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舊稿為石兄所作」說駁議(一)
戴不凡同志在以《 揭開〈 紅樓夢〉作者之謎》為總題目的兩篇文章(見《 北方論叢》 一九七九年第一期、第三期)中,對《紅樓夢》 的著作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紅樓夢》 是曹雪芹「在石兄《 風月寶鑒》 舊稿的基礎上巧手新裁改作成書的」。就是說,曹雪芹只是《紅樓夢》 的改寫者而不是原作者,石兄才是《紅樓夢》 舊稿《 風月寶鑒》 的真正作者。這個原作者石兄是何許人呢?戴不凡同志說,「舊稿作者石兄是曹荃次子(?竹村)」。這位「被稱為石兄、自稱為石頭」的「曹竹村」,生於康熙三十年左右,曾「過繼給曹寅」,在曹家敗落後出家當了和尚。「《風月寶鑒》舊稿實是曹雪芹叔輩石兄(?竹村)的一部帶自敘性質的小說。」
《 紅樓夢》 是曹雪芹在他人舊稿基礎上改作成書的說法,並不是什麼新發現[1],但是,過去的這類說法大都語焉不詳,又多系根據傳聞臆斷,並沒有拿出什麼證據,而且就連原作者為何人也說不清。戴不凡同志則不同,他的這兩篇文章,列舉了一系列的「外證」「內證」,來證明曹雪芹是改作者而非原作者,同時,又給被他確定為原作者的、「被稱為石兄、自稱為石頭」的「曹竹村」考證出那樣一份頗為具體的履歷,這就很引人注目了。但是,只要認真考察一下有關材料,就可以發現,戴不凡同志的「《紅樓夢》舊稿為石兄所作」的說法是完全站不住腳的,他所發現的這位自稱為「石兄」、創作《 紅樓夢》 舊稿的「曹竹村」,不過是一位烏有先生。
一
戴不凡同志查找這位舊稿作者石兄首先是從脂批下手的。他說.「『石頭』不是曹雪芹,首先,這可以從朱墨燦然的一系列脂批中得到有力的證明。」然後,他舉出三條脂批來作證,現照錄如下:
第五回警幻向寶玉介紹曲子時,「若非個中人」句下戚本小雙批雲- 甲戌本作朱旁批,( )中為異文;
極妙(三字要緊)互不知誰是個中人?(多:寶玉即個中人乎?)然則石頭亦個中人乎」?作者(多:「亦繫個中人乎?」無下面「與」字)與觀者亦個中人乎?
又曲子首句,「開闢鴻蒙,誰為情種」句下戚本小雙(甲戌朱旁)批云:
非作者為誰?—— 余曰:亦非作者,乃石頭也。
又第二十回寶玉道.「我也是為的是你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句下,戚、庚兩本同有小雙批云:
此二語不獨觀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考未必解,想石頭亦未必(不)解。- 不過述寶林二人之語耳! - 石頭既未必解,寶林此刻自己亦不解。- 皆隨口說出耳!若觀者必欲要解,須自揣自身是寶林之流,則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寶林之流,則不必求解矣。萬不可將此二句不解,錯認寶林及石頭、作者等人。(「- 」中的話為批旁之批)
引出這三條脂批後,戴不凡同志說。「這三條(不止三條)脂批的批者思想(或觀念)上,『石頭』與『作者』明明是兩個人」, 「石頭是石頭,作者是作者」,從而斷定這三條脂批中的「石頭」指的是舊稿作者「石兄」,而不是曹雪芹。
我們認為,這三條脂批中的「石頭」,確實像戴不凡同志所說的,不是指曹雪芹,但又確實不是象戴不凡同志所說的,是指什麼「舊稿作者」,它指的不過是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要說清楚這個間題,是要費一番唇舌的。這要先明確頑石與賈寶玉及賈寶玉脖子上那塊通靈寶玉的關係,需要把這三條批語和脂批中有關「石兄」「石頭」的全部批語聯繫起來進行考察。戴不凡同志僅僅拿出三條有關「石頭」的脂批,只能使問題增加混亂。
根據甲戌本的交代,青埂峰下的頑石幻形入世後,就是賈寶玉出生時口銜的那塊通靈寶玉。賈寶玉是神瑛侍者轉世,瑛者,假玉真石也,那塊通靈寶玉又是賈寶玉的命根子,所以賈寶玉實質就是頑石的化身。而「楔予」中談到本書來歷時,說此書是頑石記述自己「幻形入世」親自經歷的一段故事。正是基於這一共同點,脂批中「石頭」或「石兄」既用來稱謂賈寶玉,也用來稱謂頑石或通靈寶玉,還用來稱謂作者。據我們初步統計,脂批中提到「石頭」「石兄」的批語共三十條,其中「石頭」或「石兄」用來稱謂賈寶玉的有十條[2] ,用來稱謂頑石或通靈寶玉的有十二條[3] ,用來稱謂作者的有八條[4] 。戴不凡同志所舉的三條批語和其他二十七條脂批的不同之處在於.那二十七條脂批,「石頭」或「石兄」字樣是單獨出現的,聯繫書中正文,其指代的對象非常容易看出。而這三條,「石頭」與「賈寶玉」及「作者」同時出現,粗粗看來,使人不免多少有點迷離倘恍之感。但是,只要聯繫《紅樓夢》的藝術構思,這三條批語中「石頭」之所指乃是那塊頑石,還是可以明顯地看出來的。戴不凡同志所舉的第二條,即「開闢鴻蒙,誰為情種」句的批語:「作者為誰?余曰:亦非作者,乃石頭也。」這「石頭」即指青埂峰下的頑石。因為《紅樓夢》 中許多人物和地名採取了「隱語瘦詞」,青埂,「情根」也,青埂峰下的頑石,乃青埂石即「情根石」也。它又是女媧補天所剩,所以脂批在「開闢鴻蒙,誰為情種」句下寫了這樣的批語。戴不凡同志所舉的第一、三條兩條批語,說起來稍稍麻煩一點。但為了弄清阿題,只好不憚詞費,略加辨析。按照《紅樓夢》中的描寫,賈寶玉雖是石頭化身,但二者有「身前身後」的差別。用《紅樓夢》 中的話來說,就是「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生活在「風流富貴鄉」的賈寶玉和被女媧剩在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頑石,二者畢竟不能劃等號。「粉潰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頑石入世後即為塵世中人賈寶玉,他對神瑛侍者入世前的經歷已沒有記憶,這有神凡之別。脂硯齋的這兩條批語,正是著眼於石頭與賈寶玉這一差別而寫的。
戴不凡同志所舉第一條關於「個中人」的批語,是針對警幻對賈寶玉說的《 紅樓夢十二支曲》 「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而批的。《 紅樓夢》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寫了賈寶玉的一個又長又離奇的夢。曹雪芹寫賈寶玉的這樣一個夢境,主要是出於結構上的需要。因為《紅樓夢》人物眾多,情節複雜,在結構上需要有一兩回籠罩全篇、提綱掣領式的文字。作者通過這一夢境,對賈家的命運和金陵十二釵的遭際作了總的暗示。警幻所謂「其中之妙」,實際就是指《紅樓夢十二支曲》對於賈府、寶玉和金陵十二釵命運的概括和暗示。所以演唱十二支曲後,警幻見寶玉「無甚趣味」, 「因歎癡兒竟尚未悟」。這段脂批對警幻的話下了批語,意思是說:「個中人」三字很重要,不是「個中人」,是不會知道十二支曲詠歎和感懷的具體內容的。但不知誰是「個中人」,當時聽曲的寶玉是「個中人」嗎?作為寶玉「前身」的頑石也是「個中人」嗎?作者也是「個中人」嗎?觀者也是「個中人」嗎?第三條批語是針對賈寶玉對林黛玉剖白自己的愛情的兩句話「我也是為的你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而批的。這兩句話並沒有什麼神秘的意味,但是脂硯齋總是念念不忘神瑛與絳珠在靈河岸邊的那段「宿緣」,又寫下了這段迷離倘恍的批語,意思是說。這兩句包含著無限深曲委婉的真情擎意的話,其中的深意,不但觀者不能理解,大概作者也未必理解,不但作者未必理解,想來頑石也未必理解,不過如實記述寶黛二人之語罷了。作為寶玉前身的頑石是知道他與林黛玉前身絳珠仙草的「宿緣」的,頑石既然尚不理解這兩句話,寶黛二人自己此刻為塵世中人,當然也不理解這兩句話的神秘的深意,都是隨口說出罷了。至於觀者要想理解這兩句話,須自己揣度一下,自己如果是寶、黛那樣的「情癡情種」,那麼這兩句話可以洞然而解,若自己不是寶黛一流人物,則不必求解,因為你也理解不了。但萬不可因為自己不解,就錯怪寶黛、頑石和作者。如果按照戴不凡同志所說的那樣,這裡的「石頭」指舊稿作者「石兄」,那麼請問.「石頭既未必解,寶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這一句該如何解呢?戴不凡同志在這句中的「石頭」二字下不加重點號,意思是此處「石頭」之所指與前後兩處加重點號的「石頭」之所指不同,不是指《風月寶鑒》 「舊稿作者」,那麼請問,同一條批語中同一詞語所指稱的對象竟然不同,難道是脂硯齋糊塗了嗎?另外,順便指出,戴不凡同志又從這段批語中把「不過述寶林二人之語耳」和「皆隨口說出耳」兩句劃出來,定為「批旁之批」,這樣胡亂點斷,根據又是什麼呢?
曹雪芹把賈寶玉安排為頑石轉世,表現了他的憤世嫉俗之情。所謂寶黛愛情的前世「宿緣」,這也是一種藝術虛構,連作者自己在書中也作過暗示。當然,這一安排,也多少流露了作者思想中的宿命論的消極因素,但這不是主導的傾向。當曹雪芹一旦進入對人物性格遭際的具體描繪時,他給我們展現的是塵世中的活生生的個性,是具體的現實的社會和人生。曹雪芹通過寶黛愛情悲劇的描寫,對封建末世的黑暗和封建禮教吃人的罪惡作了優憤深廣的批判,而不是宣揚「宿世姻緣」的神秘主義。思想水平遠遠落後於曹雪芹的脂批者們,頭腦中總是丟不開頑石「幻形入世」的神話,忘不掉「木石姻緣」的前世根由,所以批下了上述又是寶玉又是石頭這樣迷離徜恍的批語,極力渲染神秘主義的氣氛,這是不奇怪的。可是戴不凡同志對這種迷離倘恍的批語不加分辨,卻把它們拿來作為有一個「舊稿作者石兄」的「有力證明」,這就不能不令人詫異了。
我們認為,要用脂批來證明是否有一個不是曹雪芹的「舊稿作者石兄」。應當考察的是用「石頭」「石兄」稱謂「作者」的脂批,研究確定這類批語的「石頭「石兄」所指是誰。這樣的脂批有八條,僅舉三條如下.
第十九回,寫寧府演戲,「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庚辰本夾批.
形容克剝之至,弋陽腔能事異炙。閱至此則有如耳內喧嘩,目中離亂。後文至隔牆聞「裊睛絲」,數曲,則有如魂隨笛轉,魄遂歌銷。形容一事,一事畢真,石頭是第一能手炙。
第十六回,賈璉、王熙鳳談論迎接元春省親一段,庚辰本眉批:
自政老生日用降旨截住,賈母等進朝如此熱鬧,用秦業死岔開,只寫幾個如何,將潑夭喜事交代完了。緊接黛玉回,璉鳳閒話。以老姐勻出省親事,其千頭萬緒合筍連貫,無一毫痕跡。如此等是書多多,不能枚舉。想(石)兄在青埂峰經鍛煉後,參透重關至恆河沙數,如否,余曰萬不能有此機括,有此筆力,恨不得面問果否,歎歎,丁亥春,畸笏叟。
第二十七回,寫黛玉葬花,庚辰本眉批。
開生面,立新場,是書不止「紅樓夢」一回,唯是回更生更新。且讀去非阿顰無是佳吟,非石兄無是章法行文,愧殺古今小說家也。畸笏。
在脂批中,直稱作者如何如何的批語近百條。彼處批語都稱「作者」,獨此八處卻稱「石兄」,這裡的「石兄」是否另有所指呢?我們覺得,這才是確定「石兄」是不是指曹雪芹的關鍵,因為這八條脂批談的才是作者問題。戴不凡同志要用脂批來證明有一個「作者石兄」,然而對用「石兄」稱謂作者的脂批諱莫如深,這是為什麼呢?關鍵是因為這八條脂批中的「石兄」指的是曹雪芹。甲戌本《凡例》中說:「是書題名極多,《 紅樓夢》 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 風月寶鑒》 ,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 石頭記》 ,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這就明確指出「石頭」是作者「自譬妙。作者「自譬石頭」,在脂評本《紅樓夢》正文中保留著明顯的痕跡。如庚辰本第四回,當門子從順袋中取出「護官符」之後,作者寫道.盤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雲……」 。有時,作者則自稱「蠢物」,如第六回「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細細言來」。第十七、十八回寫到大觀園匾額所以用寶玉所擬的題名,作者直接出面解釋說:「諸公有所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這兩處,脂批明確批道「是石頭口角」, 「石兄自謙」。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描寫元春省親,榮國府花團錦簇。細樂聲暄。作者插入這樣一段文字:
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攘僧玻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省燈月賦》 《 省親頌》 ,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讚,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在這段文字中,「石頭」和「作者」 可以說是二而一、一而二的。「楔子」中交代的所謂的記述「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的「石頭」是作者的「自譬」或「假托」,由此可以得到確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段文字上,庚辰本有一條硃筆眉批,批云:
如此繁華盛極花團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語截住,是何筆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絕。閱歷來小說中有此幸法乎?
這段批語表明,脂硯齋是把這段「石兄自語」看作行文的「章法」的,並不曾認為作者之外還有什麼也是『作者」的「石兄」。所以在第一回「楔子」中寫頑石「無材補天,幻形入世,' 兩句處,甲戌本脂批批道:勺又字便是作者一生漸恨」。在脂批批者的心目中,凡是涉及作者問題時,石頭就是作者,作者就是石頭。
這個「作者」是誰呢?曹雪芹。直接的最有力的證據就是脂硯齋在「楔子」結尾處針對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話寫下的那段批語。
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了去,方是巨眼。
在這段批語中,脂硯齋把「雪芹」與「作者」作為同等概念使用的,作者即曹雪芹,曹雪芹即作者,而且說的十分明白.倘若說曹雪芹只是「批閱增刪」即只是改寫者,那麼從書的開頭到這裡的長長的「楔子」又是誰寫的呢?這是用反潔句式指出曹雪芹不是只作「增刪」的改作者,同時,又明確指出曹雪芹自稱「增刪」是「狡猾之筆」,是用「畫家煙雲模糊法」。並且特別提醒「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了去,方是巨眼」。這就把曹雪芹是《紅樓夢》的創作者這一點說得再明確不過了。
曹雪芹「自譬石頭」,不但從脂批中可以得到證明,而且從其他材料中也可以找到旁證。我們知道,曹雪芹喜歡畫石。敦敏《題芹圃畫石》 詩云:「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橡筆,寫出胸中塊壘時。」曹雪芹的「自譬石頭」,寄托著傲骨嶙峋、對封建末世無限憤懣的寓意。——魯迅先生說,「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苓落,半生經厲,絕似『石頭』。」[5] 可以說,曹雪芹「自臂石頭」 ,反映了他的獨特的經厲、思想和藝術趣味。這也是和他十分親近的脂批者們在批語中稱他為石兄的一個原因。
考察有關「石頭」「石兄」的全部脂批,可以得出結論:脂批不能證明有一個不是曹雪芹的「舊稿作者石兄」,而只能證明「石頭」「石兄」乃是曹雪芹的「自譬」和「假托萬。戴不凡同志從那三條脂批中看到一個舊稿作者石兄的面影,不過是一種錯覺。然而戴不凡同志卻把他的主觀的錯覺當成客觀的存在,接著,就到厲史檔案庫中去七手八腳地翻找和拼湊石
兄的檔案材料。
二
戴不凡同志在《石兄和曹雪芹》 一文中,進一步考證出「石兄」是「曹竹村」,並且對「曹竹村」的身份、經歷、性格、歸宿等等,都進行了具體的考證與推斷,可以說作了相當生動具體的描繪。然而,只要仔細地考察一下戴不凡同志提出的證據,就可以看出,這個「曹竹村」不過是戴不凡同志虛構出來的一位「亡是公」。
為了給這位自號「石兄」的人在曹家找到一個位置,戴不凡同志排出了一張康熙蘭十年曹家人口 情況的年表(為了節省篇幅,茲不照錄),然後斷定,「從這張表看.曹荃應有個次子,生於康熙三十年左右。」
就我們接觸的材料看,曹荃至少有四子,當然應該有個次子。問題在於是否如戴不凡同志所說的那樣,曹荃這個次子「迷失」了呢?恐怕還不能這樣說,《 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五慶堂譜》 、《 氏族譜》 和《 楝亭詩鈔》 有關材料中提到的曹荃的兒子有曹顒。曹桑額、曹順和曹頫\。現在根據有關材料可以推定,曹順是老大,曹頎是老三,曹頫\是老四,後來過繼給曹寅。還缺一個老二,這就涉及到康熙五十年和曹顒一起引見,「錄取在寧壽宮茶房」的曹桑額的問題[6] 。戴不凡同志斷定桑額就是曹頎,而就我們看到的材料,斷定桑額即曹頎,還未免失之武斷。因為沒有確鑿的材料證明桑額即曹頎,相反,倒有材料使人覺得桑額不一定是曹頎。這條材料就是《雍正五年閏三月十七日內務府奉審擬桑額等設計逮捕曹顴家人吳老漢一案請旨折》 [7] 。這個請旨折的內容相當模糊。若依請旨折所記吳老漢直謂「有名叫桑額之人」,似乎桑額與吳老漢並無關係,若依蕭林之言,則又分明供稱「有桑額之家人,名叫吳老漢者」,再依吳老漢之言,亦稱「我系曹頫\之家人」,如此則桑額似乎又應該是那個與曹勇一起引見的曹桑額。而根據雍正在這個請旨折上的「御批」,這個桑額被「枷號兩月,鞭責一百,發往打牲烏拉,充打牲夫」。又據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賜曹頎等「福」字登記檔》 [8] 曹頎這一年是在宮中當差並於年終得到御筆「福」字一張的賞賜。如果桑額即曹頎,他在三月間被「枷號兩月」之後又流放到打牲烏拉,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麼快回到宮中又得到賞踢的。戴不凡同志為了給「石頭」在曹荃的兒子的行列中留下一個空位,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就認定桑額是曹頎,這就未免有些失之武斷。
但這還不是戴不凡同志關於石兄是誰的考證的關鍵之處。關鍵之處在於「曹竹村」是否確有其人。戴不凡同志是根據楊鍾羲《 雪橋詩話三集》 中關於曹寅《 思仲軒詩》的一條記載考證出「石兄」是曹荃的次子、曹寅的侄子「曹竹村」的。而這一「考證」,則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楊鍾羲《 雪橋詩話三集》 關子曹寅《 思仲軒詩》 的這條記載,除了開頭「曹子清兄弟式好,有《 思仲軒詩》 」一句外,其餘不過照錄曹寅《 思仲軒詩》小序,對於確定曹詩小序「蓋有望於竹村而悲吾弟摘石焉爾」這句話中提到的「竹村」為何許人沒有提供任何線索。為了弄清《思仲軒詩》 小序提到的「竹村」是誰,「竹村」與曹寅是什麼關係,應當以曹寅原詩為主要線索並聯繫其它有關材料作綜合考察。戴不凡同志沒有引曹寅原詩。曹詩見《楝亭詩鈔》卷六,共兩首,詩前有小序,現在照錄如下.思仲軒詩(並序)
思仲,杜仲也,俗呼為林芽,可食。其木美陰而益下,在使院西軒之南。托物比興,蓋有望於竹村.而悲吾弟簡石端爾。作思仲軒詩。
東隅麗初霽,庭木敷春滋;碎葉不任掃,啞軋雅鳥兒。問名為藥樹,辛平入肝脾。𤿸膚中含綿,布子秋離離。昔人營棟宇,特惜輪囷奇。樗散昧古處,欄循違心期。今年移叢竹,匹植當漣漪。緒風播檀架,前後青參差。於中設繩床,永日來支頤,豈異得至友,慇勤慰調饑。為子護嘉陰,長王毋過時。
方書例廣袤,寓懷托思仲,仲跡雖多誣,令我心魄動。音容渺無期,前夕曾入夢,想逐冥漠游,尻馬自飛羾。隻身念老兄,諸子尚乳湩,骨肉鮮舊歡,飄流涉沈痛。憶汝持節來,錦衣貌殊眾,舉眼歷十稱,拱木已成棟。餘生等浮雲,一逝豈能控,因風寄哀弦,中夜有餘恫。
詩前小序中提到的「竹村」是誰呢?戴不凡同志推測說:「竹村,可能是曹順、曹頎、曹頫\的字號,但亦不排斥他即曹荃次子」,然後秉筆直書:「就寅詩看,他是把希望寄托在竹村侄身上的」,於是,自命為「石頭」的「曹竹村」就被「追蹤」到了。
然而,這是張冠李戴。曹寅在詩前小序中提到的這個「竹村」並非曹寅之侄、曹荃之子,而是曹寅的妻兄,蘇州織造李煦。戴不凡同志把這個「竹村」說成是曹寅之侄,既弄錯了姓氏,又搞錯了輩數。
據張雲章《 樸村文集》 卷十一《 御書修竹清風圖記》 記載[9] ,李煦做蘇州織造時,「於郊外種竹成林,結屋數楹,雜村墟間,時一往游,遂自號竹村」,可知「竹村」為李煦的別號。
李煦是曹寅的妻兄,兩人是郎舅關係。在政治上,他們都是康熙的寵臣和心腹。康熙三十二年,李煦繼曹寅為蘇州織造。從康熙四十三年起,曹寅和李煦郎舅二人又「輪管」兩淮鹽務。當時杭州織造孫文成又系曹寅親戚和舊部下,他們自成一體,以曹寅為中心形成一個握有經濟特權和負有特殊政治使命的集團。康熙通過杭州織造孫文成口傳諭旨給曹寅:「三處織造,視同一體,須要和氣,若有一人行事不端,兩個人說他改便罷,若不俊改,就會參他。」[10] 李煦與曹寅同事一生,郎舅戚誼相關,政治上禍福與共,關係非比尋常。曹寅《 棣亭詩鈔》 中與李煦唱和之詩為數不少。其中以「竹村」稱謂李煦的詩,除《思仲軒詩》 外,至少還有八首:《竹村大理寄洋茶滇茶二本,置西軒中,花開索詩,漫題二首》 、《 桃花泉》 (詩前小序云:「泉在使院西側,味澹於常水。五月從駕返署,臥病移日,始試此泉,作示別吏,兼待竹村。」)、《竹村惠硯》、《 苦雨獨酌謝竹村使君見貽盆蘭有作》 、《 六月十五日竹村大理、南洲編修、勿算征君過訪真州窩樓有作》 、《 竹村大理筵上食石首魚作》 、《 謝竹村愉籠蒸》等。李煦曾以監察御史官銜督理兩淮鹽課,康熙四十四年又授予李煦大理寺卿街,所以曹詩中在「竹村」二字下又標出「大理」「使君」的字樣,這也可印證「竹村,即李煦。
曹寅《 楝亭詩鈔》 中另有一個叫「竹村」的人,但此人不姓曹,而是姓王,叫王竹村。據趙執信《始山文集》 卷二《 王竹村詩集序》 記載:「昔曹楝亭通政以詩自豪,視勝楊州,延攬一時文士,以名為高,獨心折竹村無後言」。[11]在《楝亭詩鈔》 中,曹寅與王竹村唱和之什有:《雨寒書院小酌,王竹村以講肉相餉,即事戲於元威、雲村、蓼齋、巳山、瑮亭、吹萬共賦索竹村,和用東坡集中韻》、《送王竹村北試》 、《 送王竹村入蜀二首》 。《 楝亭詩鈔》 為曹寅晚年自己編定,三首詩均標明「王竹村」顯然是為了避免與李煦之別號「竹村」混淆,可見《 楝亭詩鈔》中凡稱「竹村」即指李煦,亦是不言之慣例。
如果說上述的都還是「外證」,那麼我們就回到曹寅《 思仲軒詩》 上來考察一下吧。曹寅此詩採取「托物比興」的手法,追憶傷悼亡弟曹荃而把昆仲情誼寄托於健在的妻兄李煦。這兩首詩,第二首直接抒發懷念亡弟的沉痛心情,採取比興手法托情寄意的實際上只是第一首。第一首的前半部寫杜仲,「昔人營棟宇,特情輪囷奇」兩句,讚美其弟曹荃為大才,「樗散昧古處,欄循違心期」,表面是說沒有及時為杜仲設下「欄循」,實際上是追悔當初對弟弟關懷不夠。於是順理成章過渡到下半首,「移叢竹」與杜仲「匹植」一處,以便「為子護嘉蔭,長王毋過時」。「緒風播檀欒,前後青參差。於中設繩床,永日來支頤.豈異得至友,慇勤慰調饑」六句,寫竹樹成蔭後可以永日相對,如得至友,從而寄托了和妻兄李煦永相為好、饑溺同懷、遮掩扶持、視同一體的寓意。如果按戴不凡同志的說法,「竹村」是曹寅之侄,那麼曹寅所謂「豈異得至友,慇勤慰調饑」云云,豈非等於不顧倫理輩份,以侄為友?在重視綱常名教的封建社會,作為當時著名官僚、並以詩文道德自命的曹寅,是斷然不會這樣寫的。
「思仲軒詩」小序中的「竹村」指李煦,還可以從戴不凡同志所引的作為證明「曹竹村」曾過繼給曹寅的那首朱彝尊的詩- 《 題曹通政寅〈思仲軒詩卷>》 中得到旁證。朱詩見《曝書亭集》卷二十三,全詩如下:
蕪城鮑明遠,古調李騫期。眷念同懷子,因題思仲詩。春塘易入夢,柔木易生枝,更放過牆竹,濃蔭使院垂。
朱彝尊此詩是應酬之作,而且是題曹寅《思仲軒詩》的,因此應與曹詩聯繫起來讀。朱詩的前兩句「蕪城鮑明遠,古調李騫期」是對曹寅及其《 思仲軒詩》 的稱頌。作為一代著名的詩人和學者的朱彝尊何以要用鮑照李陵來蕪頌曹寅及《思仲軒詩》呢?這恐怕不是率爾為之的胡亂比附。「蕪城鮑明遠」是以鮑照來稱頌曹寅的詩才,鮑照作《 蕪城賦》 ,寫了廣陵在戰亂中被破壞的情形,曹寅的晚年大部分時間住在廣陵的巡鹽御史使院,朱彝尊正是取曹寅與鮑照在「廣陵」這一點聯繫,稱許曹寅是當今之鮑照。「古調李騫期」稱讚曹寅《思仲軒詩》,這是取相傳為李陵所作的《 與蘇武詩》 與《 思仲軒詩》 的思想內容的相同之處。因為李陵《 與蘇武詩》 是表達自己與蘇武的朋友情誼的,詩中有「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這和《 思仲軒詩》 「有望於竹村」、希望與李煦永相扶持的思想感情有相似之處。如果按照戴不凡向志的說法,「竹村」為曹寅之侄,朱彝尊以李陵的「古調」稱頌曹寅《思仲軒詩》,就是以抒寫朋友之誼的李詩比擬寄托叔侄之情的曹詩.那就是不倫不類的頌揚了。這對一代著名詩人學者的朱彝尊來說,是不可想像的.
綜上,可以得出結論,戴不凡同志從楊鍾羲《 雪橋詩話三集》 這條記載中考證出的「曹竹村」其人,並不存在。既然「曹竹村」其人是「亡是公」,那麼「曹竹村」曾過繼給曹寅、「曹竹村」後來出家的說法,自然也是子虛烏有。但是,戴不凡同志是以歷史材料證實曹竹村「過繼」與「出家」的,而且用石兄「曹竹村」的「過繼」與「出家」的經歷「合理解釋」了「有關《紅樓夢》 的一系列疑難問題」,用「曹竹村」與賈寶玉經歷、性格的相同之處證明,舊稿」出於石兄(竹村)之手,因此,對「過繼」說和「出家」說略加駁辨,還是必要的。
戴不凡同志是根據前面所引的朱彝尊的那首《 題曹通政寅〈思仲軒詩卷〉》 的後四句得出曹竹村過繼給曹寅的結論的。我們認為,朱詩的後四句「春塘宜入夢,柔木易生枝,更放過將竹。濃蔭使院垂」,顯然是敷衍隱括曹寅原詩的意思。「更放過牆竹,濃蔭使院垂」兩句,不過是曹詩「今年移叢竹,匹植當漣漪,緒風播檀欒,前後青參差,於中設繩床,永日來支頤」六句的簡括。所謂「過牆竹」無非是說竹子長高了,高過浩頭而濃蔭垂院。戴不凡同志解釋為竹子過牆來,隱含竹村過繼事,不過是郢書燕解。
按照戴不凡同志的推斷,「曹竹村」 過繼給曹寅是曹寅未有曹顒之前,唯恐「若敖之鬼餒而」所採取的臨時應急措施,過繼時間當在曹順生年即康熙三十二年之前。按《曹寅《思仲軒詩》及朱彝尊的題詩均在康熙四十八年夏,就是說,到曹寅與朱彝尊寫詩時所謂「竹村」過繼已是十六、七年前的往事了。朱詩「更放過摘竹」句來自曹寅原詩「今年移叢竹,匹植當漣漪」 ,曹詩明明寫著「今年移叢竹」.即康熙四十八年「移叢竹」.戴不凡同志說朱詩「過牆竹」句隱含「竹村」過繼事,那麼請問, 「竹村」過繼給曹寅的時間是「今年」即曹寅寫《思仲軒詩》的康熙四十八年呢,『還是十六、七年前即康熙三十二年之前呢?看到這一點.我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戴不凡同志考證「竹村」不引《 思仲軒詩》 ,而圍繞楊鍾羲的一條詩話和朱彝尊的題詩打圈圈,因為一引原詩,僅僅「今年移叢竹」一句,就足以使 「竹村」及「過繼」說因為年代不合而遭到致命的破壞。
戴不凡同志關於「曹竹村」考證的最離奇的地方要算「竹村出家」說了。戴不凡同志的「證據」是四條脂批.
第三回批寶玉摔玉云:「試問石兄,此一摔比青埂峰下蕭然坦臥何如?」
第八回批「寶釵托玉於掌上」云:「試問石兄,比當日青埂峰下猿啼虎嘯之聲何如?"」
同一回批寶玉和欽、黛說說笑笑心鉗意洽雲。「試問石兄,比當日青埂峰猿啼虎嘯之聲何如?」
同一回批襲人將通靈寶玉「塞在褥下,次日帶便冰不著脖子」云:「試問石兄,此一漫比青埂峰下松風明月如何?」
戴不凡同志說:「這組批語一如小說中的某些描寫,得要『反(倒)過來』讀才解得通:自謂『墮落情根』的石兄,如今真的已蕭然坦臥於荒山古寺之中,對松風明月,聽猿啼虎嘯了。因而這位熟捻石兄往事的批書人,在看到描寫石兄往時生活的某些細節時,寫下這組批語和他開玩笑:今日老兄身住荒山古廟,尚憶及當年依紅偎翠的生活否乎?『比當日』者,批書人狡筆也,是借此調侃石兄,要他以『當日』來『比今日』耳。石兄最後如果不是出家,這組批語是難以解釋的。」其實,人們只要聯繫正文,就可以看出,這四條批語的「石兄」是指頑石和通靈寶玉.這組批語有什麼「難以解釋」的呢?脂硯齋此處不過是說,石頭你如今入世,生活在風流富貴鄉中,比當日在青埂峰下淒清寂寞的生活如何?脂批中這類無聊的遊戲筆墨是很多的,並不值得認真對待。戴不凡同志硬是把「石頭」派為「舊稿作者」,又要證明「石兄(竹村)」出家,於是就把「比當日」說成是「批書人狡筆」,要「反(倒)過來」讀,這樣解釋,不但是「通」了.而且,「石兄(竹村)出家,說也推斷出來了。奈這四條批語中「石兄」不是指代所謂,「舊稿作者(曹竹村)」何?戴不凡同志把「比當日」說成是「批書人狡筆」,要「反(倒)過來」讀,那麼,現在我們舉一個《紅樓夢》正文中的例子,這就是本文第一部分所舉的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描寫元春省親場面時作者插入的那段文字:「此時自己回思當初在大荒山青埂峰下,何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這段話是「石兄自語」,而非脂硯齋「開玩笑」,那麼,請問該如何「反(倒)過來」讀呢?是不是石兄(竹村)自己和自己開玩笑呢?
戴不凡同志關於「曹竹村」的考證,還有什麼石兄(竹村)相當長壽, 「長壽的他是看過雪芹的新稿的」,等等,在這裡就不一一駁辨了。
戴不凡同志關子「石兄」即是「曹竹村」系列「可能」之類的猜測和假設逐步推進的。
「曹荃應有個次子,生於……」這個以石頭自命的人極可能名叫曹竹村」, 『竹村,可能是,曹順、曹頎、曹頫\的字號,但亦不排斥他即曹荃次子,「可以設想,當康熙三十年曹寅三十四歲猶無子,面其弟曹荃除長子曹順外,又生了個次子,那是無妨將這位次子立即過繼長房去從小撫養為子的」; 「這個行二的竹村,可能確是個『背父兄教育『負師友規訓』的人,當初也可能是孫氏堅主入繼的」; 「有跡象表明,石兄(? 竹村)後來是出家的」, 「估計石兄是相當長壽的人」(文中重點皆引者所如)。等等。戴不凡同志就是用這一連串的「可能」、「極可能」、「估計」、「設想,之類的詞語作為磚頭,壘起了一座「石兄曹竹村」履歷的寶塔,使假設變成了信史。但是,如果最初的那塊「可能」的磚頭就出了毛病,那麼這個寶塔就只能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