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解「脂硯齋凡四閱評過」
《紅樓夢》的早期抄本上附有許多評語,它的書名就叫做《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重評」,在這裡當然是泛指,是不能拘泥地理解作只評過了兩次的。那麼,脂硯齋到底評過了幾次呢?這是一個值得研究一下的問題。
十六回殘本第一回正文中,有「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的說法。
己卯、庚辰兩本在每冊(合十回)的書名頁上,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的字樣。
綜合這兩點來考察,可以斷定:在乾隆十九年甲戌(一七五四)以前,脂硯齋已經評閱過一次,是為初評,甲戌再評,己卯(或庚辰)四評;在甲戌至已卯(或庚辰)之間當還有一次三評。
這樣,就出現了三個問題:(一)三評是哪一年?(二)四評是已卯抑或庚辰?(三)四評以後脂硯齋是否還「重評」過?
且先說第二個問題:四評是在己卯抑或庚辰?
庚辰本第二十至二十八回,有署「己卯冬夜」的眉批共二十四條,其中一條作「己卯冬辰」,一條署「己卯冬夜,脂硯」。由此看來,脂硯的四評是在己卯而非庚辰。然而,這裡卻有一個問題:寫於己卯年的四評,為什麼出現在「庚辰秋月定本」的庚辰本上,而「己卯冬月定本」的己卯本上反倒沒有呢?是不是四評是在庚辰年才寫下的呢?[1]關於這個問題,馮其庸同志在其新著《論庚辰本》中有很好的說明。他運用大量的材料,考定了現存的庚辰本是忠實地依現存的己卯本(即怡府本而非己卯原本)過錄的;在原己卯本上,本來附有脂硯己卯年的眉評,但怡府本卻未曾(或來不及)過錄,只依據另一個庚辰秋定的本子,增、刪、改過了正文。而庚辰本在據現存己卯本(即怡府本)過錄完全部墨抄部分之後,又得了另一個本,補抄了怡府本所無的朱評文字。因此之故,己卯冬的這一期脂評,只見於庚辰本上,而己卯本(即怡府本)上反而沒有。我認為,《論庚辰本》一書,在這個問題上的論證,理由是充足的,是有說服力的。從而,我們也就可以斷定:脂硯的第四次評閱,是在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一七五九)。庚辰本上的「四閱評過」字樣,只是忠實地照抄己卯本(即怡府本)的結果。
甲戌再評,己卯四評,這中間當然還應該有一次三評;這三評是在哪一年呢?關於這個問題,目前大致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是在丙子年,[2]而另一種則認為是在丁丑年。[3]我認為,後一種意見是不對的。
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前,有「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的題記。而乾隆二十一年正歲次丙子。脂硯三評,很可能就是跟這次「對清」的工作同時進行的。從甲戌到丙子,事隔兩年,從丙子到己卯,事隔三年。作為雪芹的合作者的脂硯,每隔二、三年,一方面幫助作者謄抄、整理,一方面又「重評」一次,看來是合乎情理的。根據這樣的時間間隔,也可以推知:脂硯的初評,似亦應在甲戌前的二、三年間。這些「抄閱」、「對清」、「定本」和寫評,實際上都應該視為脂硯齋在參加和協助雪芹的撰述工作,而不是像一般的讀者那樣作單純的品賞。
至於認為脂硯三評是在丁丑這一看法之所以致誤的原因,在下面談第三個問題的時候,將順便說明。
現在就來談第三個問題;己卯四評之後,脂硯是否還有過五評……?
在這個問題上,很多研究者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不但有五評,而且還曾六評、七評……。[4][
持這種看法的研究者,總是把現存各脂本中所有署年時、款識的評語,列成一表,來申述自己的看法。現在我擬依例作一表如下:
序號
年 份
根 據
本 子
(1)
甲戌以前
(2)
乾隆十九年
甲戌(一七五四)
第一回正文:「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十六回殘本
(3)
乾隆二十一年
丙子(一七五六)
第七十五回前:「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
庚辰本
(4)
乾隆二十二年
丁丑(一七五七)
第四十一回眉評,「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靖本
(5)
乾隆二十四年
己卯(一七五七)
第二十至二十八回,有署「己卯」「脂硯」的眉評共二十四條。
庚辰本
(6)
乾隆二十七年
壬午(一七六二)
第十二至二十八回,有署「壬午」「畸笏」的眉評共五十一條。
庚辰本
(7)
乾隆三十年
乙酉(一七六五)
第二十五回,有署「乙酉冬雪窗畸笏老人」眉評一條。
庚辰本
(8)
乾隆三十二年丁亥(一七六七)
第十六至二十八回,有署「丁亥」、「畸笏」的眉評共二十七條。
庚辰本
(9)
乾隆三十三年
戊子(一七六八)
第十八回前有署「戊子孟夏」評語一條。
靖本
(10)
乾隆三十六年
辛卯(一七七一)
第四十二回
靖本
(11)
乾隆三十九年
甲午(一七七四)
第一回,有署「甲午八月淚筆」評語一條。
十六回殘本
「十六回殘本第一回有署「壬午春」側批一條。
依據上表,不難看出:序號125,可以確定是脂硯的第一、二、四次評閱。至於三評,上面已經說過,當是序號3。而序號4679,則又可以確定是畸笏之評。上述有的研究者之所以認為在己卯四評之後,脂硯還曾有過五評、六評……,其原因,就在於他們同時認定畸笏亦即脂硯,他們兩人只是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的兩個化名而已。這個看法雖甚流行且影響很大,其實卻是不對的(說見下)。上面曾說到,有人認為三評是在丁丑,其致誤之因,也蓋在此:明明那款識署著「丁丑仲春,畸笏」,卻偏偏說它是脂硯的三評一一豈非滑稽!
剩下的序號[9][10],現時雖還無法論定,但卻可以作這樣一個推斷:丙子年「對清」的時候,脂硯就把他的第一、二期評語,都插入了正文,寫作雙行小字;這於若干回中的夾注都署有「脂硯齋」、「脂硯齋評」、「脂硯齋再筆」和「再筆」等可證。同時或稍後,他又作了一次「重評」,是為三評。這些評語又是眉評和側批的形式;於庚辰本第十二至二十八回中可見。到了己卯冬月定本時,他義作了若干眉評。這些眉評,現經發見的,只附在第二十到二十八這九回中,別處一條也沒有。其原因雖暫莫能明,但應該看到,這並不是偶然的。而上述序號[9][10]這兩期評語的所在回次,均不在現有三、四兩期評語的回次之內。由此可見,這戊子、辛卯的兩期評語,不像是出自脂硯的手筆。[5]。
至於序號[10],研究者幾乎一致都認為出自脂硯。其根據,就是這條署「甲午八月淚筆」的評語中,有「一芹一脂」及「余二人」這等極親切的稱謂。不過,我以為,這樣的稱謂(口氣),非芹非脂的第三者,也還是可以用的。也就是說,這評語不一定是非脂硯莫屬。更何況早期作評的人,於芹、脂二人說來,差不多都是極親密的至親或戚友,他們彼此之間用這般稱謂(口氣),是並不足怪的。
又,靖本第二十二回,在鳳姐生日點戲一事上,有這樣一條眉評:
前批知者寥寥(原誤作聊聊);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事。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庚辰本亦有此評,但缺有重點的十六個宇)
依上表,可知丁亥年的評語是畸笏寫的。這評語說,旨硯齋於丁亥前數年就已「別去」了。他怎麼可能在十來年之後(甲牛去丁亥凡九年),又死而復生,並重評《石頭記》呢?同時,也正是這條評語,最有力地推倒了畸笏就是脂硯那麼一種看法;一個人怎麼能夠用文字記載下來自己早已逝去呢!
有的研究者對這條評語中靖本所多出的那十六個字持懷疑態度;我則認為,它們是可信的。試問:如果投有這多出的十六個字所指明的「……脂硯……諸子相繼別去」的話頭,那麼,下文「只剩」這兩個字,不是顯得懸空了麼?依庚辰本的那條評語,是嫌文怠
不足的。
另外,據報道,在不幸而遭「迷失」的靖本裡,還附有一張來條,上面即抄有這條「甲午八月淚筆」的評語,但署年不是甲午,而是甲申。如此看來,二者必有一誤。若系十六回殘本的「甲午」是訛誤的話,那麼,說這一條「淚筆」的評語出自脂硯,還是有可能的。因為,按上引靖本眉評的引文來揣摩,脂硯的去世,當稍後於雪芹(它的次序是芹溪、脂硯、杏齋);不論雪芹是卒於壬午抑或癸未,脂硯之死,當不出於甲申、乙酉、丙戌、丁亥這四年。所以他在甲申年寫一評還是有可能的。但即令這一點屬實,我仍覺得。這一「淚筆」,只是評者追憶芹逝悲慟不已而志其哀思之筆、,而不可能同前四次一樣,是又做了一次「重評」。
我的結論是:脂硯齋評《石頭記》凡四次,即:甲戌前二、三年,初評;甲戌,再評;丙子,三評,己卯,四評。此後,他就沒有「重評」了。
這篇短文的直接目的,雖是在於說明脂硯評《石頭記》只有四次,但也連類而及地對脂評研究中所出現的一些問題有所觸及。對脂評的研究,是紅樓夢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要研究脂評,其首先一步,就是要縷清現存諸抄本的眾多評語各各何屬;只有分疏明白這一點之後,才能避免張冠李戴,自相矛盾,也才能進一步經由脂評瞭解偉大作家曹雪芹的生平、思想及其偉著《紅樓夢》的創作經過和社會意義。
一九七八年十月於漢陽鸚鵡洲
[1]參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修訂本)第八四四頁。
[2]吳世昌:《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七十八回本)的構成、年代和評語》,見 北師大學報叢書之三《樓夢研究資料》第三八頁。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修訂本)第八四三頁。
[3]馮其庸:《論庚辰本》第十八頁。
[4]同[2]。
[5]「戊子孟夏」一評,雖在第十八回,但寫在回前,非但風格不類,且口氣老氣橫秋,頗似畸笏。「辛卯冬日」一評,風格近似,伹我疑「辛卯」恐系「己卯」之誤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