠盒」(第八八七頁)。女人在髻上或鬢邊掛一個「盒子」,有什麼好看?高舉人連杜詩也沒有讀過,還要硬充雪芹的「老師」,替他改文,真是越沒有知識越狂妄。現存脂京、脂戚各本均作「翠sx盍」。《紅樓夢稿》本原作「翠sx盍」,被塗改為「翠盒」(第七十八回第六頁上)。就在此本下一頁,有硃筆寫的「蘭墅閱過」四字,這是高鶚妄改的鐵證。
又如第十八回元妃省親,寶玉做詩,要用「綠蠟」的典故而不知出處。寶釵告訴他唐人錢翊的詠芭蕉詩有」「冷燭無煙綠蠟干」之句(第三九八頁)。在橫排本中錢翊被改為「韓翊」(第一八○頁)。其實此詩最初見於唐人韋縠所選的《才調集》(卷一),原題為《未展芭蕉》,作者正作「錢翊」。高鶚妄改為「韓翊」,後人又把他改為韓「翃」,更是以訛傳訛了〔19〕。
從上面舉的幾個例子,可見高鶚之空疏儉腹,而又「好為人師」,愛改別人的文章。
七、妄改原著人物名字高鶚還有一個壞習慣是喜歡改變原著中人物的名字。先舉幾個一般的例子:第三回中說襲人本名「珍珠」(第七七頁),高鶚改為「蕊珠」(第三二頁)。第八回秦鐘的父親「秦業」(第一九九頁),被改為「秦邦業」(第八九頁);第十四回寧國府的總管家「來昇」(第二八九頁),被改為「賴升」(第一三二頁);北靜王「水溶」(第三○三頁),被改為「世榮」(第一三八頁);第十六回太監「夏守忠」(第三二四頁),被改為「夏秉忠」(第一四八頁);第七十三回怡紅院的「金星玻璃」(第一七四三頁),被改為「春燕、秋紋」(第八一○頁)。高鶚這種孔家店裡的「正名」主義,不但毫無必要,而且很易引起混亂。原著中榮府管家是賴大,寧府管家之名,作者故意定為來昇,以免混雜。高鶚卻偏要使他改姓「賴」。
高鶚刪改原文,有時太興頭了,竟把原文中對話人物調了個兒。第七十一回為兩個婆子罵街事,傳林之孝家的進園,事後她出來遇見趙姨娘。林和趙有一段對話。原文說:
林之孝家的聽了笑道:「原來是這事,也值一個屁! 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子就完了。」趙姨娘道:「我的嫂子,事雖不大,可見他們太張狂了些。巴巴的傳你進來,明明戲弄你頑呢。你快歇歇去……」(第一七○一頁)〔20〕。高鶚把這段文字改成
趙姨娘便說:「這事也值一個屁! 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就完了。也值得的叫你進來! 你快歇歇去……」(第七九一頁)
高鶚不但刪去了趙姨娘下面的挑撥林之孝家的一些話,還把原來是林之孝家的所說的,改為趙姨娘的話。
改變人物名字,看來無關宏恉。但很不必要,且易引起誤解,甚至破壞原著前後的脈絡和完整。高鶚不但要對雪芹書中的人物實行「正名」,有時還嫌不足,硬要創造新的人物來代替原有的人物,有時則又把原文中已經死了的人物返魂復活,再和讀者相見。即如上文說到的寶玉探晴雯病的故事中,高鶚在程乙本中讓已死的柳五兒替襲人給晴雯送衣服來。又把晴雯的表兄,綽號多渾蟲的,改名為「吳貴」。她的表嫂本來是第二十一回中的燈姑娘,又名多姑娘(第一八八二頁),也被改為「吳貴」的媳婦。高鶚一定自以為很聰明:吳貴是「烏龜」的諧音。但這麼一改,這個故事不但與上文第二十一回賈璉與燈姑娘的故事斷了線,而且上文賈璉從平兒手中搶得燈姑娘的頭髮(第四八○頁),後來引起賈璉與王熙鳳大吵鬧的情節,也與第七十八回這一故事斷了聯繫〔21〕。在原著中這三個故事本來是遙相呼應,暗通脈絡的,被高鶚改了其中人物名字,斬為三個互不相關的片段,破壞了全書組織的嚴密性。
八、改換關鍵文字,掩蓋書申故事背景高鶚改動原著中的某些個別字眼,初看好像只是一二字的修飾,其實是他精心策劃的重大竄改,可以影響原著的全書結構和故事背景。試以元春省親這一故事為例:
雪芹原文只稱元春為「賈妃」(第三八二頁),並無其他尊號,高鶚改稱她為「貴妃」(第一七四頁)。她省親來時路上用「細樂」前導(第三八五頁),高鶚改為「鼓樂」(第一七五頁)。原著說她坐的是「版輿」(第三八五頁),高鶚改為「鸞輿」(第一七五頁)。原本元春「命」)薛姨媽免行國禮(第三九一頁),高鶚改為「降旨」(第一七七頁)。後來姊妹們做詩祝賀,林黛玉的五律首句是「名園築何處?」(第三九七頁)表明只是泛泛的應酬敷衍之語。高鶚改此句為「宸遊增悅豫」(第一八○頁),以抬高元春的身份。其實「宸」只用於有關帝王之事,如帝居曰「宸居」,御詩曰「宸章」,君聽曰「宸聰」,君位曰「宸辰」。把「宸遊」用在元春身上顯然是不恰當的。並且林詩末句是「宮車過往頻」,首句如再用「宸遊」就與之意義重複。只有深通世故,善於獻媚的薛寶釵,才會寫出「文風已著宸遊夕」這樣肉麻的諛詞來。高鶚這麼一改,使林薛二人同用「宸遊」,也不像話。況原文明說林黛玉今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可見原詩第一句「名園築何處」是有意寫的敷衛之句,決不可改為寶釵式的諛詞。下文寶釵對寶玉說話時指元春說:「他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第三九八頁),高鶚改「他」為「貴人」。這些改動,目的是要抬高元春身份為「貴妃」,即帝王之妃。其實雪芹寫元春省親故事,是借用曹寅之女出嫁給訥爾蘇郡王為「王妃」這一事實,作為書中故事的背景。所以雪芹有意只把元春寫成「王妃」的身份。試看第六十三回怡紅院夜宴行酒令抽籤時,探春抽得的簽上說:「必得貴婿」。大家說:「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第一四九八頁)上一個「王妃」即指元春。雪芹有意點明:賈妃只是王妃,並非「貴」妃。
高鶚這麼一改,抬高了元春在封建統治階層中的地位,卻掩蓋了雪芹刻意安排的從故事中透露出來的書中背景和人物的模特兒。
九、因不懂方言而妄改原著程乙本中有的改動是由於高鶚不懂原著所用方言而妄改。雪芹寫《紅樓夢》中人物的對話,主要是用北京方言,但他有時也偶爾用些江南方言中的單詞只句,以透露書中故事素材的背景。這對於研究《紅樓夢》本書的取材與創作經過以及作者的身世經歷都是有用的參考資料。高鶚的妄改,不僅有損本書的內容,也妨礙了研究工作。現在且舉兩個例子:
第八回寶玉在薛姨媽家作客。林黛玉和寶玉鬥嘴,寶玉說:「我多早晚兒〔22〕說要去了?」(第一八九頁)「多早晚」是「什麼時候」,不僅北京方言中有此語,連古人詩文中也常用此語〔23〕。高鶚不懂這話意義,竟把它改為「我何曾說要去?」(第八九頁)接著李嬤嬤說:「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這是說,「是什麼時候了!」意即天已不早了。高鶚改此句為「也要看時候兒」,則更不通。下文寶玉說起「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高鶚因不懂什麼是「鴨信」〔24〕,索性把它刪了。這一回中說到寶玉喝酒,原著有意用江南方言「吃酒」〔25〕,透露這故事的背景。高鶚把上文十來個「吃」字改為「喝」(第八四頁),下文十來個「吃」字卻懶得再改(第八五一八六頁)。讀者如果不見原著,會錯怪雪芹何以行文這樣不一致。
第五十四回襲人的母親死了。她對鴛鴦說:「我也想不到能彀看父母回首。」(第一二六五頁)高鶚又不懂「回首」是佛教稱俗人死亡的婉詞(僧人死亡稱圓寂)。其實小說中用這話的例子盡有。如《古今小說》卷三十七《梁武帝累修成佛》:「今夜與你們別了,各要回首……各在佛前禮拜,一對兒坐化了。」(第八頁下)又《儒林外史》第二十回敘牛布衣死後,老和尚說:「牛先生是個異鄉人,今日回首在這裡,一些什麼也沒有。」《禪真逸史》第四十回:「林澹然笑道:『明日午時,俺的大限已到,何能挽留?今夜與諸君相敘一宵,便當回首』。」(第一一頁上)高鶚把襲人的話改為:「我也想不到能夠看著父母殯殮。」其實就在脂硯齋的評語中,也還用了這「回首」二字來形容王熙鳳死時的「慘痛之態」(第三二四頁)。
十、刪去有關文化知識的材料《紅樓夢》是一部生動的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曹雪芹在這部書中反映了封建統治階級對人民的殘酷壓迫和剝削,封建官僚的互相勾結,違法亂紀,以致平民被豪門暴徒打死了也無法伸冤,無處控訴。另一方面,貴族巨室以其剝削來的財富,過著豪華的生活。因此,作者也記錄了有關當時社會的典章制度、風俗禮儀以及上層建築之中文化藝術的各個方面:包括談禪、說醫、演戲、打醮、詩詞理論、繪畫方法,乃至刺繡、織補、烹飪、飲食、斗草、風箏、賭博、遊戲,幾乎應有盡有,無所不包。這是清初康、雍、乾三朝封建大家族社會生活的一個橫剖面,所以它不但是一部小說,也是一部百科全書,一部生動的形象的封建社會的歷史——儘管是日趨沒落的歷史。曹雪芹在這書中所透露的各方面的知識是非常豐富的,除了上文所列舉者外,他還記錄了當時社會上的手工藝品和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由外國傳入的商品,因此反映了當時我國對外貿易的一些側影。 但是,很難理解是什麼原因,高鶚對於這些材料也看不順眼,或不願意讓讀者知道,竟也擅加刪削。試舉兩個突出的例子:
第五十三回記榮國府元宵夜宴,賈母在花廳上設席,原文詳敘各樣傢俱陳設:「……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著舊窯茶杯並十錦小茶盄,裡面泡著上等名茶。」(第一二五一頁)高鶚刪改此句為「又有小洋漆茶盤放著舊窯十錦小茶杯。」取消了「茶盄」和泡的茶,不知要茶杯何用?下面原文說到透繡的瓔珞:
一色皆是紫檀透雕〔26〕,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原來繡這瓔珞的,也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因他亦是書香宦門之家,他原精於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並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而來,非一味濃艷匠工可比。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詞歌賦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他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者甚少……當今便稱為慧繡……〔27〕(第一二五一——一二五二頁)。
這段文字,連上面引時已節略的,共二頁四百多字,全被高鶚刪去。此文前後描寫精緻的傢俱用品,原著文字也被刪去(第五七五——五七六頁)。
另外一段被高鶚大量刪削的文字在第七十回。雪芹用六百多字仔細描寫放風箏的技巧和寶玉等七八人放風箏的情形,還提到紫鵑從。雪雁手中接過一把西洋小銀剪子來,齊鑒於根下寸絲不留,咯登一聲鉸斷。」高鶚把這節文字(第一六八四——一六八六頁)六百多字全部刪去。在這以上有關放風箏細節的文字也經他刪削,弄得上下文義不接(第七八二——七八三),有的風箏不知是從哪兒來的。雪芹在書中常常說到從西洋進口的物事。即如第五十二回晴雯病時,寶玉給她嗅鼻煙,「盒裡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脂硯齋還在這句下特別加注道:「『汪恰』,西洋一等寶煙也。」(第一二一二頁)高鶚偏要把「汪恰洋煙」改為「上等洋煙。」(第五五六頁)這和上文刪去「西洋小銀剪子」,似乎都可以說明當時頑固的封建士大夫對於「舶來」的商品的反感。而對於「慧繡」的刪除,也只能解釋為正統的儒家反對「奇技淫巧」、「玩物喪志」這種阻礙技術進步的思想在作怪〔28〕。這些有關文化藝術和對外貿易資料的刪除,不消說,有損於《紅樓夢》作為「百科全書」的內容。
十一、 刪去原著中作者的「台詞」毛澤東同志曾說過:『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中國現時的新文化也是從古代的舊文化發展而來。」。我們必須繼承一切優秀的文學藝術遺產。」這些意見,在今天看來,對於從事文藝工作的人,仍有參考價值。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是繼承了當時他所能見到的優秀的文學藝術遺產,吸收了其中有益的東西,才能有如此偉大的成就。在文學方面,他所繼承的主要遺產是明代傳下來的長篇小說如《水滸》、《西遊記》等,短篇小說如《三言》、《二拍》〔29〕等。這些小說又繼承了宋代的「話本」小說,所以魯迅先生稱之為「擬話本」。「話本」本來是宋代茶館或瓦子裡說話人用的故事腳本。這些本子有它傳統的作風,為當時和後世「話本」作者所沿用。我們稱古典小說為「章回小說」,因為它分「回」,稱為第幾「回」而不稱為第幾章或第幾篇,這個「回」字便是說話人在茶館中講一「回」的傳統。較早的話本中常有說話人插口和讀者交談的文字〔30〕。有時兩個說話的插話時互相對答,好像後世的「相聲」〔31〕。後世小說中只剩下每回末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兩句說話人直接對聽眾說話的遺跡。有的長篇小說每回前後有詩、詞或詩對(如《金瓶梅詞話》),也是話本之中「詩話」或「詞話」一類作品所遺留下來的痕跡。從一些脂評本,我們知道《紅樓夢》作者原著中還保存當時說話人傳統的風氣,有時作者向「看官」直接說話。在有些回前,原著本有題詩〔32〕。有些回後原著有詩對〔33〕。《紅樓夢》是作者沒有寫完的書,所以大部分回前回後還沒有題詩和詩對,有的已經寫好的因故事改寫而廢棄,如第四回和第十一回前的五絕。這些題詩和詩對被高鶚和程偉元在他們的「編輯」工作中全部刪除。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既沒有才力補齊,又不願讓讀者知道此書仍是殘缺不全,所以只好刪除,使每一回前後都一清二白。
《紅樓夢》的作者繼承了歷代說話人和聽眾(或讀者)直接對話的傳統,有些回中甚至用書中「石頭」的口氣對讀者攀談。再舉幾個例子:
第六回說起劉姥姥第一次進榮國府,作者向讀者發話道:
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逐細言來……〔34〕。
第十七回說元春來省親時的景象:「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 風流。」下面接著又用「石頭」的口氣作了一番自白,很像舞台上的劇中人站在台邊對著觀眾自言自語:
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讚,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到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第三八五——三八六頁)。
下面還有一段更奇怪的文字,是假定有讀者批評大觀園中的匾額題辭竟用寶玉所撰,而不用名公題詠,這不像詩書舊家,而像暴發新榮之家。作者又借「石頭」來回答道:「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下面即敘元春未入宮前曾教寶玉讀書等事。脂硯齋在「蠢物」下注云:「石兄自謙,妙。」在賈妃曾教寶玉數千字句旁,批道:
批書人領至(到)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先 (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第三八此頁)
由此批知「批書人」即「元春」之弟「寶玉」,亦即「石頭」,即脂硯齋〔35〕。 而上引書中正文插話者自稱「蠢物」,也即是「石頭」〔36〕,可證那段文字亦是脂硯所寫。從這段插話與批語中,可以看出第十七回最初原稿中有脂硯所寫的部分,後來經雪芹刪改重寫,故第一回中有「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之語。本來,元春省親故事是曹寅之女嫁與訥爾蘇郡王和康熙駐蹕曹寅的織造府花園二事的合寫;而此二事的發生都在雪芹生前,所以這些故事的素材是脂硯記錄下來的,亦即「石頭」所「記」。從上面所引的文字和批語,更可證明此點。
高鶚把上引原著中的作者自白和插話全刪了,使原文中作者和讀者親切對話的氣氛失去了。同時也堵塞了對於《紅樓夢》成書過程的研究工作。
第七十八回作者寫寶玉在考慮作《芙蓉女兒誄》之前的思想活動,乘機批評了「今之人全惑於『功名』二字。」說他們文章寫不好是由於。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第一九二四頁)。此段共有三百多字,也被正熱中於「功名二字」的高舉人統統刪除。
十二、為復辟封建家族而刪改原著情節曹雪芹寫《紅樓夢》,本來是為了要寫封建家族的沒落衰亡。從一開始,作者便借「寧榮二公之靈」對警幻仙子說他家「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像探春這樣「才自清明志自高」的人物,因為「生於末世」,也無能為力,終於要使整個家族「家亡人散各奔騰。」到末了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但是高鶚卻並不甘心於作為封建統治階級象徵的賈府垮台。儘管「石頭」感歎「無材可去補蒼天」,他卻努力要補這封建社會搖搖欲墜的「奈何天」。關於他怎樣用「沐皇恩」、「延世澤」的手段來復辟這個行將沒落的賈府,這是後四十回的讀者都知道的,不必多談。不過原著既已安排了「運終數盡」的趨勢,則和他所要寫的復辟重興當然要有矛盾。要解除這一矛盾,最簡單的辦法是刪去原著中若干最顯著的「不合時宜」的情節。上文所引他刪去寶玉「焚書」是一個例子,刪去四大家族「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包庇作惡是又一個例子。但是最大的麻煩是書中主角寶玉的叛逆性格,尤其是表現在他痛恨、鄙視做八股以取功名這一「劣根性」方面,必須把寶玉這一性格改變過來,才能使他在後四十回中乖乖地念八股,考舉人。但不幸在雪芹書中,連賈政到後來也不得不自己承認在他和寶玉長期的思想鬥爭中已經失敗,只好不再逼寶玉去做八股文,反而由他去做詩填詞,不再干涉: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指做詩)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能同寶玉才好(第一九一四——一九一五頁)。
這段文字,連前後略去未引的,共有四百多字,全被高舉人刪去。寶玉痛恨八股文,連賈政都已放過了他,不再逼他做了,而高鶚則比賈政還要厲害,偏不放過。這是因為這裡賈政「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和高鶚所續第八十一回的「兩番入家墊」完全相反。如果保存此原文不動,高鶚是做不下去的。在高鶚的補作中,賈政對寶玉說,「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唸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第九一五頁)這些話和上文所引雪芹原著句句相反,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高鶚為了使寶玉入學中舉,以便復興賈府,重振家聲,維持朝不保夕的封建統治,不至於「樹倒猢猻散」,那就必須刪去上引之文。
曹雪芹在這一節文字中,還對於會做八股文的賈環和賈蘭(實際專對賈環)加以無情的諷刺,說他們二人雖也能詩,
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第一九一四頁)。這些話對於念念不忘八股文和試帖詩的高舉人,也是刺心之語;尤其是把惡劣的賈環也歸入能做「舉業一道」的人物之中,太使高舉人難堪了。因此,這種文字更非刪不可。也只有刪去此節,才能把「高中第七名鄉魁」的「榮譽」,歸之於書中主角賈寶玉,使他成為高鶚的「我輩中人」。
結 論由上述對於《紅樓夢》前八十回兩種本子的初步、不全面的考察,發現程乙本經高鶚多次刪改,對於曹雪芹原著損害不小。上舉十二種竄改情形,只是極粗淺的考察,已經可以看出高鶚為了要復辟封建大家族的惡勢力,維護孔孟之道的舊秩序,不惜對這部偉大著作加以歪曲、閹割、竄改、攙入,有的部分弄得面目全非,文字不通。過去採用程乙本作為普及發行的底本,是錯誤的。今後似應用脂評系統的,接近於雪芹原著的本子作為前八十回的底本。這可以脂京本(北大藏七十八回本)為底本,再以其他脂本校正訛溈脫漏之文。
(附記:上面引證的材料,一部分採用拙著英文本《紅樓夢探源》第五卷第十七章:《高鶚在前八十回中的竄改》。)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寫於北京,一九七七年三月改定
〔1〕胡適:《紅樓夢考證》,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三年北京版《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一輯第三○頁。
〔2〕關於在《紅樓夢》的其他一系列問題上信奉胡適謬論的具體情況,當另為文論之。
〔3〕脂殘本、戚本均作「理治」。脂京本原抄漏「治」字,後人添入「道」字,顯誤。
〔4〕各本皆作「私討」,顯然是「私訂」之誤,當時才子佳人小說中一個公式是:「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這也正是作者所批判的「通共熟套之舊稿」。「私訂」是男女私自訂婚。故與上文「淫邀、艷約」,下文「偷盟」是一類的事。「私討」二字無意義,也不像話。
〔5〕見吳虞《秋水集》第二九頁下,《卞亥雜詩》自注。吳虞是五凹時代提出「打倒孔家店」口號的人。「四人幫」貪天之功,自封為批孔的先驅,真是無恥。
〔6〕「睛」,原抄手誤作「情」。「點睛」是評者習慣用語,是「畫龍點睛」一語之省文。參看脂殘本「凡例」:「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又誤作「睛」,下同)……此《紅樓夢》之點睛……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脂殘本第二回開始:「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脂評:「點睛妙筆。」
〔7〕「喝」豐原誤作「唱」,據脂殘本校正。這是佛教禪門臨濟宗的術語,即「當頭棒喝」之「喝」。「當頭棒喝」是說警醒世人的癡迷。
〔8〕這條批語是作者生時所寫,可知得作者同意。
〔9〕見朱揆《釵小志》「謝郎衣」條:「蘇紫勞愛謝耽,咫尺萬里,靡由得親。遣侍兒假耽恆著小衫,晝則服於內,夜則擁之而寢。耽知之,寄以詩曰:『蘇娘一別夢魂稀,來借青衫慰渴饑。若使《閒情》重作賦,也應願作謝郎衣。』謝亦取女相服衷之。後為夫婦。」 按:陶潛《閒情賦》云:「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懸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謝詩後兩句本此。
〔10〕見劉斧《青瑣高議》前集卷十三《王幼玉》條,錄自柳師尹《王幼玉記》。
〔11〕見《漢書》卷九七上《外戚李夫人傳》。李夫人病重時漢武帝去看她,她蒙被不肯見帝。事後她的姊妹怪她為什麼不借此機會囑托武帝照顧她的兄弟。她說,不讓武帝見她難看的病容,使他保住往常她美貌的印象,才能使他照顧她的兄弟。
按:《漢書‧外戚傳》二十六人的傳中,只有李夫人死後有武帝為她作賦哀悼。晴雯死後,寶玉為她作《芙蓉女兒誄》,可能是受漢武帝為李夫人作賦的暗示。可見寶玉對晴雯的重視。由此,也可證明雪芹用李夫人病榻的情況來對比晴雯與寶玉的最後一面,也不是偶然的。高鶚刪去晴雯蒙被這一情節,使原文故事的暗示性被取消了。
〔12〕此句原文作「可知無晴雯為聰明風流可害也。」。文字錯亂,姑校改如上。
〔13〕「這樣」二字,暗示王夫人向賈母報告時捏造的許多晴雯的罪行,連賈母也不相信的罪行。
〔14〕從三十七回賈政出去到第七十一回他回來,書中隻字未提他在外面有何活動,即可證明此點。
〔15〕第五十一回請太醫來看晴雯的病,給他「轎馬錢」(第一二○二頁),在程乙本中被改為「馬錢」,刪去「轎」字(第五五一頁)。
〔16〕當時江南城市多用轎,因為南方多小河,石橋有石級,不便行車,近代築路改石級為斜坡,始能行車。
〔17〕「棹」,原誤抄為「掉」,顯系筆誤,「棹」即「櫂」,是一種用槳划的小船。脂戚本改「棹雪」為「綽雲」,更誤。但也有人為「綽雲真」辯護,因為江青是贊成戚本的。
〔18〕見《晉書‧王徽之傳》,亦見《世說新語》。
〔19〕按:洪邁《唐人萬首絕句》(卷五十五)又作錢珝,《全唐詩》同,茲不詳論。
〔20〕此段文字脂京本抄錯的字,如:理「倫」、「爬爬」的,據脂戚本改正。
〔21〕第二十一回賈璉搶去平兒手中拿著的燈姑娘的頭髮。脂評說:「妙。設使平兒收了,再不致洩漏。故仍用賈璉搶回,後文遺失,方能穿插過脈也。」。(第四八○頁,誤字漏字據脂戚本校正。)
〔22〕按:「兒」字疑是衍文。戚本、《夢稿》本作「多早晚」,無「兒」字。其他小說亦無「兒」字。如《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一回:「這個白齋可吃到多早晚才是了手呢,」(第四頁)又第三十九回:「只問人家多早晚還瞧他來」。(第九頁下)
〔23〕古人詩文省作「早晚」。陶潛《問來使》:「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北史萬寶常傳》記王令言聽見他兒子彈《安公子》琵琶曲,急問他:「此曲興自早晚,」李白《長干行》:「早唯發三巴,預將書報家」。(此雖非問句,「早晚」亦「何時」之意),令狐楚《遠別離》:「春來消息斷,早晚是歸時?」李商隱《重有感》:「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桐城派古文家方東樹不解「早晚」二字意義,指此句為「飣短僻晦」。見《昭昧詹言》卷十九本條。)敦煌寫經《唐太宗入冥記》:「卿早晚放朕歸去?」又《父母恩重經文》:「動經千劫萬劫,不知早晚復人身?」晏殊《蝶戀花》:「消息未知歸早晚,斜陽只送平波遠。」(按上句即用令狐楚詩,「早晚」意義如李白詩。)《清平山堂話本‧簡帖和尚》引詩對:「塵隨馬足何年盡?事系人心早晚休?」
「多早晚。亦作「多番」、「多昝」「多儹」,皆因「早晚」急讀成一字,方言寫法不同,舊小說中多有此例。
〔24〕動物的舌稱信子,「鴨信」即鴨舌,蛇舌亦稱「蛇信子」。
〔25〕脂京本(第一九○——一九三頁)、脂戚本作「吃酒」,脂殘本作「喫酒」。
〔26〕按「紫檀透雕」指下文所說的「卜六扇」嵌這透繡的屏風:此句上原文似漏了一句『又有十六扇屏風」。「透繡」大概即現在蘇州的兩面繡。
〔27〕關於明清以來蘇州著名女子絲繡名畫書法的實物記載,可參看朱啟鈐著《存素堂絲繡錄》第四十至五十二頁;清顧祿(欽卿)著《桐橋倚櫂錄》卷八,名媛「柳伴月」條。
〔28〕本文作者以前曾指出:在舊中國「自然科學之所以不發達,以儒教為標準的教育觀念是一個很大的原因。……『玩物喪志』是儒家所深戒的,『奇技淫巧』尤為儒家所深惡痛疾」。見拙著《中國文化與現代化問題》一文,載《學識》創刊號,一九四七年五月一日,南京。
〔29〕《三言》指馮夢龍編著的《喻世明言》(即《古今小說》)、《警世通言》、《醒世恆言》。《二拍》指凌蒙初著作的《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
〔30〕例如:《初刻拍案驚奇》卷一:「說話的,你說錯了,那國裡銀子這樣不值錢?……」「看官有所不知,那國裡見了綾羅等物,都是以貨交兌。」
〔31〕參看《古今小說》卷三:「說話的,你說那戒色慾則甚」「自家今日說一個青年弟子,只因不把色慾警戒,去戀著一個婦人,險些兒壞了堂堂六尺之軀……變成一本風流說話。」上面第一句假設一個說話人的助手插口質問,以下為說話者本人解說原委,並且繼續說下去。
〔32〕如第二回、第四回(《夢稿》本)、第五回(脂戚本)、第六回(各本)、第七回(脂殘本、脂戚本)、第八回(同上)、第十一回(脂京本錄存)。
〔33〕如第五回(脂京、脂怡、脂戚)、第六回(各本)、第七回(各本)、第九回(各本)等。
〔34〕此據脂殘本第六回第二頁下。脂京本在「瓜葛」以下只「且聽細講」四字。脂戚本同脂殘本。
〔35〕參看本書《我怎樣寫《〈紅樓夢探源〉》一文中有關章節。
〔36〕參看脂殘本第一回第四頁下,石頭不得已乃口吐人言,向僧道說:「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蠢物」二字旁有脂批云:「豈敢,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