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紅樓夢》 的脂本、程本及其他(1)
最近,紅學界展開了一場《 紅樓夢》 版本問題的爭論。南京的歐陽健先生提出來《紅樓夢》 的脂硯齋評本是劉銓福的偽造,最早的《 紅樓夢》 不是脂本系統的抄本而是木活字本程甲本,即程偉元、高鶚於乾隆五十六年辛亥用木活字排印的本子。1
認真說來,我認為這根本不是什麼學術問題。因為脂本系統在前,最早的脂本是曹雪芹寫作修改和脂硯齋加評《石頭記》 的時候就多次抄傳出來的本子,而程甲本是乾隆五十六年才問世的,這時,曹雪芹逝世已經三十九年了。這都是客觀事實,是不能任意抹煞和改變的,而且這早已是學術界所公認的了,並不是.只有紅學家們才知道。所以我原本並沒有準備寫文章。現在爭論開展起來了,也確實還有一部分人對《紅樓夢》 的版本問題不大瞭解,誤以為歐陽健真的有了什麼新發現了,所以借此機會再談一談脂本、程本等有關問題,看來還是必要的。
一、脂本的由來
脂本這個稱呼究竟是怎麼奔的呢?當然是因為在甲戌、己卯、庚辰等《 紅樓夢》 或《 石頭記》 的早期抄本上都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標題;不僅如此,在「脂硯齋評本」的評語裡,有的本子,還保留著「脂硯齋」的名字。甲戌本的評語,已沒有批者的名字,看來是抄手省掉的或被統一整理刪掉的,但在第一、二兩回的眉批裡,在行文中間,還保留著脂硯齋的簡稱「脂」和「脂齋」。這兩段文字是:第一回眉批:;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甲午八日淚筆
第二回眉批:
余批重出,余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從首加批者,故偶有復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
於側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故又有於前後照應之說等批。
這兩段批語,恰好把「脂」和「脂齋」兩字夾在文中而不是在末尾署款處,故被保存下來了,這可證甲戌本中有不少批語是「脂硯· 齋」批。這種批語署名的情況,保留得最多的是庚辰本。我粗略的統計,庚辰本上有「脂硯」「脂研」「脂硯齋」「脂硯齋再筆」, 「脂旨硯齋評」等署名的批共30 條,另有署名「畸笏」或「畸笏叟」的共50 條,還有其他的署名,與討論的問題無關,不再計入。特別要指出的是庚辰本裡有大量的無署名的批,其幣有相當多的一部分也是脂批,這是研究脂批的人所共識的。例如第七十五回.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
這條批語雖無署名,大家認為是脂硯的而且留下了脂硯齋幫助雪芹整理原稿「對清」抄稿,以及提示應補中秋詩的珍貴記錄。再如第三十八回;
傷哉!作者猶記矮顫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這條批語,研究者們也認為應是脂硯的。因為只有脂硯最熟悉《 石頭記》 中所寫情節的本事,而且有不少是兩人共同經歷過來的。至於在庚辰本裡保留的有脂硯齋署名的批語,也可列舉數條,以增觀瞻。例如庚辰本第十六回影印本第338 頁行間朱批雲。
余最鄙近之修造園亭者,徒以頑、石土堆為佳,不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亂作山石樹木,不知畫泉之法,亦是誤事。
脂硯齋
再如第二十四西異影印本第539 頁至540頁硃筆眉批雲.
這一節對水滸記楊志賣刀,遇沒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多矣!
己卯冬夜 脂硯
己卯是乾隆二十四年,這時雪芹還在世,這條批語也反映了雪芹與脂硯生前共同合作的情況。再如第四十五回影印本第1050 頁正文下墨筆雙行小字批云:
幾句閒話,將潭潭大宅夜間所有之事描寫一盡,雖偌大一 園,且值秋冬之夜,豈不寥落哉:今用老嫗數語,更寫得每夜深人定之後,各處〔燈〕 光燦爛,人煙簇集,柳陌之(花)巷之中,或提燈同酒,或寒月烹茶者,競仍有絡繹人跡不絕,不但不見寥落,且覺更勝於日間繁華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寫出,又伏下後文,且又趁(襯)出後文之冷落。此閒話中寫出,正是不寫之寫也。
脂硯齋評
再如第四十六回,影印本第1 062 頁正文下雙行小字墨批云:
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釵,真鏡中花,水中月,雲中豹,林中之鳥,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追,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迷離煙灼,縱橫隱現,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現千手千眼大遊戲法也。
脂硯齋
再如第四十八回,影印本第1106 頁正文下雙行小字批云:
作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故特於此註明,使後人深思默戒。
脂硯齋
這條批語,反映出作者與批者的共同經歷和對生活的共同體認。再如同回影印本1108 頁正文下雙行小字批云: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風、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年罹禍,命運乖蹇,足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故欲令入園,終為可入之隙,籌畫再四,欲令入園,必呆兄遠行後方可。然阿呆琴文如何方可遠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將萬人想不到,自己忽一發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誤者。故借情誤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遊藝之志已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園,是寫阿呆情誤,因欲阿呆情誤妥先寫一賴尚華(榮),實委婉嚴密之甚也。
脂硯齋評
再如第四十八回,影印本第1123 頁正文下雙行小字批云:
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寶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
脂硯齋
在庚辰本裡有署名的脂批並且非常值得引錄的還有不少,限於篇幅,只好割愛。
至於在其他脂本系統本子的批語裡,實際也存在著一部分脂批,雖然已無署名,但批語文字與別本有脂硯齋署名的文字一樣,這可證也是脂批。
正是由於本子不僅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標題,而且還有內在的大量的由脂硯齋署名的批語,所以紅學界和學術界一致稱這種《紅樓夢》 的抄本為脂評本系統的抄本,簡稱「脂本」。
如果說,脂本系統的《 紅樓夢》 或《 石頭記》 都是劉銓福偽造的,這話真正是從何說起呢?現存脂本系統的抄本共十一種,出而復失的南京靖應鯤本未計在內。這十一個本子,並不是孤立的不相聯繫的存在,而是各存內在聯繫的。最明顯的是己卯本與庚辰本是據一個本子抄下來的,而戚序本、蒙古王府本、南京圖書館藏本又是同一個系統的,三本的文字基本相同。甲辰本又是與後來的程甲本有密切聯繫的。所以這些本子由於內在的聯繫,就成為一個整體,是無法拆開其中一個或幾個加以否定的,要整個地否定,更是不可能。只有對這些本子沒有做過深入研究,對它們所知不多的人,才會輕飄飄地說出脂本系統的本子是劉銓福偽造的這類夢話來。
特別還要指出,就是被歐陽健認為是最早的《 紅樓夢》 的程甲本,它實際上也是一個脂本。如果脂本系統的本子都是偽造的,那末不是連歐陽健所稱道的程甲本也只好一起否定了嗎?說程甲本本身是一個脂本,是有鐵的事實的,決不是猜想,關於這一點留在後面詳談。
二、脂本的直觀
研究《 紅樓夢》 的本子,要對它作出判斷,首要的條件是要仔細看過、研究過原本。如果直接看過甲戌、己卯、庚辰等各個本子的原本(即現存本),那就會產生一種直接的共同的感覺,即乾隆時代的抄本,其所用的紙張都是竹紙,其黃脆的程度也是差不多的,特別是甲戌、己卯、庚辰三個本子。1980年6 月,我去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參加在美國召開的《 紅樓夢》 國際研討會,會上展出了甲戌本。這就是胡適收藏的那個本子。會議結束後,我有幸借到旅館裡仔細閱讀了好幾天,並拍攝了十幾張照片。由於拍攝得好,又是在美國沖擴的,照片的真實程度,可以說與原本一樣。特別是黃脆的顏色,一絲不走,我至今還保存著。己卯本也曾在我手裡保留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特別是後來發現歷史博物館藏的三回又兩個半回的己卯本,與北京圖書館原藏的己卯本,墨跡、紙張、顏色完全一樣,我們一開始就懷疑它是己卯本散失的部分,直觀的感覺就是覺得與己卯本太一致了,看在眼裡似曾相識。由於這種第一眼的直觀的感覺,就使我們發現了這兩處的本子外部的共性,進而吸引我們去深入研究它。
庚辰本原本我是在北大圖書館看的,使我去查看原本是因為我發現了第二次影印本上的何題。庚辰本的紙張、墨色等外觀,也一樣地具有乾隆時期的特色。
1984 年12 月,我到列寧格勒看列藏本《 石頭記》 ,情況就略有不同。就其抄寫、裝訂等外部情況來說,,也基本上是早期抄本的面貌,但其紙張黃脆的程度不如甲戌、己卯、庚辰等本嚴重。這裡有一點要說明,如果收藏得好,其黃脆程度可以減輕,但不可能減輕到像近代的紙色那樣,列藏本的紙色就比以上幾種的黃脆程度有所減輕,我鑒定認為明為它妙的時間不如甲戌、己卯、庚辰早,而不是保藏得好。就其書品可以著出它的保藏並不好,重裝時還切掉了天頭批語的半個字,可見保存不善,其所以黃脆較輕,是因為抄成的時間化比上幾種估計要晚幾十年,我較傾向於它的抄成聲可能倒嘉慶初年了。
尤其是要辨現這些本子是否偽造的時候,如果不看原件,簡直很難想像。我不知道歐陽健作出這種驚人之論的時候,到底看過原件沒有?特別是甲戌本,不在國內,恐怕不容易看到。
順便還要銳到甲戌本不避玄字諱,是我在19 8 0年參加美國《紅樓夢》國際研討會的論文裡提出來的,論文在大會上宣讀後,引起了大家的興趣,晚間在周策縱先生家中的晚會上,大家還把甲戌本取來,仔細驗看原本,果然發現不避玄字諱。參加這個晚會的,有好本的伊籐漱平教授、加拿大的葉嘉瑩教授、台灣的潘重規教授、以及美國的余英時、趙岡等教授,總之那天晚會濟濟一堂,我國的周汝昌先生、陳毓羆先生也一起參加了這次晚會。後來,我的論文發表在1980O年《 紅樓夢學刊》 第4 期上,題目是《 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甲戌本「凡例」》,此文又收入1 982 年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拙著《 夢邊集》 。另外,由周策縱先生編的《 首屆國際紅樓夢概村會論文集》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3 年出版)也收錄了本玄。所以無論是國內外,要讀到本文是非常容易的。沒有想到在隔了十多年後,歐陽健卻把這個問題當作自己的新發現了,這真叫人有點忍俊不禁。2
總而言之,鑒別版本,首先應該認真察看原件,不看原件,總是說不過去的。甚至可以說連起碼的一步也沒有跨,這怎麼可以放膽肆論呢?
三、脂本的可信性
上文列舉了:甲戌、己卯、庚辰三本的脂批及題籤的情況,脂本之不可熊是偽造,看了這些脂批的文字,應該是可以明白了。但是,也許有人合說,這些脂本系統的本子,本身就是被懷疑對象,不能自身作證,應該另有旁證。這種想法,我認為是沒有道理的,比如有人被誣作賊,難道能不允許遭誣者自身出來申辯嗎?當然絕無這種道理。儘管如此,除了上述自身的證據,也即是內證外,我們還是可以找到旁證的。證據之一,就是裕瑞的《棗窗閒筆》 ,此書說:
《 紅樓夢》 一書,曹雪芹雖有志於作百二十回,書未告成即逝矣。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書,及八十回書後之目錄,率大同小異者。蓋因雪芹改《風月寶鑒》 數次,始成此書,抄家各於其所改前後第幾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諸稿未能畫一耳。此書由來非世間完物也。
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 。
這兩段話,把抄本的差異、原本只有八十回,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的批語等等說得明明白白。大家知道,裕瑞不是劉銓福時代的人,他生於乾隆三十六年(1771 ) ,卒於道光十八年(1838 ) , 他是豫良親主修齡的第二個兒子。而劉銓福,約生於嘉慶二十三年(1818 ),卒於光緒七年(1881 ) ,他們的生卒相差四十七年,裕瑞47 歲.劉銓福才一歲,他們完全是兩個時代的人。由此看來,裕瑞關於脂硯齋的記錄,與劉銓福是投有任何關係的,他的記錄比劉銓福要早得多。可是裕瑞說的「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的批語」這卻與我們所見《石頭記》 的乾隆抄本是一致的,由此可見這些脂本不僅自身內在的脂批可以證明,而且還得到乾隆時期的文獻記錄為證。這種客觀文獻記錄的一致性,難道不是脂本和脂評可信的鐵證嗎?
證據之二,是周春的《 閱紅樓夢隨筆》。《 隨筆》 說:
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余云:「雁隅以重價購抄本兩部,一為《 石頭記》 ,八十回,一為《 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微有異同。
乾隆庚戌是乾隆五十五年(1790 ) ,正是程甲本用木活字排印的前一年,可見此時不僅八十回抄本廣為流傳,而且一百廿回的抄本也在流傳了。這八十回抄本當然是指脂本系統的抄本。乾隆庚戌,下距劉銓福的出生還有二十九年,這就是說在劉銓福出生前二十九年,這八十回抄本的《石頭記》 已經早在流傳了,難道這也是此後二十九年出生的劉銓福偽造的,這當然絕無可能。因此,這條文獻材料再次證明了脂本系統的本子是完全可信的,絕無懷疑的餘地。
歐陽健說《 紅樓夢》 最早的本子就是程甲本,脂本是偽書。然而他不知道,得甲本前八十回本身就是脂本,現在我們先看看程偉元、高鶚怎麼說的:
程偉元程甲本《 紅樓夢》 敘說:
《 紅樓夢》 小說本名《 石頭記》 ,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含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愛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版,以公同好,《紅樓夢》 全書始至是告成矣。……
程偉元在這篇敘裡說得很清楚:第一,他所見到的《石頭記》 是有「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的記錄的,這與我們現在看到的甲戌,庚辰[3] 、列藏、戚序、蒙府、楊藏等各本開頭都有「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的文字相一致的。第二,文字兩次強調當時所傳抄本只有前八十回,這與我們現在見到的脂本系統的《石頭記》 的卷數也是完全一致的。第三,當時的本子都是傳抄本,沒有任何別的本子,而且價錢很貴。第四,八十回以後的文字是他歷年搜求到的,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得十餘卷,合成四十回,即後四十回。前面八十回加後面的四十回即是程甲本開始普遍流行的木活字排印百廿回本。
再看程乙本上程偉元和高鶚共同的引言,引言說:
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璧。
一、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准情酌理,補遺訂訛。
一、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前後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繁簡歧出,燕石莫辨。……
一、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
一、是書詞意新雅,久為名公巨卿賞鑒,但創始刷印,卷帙,工力浩繁,故未加評點。……
以上各條把問題交待得更加清楚明白,特別是把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再次作了區分,前八十回是「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後四十回是「今得」。另外他還說明了這個本子是經過他們「廣集核勘,准倩酌理,補遺訂訛」過的,也即是說是經他們整理刪改過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們還說明了「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現在的庚辰本、己卯本都缺六十四、六十七回,並還在第六十一回至七十回的總目上寫明了「內缺六十四、六十七回」,可見他們的這種說明與我們現在所見的真正早期的乾隆抄本也是一致的。還有一點,敘言裡交待了此書「創始刷印,卷帙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評點」。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此書開始採用木活字印刷,因為篇幅太大,故只取正文,,沒有將評點文字一起加上。這就是說他們採用的前八十回是脂評本,是有評批文字的,因為如要印上評文,卷帙太大,所以把評文刪去了。
前後兩篇敘言加澎來看一,我認為程偉元,高鶚不欺我也,是說得相當實在的。他採用的前八十回分明就是一個脂評本。
二、程甲本中殘留的脂評文字
我們說程甲本前八十回採用的本子是脂評本,說原有的脂評文字是水活字排印時撒掉的,我說這兩點是有根據的,根據就是現在在程甲本裡殘存的脂評文字,以及它的正文與脂本的一致性,只-是因為作了少部分的刪改,才產生了一定的差異。正文部分,讀者自可核對,殘存在程甲本裡的脂評,我現在一一指出:
1 .程甲本第十三回敘述辦秦可卿的喪事的過程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接著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史湘雲、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正房,… …
- 引自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 年出版的影印本《程甲本紅樓夢》 ,下同。
這裡「史湘雲」三字,是批語誤入正文。但這個差誤,並非始自程甲本,而是程甲本之前的一部分抄本己經抄誤了,我們依著脂本系統的先後順序,來看一看這一句話的演變軌跡。
甲戌本;
史小姐湘雲消息也
接著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至上房,… …
程甲本正文與甲戌本基本一樣,只有最後四字有兩個字的差異,但程甲本卻在王夫人之前正文裡多出來一個「史湘雲」,這是顯然不妥的。正文裡不應有史湘雲,即使要有,也決不會放在王夫人之前,而應該在鳳姐之後,但根本的向題是這裡不該有史湘雲。那末這個「史湘雲」是從何而來呢?看了甲戌本正文旁的硃筆批語「史小姐湘雲消息也」一句,就明白這個「史湘雲」是批語混入了正文,但為什麼只混入這三個字呢?請再看己卯本:
接著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璐的夫人來了(伏,史湘雲),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 …
這裡,甲戌本原有的八個字的硃筆旁批沒有了,卻在正文裡多出來「伏史湘雲」四個字,並且後來被人用硃筆加了括號。意思是指這四個字不是正文而是批語。我們可以看到從這個脂本開始批語已混入了正文,並被簡化成四個字。
再看庚辰本,庚辰本的文字與己卯本完全一樣,「伏史湘雲」四字也混入了正文,同時又用墨筆在四字的上下加了〔〕 方括號以示這是批語。特別是在此句的眉上後來又有人用墨筆加了一批: 「伏史湘雲應系註解」。由此可見,此兩本一方面是把這句批語簡化後已混入正文,而同時又用筆括出以示這是批語。就是單從這四個字來看,其語氣也屬批語,與正文還是有區別的。其所以出現這些情況,因當時都是抄手抄的,有的抄手圖省力,把部分批語省去和簡化,有時不小心就誤入正文。
再看戚序本:
接著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伏史湘雲一筆),那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 …
戚本還是很清楚地作正文下雙行小字批,「史湘雲」沒有混入正文,但戚本有一段眉批:「 『伏史湘雲一筆』六字,乃小注,今本乃誤將史湘雲蘭字列入王夫人、邢夫人之上,謬甚。」這裡的今本,當然是指流行的程甲本系統的本子,這段批語當是狄平子的批。
與戚本同一系統的蒙古王府本,正文和批語的形式與戚本完全一樣,只不過沒有眉批,這裡就不再引錄。
楊本(即過去稱「紅樓夢稿本」 )和列寧格勒藏本的文字完全一樣,正文內未混入史湘雲,同時也不見了旁批或行間批,就是把原有的批語刪去了,只抄錄了正文。
現在要說到與程甲本密切相關的甲辰本了,甲辰本的文字:
接著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姿下,史湘雲、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
大家知道,甲辰本是從脂本過渡到程甲本的一個過渡性的本子,從現在引錄的這段文字來看,很明顯,只要刪去正文下的「伏下文」三字,便是程甲本的文字,只有「正房」和「上房」的一字之差。前面提到程偉元、高鶚在「引言」裡聲明「卷帙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評點」,即原有的評捂未再加入,一律刪除了。現在我們可以明白「伏史湘雲」或「史湘雲」或原有甲戌本的八字評,都是批語,逐漸演化,使「伏史湘雲」誤入了正文。程甲本的底本就是一個已經將「史湘雲」誤入正文的脂本。
2 程甲本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領」有一段文字:
還有什麼石帆、水松、扶留等樣的,見於左太沖《 吳都斌》 。
這段文字有點彆扭,故事情節是寫賈政與寶玉等人游大觀園,觀賞園中的奇花異草,「賈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於是大家就議論和辨認這些花草,怎麼會見於左太沖《吳都賦》呢?查己卯、庚辰兩本,原來是這樣的:
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左太沖,吳都賦)
己、庚兩本的文字完全一樣,「左太沖吳都賦」六個字,是王文下的雙行小字批語,再查戚序、蒙府本,與己、庚兩本完全一樣,是正文下雙行小字批。再查楊本和列藏本,則正文與以上各本同,正文下雙行小字注則完全刪去,光存正文。我們再查與程本關係密切的甲辰本,甲辰本的文字是:
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的,見左太沖吳都賦。
與程甲本只差一個「於」字,其餘完全一樣,正文與雙行小字批一律都變成了正文。於是我們再次看到了程甲本批語誤入正文的淵源。
3 .程甲本第十七回緊接上面這段文字是下面這段文字:
又有叫做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靡蕪、風連,見於蜀都賦。
查己卯、庚辰兩本,正文與上相同,「見於蜀都賦」五字,是雙行小字,批,文字作「以上蜀都賦」。戚、蒙兩本與己、庚完全相同,楊本、列本則保留了正文,完全刪去了雙行小字批。只有甲辰本,與程甲本的文字一樣,只少「見」字下的「於」字,作「見蜀都賦」,而且是正文與上文接連而下。
4 .程甲本第三十七回賈芸送白海棠的那封信,其最後一段是:
因天氣署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面見,奉書恭啟,並叩台安,男芸跪書,一笑。
查己、庚兩本,正文完全相同,但在「跪書」下面無「一笑」兩字。查戚、蒙兩本正文與程甲本完全一樣,但「一笑」兩字,卻是正文下的雙行小字批語,戚本在書眉上有一段批:
「一笑」二宇乃作者自加批詞,非信中語也,故作雙行小字,今本誤為芸書收語,謬甚。
這段眉批也是狄平子批的,說「一笑」兩字是批語,是完全正確的,只不過不見得是作者自批,我認為還是脂批。
楊本的情況是無「一笑」兩字,其餘全同程甲本,列藏則相反,完全與程甲本一樣,「一笑」兩字作正文緊接「男芸兒跪書」之後。列本在「芸」字下又多出一個「兒」字。
最後查看甲辰本,正文的文字與程甲本完全一致,「一笑」兩字,也作正文。不討在「一笑」之下,又加了一條雙行小字批:「接連二啟,字句因人而施,誠作者之妙」。前面已經說過,程甲本是不附批語的,所以這個雙行小字批,當然在程甲本裡被刪去了。而那個「一笑」兩字的雙行小字批,因為早已混入正文,作正文書寫,所以當然就保留下來了。
5 .程甲本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抄檢到惜春房裡時,有以下,段文字:
遂到惜春房中來。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嚇的不知當有什麼事,故鳳姐少不得安慰她。誰知竟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為察姦情,反得賊髒。
這段文字的最後兩句,也是脂本的批語混入了正文,我們先看庚辰本:
遂到惜春房中來,因惜春年力(少),尚未說(識)事,琳的不知當有什麼,故鳳姐也少不得安慰她。誰知竟在入畫箱中搜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奇)為察姦情,反得賊髒。
這個「奇」字是雙行小字批。「為察」等八字是正文,又用墨筆加了一個框,並有行書墨筆眉批:「似批語,故別之」。其他各本,如戚序、蒙府、列藏、楊本、甲辰等均是正文。所以程甲本作正文就是很自然的了,但從這兩句話的語意來看,自應是批語,不是正文。這種批語混入正文的情況,就是在庚辰本裡也還可以找出新的來,並不僅僅是程甲本裡有這五條。
不管怎樣,以上這些事實,它足以幫助我們說明,程甲本的前身確是脂本。如果說脂本是偽本,那末程本豈不同樣也是偽本了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所謂《紅樓夢》 版本的兩大系統,也是因為有了程本,以區別於程本以前脂本體系的抄本,才把木活字本以及它的翻刻評點本與以前的脂評手抄本稱作兩大版本系統。如果從《 紅樓夢》的創作來說,曹雪芹並未創作兩部不同的《 紅樓夢》 ,他自始至終只寫了一部《 紅樓夢》 ,而且還未曾寫完,只傳下來八十回。《 紅樓夢》 之所以有許多版本(抄本)的異同,主要是因為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因此形成了多種修改本,再加上後人傳抄的抄誤和刪改,情況就愈加複雜,但就其根本的情況來說,終究只是一部《紅樓夢》 。
如果說只有程甲本才是最早問世的《 紅樓夢》,否定抄本流傳時期的《紅樓夢》 ,那末程偉元、高鶚據以用木活字排印的底本,不明明是一個傳抄本嗎?而且他還明確說明「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這三十年《紅樓夢》 傳抄的歷史,連程偉元、高鶚都不否認,怎麼能硬說脂本系統的抄本反倒是程本問世後由劉銓福偽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