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釵黛合一」
「釵黛合一」是《紅樓夢》研究中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長期以來,人們對這個問題的分析僅限於列舉釵黛的不同和斷定「釵黛合一」的不可能,從而中止了對其作更加全面、更加深入地探討。筆者認為,從作品的情節發展、審美意義、象徵意義、林黛玉性格的變化、薛林的關係以及作者的創作意圖等方面看,「釵黛合一」不但有很大的現實可能性,而且恰是符合曹雪芹的創作初衷的。
「釵黛合一」是《紅樓夢》研究中的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它不僅關係到對書中重要角色薛寶釵和林黛玉的認識與評價,還關係到曹雪芹的創作思想和審美旨趣的理解。但是,長期以來,對這個問題的分析卻僅限於列舉釵黛的不同和斷定「釵黛合一」的不可能。問題重要與認識的不足,已構成令人遺憾的對比。筆者對此願略抒管見,以求正於諸位方家。
一
1922年,俞平伯在《紅樓夢辨·作者底態度》中第一次明確的提出了「釵黛合一」的觀點:「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名極其妙,莫能上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妙,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此後,俞先生又多次提到並強化了這個觀點,而且在脂評裡找到了證據。自從這個觀點出現以後,贊同者有之,反對者有之,但總體而論,評論界還是傾向於反對。對此,我也想談談自己的看法。我們還是先看看小說文本吧。「釵黛合一」在書中主要體現於兩處。其一,從形象上看,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遇警幻仙姑,仙姑將一女子可卿又名兼美者,許配給寶玉,成就雲雨之歡。這女子的形貌,「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兼二人之美於一身。其二,從命運看,「金陵十二釵」冊子對薛林的安排獨異。其他女子都是一人一圖一詩,薛林卻二人一圖一詩。「薄命司」圖冊和詩是這樣的:「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釵。也有四句詩道:可歎停機德,誰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裡埋。」其《紅樓夢套曲》亦是將薛林二人相提並論。限於篇幅,此處不再引。由此,我們不禁要問,薛林乃書中最重要的女主角,曹雪芹對她們進行如此獨具匠心的處理,到底有什麼用意,又要向讀者暗示什麼?依筆者淺見,對「釵黛合一」,可以從多個層次意義上來理解,而不僅局限於一隅,這樣才能全面地理解這一現象。這些意義層次分別是情節意義,審美意義和象徵意義。從情節發展來看,賈寶玉夢見兼美,是在薛林都出場以後。書中大量情節顯示,在賈、薛、林最初的關係中,賈寶玉確實在薛林之間游移不定,姐姐豐腴,潤澤,寬厚大度,妹妹玲瓏剔透,兩者各有所長,令他實在難以取捨。正如林黛玉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完型心理學認為,人們有一種使不完美的東西補充為完美的天性和本能,而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夢是願望的實現。賈寶玉夢見兼美,正是他潛意識中希望完美,希望合兩女之長為一體的表現。現實中不可能的「鮮艷嫵媚」與「風流裊娜」的結合,通過夢境來實現。賈林愛情並不是如才子佳人小說那樣一見鍾情後穩定不變,而只有借助於外力來推動。賈林雖是「一見鍾情」似的愛情,卻是有波折,有矛盾,有發展,中間甚至有過動搖。這種愛情是依靠內在力量而發展成熟的。把愛情寫成變化的,而不是靜止的,正是曹雪芹高出前人的地方。另外,賈寶玉夢中的兼美,只側重於外貌,正是他在愛情上不成熟的表現,他最後選擇了林黛玉,是他愛情的成熟,也是他個性的成熟。後一點我們下文將再論及。從審美意義上看,兼外貌之美為一,只是釵黛合一的表象,其深層內涵,判詞中說得明白,「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一個有德,一個有才,「釵黛合一」正是德才的虛幻合一。德才兼備又是舊時對女子的最高理想。正如王蒙在其評點本中說的,釵黛合一是指作為曹雪芹以及賈寶玉的女性理想、審美理想,二人的各自的特點結合起來,就是完美,就是理想了。可惜的是,釵黛的德才不是同一平面的東西,而是兩種不同背景下的兩種理想色彩的女性。薛寶釵並非沒有才,書中大量的篇幅寫到她的博識多智,她的作詩才華,她的政治才幹。但是她的這些才,其實都是包含在德中,是德的內容和表現。封建社會把德言容工總稱四德,言、容、工,其實正是德的一部分。薛寶釵的德,不能理解為四德之一,而是四德的總和。她的博識多智是輔助丈夫成功立業的一種必備前提,她的治家才幹是賢內助的條件,她的溫柔敦厚,完全符合儒家的詩教。她雖然「任是無情也動人」,卻有意掩飾,絕不張揚。林黛玉有才,並不意味著她沒有德,她只是沒有當時社會所認可的德,她孤高自傲,率性自然,天真誠摯。她絕不像薛寶釵那樣藏愚守拙,絕不憚於露才揚己。她代賈寶玉作詩,一揮而就,是何等自信!做分題詩時,別人埋頭苦吟,她卻滿不在乎,是何等驕傲!她的詩造語新奇,意境獨特,絕不像薛寶釵的詩那樣四平八穩。她美麗,卻不像薛寶釵那樣有意掩飾自己的光彩。薛寶釵是可敬的淑女,得到當時社會的承認與讚美,是現實中可以獲得的;林黛玉是可愛的才女,然而不為社會所容,她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她太纖弱、敏感,不能長存於世。所以,她在《紅樓夢》裡只能過早地夭折。曹雪芹徘徊在可敬與可愛、現實與難以把握之間,希望在兩者中找到一個契合點,同時具備現實性與理想性,既為社會所容忍,又是心所愛悅的理想女性。可惜,這樣的理想女性,只能在想像中拼合薛林而成。從象徵意義上說,薛林兩個個性迥異的女子,其實正代表了兩種人生旨趣與人生理想。薛寶釵是儒家思想培養出來的標準淑女。林黛玉雖然不能說體現了道家思想,但在她身上,確實帶著玄風熾盛時魏晉人物的性格特徵。不但是林黛玉,賈寶玉身上也有同樣的性格特徵,而這又正是他們與書中其他人物迥異的地方。在賈林身上,都有與魏晉人物有驚人相似的性格特徵。名教與自然的對立,儒道思想的對立,又若隱若現於薛林的個性對立之間。賈寶玉對薛林的選擇,實際上是他對人生態度的選擇。「釵黛合一」的理想,正是他希望調和二者的努力與調和失敗的無奈。直白地說,「釵黛合一」對賈寶玉的意義,並不是他真正擁有一個兼具兩美的女子,而是生活同時提供給他的兩種人生道路。他的內心所愛的是林黛玉,他現實所面對的是薛寶釵。他嚮往的是自由自適,他面對的是現實社會對他「補天」的期待。作為封建大家庭唯一可能重振家業的繼承人,作為從小錦衣玉食的大家庭的受惠者,作為一個敏感多情的少年,賈寶玉對封建家庭的態度不可能像後代青年那樣決絕,他對家庭和家庭所代表的封建社會不但有義務有責任,而且有感情,有依戀,他不但對賈母與王夫人有真誠的孺慕之心,就是最讓他害怕,最與他疏遠的父親賈政,他也還保持了一定的尊敬。他曾對黛玉說,除了老太太、老爺和太太,心裡就只有她了;他騎馬路過父親的書房,也要下馬,但是履行大家庭加在他身上的義務,擔負家庭重興的責任又與他本心格格不入。當兩者衝突到不可兩立時,他唯一的出路便是逃出這如此難以選擇的現實世界,逃到空無中去。薛林無論在其他方面有多麼大的不同,在促成賈寶玉的出世來說,作用是一樣的。她們是人生難以選擇的一種形式,而且是很重要的形式。賈寶玉的現實人生困境,正是曹雪芹所感受到的人生困境。曹雪芹安排無才補天的靈石作為賈寶玉的前身,縱觀全書,賈寶玉始終未有「補天」的努力(至少前八十回沒有),如果不從「釵黛合一」的象徵意義去理解,無才補天的浩歎就游離於全書的內容之外,對曹雪芹「半生碌碌,一事無成」的真誠懺悔,我們也不能獲得更深的理解。
二
「釵黛合一」究竟僅是理想的,象徵的,還是有現實可能的呢?對此,我們要指出書中一些長期被忽視、被誤解的事實,以此來提醒大家的注意。我們提出兩點:一是薛林之間的關係。書中情節表明,在一開始,林黛玉一直把薛寶釵當成情敵,對她充滿敵意,甚至當面譏諷,不留情面。當然,二人之間也不是始終劍拔弩張。比如第二十二回中,釵黛聯合教育寶玉,把他從參禪的走火入魔中挽救過來。這種情況雖然不多,但它不值得我們細細尋味嗎?隨著情節的發展,我們還會發現薛林矛盾漸漸趨向緩和,甚至兩人越來越親近。林黛玉在多次接受薛寶釵的好意之後,漸漸地承認「以前竟是看錯了她」,漸漸地把她看作一個真心幫助自己的朋友,一個可以敘述衷腸的知己,一個可親可敬的姐姐,從滿懷敵意到衷心感激。在「慈姨媽愛語慰癡顰」一回中,林黛玉和薛氏母女十分親近,三人甚至無拘無束地拿婚姻問題打趣起來,這說明林黛玉改變了對薛寶釵的態度,把她當成姐姐的同時,也把薛姨媽看作真正疼愛自己的長輩了。她在酒席上誤說了《西廂記》中的詞句,薛寶釵私下拉她出來,作了一番「雜書不可看」、「無才便是德」的教導,她也暗暗點頭。有關情節,因為與林黛玉「叛逆者」的形象定位抵牾,向來不是被視而不見,便是被當作薛寶釵迷惑林黛玉的罪證。與此有關,我們還可以指出另一個十分重要的現象,那就是林黛玉的性格在發生變化。早期的她孤高自許,尖酸刻薄,逞才使氣,到了後來,她的性格卻向平和、內斂、深沉的方向發展。她和園中的姐妹的關係由緊張變得友好。在對薛寶琴時,她甚至顯示出長姊的風範,以至使賈寶玉感到困惑,提出了「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的疑問。脂批正是在這裡得出了釵黛合一的結論,他說:「釵、黛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舉個更明顯的例子說,在祭晴雯時,賈寶玉把「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垅中,丫鬟薄命」改成「茜紗窗下,我本多情;黃土垅中,卿何薄命」,這樣的讖語似的話對林黛玉的心靈震動極大,但她反而笑著說,「果然改得好」。這種態度,拿到她率性直言的前期,差不多是不可能的,那時她即使不是又哭又鬧,也定非愁雲滿面不可。我們不能更多地評論這種非常明顯的變化。林黛玉只是個孤獨無助的弱女子,社會強大的同化力不可能對她完全不發生作用;她是個敏感的少女,不可能對別人的真心關懷不心存感激;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漸漸學會了掩飾真情實感。總之,林黛玉的性格在成熟,她的鋒芒在減弱,她的憂鬱在深沉。她的這些變化在後四十回中會怎樣發展,由於原稿的無從得見,我們也無從確知。高鶚的續四十回完成的只是她的遭遇,她的性格發展實際上呈停滯狀態。毋庸贅言,林黛玉的性格的變化和對薛寶釵的態度的改變,對情節的發展和悲劇的性質有至關重要的影響,而我們為了維護對林黛玉「叛逆者」的判斷,卻有意忽略了。作品後半部分的失落,使我們無法為「釵黛合一」的現實性找到更多的證據或者反證據,但從故事發展的脈絡來看,「釵黛合一」也許不完全存在於理想層面,而有一定的現實對應。有些論者以為,釵黛在理想、在幻境判詞中可以合一,但在現實中只能分離乃至於爭鬥,不可能合一。對於這種論點,基於上述的原因,筆者是不太贊成的。
三
對「釵黛合一」不能全面地理解,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對薛寶釵的誤解。長期以來,很多人把她看作一個偽君子、陰謀家,看作是作者所否定的反面人物,認為她虛偽、冷酷、自私,是封建社會的衛道士。這樣一個薛寶釵,自然不能與志行高潔的林黛玉相提並論。但也有一種相反的意見,他們認為寶姐姐是一位美麗、善良、多才的姑娘,她端莊而不妖冶,素樸而不奢華,自製而不任性,寬厚而不刻薄,溫柔而不峭厲,她不僅獲得了賈府上上下下的好評,而且她在現實社會中也得到了讀者的廣泛稱讚。同樣一個薛寶釵,為什麼看法會有如此大的分歧?面對文本提供給我們的同樣的事實,為什麼得出的結論截然相反?對此,我們還是先看看曹雪芹本人的看法吧。程甲本開篇談到作書的緣起,說「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沒也。」可見其目的是為閨閣昭傳。曹雪芹還在第一回借石頭之口說「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詞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這段議論反映出他十分反感才子佳人小說中總是穿插一個卑鄙小人的破壞。他既無意於寫才子佳人小說,也不會把薛寶釵寫成破壞寶黛愛情的小人。遺憾的是,我們的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的時候,總是用道德的目光去進行道德評判,包括悲劇。現代文藝理論家、美學家朱光潛就說,我們欣賞作品時,「一頃刻的美感經驗往往有幾千萬年的遺傳性和畢生的經驗學問做背景。道德觀念也是這許多繁複因素中一個重要的節目」1。在這種帶有濃厚的道德審判意味的閱讀過程中,很多讀者簡直忘了是在欣賞藝術,所以常常會發生觀眾傷害「反面角色」的情況。對於《紅樓夢》同樣也是這種情況。也就是說,我們一直是以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三角關係來看待賈、林、薛的關係的。從此出發,又把「小人」的角色派給薛寶釵。我們根據才子佳人小說中戀愛關係的多餘者必是反面角色,來類推出薛寶釵也是反面角色,把她看成寶黛愛情的破壞者,看作林黛玉的反面。正因為如此,林黛玉是為了愛情而愛情,薛寶釵就是為地位而婚姻,林黛玉率真,薛寶釵該虛偽。我們先驗地把她定位為一個偽君子,所以她的一言一行無不是帶著陰險狡猾、處心積慮的色彩。我們認定她是個第三者,所以她時時刻刻在勾引賈寶玉,迷惑林黛玉。其實,如果我們不先帶上有色眼鏡,我們會發現,一切都會變樣。她阻止鶯兒說出金鎖上的刻字,只能說明她早就聽說過「金玉良緣」的傳說,並且深自避嫌,未見得就是欲擒故縱,引逗賈寶玉的注意。她在危急的時候,脫口而出的是林妹妹的名字,也許正說明她內心下意識地把林黛玉當作自己的朋友,能使自己擺脫這種無謂的矛盾。她識見廣博,屋子裡卻空如雪洞,絕不像林黛玉那樣滿屋子書,只能說明她不欲以才華矜人,自覺地遵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訓誡,不能說她虛偽。就是她有意依從賈母的愛好,說喜歡吃甜爛食,愛看熱鬧戲,也不能說就是阿諛討好,頂多只是作為晚輩有意討長輩歡心,這也算不了什麼錯。她在賈府少言寡語,不肯插身其間的事情,以致於王熙鳳說她是「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其實,這只能說明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客居身份。薛寶釵在婚姻中並沒有感到幸福,她和林黛玉一樣,都是無辜的犧牲品。所以夏志清先生對那些極力詆毀寶釵的言論不解:
「以她和所謂的「革命的殉道者」黛玉成為鮮明對比,她被解釋為一個狡猾、虛偽、在封建制度下獲得成功的陰謀者。在傳統的理解中,寶釵被認為是中國婦德典範的象徵,這種看法當然遠非事實,雖然我們應該記得,由於她的早熟與智慧,她必定要有一位聖賢的耐心和謙遜,以使自己成為被接受的婦德之典範。一個忙於女紅的詩人和學問淵博的學者,一位忍受家中敵意與外面嫉妒的仲裁者和忠實的朋友,她最後成為一個賢惠的妻子,犧牲於女家長的意志,侍侯一個垂死的白癡。把《紅樓夢》看做是三角戀愛故事因之站在黛玉一邊的批評家竟然忘記,寶釵更甚於黛玉是一個犧牲於殘酷欺騙下的可憐蟲。2」
死亡的痛苦和活著的磨難均是一種毀滅。釵、黛在這個意義上應該說是合一的。也就是說,她們是「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縮影。
我們對薛寶釵有太多的預設,以至於用讀《春秋》的方法去讀《紅樓夢》,從字裡行間找出對薛寶釵的貶斥,而對書中寫明的事實置之不理。實際上,書中對薛寶釵的可愛之處的描寫,她的穩重,她的大度,她的才華,她的替他人著想,等等,所費的筆墨,大大地超過了那些讓她令人反感的描寫。比如她對史湘雲的真心愛護,對母親順從孝敬,對林黛玉多次地以德報怨。尤其耐人尋味的是,曹雪芹所欣賞、所看重的,正是她的德,而我們恰恰從德方面去譴責她,否定她。
其實,薛寶釵的德,不但有我們今天依然承認的美德,「封建道德」的部分,曹雪芹是否也如我們就是那些該歸今人一樣深惡痛絕,堅決反對,實在也是大可商榷的事。
現在評論界雖然對薛寶釵比原來寬容得多了,但還是認為她是一個反面人物。我們認為,薛寶釵不但不是作者譴責的人物,而且是作者肯定和讚揚的人物。至於她有時顯得冷酷和自私,也不過和賈寶玉和林黛玉一樣,並沒有迴避人物身上的不討人喜歡的地方罷了。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就說:「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於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怖,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之後,傳統的思想的寫法都打破了。」3曹雪芹在寫人物的時候,並沒有圖解化,抽像化,概念化,並不是「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而是按照生活的邏輯,寫出了真實的人物,寫出了人物的複雜性,多樣性。比如,他在寫到賈探春時,既欣賞她的才高志遠,聰敏潑辣,但對她只認立法上的母親王夫人,不認出身寒微的親生母親,不認親舅舅的冷酷勢利也略有微詞。寫探春如此,寫寶釵亦然,所謂愛而知其惡。不從此下手,我們無法理解作者在薛寶釵身上集中了那麼多美德,堆積了那麼多讚頌,凝聚了那麼多欣賞。賈寶玉的愛情選擇,不應當理解成作者的道德評價。我們端正了對薛寶釵的認識。「釵黛合一」也就不那麼不可接受和令人詫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