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祖籍鐵嶺說」商榷
20世紀,關於《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籍, 主要有「河北豐潤說」和「遼寧遼陽說」。持曹雪芹祖籍河北「豐潤說」者,始終被一個問題所困擾:史籍明確記載曹雪芹的前六世祖(曹世選)是遼東人,豐潤曹怎麼才能和曹雪芹關外祖先連上線?這一問題不解決,「豐潤說」始終是個沒有史料根據的假說。直到1997年李奉佐先生出版《曹雪芹祖籍鐵嶺考》,提出「曹雪芹祖籍遼寧鐵嶺說」,〔1〕(P2)因為《豐潤譜》中記載曹端廣於永樂二年「卜居遼東鐵嶺」,才算將這根線連了起來。
但是,李奉佐先生的「鐵嶺說」不能迴避一個問題, 即史料明確記載曹雪芹祖籍為遼東遼陽。康熙二十一年《山西通志》卷十七《職官》載:「平陽府吉州知州:曹振彥,奉天遼陽人,貢士,順治七年任。」「大同府知府:曹振彥,遼東遼陽人,貢士,順治九年任。」(按:曹振彥為曹雪芹高祖)康熙二十三年《浙江通志》卷一百二十二《職官》載:「兩浙都轉運鹽使司鹽運使:曹振彥,遼東遼陽人,由貢士順治十三年任。」〔2〕(P10)康熙六十年《上元縣志》卷十六《曹璽傳》載:「其先出自宋樞密武惠王彬後,著籍襄平」(按:曹璽為曹雪芹曾祖)等。〔3〕(P107)這三份史料文獻明確記載曹雪芹的祖籍是遼陽,襄平即遼陽之古稱。李奉佐先生千方百計地將古襄平考證為遼寧的鐵嶺。但是,大量史料記載古襄平在今遼陽一帶。於是李奉佐先生又提出「兩襄平說」,認為秦至前漢的襄平在遼北的鐵嶺,後漢安帝時將襄平「僑置」遼南。
李先生的「鐵嶺說」尤其是「兩襄平說」不斷遇到讀者的質疑。 如李占生先生撰《本是古襄平》(《紅樓》2001年第3期),筆者撰《曹雪芹祖籍襄平考辨》(《紅樓夢學刊》2002年第2輯)等。2003年的《紅樓》第2期劉洋、崔連生《也論今遼陽不是古襄平》(以下簡稱《也論》),則支持李奉佐等先生的觀點。
讓我們結合李奉佐等先生的著作,對《也論》一文中所引用的史料重新加以考察。《也論》中說:「我們認為古代史志及當代人記當代事(按:原文如此。「當代人記當代事」應為「當時人記當時事」,下同)才是史證,後人傳說野史不能作為依據。」這完全正確。考察先秦及前漢的襄平故城,當然應該以「古代史志及當代人記當代事」作為「史證」,後代的種種記載如果與「古代史志及當代人記當代事」不合,自然不能相信。但《也論》一文首先列舉的卻是「明、清史志之證」,也就是說首先相信的是「後代人的史證」,然後才是所謂的兩漢及以後的「當代人記當代事」的史志,與他們自己的說法是完全顛倒的。
最早的史地專著,首推東漢班固的《漢書·地理志》(《山海經》過於荒誕, 難以作為史地考證的史料),其次就是晉人陳壽的《三國誌》。《三國誌》雖無《地理志》,卻記載了司馬懿消滅公孫淵時的襄平之戰,可以作為依據考察襄平的位置。再次,就要數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再後為南北朝宋時范曄的《後漢書·郡國志》、北齊魏收的《魏書·地形志》,以及唐代房玄齡的《晉書》。唐以後,遼東已不設襄平縣。因此《漢書·地理志》、《三國誌》、《後漢書·郡國志》、《水經注》等以及近代考古新發現,必然成為我們討論遼東地理之最高權威。
一、《漢書》記載的襄平位置不在遼北而在遼南
記載襄平城最古的「古代史志」專著就是《漢書·地理志》, 也正是「當代人記當代事」,考察秦漢時期的遼東地理,應該從《漢書·地理志》開始。而強調「古代史志及當代人記當代事」的《也論》一文,卻隻字未提及《漢書·地理志》的記載。
遼東襄平的歷史十分悠久,至少在戰國先秦時期就已經存在於遼河東岸, 自古為遼東地區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中心。《漢書·地理志》對遼東郡的首縣「襄平」的具體位置有明確的記載。在「遼東郡居就」條下注云:「室偽山,室偽水所出,北至襄平入梁也。」〔4〕(P156)「梁」即梁水,又稱大梁水、東梁水, 即現在的太子河。這裡有爭議的是,「室偽水」是指現在的哪一條河?李奉佐先生認為是發源於千山的沙河,這與《漢書·地理志》的記載不合。一是因為沙河主流段不是「北流」之河,而是「西流」之河,進入太子河(梁水)時更是「西南流」,不能稱之為「北至襄平入梁也」;二是沙河是太子河南岸四條河流中最小的一條河,《漢書·地理志》記載的河道都是比較大的河流,如果連沙河這樣小的河流也加記載,則載不勝載。真正「北流」入太子河又最大的是湯河,湯河在今遼陽市以東約十五公里的小屯附近北流入太子河,所以《漢書·地理志》所說的「室偽水」應為今之湯河,這也是大多數史學家的共識。據此,我們可以明確判斷:今之遼陽包括在前漢時期的襄平縣境內。
太子河(梁水)西流至今遼陽以東後,拐彎西北流, 在遼陽北附近畫半弧後再西南流,至三岔河流入渾河。此河北距鐵嶺地區一百二十多公里,中間相隔渾河、凡河等河流。這些河流都是並行自東而西流,太子河(梁水)不可能凌空跨越兩條大河而流經鐵嶺一帶。所以,《漢書·地理志》所說的襄平縣包括它的縣城——襄平故城只能在遼南的瀋陽南、西南和遼陽一帶,不可能在遼北鐵嶺。
即使相信李奉佐先生的說法, 將今天的「沙河」當作《漢書·地理志》中的「室偽水」,則沙河「入梁」處更在今遼陽市西南五六十華里處,所經過的「襄平縣」也在遼南(太子河下游)無疑。所以,不論怎麼說,都與李奉佐先生「襄平前漢在遼北,後漢時僑置遼南」的說法相背離。這樣,順理成章可以得出三條結論:
1.秦至前漢的襄平縣境,包括了今遼陽市一帶;
2.不管「室偽水」是指現在的哪條河, 都說明秦至前漢的襄平縣的位置始終就在遼南的太子河畔;
3.所謂遼東有「兩個古襄平」、「秦至前漢的襄平縣在遼北鐵嶺, 後漢時才『僑置』遼南」的說法,與「古代史志及當代人記當代事」的「史證」相背離,無法成立。
面對《漢書·地理志》如此明白無誤的記載, 李奉佐和劉力群先生在《遼東兩處襄平考》中辯解說:「後漢安帝初年,遼北的遼陽、侯城、高顯縣改屬玄菟郡。……保留建置的遼東郡北部轄縣和郡治襄平均僑置於遼南遼東郡轄境內」,1「《漢書》為後漢人所撰,後漢時襄平已經喬遷於茨榆坨,故雲室偽水『北至襄平入梁也』」。2此說亦明顯有誤。一是班固的《漢書》是我國第一部記載「前漢(西漢)」歷史的斷代史,比之《史記》更加「嚴謹」。《漢書·地理志》怎能是記載「東漢(後漢)」時的地理志?二是班固死於公元92年,東漢安帝即位在公元106年。 李奉佐先生說襄平故城的搬遷是後漢安帝二年(107)將原屬遼東郡的遼陽、侯城、高顯三縣改屬玄菟郡之後,班固怎麼能夠將他死後十四五年的事記載在他的著作中?
二、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記載的襄平故城位置
三國時期魏人所著《水經》載:「大遼水出塞外衛白平山,東南入塞, 過遼東襄平縣西。」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載:「遼水亦言出砥石山,自塞外東流,直遼東之望平縣西(王莽之長說也),屈而西南流,逕襄平縣故城西(秦始皇二十五年滅燕,置遼東郡治此。漢高帝八年,封紀通為侯國,王莽之昌平也。故平州治),」〔5〕(P1266)「小遼水又西南徑襄平縣為淡淵,晉永嘉三年涸。」〔5〕(P1278)從此記載,我們可以得出四條結論:
1.酈道元於此處所說的襄平縣故城,是自燕、秦、前漢、後漢至魏、 晉的「故城」;
2.大遼水(遼河)「東南入塞」後, 在漢代的望平縣之西境突然拐一直角而西南流,然後流經襄平縣故城西。《水經注》「直遼東望平縣西」之「直」字,任何古漢語字典都解釋為「當、臨」。遼東遼河拐角處,正是今天鐵嶺之地。因此可以肯定,今天之鐵嶺一帶,在前漢時期為望平縣無疑,而不是襄平縣境;
3.從以上史料可以看出,大遼水(遼河)、小遼水(渾河)、 梁水(太子河)皆流經此襄平縣,則此襄平縣只能在遼南的今瀋陽西南、南部及遼陽一帶。而小遼水(今渾河,距鐵嶺60公里,相隔凡河)、梁水(今太子河,距鐵嶺120公里, 且相隔渾河、凡河兩條大河)都不可能流經鐵嶺縣境,以鐵嶺當成襄平縣,是不符合《水經注》的記載的。
4.《水經注》的記載也並不存在「秦至前漢的襄平縣在遼北鐵嶺, 後漢時才『僑置』遼南」之事。李奉佐和劉力群兩位先生在《遼東兩處襄平考》一文中寫道:「《水經注》的其他水道條下記有『襄平縣』,而在『大遼水』條的『襄平縣』後有『故城』二字,表明大遼水流經的『襄平縣故城』乃是古跡遺址,也證明作者生活的年代,襄平已經僑置於其他地方了。這是遼東有兩處襄平的鐵證。」3
但是,酈道元在這裡說的非常清楚, 這個「襄平縣故城」:「秦始皇二十五年滅燕,置遼東郡治此。漢高帝八年,封紀通為侯國,王莽之昌平也。故平州治。」也就是說,酈道元所說的「襄平故城」既是秦始皇的「遼東郡治」的「襄平縣故城」,也是前漢到前漢末期王莽時代的「遼東郡治」的「襄平縣故城」。更值得注意的它還是「故平州治」的「襄平故城」!這裡提到的平洲,始建於東漢末年的公孫度,此後魏、晉皆沿襲不改。《晉書·地理志》記載:「平州,……漢末,公孫度自號平州牧,及其子康、康子文懿(淵)並擅居遼東。……(三國)魏置東夷校尉,居襄平,而分遼東、昌黎、玄菟、帶方、樂浪五郡為平州。後還合為幽州。及文懿滅後,有護東夷校尉居襄平。(晉)咸寧二年十月,分昌黎、遼東、玄菟、帶方、樂浪等郡國五置平州」,並在「遼東國襄平縣」條下注「東夷校尉所居」〔6〕(P48)。故此酈道元所說的襄平故城,既是秦和前漢的遼東郡治「襄平故城」,也是王莽時期改名「昌平」而東漢末年公孫度所置、魏晉沿襲不改的平州治所「襄平故城」,根本不存在「兩個襄平故城」。很清楚,《水經注》原文根本不能成為「遼東有兩襄平城」的「鐵證」,反而是「遼東僅有一個位於遼南的襄平城」的「鐵證」。鐵嶺與古襄平城毫無關係。
三、晉陳壽《三國誌》、唐房玄齡《晉書》、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記載的襄平位置
《也論》文中, 引《三國誌》有關司馬懿攻滅公孫淵的記載來證古襄平不是今遼陽。但他們的引文不僅不準確,且地理概念不清,把很多問題混淆了。
《三國誌·公孫度傳》載:「(景初)二年(238)春,遣太尉司馬(懿)宣王征(公孫)淵。六月,軍至遼東。淵遣將軍卑衍、楊祚等步騎數萬屯遼隧(今遼陽西南三叉河一帶),圍塹二十餘里。宣王軍至,令衍逆戰。宣王遣將軍胡遵等擊破之。宣王令軍穿圍,引兵東南向,而急東北,即趨襄平。衍等恐襄平無守,夜走。諸軍進至首山(今遼陽南十五華里),淵復遣衍等迎軍殊死戰。復擊,大破之,遂進軍造城下,為圍塹。會霖雨三十餘日,遼水暴漲,運船自遼口徑至城下。……八月丙寅夜,大流星長數十丈,從首山東北墜襄平城東南。壬午,淵眾潰,與其子將數百騎突圍東南走,大兵急擊之,當流星所墜處,斬淵父子。」〔7〕(P31—32)
《晉書·宣帝紀》載:景初二年司馬懿討伐公孫淵進攻襄平城,「會霖雨, 大水平地數尺。……既而雨止,遂合圍。……時有長星,色白有芒鬣,自襄平城西南流於東北,墜於梁水。城中震懾,文懿大懼。……文懿攻南圍突出,帝縱兵擊敗之,斬於梁水之上、星墜之所」〔6〕(P6)。
《資治通鑒·魏紀·烈祖明皇帝下》也記載了此事:「景初二年春正月, ……諸軍進至首山,淵復使衍等逆戰,懿擊大破之,遂進圍襄平。秋七月,大霖雨,遼水暴漲,運船自遼口徑至城下。……(八月)壬午,襄平潰,淵與子將數騎突圍東南走。大兵急擊之,斬淵父子於梁水之上。」〔8〕(P492—493)
從以上史料的記載,我們有這麼幾點看法:
1.《也論》中因「運船徑至城下」, 即以為「證明襄平城在渾河(即小遼水)岸邊」,並因此認為「遼陽顯然不是襄平所在」,這是斷章取義。因為在此段之前,史料明確記載是「會霖雨三十餘日,遼水暴漲」,「大水平地數尺」,這才使運船得以「自遼口徑至城下」。可見平常是到不了襄平城下的,襄平城並不在「渾河岸邊」。
2.史料說司馬懿軍隊是先進軍首山,隨後包圍襄平; 並且流星是經過首山墜落在襄平附近,這都說明首山離襄平不遠。據清康熙二十年楊鑣編輯的《遼陽州志·山川》載:「首山,(遼陽)城西南十五里,一作手山。」〔9〕(P713)因此, 充分證明這裡的襄平城正是今天的遼陽城。
3.《也論》將《三國誌》和《資治通鑒》關於流星的記載捏合在一起, 說道:「據陳壽之記,公孫淵由襄平城『東南走』,在『流星所墜處』斬淵父子。據《通鑒》記,流星墮處為梁水。這樣,襄平城的位置已明,是在太子河的『西北』方向。今遼陽則在太子河『東南』,顯然不是襄平城所在。」
這種對史料的捏合違背了史料的本來面目。 《三國誌》記載流星是「從首山東北墜襄平城東南」,沒有說「墜於梁水(太子河)」,說明太子河並不在襄平的東南,公孫淵父子「突圍東南走」,被斬於「流星所墜處」,並不能據此判定「襄平城在太子河西北」;《晉書》記載與《三國誌》略有不同的是「(流星)自襄平城西南流於東北,墜於梁水」,則分明說「太子河在襄平城東北」,正與今天遼陽與太子河的位置相合。《通鑒》在將《三國誌》和《晉書》記載編輯合一的過程中,刪去了流星的記載,而將《晉書》記載的「斬於梁水之上、星墜之所」簡略為「斬淵父子於梁水之上」,忽視了兩書因記載「流星」墜落地點的不同而造成的地理概念的差異。所以,根據以上史料的記載,只能證明襄平故城就是今天的遼陽城,而不是相反。
對此,李奉佐、劉力群先生提出疑問:如果襄平故城在今天遼陽的位置, 在梁水南岸,公孫淵父子突圍「東南」走,只會離梁水越走越遠,怎麼會在梁水處斬公孫淵父子?這一矛盾在《三國誌》中是不存在的,因為它本來就記載「流星墜襄平城東南」,所以「當流星所墜處斬淵父子」。而《晉書·地理志》看起來矛盾,實際上當我們瞭解之後,就會明白是怎麼回事。據《三國誌·公孫度傳》記載,公孫度當年在遼東「自立為遼東侯、平州牧」就是因為「襄平延裡社生大石,長丈餘,下有三小石為之足。或謂度曰:『此漢宣帝冠石之祥,而裡名與先君同(按:度父名公孫延)。社主土地,明當有土地而三公為輔」〔7〕(P31)而決心起事。公孫淵在襄平被司馬懿數萬雄兵圍困日久,本來已經「糧盡,人相食,死者甚多。將軍楊祚等降」,〔7〕(P32)難以支持,又出現大流星墜落的「天象」,故此「城中震懾,文懿大懼」而突圍「東南走」。所以,當司馬懿在襄平城東南的地方擒獲公孫淵父子之後,並不是在擒獲之地將公孫淵父子就地斬首,而是回到「當流星所墜處斬淵父子」,這是為了「以應天象」,並不是說太子河在襄平東南。
現代考古的發現,也確鑿無疑地證實:襄平故城就是今天的遼陽。 吳非先生在《古襄平與漢魏壁畫墓》一文中說,1983年6 月在遼陽太子河鄉三道壕窯地發現一處晉墓,墓耳室壁上清楚地刻有「襄平」兩個字,墓壁西側還刻有西晉武帝司馬炎「太康七年到十年」的年號。〔10〕(P363)足證自秦漢到西晉,古襄平城就是今天的遼陽。
四、隋、唐、宋(遼、金)、元記載的襄平與遼陽
隋唐的史籍對遼東襄平也有零星的記載。隋煬帝和唐太宗都曾多次出兵遼東, 征伐高麗。最重要的戰爭都是圍繞遼東的首府——遼東城。此事唐代的《隋書》、五代的《舊唐書》、宋代的《新唐書》皆有明確記載。為簡明起見,我們這裡引用《資治通鑒》的記載。《資治通鑒》記載隋煬帝大業八年(612)三月伐高麗, 「大戰於(遼河)東岸,高麗兵大敗,死者萬計。諸軍乘勝進圍遼東城。即漢之襄平城也」。〔8〕(P1206)唐太宗貞觀十八年(644)伐高麗,「軍於馬首山。……上自將數百騎至遼東城下,見士卒負土填塹,上分其尤重者於馬上持之。從官爭負土致城下」。攻克遼東城後,「以其城為遼州」,元代史學家胡三省《資治通鑒音注》曰:「今大元遼陽府。」〔8〕(P1326)元代的遼陽府即今之遼陽。隋煬帝和唐太宗時代相銜接,相距不遠,兩代征高麗所攻打的「遼東城」可以肯定為一城。對此「遼東城」,《資治通鑒》記載「即漢之襄平城也」,胡三省說是「今大元遼陽府」。元代的遼陽也就是後來明、清的遼陽,對這一點,史學家皆無疑義。因此,可以不容置疑得出結論:隋、唐之遼東城即漢之襄平城,即元之遼陽府,也即今之遼陽。
渤海大賀氏在遼東建立渤海國後,唐朝勢力退出遼東,襄平縣建制隨之取消, 再也沒有重置。而遼東城毀於唐末五代戰火,至遼代「於遼東故城重葺遼陽城」,襄平之名被遼陽所取代,金代也沿襲不改。但也同時出現對漢代襄平具體位置記載的混亂。襄平是先秦古城,而遼陽則是建於前漢時期,當時兩地並非一地。漢代之遼陽在今遼陽以東,太子河的上游,《漢書·地理志》在「遼東郡遼陽」條下記載:「大梁水(太子河)西南至遼陽入遼(小遼河,即今渾河)。莽曰遼陰(按:此條「至遼陽」實為「至遼陰」之訛)。」〔4〕(P156)《漢書·地理志》記載各水道的慣例,都是記載入境後首先經過的縣,因此梁水(太子河)進入遼東後,首先經過的是遼陽縣,則當時的遼陽縣應該在太子河的中上游,在今遼陽以東的地方。到了晉代,遼陽被取消建制併入襄平,清楊鑣《遼陽州志·建置沿革》記載:「晉改遼東郡為國,省遼陽入襄平。」〔9〕(P728)遼代在故地重修遼陽(即今遼陽),置東平郡,後改為東京遼陽府,元代沿稱遼陽府。
但問題是,遼代除了在遼南的遼陽置「東平郡」之外,還在遼北的遼州(今遼濱)設「東平府」,在韓州(今鐵嶺市昌圖縣)設「東平軍」,在同州(今鐵嶺市中固一帶)設過「東平寨」、「東平縣」等。〔11〕(P45—47 )由於金代滅遼的時候,放火將府庫燒燬,檔案一無留存,故此兩百多年後的元代末期修《遼史》之時,不得不敷衍成篇,訛誤甚多。由於元代人已經搞不清楚遼代的東平郡、東平府、東平軍、東平縣、東平寨等的建制沿革是怎麼回事;搞不清楚唐代的「遼州」和「遼代的「遼州」的區別,因都有「東平」、「遼州」之名,遂誤為一地,將遼南的遼陽一帶和遼北的鐵嶺一帶,都注為「本漢襄平縣地」。故此《遼史·地理志》注「本漢襄平縣地」的有四州之多(鐵嶺一帶的同州也包括在內),幾乎包括前漢遼東郡全境的三分之二以上,錯謬顯然。元代所修《遼史》這一錯誤和混亂,對後來的史學,尤其是歷史地理學帶來極其惡劣的影響,最為史學家所詬病。而李奉佐關於「鐵嶺說」的種種考證,最基本的依據不是《漢書》、不是《後漢書》、不是《三國誌》等,恰恰就是被史學界視為錯謬不堪、最不可信的元代人所修的《遼史·地理志》。
五、明、清時代記載的遼陽與襄平的關係
曹雪芹的高祖曹世選、曹振彥皆為明末清初人, 各地方志所記載的祖籍都是他們做官時自己所報,因此遼陽是否古襄平應該以當時人的觀點,也就是以他們本人的觀點為據,這才是考證他們祖籍的最準確的方法。即使退一步,相信李奉佐先生的考證古襄平不在今遼陽,但是如果明、清時代的人包括曹雪芹祖先在內都認為遼陽就是古襄平,那麼他們自己所報的「著籍襄平」也毫無疑問地是指今天的遼陽。這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這裡讓我們先看看《也論》中對明、清一些史料的說法:
清代乾隆四十三年諭修的《盛京通志》卷一百四《古跡五》載:「鐵嶺縣, 漢牧師官。鐵嶺本襄平縣地,於此置牧官。」同書卷一百《古跡一》載:「襄平故縣在遼陽州北……」《方輿紀要》:「在都司北七十里。土人相傳,今遼陽城西北隅,故明定遼左、右、後三衛治即其地。」
明代正統八年修撰的《遼東志》及嘉靖四十四年重修的《全遼志》都記載:「襄平城:遼陽城西北隅,今定遼左、右、後三衛治。」——明定遼左、右、後三衛在今遼中、台安縣境。民國《奉天通志》對此有記載。
清代康熙二十年《遼陽州志》卷二十《古跡》載:「古襄平縣,漢置,魏晉因之,後入高麗,而縣名遂廢。相傳城西北隅明左右後三衛治即其地。」——遼陽人自己也不承認古襄平縣在今遼陽,而在明左右後三衛治,即遼中、台安。
對上述所引明清史料,劉、崔兩位先生沒有認真查核研究,搞清其含義,因此有不少誤解之處。而且他們將明清(後代人「史證」)記載的錯誤的說法和正確的說法混淆,根本沒有注意到其中的矛盾。比如引用的《盛京通志》即說「鐵嶺本襄平縣地」,又說「襄平故縣在遼陽州北」,遼陽北距鐵嶺一百二十五公里,中間相隔瀋陽,根本不可能在一處,完全是自相矛盾。
這裡讓我們對明清記載一一分析之。為了敘述方便,讓我們先看看清代的史料:
1.清《盛京通志·古跡》確實有關於「鐵嶺本襄平縣地」一類的記載, 但該書《古跡》部分的文字,基本上都是摘抄古籍上的文字。經過對比,可以看出是照抄《遼史》和《金史》的錯誤記載。其實,《盛京通志》也不相信《遼史·地理志》,批評說:「《遼史》所志沿革,多附會穿鑿。如以顯州為渤海顯德府、遼州為唐遼城之類,舛謬不可枚舉。」〔12〕(卷一百一葉三)「《遼志》以遼州(即今遼賓)有東平之名,遂謂即渤海東平府。又因州名為遼,遂謂即唐時遼城、新城,皆誤。」〔12〕(卷一百一葉三)可見,《盛京通志》也並不認可遼、金史書的記載。
而《盛京通志》根據自己的考證,也是將遼陽看作古襄平城。 該書在《奉天府州縣歷代建制沿革表》之《遼陽州表》中,依時代前後所列沿革為「漢,遼東郡,襄平縣,郡治」「三國魏,平州,遼東郡,襄平縣,魏時兼置東夷校尉治此」「晉,平州,遼東郡,襄平縣,(遼東)國治。」〔12〕(卷二十三葉八)而《鐵嶺縣表》中僅記為「挹婁國地」,沒有一字涉及古襄平。可見《盛京通志》也認為兩漢至魏晉的襄平城就是清代的遼陽州城,即今天的遼陽,與鐵嶺毫無關係。
《盛京通志》卷五還記載有康熙《巡幸遼陽》詩,詩中寫道:「欲問襄平舊郛郭,千年華表鶴飛翔。」〔12〕(卷五葉三十六)詩中康熙也是在遼陽尋找「襄平舊郛郭」,而不是在鐵嶺。可見康熙也認為古襄平的舊城郭就在今遼陽城。
2.更為清楚的是《盛京通志》卷二十三《歷代建制沿革考》中對「遼陽州」歷史沿革的考證:
漢:遼東郡襄平縣,屬遼東;
三國魏:遼東郡治。魏置東夷校尉,治襄平縣,省遼陽縣;
晉:改遼東郡為國,治襄平縣;
南北朝後魏:襄平,郡治,後入高麗國;
隋:高麗地;
唐:安東都護府。初置於平壤,上元三年徙遼東故城(指襄平城),儀鳳二年徙新城,開元初廢;
遼:東京遼陽府。初置東平郡,天顯三年升為南京,十三年改名東京,置府,治遼陽縣;
金:東京路遼陽府。遼陽、鶴野、宜豐、石城四縣屬焉;
元:遼陽路。至元六年置東京總管府,二十五年改為遼陽路等處行中書省治, 轄七路一府十三州十縣。以鶴野縣省入遼陽,為路治,領遼陽一縣,蓋、懿二州;
明:定遼中、左、右、前、後衛治,洪武中置,並為遼東指揮使司治。東寧衛、自在州皆治焉。又有中左千戶所,左、右、前、後四千戶所;
本朝:順治十年設遼陽府,轄遼陽、海城二縣。十四年省遼陽府, 以瀋陽為奉天府,置府尹。康熙四年升遼陽縣為遼陽州,屬奉天府。〔12〕(卷二十三葉二十六)
以上就是《盛京通志》對遼陽地理沿革的考證。而《盛京通志·歷代建置沿革考》對「鐵嶺縣」的考證結論是:
漢:挹婁國地;
隋:越喜國地;
唐:富州。渤海大賀氏取越喜國地,改富州,屬懷遠府;
遼:銀州富國軍,太祖置,治延津縣,兼領新興、永平二縣,屬東京道。又興州中興軍、雙州保安軍、貴德州寧遠軍、貴德縣,俱屬東京道;
金:新興縣。皇統三年廢州,省延津二縣入新興,徙新興治屬鹹平府。又挹婁、雙城縣俱屬富州,奉宗時廢雙城縣;
元:省,仍隸鹹平府;
明:鐵嶺衛。古有鐵嶺城,在衛治東南五百里,地接高麗界。 洪武二十一年置衛於此。二十六年徙置州地,仍名鐵嶺衛,領中、左、右三千戶所,屬遼東都指揮使司(按:遼東無嚚州,當即銀州);
本朝:康熙三年改設鐵嶺縣,隸奉天府。〔12〕(卷二十三葉二十九)
由此,《盛京通志》的意思應該真相大白了。
3.明代的《遼東志》、《全遼志》都記載:「襄平城,今定遼左、右、 後三衛治」,李奉佐和劉、崔先生考證「定遼左右後三衛治」是今之遼中、台安縣地,因此認為襄平故城不在遼陽城內。
「三衛治」之「治」字,是指政府機關和軍事指揮機關的所在地。 而這「三衛治」,皆在遼陽(都司)城內。《全遼志》卷一《圖考·遼陽城》記載:「定遼左衛:都司治西南;定遼右衛:都司治西;」「定遼後衛:都司治西北。」〔13〕(P501 )《遼東志》所附《遼東都司治衛山川地理圖》及《全遼志》所附《遼陽鎮城圖》中的「遼陽城圖」內,可以清楚看到這「三衛治」在城內的位置(按:《全遼志》附圖將城西南的「左衛」誤為「右衛」,致使有兩個「右衛」,可參看《遼東志》之圖)。
《也論》中關於《遼東志》、《全遼志》中古襄平城的引文沒有引全, 《遼東志》卷一《地理志·古跡》、《全遼志》卷四《古跡》記載的全文是:「襄平城:遼陽城西北隅,今定遼左右後三衛治;高麗城:在遼陽城東南隅,今定遼中衛治;渤海城:在遼陽城東北隅,今定遼前衛治;女直城:在遼陽城北,今東寧衛治。以上四城今並為遼陽一城。」〔14〕(P367)既然說古之襄平城、高麗城、渤海城、女直城「今並為遼陽一城」,正說明明代的《遼東志》及《全遼志》所記載的古襄平城,就在遼陽城內,並非「在今遼中、台安縣境」。
還有更為明確的記載。明《遼東志》卷一《郡名》下載:「襄平:漢城名, 即今遼陽。」〔14〕(P354)
如此,我們也就明白了,清代的《遼陽州志》卷二十《古跡》「古襄平, ……相傳城西北隅明左右後三衛治,即其地」的意思是「三衛治即其地」者,「即遼陽城之地」也!並不是如劉、崔所認為的「遼陽人自己也不承認古襄平縣在今遼陽」,清代《遼陽州志》的作者楊鑣(是河南洛陽人,並不是遼陽人)所明確記載的,正是「古襄平城即遼陽城之地」。
曹雪芹的祖先曹世選及曹振彥本人是怎麼看這一問題的? 著名的《遼陽三碑》之一天聰四年的《重建玉皇廟碑》,碑陰有曹振彥的題名。該碑文第一句話就是「昔襄平西關門外,不越數趾,有玉皇廟焉」〔2〕(P13),十分明確地將遼陽稱為「昔襄平」。曹振彥即使是一介武夫,也應懂得遼陽古稱襄平。而明清時代將遼陽當古襄平的例子很多,如《奉天通志·金石志》所載出土碑記中,明天順六年《明首山重興文殊廟碑》:「夫首山,去襄平郡西一十五里」(首山在今遼陽南十五華里);〔15〕(P5593 )明成化七年「發現於遼陽東京城」的《武略將軍副千戶馬公墓誌銘》:「嗣子裕從治,命擇地襄平城東代水河石嘴山祖兆之原而葬。」〔15〕(P5596)《奉天通志》的按語說「所稱代水,即今太子河」(太子河、 石嘴山皆在今遼陽以東);〔15〕(P5596 )明隆慶五年《新建龍泉寺後堂碑記》:「都司後學古襄平雲台金良鄉撰文,」「千山,遼左名山勝地也。距襄平南五十里許。」(千山在遼陽西南約六十華里,為遼寧著名名勝)〔15〕(P5647)
可見明代至清代「當時人」,不管是文人墨客還是史家學者, 都是將遼陽看作古襄平城的。作為明末清初人的曹世選、曹振彥也應該和當時人通行的看法一樣,將遼陽看作古襄平!所以,他們在以後的任職中報籍「襄平」,順治十三年《重修大同鎮城碑記》中記載為「襄平曹公諱振彥」。〔16〕(P12)
李奉佐先生一直說:「在漢代至明清兩千餘年的史書記載中, 不見今遼陽為襄平古城的記載,現代的論著中也不見有人出示力證。僅見明清之際的文士的遊記及修撰的碑文中有稱遼陽為『襄平』者。」「文士謂今遼陽為襄平,非史家考證的結論,不足以為證。」〔17〕(P105)從我們前面所考察過的一系列古代史籍的記載看,這種說法不符合事實。《漢書》、《後漢書》、《三國誌》、《晉書》、《隋書》、《唐書》、《資治通鑒》、《水經注》、明之《遼東志》、《全遼志》及清《盛京通志》等正史及官修志書的記載,皆為證實今遼陽為古襄平的「力證」。甚至應該說是確鑿無疑的「鐵證」,並非僅是「文士的遊記、碑記」,而是「史家」的確鑿無疑的記載和考證。
綜上所述,今遼陽即秦、漢、魏、晉、南北朝及隋、唐的古襄平城所在, 歷史記載從兩漢一直延續到明、清,可說是縷縷不絕、無可懷疑。《也論》一文運用史料有誤,李奉佐先生的「曹雪芹祖籍鐵嶺說」無論「舊說」、「新證」至今亦難以成立。筆者先後撰《曹雪芹祖籍襄平考辨》、《鐵嶺凡河腰堡絕非曹雪芹祖籍》二文與之商榷(分別載於《紅樓夢學刊》2002年第2輯和2003年第2輯)。本文未論及的問題,讀者可以參看上述兩篇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