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原稿後半部若干情節的推測(二)
三、 麝 月——唯心主義的反映
上文論襲人時,曾引寶玉質問她的話,為什麼王夫人不挑襲人、麝月和秋紋的錯。又說麝月、秋紋是襲人「陶冶教育」出來的。襲人、麝月二人往往並舉。如第七十四回王夫人說到寶玉房中丫頭:「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後來派人去叫晴雯時,她又說,「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晴雯來了,回王夫人的話,說寶玉的事「只問襲人,麝月兩個。」又說,「至於寶玉飲食起居,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查園到怡紅院時,「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可見寶玉雖然喜歡晴雯,而實際上在怡紅院中掌權的,襲人以下便是麝月。據脂評,在雪芹原作後半部的計劃中,襲人嫁後,麝月仍留著侍候寶玉夫婦。但麝月二字又何所取義呢?
《紅樓夢》第二十回記元宵節晚上襲人病了,寶玉房中別的丫頭都出去賭錢了,只有麝月不放心,要留著看家,不肯出去。寶玉便說,有他在家,她可以去頑(賭錢)。麝月說:「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脂評:「全是襲人口氣,所以後來代任。」再看下文脂評,知道這裡所謂「後來」,指襲人出嫁以後,所謂「代任」,指代襲人而為寶玉之侍妾。)不久晴雯賭輸了回來拿錢,見寶玉正在替麝月梳頭,晴雯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有吃,倒上頭了。」〔25〕作者寫這一故事,著重的是從鏡中反映出來的活動: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也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
在這一段前面,寫了襲人生病,後面還有一些晴雯與麝月開玩笑的話。但脂評卻說:
閒閒一段兒女口舌,卻〔只〕寫麝月一人。在〔26〕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故襲人出嫁後雲(有?)(「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
從這兩條脂評,可知雪芹在後半部原稿中,並不是象高鶚續書那樣,寶玉出家後襲人才嫁蔣玉函,而是在寶玉出家前,襲人已先離寶玉而去。而在昔日一大群丫頭中,最後留在寶玉身邊的,只有麝月一人。上文所引第二十回中這幾段小故事,若非脂評明白指出,讀者決不會想到這些都是作者預埋的伏筆。但一經指出,則後半部這些故事的輪廓便十分清楚,無可歪曲。所以像高鶚那樣硬把襲人留到寶玉出家以後才嫁蔣玉函,而麝月則毫無下落,完全是無視《紅樓夢》作者的原意,隨心所欲地寫他自己的故事。
但脂評所說,也只是簡略的輪廓而已。麝月的下場如何?她侍候寶玉究竟到什麼時候?在寶玉出家以後她如何生活?還是在寶玉出家以前就離去了?這些問題,除非靠將來發現雪芹原稿,否則將永遠無法解答。但有幾點可以研究一下:為什麼在寶玉身邊的許多丫頭之中,作者單單留下一個麝月?麝月這個名字又有什麼意義?為什麼上引麝月的故事,主要是與寶玉相對於鏡中?我們不妨再引一段麝月和寶玉有關的插曲。
第五十六回記寶玉因在大鏡子前的床上睡著,夢到另一個大觀園,遇見另一些丫環,把他自己「塗毒」(侮辱)了一頓。夢中又見另一個寶玉,自己一身化而為二。夢中的另一個寶玉大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襲人聽他夢中自喚,忙把他推醒。麝月便說:「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裡不可多有鏡子。人小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兒頑的。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不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兒挪進床來是正經。」
這裡又是從鏡子上生出許多文章,到頭來卻是一場夢境,而最後還是麝月出主意改變環境,把鏡子和床分開,免得再引起寶玉的「胡夢」。
麝月似乎與鏡有緣,但這二字又何所取義?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最早出現這兩個字的,大概是徐陵的《玉台新詠》序:「金星將婺女爭華,麝月與常娥兗爽。」〔27〕「婺女」是星〔28〕,「常娥」是月。古代鏡子都是圓的,常以比月。徐序既以「婺女」代星,「常娥」代月,而「金星」指燈〔29〕,則「麝月」顯然指鏡。上句說,錯落的燈光與明星爭華,則下句正謂團園的妝鏡與滿月爭明。二句均指美人晚妝時的情景〔30〕。古人以鏡比月,甚至於詠鏡台的詩中也可以證明。如謝跳詩云:「對鳳臨清水,垂龍掛明月。」陳叔達詠空鏡台詩云:「垣娥與明月,相共落關山。」這是說照鏡的美人和鏡子都不在了。李白《贈嵩山焦煉師》:「蘿月掛朝鏡,松風鳴夜弦。」白居易《以鏡贈別》:「人言似明月,我道勝明月。」(《長慶集》卷十,第四頁) 前人詞中用此名詞者,如宋周密《天香》「詠龍涎香」:「麝月雙心,風雲百和,寶釧佩環爭巧。」這裡用「麝月」、「爭巧」等語,顯然是受徐序的暗示。「雙心」似指美人對鏡,也許是從溫庭筠的「照花前後鏡」一句聯想出來的。清初李雯《風流子》說:「芳心謝,錦梭停舊織,麝月懶新妝。」「新妝」必須對鏡,所以這句中的「麝月」正以代鏡。李舒章是替多爾袞起草《答史可法書》的大名家,他的詞雪芹不會不熟悉。比李雯略後的彭孫邇的《鷓鴣天》說:「麝月才分一寸彎,長顰短暈淺深間。」「一寸彎」是從周邦彥的《南鄉子》:「兩點春山滿鏡愁」一語化出,亦指臨鏡畫眉,以「麝月」代鏡。即以《紅樓夢》本書而論,第二十三回寶玉的《夏夜即事》詩說:「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這二句如果用杜牧《阿房宮賦》的筆調改成散文:「窗明麝月,開宮鏡也;室靄檀雲,品御香也」,意義就更加清楚。下句「檀雲」就是御香縹渺之狀,可證上句「麝月」即指宮鏡燦爛之形。又第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兒誄》說:「愁開麝月之奩。」「麝月」之奩就是鏡奩〔31〕。這是作者自己把麝月當作鏡子的證據。可見麝月是鏡的別名,殆無疑義〔32〕。
據上文所引脂評,可以推知在雪芹後半部的原稿中,襲人嫁後寶玉要把所有丫頭都解放出去,只因襲人的勸告,才最後留下一個麝月。寶玉要解放她們,這主意他早就打定了。第六十回一開始,春燕就對她媽說:
寶玉常說,將來這屋裡的人——無論家裡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大,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你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
這些話,可以與脂硯所見雪芹後半部原稿的有關部份互相印證
原稿第二十二回是殘缺的或未寫完的一回。脂硯齋在回末的一條眉批說:「此後破失俟再補。」〔33〕在一百二十回本中此回末了有寶玉自製的一個謎語:「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憂亦憂,像喜亦喜。」謎底是鏡。(這個謎語從文字和思想上看,都可能是雪芹殘稿中的原作。)《石頭記》本來是從《風月寶鑒》改寫發展出來的,而「鑒」即是鏡,作為書中主角(寶玉)的象徵(謎語)是鏡,他的不願要的妻子是寶釵,他最後留著的唯一侍女是麝月——鏡的別名(或代稱)。但脂硯卻說:
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 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寶玉有(原誤作「看」)此世人莫忍為之毒, 故後文方能〔34〕《懸崖撒手》一回 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
但寶玉終於棄寶釵、麝月而為僧。這真是所謂「折釵破鏡兩無緣」。麝月若不是鏡,即無從破。既是鏡矣,則即使不破,而以鏡對鏡,其中縱有無窮影像,也只是虛影空像,如夢似幻而已。一旦悟徹夢幻,便什麼都不存在了。既不存在,便無所執著;無所執著,即是「撒手」。也即是黛玉所謂「無立足境,方是乾淨」。(第二十二回)——這是寶玉因受佛教思想影響而得出的唯心主義的解脫方法。
寶玉和麝月的故事,最初是「鏡中相對」。最後呢,似乎應該是「以鏡對鏡」,因之而悟徹夢幻,「懸崖撒手」。「鏡中相對」是真實情節,寫來親切動人。「以鏡對鏡」是象徵的比況,它會引導到什麼樣的故事結局?襲人臨去時雖曾勸告寶玉說,「好歹留著麝月」,而寶釵則早在二十二回就借惠能的偈語預言說:「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因此,即使留下了麝月,也擋不住他「棄而為僧」。
四、獄 神 廟——賈芸、小紅、茜雪後傳《紅樓夢》後半部書中有一重要故事,即「獄神廟」,脂硯齋曾見到,但不久即為借閱者迷失。《紅樓夢》中有一重要人物,不在大觀園內,而為作者所精心設計極力描寫者,即書中主角寶玉的「義子」賈芸。曹雪芹寫賈芸,一出場就同時寫兩個極不相同的人物給他作陪:一個是他的鄰居,破落戶、潑皮、醉金剛倪二;一個是先在怡紅院,後來被鳳姐看中了,向寶玉要去的大丫頭紅玉(即小紅)。第二十四回竟可以看作《賈芸、倪二、小紅列傳》。這一回中的其他人物只起陪襯、聯絡的作用,可以說,都是為這三個人服務的〔35〕。
作者寫賈芸,開始時是寶玉無意中與他在路上邂逅相逢,但立即引起了寶玉的注意:「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生得著實斯文清秀。」寶玉看得如此忘情,竟順口說,「倒像我的兒子。」作者又說賈芸。最伶俐乖覺」。接著寫他向其舅卜世仁賒買香料不成,無意中撞著醉金剛倪二,後者自動借給他十五兩銀子。作者又從賈芸心中,估量倪二之為人:「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施,頗頗的有義俠之名。」倪二怪賈芸平日不屑與之交友,賈芸便申辯說:「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像我們這等無能無為的,你倒不理我。」這些話都是和作者後半部原稿中故事大有關係的線索。脂京本在第二十四回前面有棠村小序說:「夾寫醉金剛」是「書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俠』字,則大有深意存焉!」在賈芸辭別卜世仁出來一段,脂評讚他「有志氣,有果斷」,「有知識有果斷人,自是不同」。在倪二稱他為「賈二爺」一句旁脂評說:「如此稱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雖破份量在』也。」這是說賈芸雖窮,但平日行止正直,能為鄰居——甚至流氓潑皮——所尊敬,是很不容易的。賈芸回家後不肯告知他母親他舅舅對他如何刻薄,怕他母親難過。脂評說:「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這是指明在第二十四回中著力寫賈芸,正是為後文伏筆。
脂硯對倪二的為人也有好評。當他聽了賈芸說卜世仁對他如何刻薄,便說:「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脂評說:「仗義人豈有不知禮者乎?何嘗是破落戶?冤殺金剛了!」又在作者敘述時說倪二有「義俠之名」句下,脂評說:「四字的評。難得難得,非豪傑不可當。」脂硯所瞭解的賈芸和倪二是這樣兩個正面人物,——這也是符合曹雪芹在整部書中的計劃的。而在高鶚的續書中,賈芸竟被寫成陰謀出賣巧姐的大壞蛋;倪二則因為自己下獄後賈芸沒有設法救他,他便遷怒於整個榮國府,暗中使人告發,以致抄了賈家。高鶚認為:凡是窮人,都是壞蛋。
至於紅玉〔36〕,讀者大概都記得,正因為她很能幹,才被鳳姐看中調去。她本來有心侍候寶玉,卻被秋紋、碧痕等人所排擠,巴結不上。寶玉也看不到她。作者寫寶玉第一次碰見她,就把她作為一個重要人物,著意描繪:「一頭黑鬒鬒的好頭髮,挽著個𩯳。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乾淨。」〔37〕第二十五回又寫寶玉第二天早上還惦記著她。一早就出房去找她。「裝著看花兒」正發現小紅倚在遊廊欄杆上出神,「卻恨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脂硯在這兒引用了一句《西廂記》的曲文來評道:「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用這樣一個「特寫鏡頭」來突出小紅,當然也不是脂硯對她的偏好,而是因為他知道在雪芹後半部的故事中,她是一個重要的正面人物。但在寶釵眼中她卻是一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38〕。過去的所謂「紅學家」們,也注意到作者在第二十四回極力寫小紅,後文必有發展,但他們只對於她和賈芸的兒女私情方面有興趣。至於那個潑皮無賴醉金剛倪二,誰也不認為他對賈家會有什麼幫助;更沒有想到賈芸和倪二之間的關係在後文的故事中有什麼發展。但若果真如此,則雪芹在第二十四回中這樣極力寫倪二,豈不是浪費筆墨?脂硯在評語中常說《石頭記》無閒文閒筆。雪芹文字前後均有照應,組織嚴密,伏線在千里之外等等。不僅脂硯,棠村在第二十四回的小序中也指明倪二以「市井俗人」而作者譽之為「俠」,「大有深意存焉」。脂評又盛讚倪二為「仗義人」、「義俠」、「豪傑」,可知在雪芹原稿中,不但小紅、賈芸,就是這個醉金剛,也必然要在下文故事中大顯身手,起重要作用。在全書的完整計劃和嚴密組織中,倪二的故事也必然有它的特殊地位。正因為在下文的重要故事中小紅、賈芸、倪二都是活躍分子,所以作者先在第二十四回中給他們三人寫了「合傳」,使讀者在心理上有所準備。 關於後半部《石頭記》中有紅玉、賈芸、倪二等共同參加的這個重要故事,雪芹本已寫了一些初稿,評者也曾看到。我們可以從下引的評語中推知一些梗概:
第二十回寶玉的乳母李嬤嬤說到茜雪從怡紅院出去一段,眉批說:「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又說:「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第二十六回眉批又說:「《獄神廟》有茜雪、紅玉(即小紅)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紅玉在第二十七回已被鳳姐調用,怎麼她後來又和茜雪去「慰寶玉」呢?第二十七回末的一條「總評」(其實是棠村小序的殘文)說:
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39〕埋沒其人久矣,無怪〔其〕有私心私情。且紅玉後有寶玉大得力處。此於千里外伏線也〔40〕。
由此可知小紅跟鳳姐去,是有關後半部書中一個重要故事的轉折點,所以脂硯又把這事聯繫到「獄神廟」:脂殘本第二十七回的一條評語提到小紅跟鳳姐去這一事,說:「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方見〕。」〔41〕脂京本同回又有一條眉批指小紅為「好邪婢」,但接著趕緊補加一條,用抱歉的口氣解釋道:「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把這幾條和上引各條評語及棠村小序所謂「紅玉後有寶玉大得力處」聯繫起來看,可以想見這一重要故事的一部分輪廓。同時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在第二十七回以後,第八十回之前,再也不提起小紅、茜雪等人;而這暫不提起,並非表明以後就沒有她們的作用了,正是要作為以後更重要的故事的懸記。 這裡有一點須要說明:小紅既已早跟鳳姐去了,怎麼下文又說她去「獄神廟慰寶玉」?可以設想鳳姐必然也在獄中;小紅去探監只能以鳳姐的丫頭身份去看她女主人,而不能以別人的丫頭身份去探一個以前的男主人寶玉。所以上引脂評說她跟鳳姐去後,要到(獄神廟》回內方見。但要瞭解這個故事,必須先弄清楚獄神廟是怎麼回事。
封建時代的監獄中有獄神廟,起源甚古,到清代還保存著。宙裡供的祖師爺(獄神)是蕭何〔42〕,所以獄神廟又稱「蕭王堂」。據熟悉掌故的前輩說:封建時代重要監犯剛押入獄中,獄吏就叫他祭獄神。這是一種變相的剝削。流刑在啟程(起解)之前,死囚在被處刑的前夕,都要祭獄神。獄吏在得到這筆賄賂之後,可以使犯人在被解途中,死囚在被殺以前,少受些痛苦。其實囚犯一進獄就得祭獄神,這也是古已有之的風氣。《後漢書·范滂傳》說:
滂至獄,獄吏謂曰:「凡坐系者,皆祭皋陶。」滂曰:「皋陶賢者,古之直臣,知臣無罪,將理之於帝(指天帝)。如其有罪,祭之何益?」眾人由此亦止。
據此則東漢已有此惡風。又如《水滸》第四十回寫江州「劫法場」的故事,說到宋江、戴宗被判斬刑。臨刑之前把二人「驅至青面聖者神案前,各與了一碗『長休飯』、『永別酒』。吃罷,辭了神案」。這個「青面聖者」顯然是當時的獄神。但他又是誰呢?從他的臉色看來,正是皋陶。荀子在《非相》篇中描繪了十八個古人的相貌,只有「皋陶之狀,色如削瓜」。楊驚註:「如削皮之瓜,青綠色。」難怪後世不熟悉古史的人,看了他的塑像或畫像,就稱他為「青面聖者」。上引《後漢書·范滂傳》證明初入獄時要祭獄神,《水滸》這一條說明死囚被殺前要祭獄神。
由上述二事,可知自東漢至宋代或《水滸》成書的明代,獄神一直是皋陶。後來蕭何接任,大概已在清初。舊京戲《玉堂春》蘇三起解前辭別「蕭王堂」,即辭獄神。清代雍正時,御史謝濟世因劾河東總督田文鏡而下獄。他的《次東坡獄中寄子由韻寄從弟佩蒼》一詩說:「敢愁弓劍趨戎幕,已免鋃鐺禮獄神。」〔43〕可見清初祭獄神的罪犯猶帶刑具鐵鏈。
既然小紅和茜雪是在獄神廟中會見寶玉(鳳姐)的,可知在雪芹的後半部原稿中,不但在「榮府事敗」(脂評語)之後有許多人被捕入獄,而且寶玉和風姐竟被判了死刑(或流刑)。小紅、茜雪去探監是在臨刑之前借「祭獄神」的名義去賄賂獄吏,所以能和寶玉等在獄神廟相見。但為什麼她們在獄神廟會見寶玉是在第二次而不是在第一次初入獄時呢?這是因為在初入獄時,小紅等未必已經知道門路,結識獄吏,以進入獄神廟與寶玉等相會。所以假定在第二次祭獄神時,即臨刑(或起解)前夕,設法進入廟中,較為符合情理。如果如此,則在雪芹原稿中,寶玉已被判死刑(或流刑),所以有再祭獄神的必要〔44〕。或問寶玉等何至於被判這樣重刑,則此中可能包含複雜的情節;但主要原因,作者在第四回中早有交代,即賈、薛。王、史「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俱榮」。脂評所謂:「總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從此放膽,必〔45〕破家滅族不已。」寶玉下獄可能受妻兄薛蟠殺人之累,也可能受賈環從匪之累〔46〕。而王熙鳳則她自己手上就有好幾條命案,賈赦為奪取石呆子的扇子,勾結雨村,也有命案。這些都是在前八十回中早已說到了的。
但是小紅、茜雪又有什麼辦法能進獄神廟呢?這就不能不令人想到為什麼在第二十四至第二十六回中,作者要極力寫小紅與賈芸的私情和賈芸與倪二的友誼了。照這些故事發展下去,小紅肯定會嫁賈芸。因此,也就不難理解小紅、茜雪之所以能探監,是通過賈芸的俠義朋友倪二——因為他「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這其中也包括獄吏劊子手之類——甚至倪二後來可能自己做了獄吏,也不希奇。寶玉、鳳姐(也許還有別人)後 來居然還能出獄;一個去做和尚(「懸崖撒手」),一個被休回娘家(「哭向金陵」),則可見被判之刑沒有執行,他們設法逃出來了。果真如此,又是誰幫他們設法越獄呢?當然又只有「義俠」、「豪傑」的醉金剛和他的「有膽量的有作為的」「相與結交」之人,例如獄神廟的獄吏,禁子之類〔47〕。茜雪是一個早已從寶玉屋子裡出去的侍女〔48〕,小紅是被怡紅院當權派的丫頭們所排擠的人。而在「榮府事敗」,寶玉、鳳姐都已進了獄神廟的時候,卻是她們二人冒了很大的危險入監慰問她們舊日的主人;又通過市井豪俠和有膽量的獄吏之類,把他們從監中救出。這中間的關鍵人物是寶玉的「義子」賈芸。而作者在第二十七回把小紅從怡紅院調到鳳姐那兒去,其用意也直到《獄神廟》這一回才顯露出來。脂評說紅玉「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正是說她是有大志的人,與芸兒的「私情」不過是為她將來「遂志」的導線而已。如果沒有下半部賈芸在救寶玉、鳳姐於獄神廟這一大事中所起的作用,則上半部書中有關賈芸和寶玉的故事〔49〕,都成為「閒文」廢話了。所以脂硯對於賈芸真是傾倒備至,讚不絕口,說。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這些當然都是脂硯所見過而後來「迷失」的雪芹原稿中故事,與高鶚續作絲毫沒有共同之處。
賈芸在後半部書中既然這樣重要,作者在開始把這人物寫入書中之時,有沒有考慮到為他命名的象徵意義呢?我以為是有的。
《說文解字》在「芸」字下引淮南王說:「芸草可以死復生。」段玉裁註:「淮南王,劉安也。『可以死復生』,謂可以使死者復生。蓋出《萬畢術》、《鴻寶》等書,今失其傳矣。」
關於段注,需要說明兩點:其一,這位乾嘉大師解說許君原文,說「可以使死者復生」,大意雖沒有錯,但卻犯了乾嘉大師們所最忌的「增字為訓」的禁例。其實,段氏對許君原文也只通其大意,並沒有逐字瞭解。他把原文的「可以」二字連讀,當作一個詞。殊不知「可」即後世的「可以」,古人但說「可」,不說「可以」〔50〕。「可」字和下面的「以」字要分開,「以」是動詞,用也〔51〕。其次,段玉裁不知在漢代「死」字當作名詞用,即「屍首」的「屍」字〔52〕,不是生死之死,所以不能也不必解作「死者」。《漢書·酷吏尹賞傳》引民歌:「安所求子死?垣東少年場。」〔53〕上句謂:「哪兒去找兒子的屍首?」可證「死」即「屍」字。這位文字學家甚至忘了「葬」字從「死」,而不從「屍」。「死」在zy(莽)中為「葬」,則「死」即後世「屍」字。所以許君原文:「芸草可以死復生」,只是說,「芸草可用屍首來恢復生命」,或「芸草可借屍還魂」,「芸草有起屍體而使之復活之效。」最後,還須指出,《說文解字》的作者許慎引劉安的話是有根據的,因為他本來是東漢研究《淮南子》的專家。他的《說文解字》序文說蒼頡造字使「天雨粟,鬼夜哭」,即是用《淮南子·本經訓》「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的神話。《隋書·經籍志》著錄:「《淮南子》二十一卷,許慎注。」《宋史·藝文志》也有同樣的記載。
可知許慎注的《淮南子》到宋代還存在。所以許慎關於芸草的說法,必有所根據。
「芸草可以死復生」。許慎所引劉安舊說也許只是漢代的迷信〔54〕,但雪芹用「芸」字為寶玉的「義子」命名,卻因為此人在「榮府事敗」之後,對寶玉等人有救命之恩,有「起死回生」之功。且不說茜雪、小紅、賈芸在「被借閱者迷失」,的雪芹原稿中有怎樣動人心弦的故事,單就這命名所透露的曹雪芹的博學,似乎也不是後世儉腹的「紅學家」所能設想的。
《獄神廟》回故事中須得有小紅、賈芸,這是因為前者是鳳姐的侍女,後者是倪二的朋友;必須通過這二人,才能和「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聯繫起來,入監探視。但何以又需要有茜雪?而且脂評第二十六回眉批說:「《獄神廟》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把茜雪放在紅玉之前,似乎在這一回故事中,茜雪的作用比小紅更為重要。第二十回脂評說,「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又說《獄神廟慰寶玉》有「五六稿」之多,可見茜雪在書中的主要活動在獄神廟,這一故事以茜雪為主角。小紅當然也在內,但她是去探望風姐的,或以探鳳姐為名而進監的。作者在前半部書中寫茜雪,只是為後半部《獄神廟》故事預下伏筆,所以著墨不多。一共只有三處,每處只有寥寥幾筆:
1.第七回周瑞家的從薛姨媽處去寶玉房中,說起寶釵病了。寶玉說他自己從學裡回來,也著了涼,問誰能代他去問寶釵之病,「茜雪便答應去了」。這個故事中有黛玉在寶玉房中,所以他不願離開她而去看寶釵;當時襲人、麝月等沒有答應去,所以茜雪答應去了。作者著墨不多,卻有深意。
2.第八回寶玉從薛姨媽家半醉歸來,要早上沏的楓露茶喝,茜雪說已給他的乳母李嬤嬤喝了。寶玉本來已生乳母的氣,聽說她又喝了他的茶,就把手裡的茶碗打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還要攆走他乳母,為襲人勸止。
3.第二十回追述茜雪離開寶玉,只從生氣的乳母李嬤嬤口中附帶說到一下:「將當日喫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第四十六回鴛鴦也追敘「去了的茜雪」。
從此以後,作者再不提起茜雪,一直要到《獄神廟慰寶玉》這一回中才寫她的「正文」。
僅僅為了一盞茶,茜雪怎麼就得離開寶玉而去,這是不容易解說的。是不是和她上回自動答應代表寶玉去問寶釵的病有關,因而引起襲人的嫉妒,變個法兒把她弄走〔55〕?第八回中寶玉生氣,只說要攆走乳母,沒有說要攆走茜雪。第二十回中李嬤嬤也只說「茜雪出去」,沒有說她被「攆走」,可知她的出去另有原因,作者故意存此疑案,以便後文補敘。如果上文說得太呆了,下文故事的發展便受了一定限制,失去敘述的自由了。但讀者卻因此更不容易推測茜雪後來是怎麼去獄神廟安慰寶玉的。
上文談到賈芸之名時,我們知道雪芹用了有「起死回生」之功的芸草的意義,藉以暗示賈芸在後半部書中的重要作用。同一故事中的另一重要人物茜雪之名是不是也有特殊的含義呢?「茜雪」二字連用,有一個現成的例子。南宋詞人周密的《清平樂》說:「一樹緗桃飛茜雪,紅豆相思漸結。」這僅以「落花如雪」狀暮春的景物,無甚深意,似乎也不是雪芹採用此名的來歷。茜草以前用作紅色染料,有一定的經濟價值。所以《史記.貨殖列傳》談到「素封」之家時說:「若干畝卮茜,千畦薑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又說:「若卮茜千石……此亦千乘之家。」關於「茜」字的意義,《說文》也有一些頗不平常的說法。茜即蓓字,茜草又名茅蒐,茹蘆。許君解說此字道:「人血所生,可以染絳。」〔56〕「人血所生」一句,除段注外,歷來無解說。段氏以為這是解說「蒐」字,「所以從『鬼』也」,則完全是望文生義。而且許君原文是「人血」而不是鬼血,這個「義」也「生」錯了,只落得個穿鑿附會〔57〕。茜草古名「茹蘆」,見於經籍者如《詩·鄭風·東門》:「東門之琿,茹蘆在阪。」〔58〕琿是古代「除地以祭」的場所,《左傳》中說到「用人」之祭,則墠也可用作殺人的刑場。琿旁之阪生茜(茹蘆)。正足以說明它是「人血所生」。由於茜草可以染絳,也使人想到血色,所以又名「地血」。雖然說起人血有點怕人,但由於它作為染料的實用價值,前人仍把茜草當作「嘉草」〔59〕。段注《說文》又引陳藏器說:「茜與蓑荷皆《周禮》攻蠱嘉草之最。」〔60〕段氏未言陳氏之說見於何書。今按這是《證類本草》所引〔61〕。茜草除了可以染色以外,還能「攻蠱」解毒,與蓑荷同為「嘉草之最」,則可知茜雪之命名亦有所取義,而其義中所攻之蠱當亦有所指。 茜草(茹蘆)可以出現在用人以祭的墠旁之阪,故有「人血所生」的傳說。茜雪出現於獄神廟,是否也與「人血」有關?
至於寶玉之所以下獄,當然有一些可能的原因。其中之一是為賈環所牽連。賈環自己,雖然有個「訓子有方」的父親賈政(第四回),但也「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好了歌注》)。寶玉為賈環所劫持,他的通靈玉也幫不了他的忙,正如李白的詩所謂「盜賊劫寶玉,精靈竟何能!」第二十五回脂評說,「通靈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見」,可證以後它再也不靈了。至於劫寶玉的盜賊為什麼是賈環而不是別的什麼人,則也顯而易見:一則他和寶玉最接近,也最仇恨寶玉。這可以從他想用滾燙的蠟燭油燙瞎寶玉的眼睛一事即可以看出來(第二十五回)。二則據賈赦預言,將來榮府中「世襲的前程」,竟落在賈環身上(第七十五回)。他奪了榮府的權,當然可以為所欲為了。脂硯在第二回的一條評語說:
蓋作者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脂殘本第二回,第一一頁下,眉批)。
「棠棣」和「鵲鴿」都是指兄弟,見《詩經·小雅·常棣》。「棠棣之威」就是指受兄弟的威脅。這也可以說明寶玉之被劫持,正是素日仇恨他的兄弟賈環。因此寶玉入獄,最大可能是受賈環的陷害。
獄神廟這個故事相當複雜。單看其中出場的人物,除了寶玉、鳳姐等已在獄中之人以外,有「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的賈芸,起著「可以死(屍)復生」的作用;有早已見到「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的紅玉(小紅);有以「人血所生,可以染絳」、又能「攻蠱」的嘉草命名的茜雪;有「頗頗有俠義之名」的「仗義人」、「豪傑」 綽號醉金剛的潑皮無賴破落戶倪二,以及他的「有膽量的、有作為的」而我們不知其名的朋友。——生、旦、淨、丑、副、末似乎色色俱全了,但這齣戲到底是怎樣演出的呢?
這使人想到《紅樓夢》裡在別處演出的戲和它所提供的線索。 第十八回元春省親時點了四出戲:第一出是《豪宴》,脂評在戲名之下注道:「〔在〕《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豪宴》不過是《一捧雪》全劇中前面的一出,正如同元春省親也正是《紅樓夢》前半部中登峰造極的豪華氣象,但脂硯卻說:「伏賈家之敗」,則顯然是指後半部書中的故事有和《一捧雪》中的結局相似之處。《一捧雪》中主角莫懷古因為捨不得他的無價之寶名叫「一捧雪」的白玉杯,當豪家恃勢強奪時,他的僕人莫成出主意另外仿製一杯獻給豪家,被奸徒湯某指出不是原杯,因此得罪。莫懷古被判死刑。臨刑前莫成通過獄吏,把自己喬裝成莫懷古,代主受刑〔62〕。莫懷古一家因貪愛古玩而弄得敗家破產,賴義僕代死而倖存逃亡。《紅樓夢》的讀者卻記得賈赦為了要強奪石呆子的名人字畫扇子,不惜通過賈雨村陷害石呆子下獄,把他的扇子沒入官產,送與賈赦(第四十八回)。
但是,賈雨村奪取石呆子扇子的事,只是從平兒口中敘述賈璉被打的原因時才說到。至於賈赦何從得知石呆子有這些扇子,平兒當然不會知道,所以在第四十八回中也就無法說明,但在後半部有關的故事發展中必須補敘。按情理推測:《一捧雪》故事中陷害莫懷古的小人是識古董的湯某,《紅樓夢》中也正有這樣一個人物:他是做古董生意的冷子興,正是雨村舊日在都的老朋友,被雨村贊為「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第二回),又是對於賈家榮、寧兩府的情形十分熟悉的「冷眼傍觀人」。他的丈母娘是王夫人的伴房周瑞家的。有一次「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裡,要遞解還鄉」。急得他老婆——周瑞女兒找她媽覓人求情。但在周瑞家的眼裡,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這沒有什麼忙的!」(第七回)可見這個「來歷不明」的古董商人,自有他的靠山。這樣的人之所以能迴旋於達官貴人之間,就靠他的古董知識:不僅認得古董的真偽好壞,而且知道誰家有些什麼珍玩,他可以向豪家富戶通風報信,以便有權勢者強取豪 奪。莫懷古的玉杯,石呆子的扇子,就是因有這類小人從中撥弄,才造成悲劇〔63〕。「將來榮府事敗」而許多人下獄,會不會和當年石呆子的扇子有關呢?本書作者早在第十八回就從《一捧雪》這個劇本中挑出《豪宴》這一出來象徵賈家全盛時代最豪華最熱鬧的一個場面,卻只是用這場面來對比莫懷古後來的悲慘結局,藉以暗示賈家後來的結局也是這樣悲慘的。所以脂硯在《豪宴》的戲名之下註明「伏賈家之敗」。這豈不是明白無誤地指出《紅樓夢》後半部的「獄神廟」故事正是屬於《一捧雪》這一類型的悲劇嗎?這豈不是暗示雨村的好友,「有作為大本領」的冷子興要在造成這《一捧雪》型的悲劇的過程中大顯身手,發揮作用麼?但是,必須指出,茜雪、紅玉的探監,和莫成的「代主受刑」是不能相提並論的。而且,就脂評所透露的《獄神廟慰寶玉》這一回目殘文看來,似乎茜雪或小紅也不可能像莫成那樣代主而死。曹雪芹也不會在全書最後極重要的情節中重複前人已寫過的故事。可是所謂「人血所生」這一「茜」字的含義又該怎樣理解呢?
從作者在第十八回中用《一捧雪》中故事預埋的伏線以及賈芸、茜雪命名的含義看來,《獄神廟》這一回的內容是驚險、恐怖、悲壯、慘切而又淒惋、細膩、纏綿、熨貼的。有這樣迴腸蕩氣,動人心魄的故事而又令人無從想像其情節於萬一,恨不得起雪芹、脂硯於九泉而問之!
此外,還有元春、王熙鳳等人在後半部原稿中的遭遇,也和高鶚續書的故事不同,當另為文論之。
〔1〕本文暫不討論作者用諧音方法暗示意義的人名,如脂評所指出賈氏四舂:元、迎、探、惜,隱寓「原應歎息。之意;吳登新、戴良諧「無戥星」、「大量」,卜世諧「不是人」等。至於太明顯的名字,其意義又不大者,亦從略。如大觀園假山的設計人「山子野」(十六回),在園中管竹子的「祝媽」種田的「田媽」等(五十六回)。作者用諧音字取名,蓋沿前人小說舊例,如《金瓶梅詞話》第三十四回的光棍姓名,車淡諧「扯淡」,游守、郝賢諧「游手好閒」等。
〔2〕如第六日第十故事中的神父Cipola,意為「洋蔥頭」,其僕人Guccio,亦名 Balena,意為「鯨魚」,又名Imbratta,意為「污穢」,又名Porco,意為「豬」。洋蔥頭自誇其所游之地,亦有含義。如Truffia為「欺哄鄉」,Buffia為「取笑國」,Menzoyna為「誑騙州」等等。關於這些地名,可比較《金瓶梅詞話》第九十二回:「這楊大郎……專一糶風賣雨,架謊鑿空。他祖貫系沒州脫空縣,拐帶村,無底鄉人士,他父親叫作楊不來……他帥父是崆峒山,拖不洞,火龍庵精光道人那裡學的謊。他渾家是沒驚著小姐,生生吃謊唬死了。」這位蘭陵笑笑生可能聽說過當時意大利神父傳入中國的《十日談》中的故事。《紅樓夢》第一回神話故事中的「大荒山無稽崖」,顯然也受這些地名的暗示而來的。當然,這也可能從《莊子‧逍遙游》的「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聯想起來的。
〔3〕稱愛子為「寶玉」,唐人已有此風。白居易和崔侍御生子詩之二云:「愛惜肯將同寶玉,喜歡應勝得王侯。」(《白氏長慶集》後集卷六)
〔4〕陸罩字洞玄,吳郡人。仕梁為太子中庶子。大同十年(544)因母老求去。母歿後,位終光祿卿。
〔5〕王明清《玉照新志》卷四,見《叢書集成》本。這個故事中遊人所遺為釵與錢,而明清的詩所詠仍為釵與鏡,破錢只是代替破鏡而已。
〔6〕因為釵是古代女子首飾中不可少之物,也常作象徵美女的替代詞。如陸游《自述》:「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晏叔原《六令》:「寶釵瑤席,彩弦聲裡,拚作尊前未歸客。」因此,「珠履三千,金釵十二」,通常用來描寫貴客和美女的眾多。(參看初唐長孫佐輔《宮怨》:「三千玉貌休自誇,十二金釵獨相向。」)至於用作實物本義的,當然也有,那就不包含象徵意義。如元稹《會真詩》:「寶釵行綵鳳,羅帔掩丹虹。」李賀《美人梳頭歌》:「翠滑寶釵簪不得。」《少年樂》「陸郎倚醉牽羅袂,奪得寶釵金翡翠。」魏承班《菩薩蠻》:「寶釵搖翡翠,香惹芙蓉醉。」張泌:《酒泉子》:「咸陽沽酒寶釵空。」這類用法,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7〕「南浦」用江淹《別賦》語:「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據宋張端義《貴耳集》下,此詞為呂正己之女作,「呂有女事稼軒,以微事觸其怒,竟逐之。」
〔8〕釵上的裝飾常是鳳凰鳥雀之類。故有「鳳釵」、《釵頭鳳》之稱。這裡本應作「鳳散」,與下句「鸞破」相對。但鳳字去聲,按律需用平聲字,故改用「蟲散」,「蟲」即「鳥」。。宋元人俗語諱言「鳥」字(因為鳥的同音字有猥褻意義),常用「鳥」字為罵人的話,故稱鳥為「蟲蟻」,這種俗語尚保存於話本小說之中。《水滸》第六十一回(舊本六十回)說燕青打鳥:「拿一張川弩,只用三枝箭,郊外落生。並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至少)也有百十個蟲蟻。」(一九五七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排印本,第七一六頁)同上第六十二回:「卻說燕青為無下飯(副食品),拿了弩弓去近處尋幾個蟲蟻吃。」(第七三五頁)《古今小說,宋四公大鬧禁魂張》:「趙正吐那米和菜在頭巾上……王秀除下頭巾來,只道是蟲蟻屎,」(影印本卷三六,第二二頁)。《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四回,第六一八頁,「你是城樓子上雀兒,好耐驚怕的蟲蟻兒。」也可以簡稱鳥為「蟲」,有時稱「蟲鷖」。《西遊記》第三十二回說孫行者在豬八戒耳根後「又變作個啄木蟲兒,正是:鐵嘴尖尖紅溜,翠羽艷艷光明……這蟲鷖不大不小的,上秤稱只有二三兩重。」可知王沂孫詞中的「蟲散」,正謂「鳥散」,亦即「鳳散」。當然,以蟲稱鳥的說法也很古,《周頌‧小毖》即以「桃蟲」稱鷦鷯,《莊子‧逍遙游》稱蜩與鶯鳩為「之二蟲」。但普遍應用則起於末代。
〔9〕其實,李白相祁歌《登高邱而望遠海》就說:「盜賊劫寶玉,精靈競何能。」怎麼香菱姐姐倒忘了?
〔10〕唐詩中用寶釵者甚多,已見上文注引,香菱偏欲舉李義山詩,亦有深意,詳下文。
〔11〕尖發是梳的怎樣的髮髻,現在當然很難想像。元稹《夢遊春》詩:「叢梳百葉髻,金蹙重疊屨」,上句自註:「時勢頭」。下旬自註:「踏殿樣」。百葉髻可能就是用許多葉子形的「尖發」合成的。所以又稱「塵髻」。
〔12〕參看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北京版《紅樓夢》第一回末注〔5〕。
〔13〕古人以「弁」(古代男子的一種禮帽)指男子,「釵」指女子;以「鬚眉。指男子,「裙釵」指女子;「珠履三千」指男子,「金釵十二。指女子,從無用「釵」指男子的。
〔14〕把人的姓名藏在詩句中,前人有此用法。遠的如漢末孔融的《離合詩》不用說,宋代葉夢得的《石林詩話》引王荊公詩:「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莫嫌柳渾青,終限李太白。」《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六引唐權德輿詩:「藩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勢,年紀信不留,弛張良自愧。樵蘇則為愜,瓜李斯可畏。不願榮懷尊,每陳農畝利……」全詩二十句,每句藏一古人名,亦有在句中藏當時人名和事情者,《東皋雜錄》記蘇軾自杭被召還朝,過京口,林子中作郡守,宴客,座中營伎出牒:鄭容求落籍,高瑩求從良。子中命呈牒東坡,坡題《減字木蘭花》云:「鄭莊好客,容我尊前先墮幘。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高山白早,瑩骨冰膚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句首藏「鄭容落籍,高瑩從良」八字。(見《詞林紀事》卷五)又如楊無咎《好事近》贈黃瓊:「花裡愛姚黃,瓊苑舊曾相識。」《殢人嬌》贈李瑩:「偏憐處,愛他銥李,瑩然風骨,佔十分春意。(葉申薌《本事詞》卷下)趙師俠《浣溪沙》贈段雲輕:「斷雲輕逐浣風歸,西山南浦畫屏開。」)宋人詞中此類例子多不勝舉,可參看李調元《東府侍兒小名》所輯資料。小說中用這種方法隱藏姓名和事情者如《水滸》第六十一回吳用哄盧俊義題反詩,每句首字藏自己的姓名,這是大家所熟悉的。又如三十年代國民黨政府派羅家倫為清華大學校長。羅所著書名《科學與玄學》,請該校教授陳寅恪題詞,陳素鄙其不學無木,給他題了一聯:「不成家數,科學玄學。語無倫次,中文西文」把作者名字和書名都藏在聯內。
〔15〕第八回作者借「後人有詩嘲」寶釵所佩金鎖之句。脂殘本在此句旁夾批云:「又夾入寶釵,不是虛圖對的工。二語雖粗,本是真情。」
〔16〕關於雨村的年齡,書中沒有明文。第一回他寄居甄家隔壁葫蘆廟中時,假定在三十歲以前,第四回他做了官審問馮淵命案時,據門子說「已隔了七、年」,假定他為三十五、六歲。從薛蟠打死馮淵以後帶香菱進京到賈家至寶玉結婚,婚後出家,假定相隔十二、三年,則雨村已近五十歲。
〔17〕其實過去老夫續絃娶少女的也是常有的,如高鶚娶張問陶的妹妹張筠時,他已年過五十,而張筠僅十八歲。見本書《從高鶚生平論其作品思想》一文。
〔18〕凡不同意或不惡意寶釵後來嫁雨村為妾的觀點,其實與「自傳說」有關。相信「自傳說」的人下意識中還認為寶玉即是作者自己,他怎麼能使自己的遺妻嫁給一個壞官僚作妾呢。破除了「自傳說」的殘留觀念,就不會有那樣的顧慮了。
〔19〕第五回香菱的冊子上題辭:「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20〕即在《紅樓夢》中雪芹也善於寫這樣的滄桑變化,來襯托今昔對比。在他原計劃的後半部書中鳳姐和平兒也是妻妾易位,這裡不能詳述。參看拙著英文本《紅樓夢探源》第一七五——七八頁。
〔21〕見脂殘本《石頭記》第四回第八頁上硃筆夾批。
〔22〕按應作奩,乃用《論語》文字,殘本作「匱」,顯然是錯的。
〔23〕《世說》注引《孫楚集》云:「婦胡母氏也,詩曰:『時邁不停,日月電流。神爽登遐,忽已一周。禮制有敘,告除靈丘。臨祠感痛,中心若抽』。」
〔24〕見脂京本《石頭記》第十九回評文引雪芹原作後半部稿回目殘文。
〔25〕吃「交杯」酒和「上頭」(梳頭妝飾)都是封建時代婚前儀式的一部分。上頭,男女均有,即古代的冠禮和笄禮。《南齊書:孝義傳》:「華寶,晉陵無錫人也。父豪,義熙末戍長安,寶年八歲。臨別,謂主曰:『須我還,當為汝上頭』。長安陷虜,豪歿。寶年至七十,不婚冠。」此指男子。韓僱《香奩集》卷下《新上頭》詩云:「學梳蟬鬢試新裙,消息佳期在此春。」花蕊夫人《宮詞》云:「年初十五最風流,新賜雲鬟使上頭。」此指女子。陶宗儀《輟耕錄》卷十四「上頭八月」條云:「今世女子之笄曰上頭」,並引花蕊《官詞》為證。
〔26〕脂評過錄時「在」字訛作「有」字。這樣訛偽尚有其他例子。參看本書《殘本脂評〈石頭記〉的底本及其年代》,第一○○頁注〔1〕。
〔27〕爽即明。如云「昧爽」,即天色將明未明之際。
〔28〕婺女即女宿,見《禮記‧月令》「孟夏之月」及《史記‧天官書》。
〔29〕古代貴族用的燈一千上有許多分枝,每枝上各有一盞燈,故稱「九微燈」或「九華燈」(「九」是許多之意,見汪中《釋三九》),遠望如群星燦爛。
〔30〕參看庾信《鏡賦》:「臨水則池中月出。」正渭鏡可當月。
〔31〕奩即奩字,《說文》奩字條,桂馥《義證》:「《一切經音義》引《倉頡篇》:『盛鏡器曰奩,謂方底者。』《三蒼》:『盛鏡器名也』。」《後漢書》卷十上《和帝陰皇后紀》:「帝視太后鏡奩中物。」已寫作「鏡奩」。
〔32〕按古代鑄鏡以月為象,《黃帝內傳》說帝與王母善,「乃鑄大鏡十二面,隨月用之。」(《事物紀原》卷八引)可知每鏡正代表一月。
〔33〕影印脂京本筇五一○頁。
〔34〕影印脂京本第四七二頁。評中〔有〕字(為)字原缺,今以意校補。
〔35〕當然,賈芸等三人的故事,第二十四回所敘述的遠遠沒有完,這一回只能算他們的列傳捲上,還有卷中卷下放在後半部書中,看下文自明。
〔36〕紅玉姓林,與林黛玉全名只差一字,第二十四回末了說,「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叫她小紅。」
「紅玉」二字見《西京雜記》「趙飛燕」條:「趙後體輕腰弱(按:也是『細巧身材』),……女弟昭儀弱骨牢肌……二人並色如紅玉。」以前女子以「紅」名者,有紅拂、紅線、紅娘、紅兒(《比紅兒》一百首中的歌詠對像)。名「小紅」者有姜白石的歌女,白石所謂「小紅低唱我吹簫」是也。白石死前小紅已出嫁。所以蘇洞吊白石詩云:「賴是小紅渠已嫁,不然啼碎馬塍花。」馬塍是白石葬地。
〔37〕比較上文所引作者關於賈芸的描寫:「容長臉,長挑身材,生得著實斯文清秀。」 〔38〕第二十七回,寶釵偷聽了小紅與墜兒在滴翠亭中的對話,又嫁禍於黛玉,故意使小紅瞭解是黛玉偷聽,讓小紅恨黛玉,而她自己卻把小紅當作「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由此亦可見寶釵品格。
〔39〕按第二十四回敘事,嫉妒小紅者為秋紋、碧痕,與睛雯無關。
〔40〕影印脂殘本,第二二三頁下。
〔41〕參看:《殘本脂評〈石頭記〉的底本及其年代》,一九六四《文學研究集刊》第一冊第二五五——二五六頁注〔1〕。見本書第一二一頁注〔1〕
〔42〕蕭何是漢高祖的丞相,相傳漢代法律是他訂製的,所以有「蕭何造律」這一傳說。陳穆衡《水滸傳注略》三十九回,以青面聖者為蕭何,蓋未讀《范滂傳》。
〔43〕謝詩見《隨園詩話》卷八引。
〔44〕關於此點,下文論到茜雪的命名的含義和第十八回脂評指出的伏線時還要詳細說明。
〔45〕「必」似應作「不至」。
〔46〕參看第一回《好了歌注》:「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上句指賈政,下句指賈環。「作強梁」即「招接匪人」。參看第四回末:「雖說賈政訓子有方……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鬧。」參看上文三七一七頁注引李白詩:「盜賊劫寶玉,精靈竟何能?」
〔47〕寶玉等出獄,當然也有可能是由於在臨刑前有人代他們說情,或臨期減刑,或經赦免。但似乎他們設法逃出來的可能性大些。否則倪二和他的「有膽量的有作為的」朋友的作用就不能發揮出來了。所以寶玉出家,也不能排除逃刑這一原因。(以前有因逃刑而出家者,我知道有具體的例子。)
〔48〕茜雪在第八回離怡紅院後,也有可能嫁了一個「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什麼人物,所以她也能設法進獄神廟。
〔49〕如第二十五回寶玉病中,賈芸被派坐更守夜,第二十六回到怡紅院探訪寶玉,第三十七回送寶玉兩盆白海棠。
〔50〕如《論語‧八佾》:「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不說「是可恥忍也,孰不可以忍也?」
〔51〕如《史記‧項羽本紀》:「以舒屠六」,謂用舒城之兵去屠殺六安之敵。同上《韓非傳》:「以為儒者甲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可證「用」、「以」互文,意義全同。
〔52〕「屍」字後世簡寫為「屍」。其實屍字在古代是指活人,不是屍首。「屍」是人斜臥形,甲骨文「後」字從「屍」從倒「子」,(王國維說)可證。在周代屍作名詞用,是祭祀時裝作被祭鬼神的神主。《莊子‧逍遙游》:「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的「屍」,則為職業的裝神主的巫。《儀禮‧士虞禮》:「祝迎屍」的屍,則是孝子的親屬裝的。「屍」字作動詞用則是佔據的意思,《尚書‧五子之歌》:「太康屍位」,《漢書‧朱雲傳》:「皆尸位素餐」的屍字,即此用法。
〔53〕《漢書》卷九十《尹賞傳》顏師古註:「安猶『焉』也,『死』謂『屍』也。」又《景十三王傳:廣川王去傳》:「與〔陶〕都死並付其母。」「求〔其〕死」。師古注此兩「死」字,並云:「死者『屍』也」。
〔54〕《淮南萬畢術》有孫馮翼和茆泮林兩個輯本,在《問經堂叢書》和《十種古逸書》中。但兩本都未收許慎所引這一條。《萬畢術》中有些條文是有科學根據的,如「削冰令圓,舉以向日,以艾承其影(焦點),則生火。」(《御覽》七三六引),「慈石提棋。」(同上)「磁石拒棋」。(同上九八八)。「乾睪一名鸚鵡,斷舌可使言語。」(《藝文類聚》九一)芸草在醫藥方面有何作用,尚待試驗。不知它是否像人參一樣有強心的作用,可以在人臨死時增強心臟的搏動以延長生命。
〔55〕寶玉為了茜雪給李嬤嬤喝茶而鬧事,很可能被襲人作為借口,說她不會侍候寶玉,惹他生氣,挑撥王夫人把茜雪弄走。
〔56〕二徐本《說文》此八字在「蒐」字條下,云:「蒐,茅蒐、茹藘。人血所生,可以染絳。」「蒐」下即「茜」字,文曰:「茜,茅蒐也。」按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五十八、玄應《眾經音義》卷十五及《玉篇》引《說文》,「人血所生,可以染絳」八字皆在「茜」字條下,可證二徐本次第顯誤。桂馥《說文義證》也說此八字當在「茜」字條下。
〔57〕許君說:「蒐,從帥,從鬼。」桂馥《說文義證》說:「從鬼者,當云『鬼聲』。」王筠《說文句讀》同意這一說法。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也說,「此字從艸,鬼聲。」其實,按照《說文》解說形聲字的體例,應該說,「從艸,從鬼,鬼亦聲。」段注因「從鬼」以解「人血」,全是附會之談。
〔58〕陸德明《釋文》解釋「茹藘」說:「蒨帥也。」孔穎達疏:「茅蒐,一名茜。」又《爾雅‧釋帥》:「茹藘,茅苑。」郭註:「今之蓓也。」《釋文》:「蒨,本或作『茜』。」
〔59〕如清初陳溴子《花鏡》在引《貨殖傳》中的話之後,接著說,「則誠嘉草也。」(卷五,籐蔓類考,「茜草」條)。
〔60〕見《周禮‧秋官司寇》「庶氏」條:「庶氏掌除毒蠱,以攻說檜之(用祈神的話除祟),嘉草攻之。凡zy區蠱則令之比之。」參看「」氏」條。
〔61〕關於蘘荷能解蠱毒,見《神衣本草經》:「白義荷主中蠱。」又見干寶《搜神記》:「今世攻蠱多用蓑荷根,往往驗。」
〔62〕「義僕代死」這種封建社會中壓迫奴僕的野蠻道德,是《一捧雪》這類舊戲劇中最惡劣的糟粕,應該嚴格批判,這裡只用以說明問題,不是要肯定它。
〔63〕在前八十回中,冷子興這人只出場一次,即第二回在酒店中向革了職的賈雨村介紹寧榮兩府的男女人物.除此以外,他的名字只在第七回中又出現一次,作者介紹他就是周瑞的女婿,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叫他老婆宋賈家求情幫他,以後即再未出現。但他是個壞蛋,則可以從脂評中看出來。第二回中他阿諛賈雨村說:「榮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脂評說:「刳小人之心肺,聞小人之口角。」(第六頁上)下文他自誇和江南甄家有來往,脂評說:「說大話之走狗畢真。」(第十頁下)可知脂硯深知此人,恨極此人,則一定因為脂硯知道後半部原文中,此人對賈府之敗也是主要禍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