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策縱妙解「紅樓」難題

周策縱妙解「紅樓」難題

周策縱妙解「紅樓」難題

紅樓文化

著名美籍華人學者、威斯康辛大學教授周策縱的漢學研究範圍廣涉歷史、政治、文化、藝術、文學,其中以文學成就最大,而在文學領域,首屈一指並享譽海內外的,要數《紅樓夢》研究。

周策縱多年潛心於《紅樓夢》研究,所發之論,不管是一般考證或者是理論分析,均言之有理,鑿鑿有據。它充分體現了一位博學多識學者的識見與深層次的思考,俾利於讀者跳出小說本身的框架,對人生、社會、世界作深入的體會與思索,從而更深刻地認識與理解小說之蘊涵。茲舉數例。

 「雪芹」、「夢阮」的由來

周策縱認為,曹雪芹名「霑」,意味著「霑」了甘霖雨露之惠,也可能有「霑」了「皇恩」或「天恩祖德」之意。

至於「雪芹」是從「芹圃」、「泮水」、「采芹」演化而來。雪芹的父輩希望他中科舉、得功名,雨露或泉水溉「芹圃」、「采芹」游泮得功名,也可說是「霑」了天恩。而用「圃」作字是從「甫」轉變而來。

周策縱指出,曹雪芹由「芹圃」取號「雪芹」,來源於蘇東坡《東坡八首》的第三首,原詩為:「自昔有微泉,來從遠嶺背。穿城過聚落,流惡壯蓬艾。去為柯氏陂,十畝魚蝦會。歲旱泉亦竭,枯萍粘破塊。昨夜南山雲,雨到一犁外。泫然尋故瀆,知我理荒薈。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自註:蜀人貴芹芽膾,雜鳩肉為之。)」

希望這耐過冰雪嚴寒的舊根,待春天一到,又重發生機,那時長出芹芽,便可做成芹芽鳩肉膾了。

周策縱分析說,像陶淵明寫田園詩和擬古詩一樣,此詩的深處實有無限的人生與社會意味,詩中暗示著過去的政府恩惠,只助長了惡吏專橫。而一旦恩惠枯竭,他的生活就艱困瀕於死境;只因他能耐住冷酷的現實,在一些同情者的維護下,方能保存生機;但還要等待政局的春天到來時,才會真正快活。東坡在此詩中,以芹自比。曹雪芹很喜歡東坡的詩,他讀東坡詩,想到東坡的遭遇,引起許多同感,便取「泥芹有宿根」、「雪芽何時動」句,以「雪芹」為別號。東坡的「泥芹」之泥固然是污濁的(寶玉所謂「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但是它的「雪芹」卻是出污泥而不染。蘇詩中的雪多半潔白而有保護作用,曹雪芹筆下的雪尤其美麗,有耐冷保護諸義。「雪芹」二字含有宿根獨存、潔白、清苦和耐冷諸義。

曹雪芹取「夢阮」為別號,周策縱認為是曹對阮籍的嚮往。曹雪芹因雍正奪取政權後發現曹家與他的政敵胤、胤唐有關係而遭抄家之禍。這些使曹雪芹很容易聯想到阮籍在司馬氏奪取曹魏政權後的遭遇。曹雪芹與阮籍的個性有不少相近之處,阮籍「嗜酒荒放」、「宏放」、「不羈」,曹雪芹也嗜酒,而且「素性放達」、「素放浪」。阮籍「能嘯」,「善彈琴」,曹雪芹能「擊石作歌聲琅琅」,「燕石悲歌酒易醺」,而且寶玉也會彈琵琶、唱曲。阮籍本傳說他「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這個「癡」字在《紅樓夢》裡是個很重要的意境,是描述情的中心觀念。首回開場詩就有「更有情癡抱恨長」。空空道人對石頭說,你那一段故事也「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隨後在悼紅軒披閱增刪之後,所題一絕又有「都雲作者癡」。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時常有「癡狂病」或「癡病」,就是那甄寶玉也是「憨癡」,黛玉更有「癡病」。阮籍「博覽群籍,尤好老莊」,《紅樓夢》寫寶玉喜讀《莊子》,「細玩」《秋水篇》,「看的得意忘言」,又續《月去篋篇》。這一切都表明曹雪芹做人的態度狂傲像阮籍,阮籍對曹雪芹小說構思影響頗大。

周策縱推論說:「夢阮」這一別號的背後可能暗示著曹雪芹對阮籍的夢想確是並非泛泛的。阮籍的政治遭遇,和他叛逆的思想與行為,以及「佯狂避時」的態度,也許曾引起過曹雪芹深切同情。

  曹雪芹「胖」還是「瘦」

曹雪芹身後未留下任何玉照,有關其身世的文字資料寥寥無幾,具體提到其音容笑貌的是清人裕瑞《棗窗閒筆》中的一段話。歷代畫家根據《棗窗閒筆》中「其人身胖,頭廣面色黑」的描述,將曹雪芹定為胖的體態、圓的臉形而繪像,這樣的作品層出不窮。幾十年來,幾乎所有紅學家也都深信裕瑞描述的這句話。

一般讀者都知道:裕瑞是多鐸的第五代孫,敦敏、敦誠是阿濟格的五代孫。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人是同母兄弟,清太祖努爾哈赤的兒子。曹雪芹的高祖振彥曾在阿濟格和多爾袞屬下工作過,曹家與這些皇親國戚有很深的淵源。裕瑞的生母是傅(富)文的女兒,傅文的兒子中有明琳,即裕瑞的親舅父。敦敏詩中曾論及在明琳的「養石軒」聽到隔院曹雪芹的高談聲,即往拜訪,飲酒話舊。

周策縱考證後認為:「我看這隔院只是明琳的鄰居,不是一家,否則何必還要說『疑似曹君,急就相訪』和因而『呼酒』呢?……傅文二哥傅清的兒子中有明義,明義應該見過曹雪芹……裕瑞提到的『前輩姻戚』和曹雪芹交好者,大約是指他的親舅明琳和堂舅明義。」

紅學家們深信裕瑞從「前輩姻戚」聽來有關曹雪芹相貌的描述,周策縱認為「這是讀錯了原文」,他判斷:「裕瑞那句話不是從認識曹雪芹的人口裡聽來的」;「裕瑞連他前輩姻戚有些曾與曹雪芹交好這件事也是聽別人說的,那他當然就不會從那些與雪芹交好前輩姻戚直接聽來關於雪芹的相貌了。」

為了進一步論證曹雪芹的真實相貌,周策縱又舉出另兩條證據:

一是曹雪芹的好友敦誠在曹去世不久所寫的《挽曹雪芹》詩:「四十蕭然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旌。腸回故城孤兒泣,(原註:『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淚迸荒天寡婦聲。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葬劉伶。故人欲有生芻吊,何處招魂賦楚蘅?」周策縱分析說:「敦誠在曹雪芹才死去時,正當『曉風昨日拂銘旌』之後,提起筆來寫悼詩,第一句就寫上『四十蕭然太瘦生』。試問:曹雪芹如果『身胖頭廣』,他會這麼寫嗎?我看這幾乎是百分之百不可能的事,而他那些年來又多次和雪芹一起飲酒作詩,過去又同在宗學相處過,難道連他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嗎?」「這比起裕瑞多年以後據傳說而寫的不知親切了多少。」

另一個證據是明義《題<紅樓夢>》絕句中的第二十首:「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周策縱認為此詩是寫作者曹雪芹而不是寫小說中的賈寶玉。詩中第二句「王孫瘦損骨嶙峋」,可與敦誠的「四十蕭然太瘦生」、「互相印證」。而敦敏《題芹圃畫石》詩中「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也就越發貼切了」。「把這嶙峋的奇石來比雪芹的傲骨,不僅指其抽像的獨立挺拔的人格,因為他的形體也本來就像那奇石一般『瘦損骨嶙峋』。原來雪芹的朋友們都見他是瘦骨嶙峋如石。」

周策縱最後總結說:「由於敦誠『太瘦生』的描寫,還有明義『王孫瘦損骨嶙峋』和敦敏『傲骨』『嶙峋』詩句的旁證,加上寶玉的臉面俊秀,易於遮隱,都可見曹雪芹是個嶙峋清瘦的人,尤其是在他後半生寫《紅樓夢》的時期是如此。這乃是本諸直接親切的描述。而裕瑞所說『身胖,頭廣面色黑』,顯然是在多年後,間接無據的傳聞,決不能取代那『瘦俊』的形象。」

周策縱後來將以上觀點撰寫成題為《有關曹雪芹的一件切身事——胖瘦辨》的論文,周汝昌原來傾向於曹雪芹是胖子,讀此文後也修正了自己的意見,支持「瘦子說」了。

  解開「一從二令三人木」之謎  

《紅樓夢》第五回王熙鳳終身冊籍的判詞中,有「一從二令三人木」一句,句下甲戌本有脂硯齋朱批說:「拆字法」。200多年來,歷代紅學家紛紛按照脂硯齋的提示,先後對這句冊詞作出解釋,可惜未能盡如人意。

周策縱經研究後撰文說:「重讀《紅樓夢》第六十八和六十九兩回時,發現曹雪芹曾很明確地暗示著他的所謂『一從二令三人木』是指鳳姐害死尤二姐的事……謎底就在這兩回內。」

在六十八回的開頭,鳳姐設計誘賺尤二姐搬入大觀園,尤二姐以為對方出於善意,便說:「奴家年輕,一從到了這裡,諸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量主張。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訓,奴亦傾心吐膽,只服侍姐姐。」周策縱說:「這段話表示尤二姐中計的開始,而其中『一從』二字必定與冊詞中的『一從』是個對照。曹雪芹在冊詞中用『一從』,自然是由於和下面的『二』『三』相關聯之故,又為了怕人找不到線索,所以特地在第六十八回裡尤二姐的口中用這兩個字來作指標。」

至於「二令」,周策縱說,在尤二姐進園後,風姐「使了個兩面刀的毒計,下了兩個命令:一面『命』旺兒暗地裡唆使張華去都察院控告賈璉,另一方面又『命』王信用錢去疏通都察院反坐張華以誣告罪」。都察院在得知原委以後,硬說張華無賴,因拖欠了賈府銀兩,誑捏虛詞,誣賴良人。並且裁決:「張華所欠賈宅之銀,『令』其限日按數交足;其所定之親,仍『令』其有力時娶回」(第六十九回)。周策縱說:「這判詞中連用兩個『令』字,和上回鳳姐的二『令』互相呼應,因為有鳳姐『令』旺兒挑唆,故有察院『令』張華將尤二姐娶回;因為有鳳姐『令』王信買通,故有察院『令』張華還債。冊詞中的『二令』顯然就是這判詞中的二『令』。」

談到「三人木」,周策縱說是三個「休」字,其中兩個出自第六十八回,鳳姐到寧府撒潑,並向尤氏啐道:「連官場中都知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要休我。……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路。」第三個「休」字則出自第六十九回,這時鳳姐有意撒謊,卻假借賈母的名義威脅尤二姐:「妹妹的名聲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說妹妹在家做女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沒人要的了,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

周策縱最後總結說:「曹雪芹把兩個『令』連成一套,因為它們都是鳳姐一手造成的兩面刀;他把這三次說的『休』也連成一套,那是因為它們的性質相類似,都是憑空捏造出來的謊話,又都是造出來當威脅用,作為施展毒計的借口的。『一從』隱括『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開始的情節,前兩個『休』包括『酸鳳姐大鬧寧國府』。那『二令』和第三個『休』則正概括了『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所以這句『一從二令三人木』實在包括了第六十八和第六十九兩回的全部回目。指出了鳳姐害死尤二姐的整個故事。」周策縱接著說,鳳姐害死尤二姐是她一生最毒辣而得意的手段和不可恕的行為,依後四十回的發展,尤二姐與張華的事還是後來賈府被抄家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無怪乎作者要把它寫進鳳姐的冊詞裡去」。

周策縱的《紅樓夢》研究,除了體現其深厚的功力與學養,也讓我們看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這是很值得炎黃子孫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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