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夢蝶與紅樓之夢
《紅樓夢》的主人公賈寶玉最喜歡讀的書就是《莊子》,這絕不是偶然的。曹雪芹作為一個博學多識的曠世奇才,他的《紅樓夢》不僅僅達到了中國文學藝術創作的頂峰,也是中國千百年來思想、文化的集大成者,可以想見,曹雪芹不僅僅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還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整部《紅樓夢》浸透著作者深邃的哲學思想的光芒。而中國傳統文化極為重要的儒釋道思想,尤其是《莊子》的思想對《紅樓夢》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作者在人物的感情變化和情節安排上同《莊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本文將試圖從《莊子》到《紅樓夢》中關於夢境的描寫這一側面來論述之。
莊子是戰國時代宋國人,是道家老子的後學。對於「道」另有獨樹一幟的見解。他的傳世之作《南華經》(也就是《莊子》)是中國先秦時期非常重要的哲學著作,同時也開創了寓言體文學闡述哲學觀點的先河。司馬遷在他的《史記》中說莊子「著述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
通過寓言的方式說明事理是《莊子》的一大特色,其中對夢境的描寫尤為突出。在內篇《齊物論》中的莊子夢蝶最為著名。文中說: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 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 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的核心在《齊物論》,而《齊物論》的總結、言簡意賅的表述就是莊子夢蝶。夢中的莊周自以為是蝴蝶,得意、快樂,不知道莊周為何物。而醒來以後發現「蘧蘧然周也」,並不是蝴蝶。夢境中的莊周以蝴蝶為真,醒來後以莊周為真,實際上在莊子看來這都不過是「物化」,在大道的面前是物的幻象。這本源於莊子對道的認識:世間的一切優劣、高下、是非,都是道的演化。物與物的差異、對立也是道的某個點滴的顯示,是道的某一外在表現形式,在道的大旗下它們在本質上是「齊同」的。蝴蝶與莊周的齊同,最終達到了夢境與現實,物與我的齊同。這一思想對《紅樓夢》的影響是深遠的。
《莊子》中還有多處通過夢境來表達思想的寓言故事。其中《至樂》中的一段很值得玩味: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囗(左「骨」右「堯」)然有 形。囗(「激」字以「」代「」)以馬捶,因而問 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鋮之誅而為 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 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 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 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 膚,反子父母、妻子、閭裡、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顰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這是一段生者與死者直接的對話,最終以「生不如死」了結,莊子的憤世嫉俗竟至於此。夢境給生者和死者提供了一個交流的平台。人生在這個舞台上得以續演,跨越陰陽兩界而崩出火花,一段人鬼對話道出莊子看破紅塵的棄世觀點。這一夢境的描寫顯然給《紅樓夢》的創作以極大的啟發。《紅樓夢》中大量的夢境描寫都是對其的借鑒,並呈現相應的規律。
據統計《紅樓夢》中關於夢境的描寫共有三十二處之多,提到夢的詩詞曲子及內容更是不計其數。這裡嘗試做一主要分析。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整回是一段完整的夢境描寫。這一回在整部小說中極為重要,甚至被看成是全書的總綱。裡面預示著不同人物命運的判詞和曲子,也成為我們研究《紅樓夢》必須研讀的部分。
寧國二公為了警示世孫,要求警幻仙姑把寶玉帶到此境。這自是這段夢境來臨的假借緣由,而作者真的要表達的正是仙界與凡塵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繫。一陣「曲演」之後,「癡兒竟尚未悟」,而作者的目的卻達到了。寶玉本是仙界的神瑛侍者。可是來到凡塵便不再認識警幻仙姑了。我們可以預料的是將來神瑛的回歸,必和警幻「銷號」時有著一段對人生的感悟和精彩的文字,只是雪芹的原文,我們不能看到了。
《紅樓夢》關於夢境的描寫的規律就是:凡是將要逝去的人,都會通過托夢等方式,使仙界與人間有著短暫的連通。會有一段天上人間的溝通,仙界紅塵的交割。但不管如何,逝者還是走了,而生者卻未能了悟。這些描寫表面上虛無飄渺,迷幻朦朧,令人困惑不解。卻是作者人生觀,哲學思辨的藝術再現。
我們將前八十回較重要的幾段描寫論述一下:
賈瑞是應該討論的第一個人物。跛足道人給了賈瑞「風月寶鑒」,一再囑咐「千萬不可照正面, 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無法了悟這一玄機的賈瑞並未聽從:
賈瑞收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裡面,唬得賈瑞連忙掩了,罵:「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想著,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 哎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裡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 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鳳姐「毒設相思局」,最終導致賈瑞的死亡。表面上看,賈瑞的死是為了反襯鳳姐的毒。仔細想來卻另有緣故:鳳姐之毒不過是對賈瑞的羞辱和使其破財,遠沒有到置之於死地而後快的地步。賈瑞的死實是因為正照「風月寶鑒」。跛足道人的話沒有使他警醒,貪圖肌膚之親的妄想症最終斷送了性命。賈瑞死在自己的貪婪、縱慾和不自省。風月寶鑒終於沒有挽回他的生命,反而把他送上了不歸路。
秦可卿的死在書中就要比賈瑞重要的多。這個金陵十二釵之一的重要人物,在全書開端就已命喪黃泉。除了她的身世惹人猜疑,她極為隆重的喪葬惹人注意而外,她死前對鳳姐的托夢,也是紅學界議論的焦點之一。這是小說的第十三回:
鳳姐方覺星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 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 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永全了。」
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 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 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間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 」秦氏道:「天機不可洩漏。只是我與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念道:
三春過後諸芳盡, 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 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處來。這段有關夢境的長文有著古怪的悖論。一方面是秦氏對鳳姐耐心的囑托,「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以及令人想破腦袋的「三春過後諸芳盡, 各自須尋各自門」,另一方面又不能一五一十,和盤托出,還要「天機不可洩露」。她所說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也預示著賈家的必然敗落,成了全書不祥預言中提綱挈領的一筆。而有關很快「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預言已經說明她來自仙界。給鳳姐的交待實是仙人之間的對話了。可惜,秦可卿的忠告似乎並沒有引起鳳姐的重視,面對即將來臨的樹倒猢猻散的結局,鳳姐絲毫沒有收斂她陰冷、刻毒的本性,以致後來身上擔著好幾條人命。秦可卿的這一段陰陽跨越,使我們深思,也使我們迷惑。鳳姐沒有以夢為實,可卿的囑托落了空,托夢的意義何在呢?
在秦可卿死後的第十六回,寫到的是秦鐘的死。雪芹在這裡運用了遊戲筆墨對世人給與了尖銳的嘲諷。第十六回有如下的內容:
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 那秦鍾魂魄那裡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 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 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正鬧著,那秦鍾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眾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眾鬼聽說,只得將秦魂放回, 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歎道:「怎麼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歎一聲,蕭然長逝了。「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成了一句笑談,小鬼判竟然見不得「寶玉」二字。牽掛著紅塵諸多煩惱的秦鐘,終於在臨行前「悔過自新」,囑咐「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由陰間偷閒回來同寶玉道別,說明他並不能擺脫人世間的種種困擾,生命也在痛悔遺憾中結束。
尤三姐的死同樣有一段托夢描寫,但不是在這個剛烈女子殉情之前而是之後。這是第六十六回的文字,柳湘蓮等三姐的遺體入殮,俯棺大哭一場,才告辭出來:
出門無所之, 昏昏默默,自想方纔之事。原來尤三姐這樣標緻,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間,只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家去,那湘蓮只管出神。那小廝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忽聽環珮叮噹,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著便走。湘蓮不捨,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 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湘蓮警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裡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系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裡去了。三姐同湘蓮的最後一面是為了了斷前生這段情緣,如今三姐已成了警幻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的當差了。前生自是被情所惑,現在終於「恥情而覺」。天上當是極樂世界,也不會為情所困了。同柳湘蓮的訣別完成了這個愛情的悲劇,萬念俱灰的湘蓮也依然選擇了出家的道路。
尤二姐之死是前八十回中極為淒婉悲涼的事件之一。吞金自盡之前同三姐在夢中相見(六十九回):
那尤二姐原是個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只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癡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 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 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 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使我好了,豈不兩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終是個癡人。 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小妹聽了,長歎而去。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令人驚異的是三姐的定情鴛鴦寶劍竟然可以帶到仙界的太虛幻境,然後還可托夢給二姐供她使用。要求二姐「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心癡意軟」的二姐並沒聽從,只是心生最後的希望:將腹中的胎兒順利產下。終於被鳳姐「用借劍殺人」,自己「覺大限吞生金自逝」。只是不知二姐死後是否也歸至警幻案下,八十回之後應有所交待。
晴雯的死是賈府徹底破敗的前奏,也是全書極重要的內容。但她托夢給寶玉的情節極為簡單。第七十七回中這樣寫到:
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醒來的寶玉已經明白,「晴雯死了」。寶玉和晴雯已經有過一段訣別文字,當然不應重複,但托夢分離的情景卻是萬萬不能少的,不管它多麼的簡短。
雪芹在所有逝者的最後階段,都有這樣一段或長或短,或淒婉或抱恨的托夢離別,這正是作者獨具匠心巧妙安排的結果。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八十回之後的諸多逝者,一定會有更精彩而且更悲涼的托夢告別。
第五回的《紅樓夢》的十二支曲,其實另有深意。該回中的判詞已基本寫清了未來人物命運的玄機,為什麼還要有這十二支曲呢?從所有曲目的口吻我們不難判斷,所有曲子基本都是以第一人稱的口吻直舒胸臆,這實際上正是作者在直接暗示逝者行前托夢的內容!
先看鳳姐的曲子: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可以斷定的是,鳳姐在「哭向金陵事更哀」時,定有一段離世之前的托夢,最可能的是秦可卿的再次入夢,兩人的見面不僅驗證當年秦氏的遠見,也了斷她們二人人間的一段情誼。一曲[聰明累]也更像是秦氏對鳳姐的評判。
元春的死恐怕是賈府土崩瓦解的導火線。一曲[恨無常]則是女兒在夢中向父母的哭訴: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賈政和王夫人一定度過了一個驚心駭異的夜晚,女兒在遠方的托夢也許還不能使他們醒悟,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轉變成過眼雲煙,家族的毀滅已到眼前。
黛玉的死算是續作較為符合原作的一段了。黛玉最終是淚盡而逝。在寶釵「出閨成大禮」的夜晚,「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這一反差遠不是悲劇的頂點。托夢來見的黛玉使這個成大禮的夜晚淚流成河,縱使寶玉放歌: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 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也不及黛玉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 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如此哀婉,如此傷痛!才得以使這個人間悲劇達到高潮。
雪芹反覆地使用托夢,兩界跨越的寫法正是深得莊子的真傳。第二十五回的情節,是這一寫法的大關鍵、大總結。中了馬道婆的「魘魔法」的寶玉,人事不省。賈府請來一僧一道(應該說是這一僧一道自己送上門):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廟裡焚修。」那僧笑道:「長官不須多話。因聞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賈政道:「倒有兩個人中邪,不知你們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
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誰知竟不靈驗。」那僧道:「長官你那裡知道那物的妙用。 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你今且取他出來,待我們持頌持頌,只怕就好了。」
賈政聽說,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歎你今日這番經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著回頭便走了。一塊「心頭無喜亦無悲」的石頭如今已經「通靈」,已經「向人間覓是非」。這是人的悲哀,也是石頭的悲哀。「沉酣一夢終須醒」,石頭的紅樓大夢終有醒來的一天,就像莊周的醒,蝴蝶的醒,終有物我齊同、夢醒合一的一日。紅塵的「冤孽償清」,自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還是那塊無材不能補天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