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其人其書
今年是曹雪芹逝世240週年,北京將舉行活動隆重紀念這位偉大的文學家。我今天給大家講的題目是《曹雪芹其人其書》。這個題目本身很有吸引力,這就是曹雪芹本人的人格魅力、號召力。
一般人提起曹雪芹來總有一個印象,說他的史料太缺乏了,對於他的情況知道的太少。我粗略地統計了一下,曹雪芹的朋友至交和他同時代的人給他留下來的,就是有關曹雪芹的詩,至少有17篇,明明白白寫明了是給曹雪芹的;再加上我們自己的考證,題目裡邊雖然沒有明白寫清,但實際一看內容,一加考證,說明這個是給曹雪芹的,這樣的,起碼還有3首,或者說更多。那這樣加在一起就是20首,這算少嗎?
這些史料都是什麼樣的呢?曹雪芹這個人,當時他家世的身份,他是內務府人。內務府人都是漢族血統,身份是包衣人。「包衣」是滿洲話,就是漢語的奴僕,他的身份在當時對皇家來說,是很低的,很微賤的。雍正皇帝罵曹家人就是下賤之人。可是,他的這部著作《紅樓夢》傳世以後,當時還是傳抄本而不是後來的印本,皇族重要的家世,大概家裡人人有一部《紅樓夢》。他們的子弟都在那裡偷偷地看,這不是公開的,不是光明正大的。說這是經典著作,像我們今天這樣的評價,完全不是。可是呢,他們偷著傳抄,得花好幾十兩銀子,藏在家裡沒人看見的時候來讀《紅樓夢》,讀完了以後非常受感動。也就是說,對於其人其書都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就像我們今天讀了受感動一個樣子。
我剛才說,他是包衣人,皇家奴僕的身份。可是記載他的人都是了不起的。我舉三個。清代入關以後第一位皇帝是順治,順治年紀很小,是一個小孩兒。他得找一個幫助他的,即攝政王,這個人滿洲名字叫多爾袞。多爾袞是曹家的真正的旗主,就是主子。那個時候主奴的分別非常嚴格。多爾袞是努爾哈赤就是清太祖的第九個兒子,九王爺。清太祖有三個幼子,八王、九王、十王。八王阿濟格,「阿濟格」本身滿洲話就是小兒子,沒想到小兒子底下還有兩個,九王多爾袞,十王多鐸。這三個幼子,每一個幼子的後人,都敬慕稱讚我們這位曹雪芹。你看看他們都是主子,對這個奴僕發生了如此的敬佩感情,這是怎麼回事?值得我們思考。這個歷史現象非常有趣,所謂有趣也就是說,它包含著深刻的意義。
剛才說多爾袞,多爾滾是九王,上面這個八王叫阿濟格。阿濟格的後人就是敦誠、敦敏兩位弟兄。他們兩個人是曹雪芹至好的朋友,留下來的詩,主要是這兩位弟兄留下來的。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真是有趣極了。十王爺叫多鐸,多鐸是裕王,裕王府在哪兒呢?就是現在北京的協和醫院,多鐸家裡世代的管家也姓曹。據曹家的後人所述和我們的考證結合起來看,裕王府裡邊正式的大管家,和曹雪芹的祖輩是一家的,都是從關外鐵嶺隨著皇家入關來的。多鐸的後人跟曹雪芹又有什麼關係呢?大有關係,裕王多鐸的後人有一位叫裕瑞,他寫了一部書叫《棗窗閒筆》。可能他窗外有一棵大棗樹,他在那裡寫隨筆,所以他的書名叫《棗窗閒筆》。他是宗室,可以不做事,可以拿錢兩,有飯吃。書裡邊大量地記載有關《紅樓夢》的情況,提到曹雪芹其人,曹雪芹的長相、脾氣、性格,只有裕瑞給我們留下了幾句話,很生動,這個太寶貴了。我現在還沒有說它具體內容,就是說我首先要告訴大家,你看一看,給我們留下史料的是這些人,這個驚奇不驚奇,這不是一般人。
曹雪芹其人
曹雪芹這個人到底有什麼特點?他有很多不尋常的特點,真是與眾不同。先說一說他的為人,我剛說那個《棗窗閒筆》,裕瑞記下來的,他有個親戚就是富察氏,富察家跟曹家有千絲萬縷的親友關係。曹雪芹生前給富察家做過師爺。裕瑞的長親是富察家的人,親眼見過曹雪芹。你聽聽裕瑞怎麼描寫曹雪芹,裕瑞說,頭廣,腦袋大,色黑。這個很奇怪,曹雪芹長得不像書裡面賈寶玉,面如秋月,色如春花。說他色黑,我想大概裕瑞的那個長親看到曹雪芹的時候,曹雪芹已經又貧又困,無衣無食,受風霜飢餓大概就黑了。善談,能講故事,講起來是娓娓然終日。他講一天,讓你不倦。大家都圍著他,你講啊,你的《紅樓夢》最後怎麼樣了。我們想像就是這個情景。曹雪芹就說了,我給你們講,你們得給我弄點好吃的。他喜歡吃什麼呢?南酒,就是紹興酒——黃酒,他喜歡喝那個酒。吃什麼呢?燒鴨。我也不知道曹雪芹吃的燒鴨是怎麼做的?是否就是北京全聚德的烤鴨?不一定,他沒錢吃啊。所以他才說,你們要給我弄南酒燒鴨,我給你們講。講條件,我想那個燒鴨一定是非常好吃。那時候做菜,特別是旗人,那簡直考究到萬分。這是裕瑞記下來的,從來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親眼親聞知道曹雪芹的這些細節,這是真實的,這個很寶貴,所以我先說它。
第二個比較重要的,是常州學派一個大儒。他生活的時期大概是乾嘉道三朝,他的見聞很豐富。有人拜訪他,忽然談到《紅樓夢》這個主題,那麼自然就要談曹雪芹其人。常州學派的這位大儒叫宋翔鳳。宋翔鳳給他們講了一段故事,他在北京聽到的。這個我們都有考證,他們這些傳說都有來源,都跟旗人、內務府有直接間接的關係,都不是空穴來風。他講的是什麼呢?他說曹雪芹性格放浪。這個「放浪」是王羲之的《蘭亭序》裡邊用過的話,就是不拘常理。晉朝人往往有點狂放,不拘一格,不講常理。就是說他舉動言談,有些世俗人看不慣,他是這樣一個人。既然是放浪有超乎常規的這種行為,他家長害怕了。因為他們的家世經過的政治風險太多了。就是《紅樓夢》裡邊賈母的話,我嫁到你賈家來,入了你們賈家門54年,大驚大險我都經過來了。這都不是閒話,這都是曹家的事,大驚大險。那個政治問題要牽連上,可以有滅門之禍,家破人亡。家長一看,曹雪芹這種行為,要惹禍,沒有辦法把他鎖在一個空房裡,給圈起來了。這個圈也叫「禁」,兩個字也連用,是八旗人用來整治他們家的子弟的,皇帝整治大臣,就是說還寬大,我不殺你,可是我得把你禁起來,圈起來。像養豬一樣,有個圈,不許你出這個圈。那個「圈」字,做動詞用,叫「圈」。曹家這個家長不知是不是他父親?他說的是他的父輩,把他鎖在空房中。宋先生的原話說是「三年遂成此書」。他沒有辦法,他要過精神生活。就是說,他在空房裡邊開始寫小說,三年《紅樓夢》寫成了。我先傳達宋先生這個原話。他是否如此整齊?整整三年?是否《紅樓夢》成書就是完完全全從進了空房,一直到出來?當然不是,那就太死看書了。這個說法我認為很重要,就是他沒有辦法,他太痛苦了,在空房裡,大概有給他送飯的人。總得給他東西,你給我一點紙,一個筆墨,我練練字。他不能說我寫小說。他這個放浪生活到底都是些什麼呢?我們不能瞎編,其中有一條大概可信,就是從另外一個渠道,一個記載說曹雪芹身雜優伶,「身雜優伶」就是跟唱戲的在一起混。唱戲的在今天那太值得可貴可敬了,名演員,藝術家。當時不是這樣,其賤無比,叫戲子,良家都跟他不來往,更不要說通婚。這樣的書香子弟曹雪芹,八旗公子哥跟戲子混在一起,簡直就是不孝行軌。
正像《紅樓夢》裡邊的賈寶玉,交結蔣玉菡、琪官,就像那樣。寶玉為什麼挨打?這是一個原因嘛,開頭引起就是因為他交結了別的王府的一個戲子。曹雪芹不但交結戲子,他自己還粉墨登場。這個有趣極了,我們想想這個大才子,如果他在舞台上表演起來,要轟動北京九城。你想想他在前門外一出台,當時看戲的都什麼人,都是八旗貴族子弟,那還不一眼就看出來,好,這個曹雪芹,一方面佩服他那個才貌,那個藝術風格,那迷人得很:一方面馬上就傳出說這是誰家的,他怎麼幹這個。那家長一聽,簡直受不了,趕緊把他就關起來了。
這個是他少年時期的一種行為,到了後來他創作《紅樓夢》是否還是如此?還在空房?當然不是了,自由了。自由了他的條件如何?這個我們從另外一個方面瞭解到,也是一個詩人,他姓潘,他是南方人,他叫潘德輿。他寫了一部書叫做《養一齋詩話》,他另外還有一部筆記小說,叫《金壺浪墨》,裡邊涉及到《紅樓夢》和曹雪芹。有幾句非常要緊的話說一說,他的時代當然比曹雪芹要晚一點,但是他的見聞也還是可靠的。他說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窮得他那間屋子裡邊什麼都沒有,就有一張桌子。這個桌子大概就像個小茶几似的,有筆硯,其他什麼都沒有。連做書的紙,今天叫做稿紙,當時都沒有。怎麼辦,曹雪芹就把廢了的老皇歷拆開來,這個頁子是雙面的,他這麼反過來一折在上面寫字。你看看這就是當時寫作《紅樓夢》的物質條件。
其他我們所能知道的就是他能畫。他的好朋友敦誠、敦敏留下來的詩裡邊,多次說到他能畫,好喝酒。過去的文人總是把這兩項連接在一起,曹雪芹也不例外。敦誠、敦敏的詩裡邊總是把詩畫酒作為一副對聯,你看看,畫、詩,敦誠、敦敏佩服曹雪芹的不在其他,是在詩。首先說他的詩,其次是畫。喝酒那是另外,那是生活上,跟文藝有關,但不是一回事。可是他們的詩裡邊,常常把這三者連在一起說。有一個對聯說是「尋詩人去留僧捨」,這什麼話?曹雪芹尋詩,他去找詩的境界,詩的材料,尋,尋找。人去,他出去了。這個人就是曹雪芹。尋詩的人,離開了家,到外面去,西郊,到處都是詩景。留僧捨,天晚了,回不了家,一下子不知道跑西山哪兒去了。僧,和尚,捨就是房舍的捨。下句呢,「賣畫錢來付酒家」。他賣畫的錢來了收入了,他這個錢做什麼用?還那酒賬,他不能每次拿幾文錢到小酒店裡去買酒,他沒錢,他賒著,他每天得大喝酒,賣了這幾張畫收集點錢,到酒店去還了賬,然後再賒。還有說他窮得舉家食粥,粥是稀粥,這個時候他已經在西山了,也就是說他晚期的生活裡,一直沒有脫離開這麼一個窮困的境界。
還有什麼特點?高談闊論,那口才不但是講故事,跟朋友他好議論。這個人大概這個嘴是好說,好談,還不服氣,專門好跟人辯論,就是雄談高論。曹雪芹在乾隆二十四五年的時候,到南方去了,敦誠、敦敏非常想念他,做詩表達。有一天這個敦敏忽然到朋友明琳家去,當然也是滿洲家。明琳家有一個書齋叫養石軒,就是那個養石頭的書齋,他到那兒訪明琳。隔著一院子,聽到大聲高談,一聽就認出來了,「雪芹,他回來了」。趕緊離開這個院子跑到那個院子去,拉住。闊別了一年,想念得不得了,親切無比,就像現在人擁抱一樣。你看看,他的朋友對曹雪芹的這種感情表現是一般的嗎?如果這個人沒有魅力,不讓人那麼欽佩絕倒,他會有這麼樣的親切無比的舉動嗎?也不過一年沒見,一聽聲音,哎呀,這就坐不住了,趕緊去,拉住了,呼酒。這都是原文,馬上擺上酒,呼酒,酒來,話舊事。他從南京回來,要聽他說一說南京的舊事。「秦淮風月憶繁華」,他是這麼一個人,可見他心胸開闊,光明磊落。
曹雪芹其書
上半截說了其人,現在再講講曹雪芹其書。其實這個人和他的這個書,幾乎是分不開的。講其人也是為了理解他的書,講書呢也是為了理解這個人。曹雪芹為什麼做這部書?那麼與眾不同。他是怎麼個人? 《紅樓夢》的作者和他這個作品怎麼能分得開。我認為《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賈寶玉就是他本人。當然我不要求諸位一定要相信我的說法,你可以完全不同意。我的說法也不是那麼死板,我是說大致。他這個藝術作品裡邊,他把賈寶玉作為一個最主要的主角,他要表現什麼?主要是說他自己的心情感受,這一點我覺得很明顯,打開書就知道。
我為什麼這樣起頭呢?就是我前面說的很多都是半截話。比如我說潘德輿,光講了他說的創作條件,一桌一凳什麼都沒有。他還有重要的話,他說我讀《紅樓夢》,「淚下最多」。他是個儒者,不是一般的小說迷,不是。你聽聽他這個話,他還不至此。他說了,他那個話好極了,就是說,曹雪芹寫這個情,寫得如此坦然,他說如果不是他心裡掏出來的話,寫張三李四,像別的小說一樣,沒有真的他自己的心情注射到裡邊,他怎麼能表現到那個境地呢?潘德輿說,我由此知道,就是寫他自己。
曹雪芹開卷就說,「我經過盛衰,錦衣紈褲,穿著綢緞,飫甘贗肥」。吃的是好酒好飯。可是呢,半生潦倒,一事無成。因此他覺得既愧又悔,接著就說,「悔已無益」。我已經這樣了,我後悔,那有什麼用呢?但是我」愧則有餘」,我真是太慚愧了。這個話的意思就是說,我本人這麼不才不學,不孝無能無力,簡直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一文不值,我寫我自己這些事有什麼意義?但是底下這個轉折就重要了,如果我不寫,「閨閣之中歷歷有人,我要不寫自己護短」。就是說這個我不能夠寫,我的家醜不能外揚,可是,我要不寫,我就把我所知道的那些親切見聞,我把這麼多的閨友,他們的見識行止、作為表現都在我之上,我不寫我自己一文不值,可是同時把他們淹沒了,這個怎麼行呢?我心裡怎麼過得去呢?因此,我才把我要說的這些經歷的那些隱去的真事,敷衍成一段故事。大家注意了,這個字眼,「敷」就是敷開,今天一般人的用法就是敷衍了事,不認真,不負責,那叫「敷衍」,馬馬虎虎、敷敷衍衍。今天的理解就限於這個意義,其實不然,在曹雪芹時候,這個「敷」是「鋪」,「衍」是由此而推,開拓,展開,是那個意思。這裡邊呢,當然就包含了藝術成分,不是記死賬。
如果前面宋翔鳳那個話是可靠的,他基本上被關在空屋裡,精神痛苦萬分。自己的這種行為想法,精神境界,世俗人包括自己家裡的家長,都無法理解。我怎麼辦,我要一點紙,要一點墨,我寫,就寫我,寫自傳,那不行。我得用一個藝術形式,「假托」,怎麼假托?假托什麼呀?「女媧煉石補天」。所以流行的本子,開頭就有一段不算很短的一個「作者自雲」。那是別人替他記的,可是二百多年了,就混入正文,大家一開頭就看這個。有的人就被這麼一段給卡住了,這叫幹什麼,什麼意思,不好看,沒意思,就把《紅樓夢》合上了。可是這一段很重要,它是表達自己為什麼要做這部書。「作者自雲,因為經歷了一番夢幻之後,把真事隱去,借通靈之說,而轉此《石頭記》一書也」。你看看這幾句話,誰的事呀,他是為了掩護,可底下他自己就洩露了,「故將真事隱去」,那個「夢幻」不就是這個真事嗎?如果他真是夢幻的話,你何必隱去呢,在「夢幻」中經歷了真事,我不能寫。現在把它隱去,另外假托了一個女媧煉石頭,後來變成了通靈玉,用這麼一個方式來寫,做《石頭記》一書。這個話多麼清楚。這就是告訴讀者,是這麼回事,我是寫我,我不能說是我,我就說是那塊石頭。而我經歷的那些事,如夢如幻,我也不能夠如實寫,我得把它隱去。所謂隱去,不是一字不提,是變了,把它敷衍。藝術化了,就是這麼同事。這是整個人類藝術的一個大園林。曹雪芹寫的這些人物栩栩如生。你看曹雪芹把鳳姐都寫活了,栩栩如生。「如生」就是像活的,還不是真活。可曹雪芹寫的那個人物,不是如生,那個就是活的,就在那兒。他那個言談舉止,聲音笑貌,都是在你這兒,就在這兒。我也不知怎麼說了,我們有個老詞,勉強借來用,就是說寫得活,那個人呼之欲出,呼,一叫他名字,他來了。呼之欲出,你叫的時候,來了,這鳳姐,這黛玉,這寶釵,你看,這是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
《紅樓夢》裡面的故事呢,不是講了這個那個就沒事,好像傀儡戲。《儒林外史》就犯這樣的病,一個一個的出人,出了這個人講這個人的故事,這個人講完了,就沒他的事了,誰跟誰也不挨著。《紅樓夢》不是這樣,《紅樓夢》前邊伏下,後面必有應,前面看表面是這一層意義,到後面再一看,就會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兩面。這一個大特點,別的小說裡都沒有。
再有它的藝術特點,曹雪芹會一筆多用,又會多筆一用,他寫這個主題目標,他用很多筆集中起來。這一筆,那一筆,後面一筆,前後左右。你剛看的時候,不明白,你認為這都無關,後來再看,這些筆,都集中在這個目標上,都是寫他。好比畫家,畫一個人物,不是一筆就勾出來了。今天勾一筆,明天勾一筆。有頭,有發,有衣,有帶,還有別的。最後這個精氣神,完足,完美,這叫多筆一用。不但寫人,寫其他也是。寫榮國府,多筆一用,冷子興先講,你還不知道什麼,什麼叫榮國府,還不知道。他在揚州郊外小酒店裡講,一筆;然後誰進府,看大門什麼樣,一筆;然後進去看那兒,林黛玉到了正堂,她抬眼一看,榮禧堂大匾,種種擺設,又一筆。不羅列了,這個道理諸位一聽就明白。這個大院子,幾道院子,看相片?不。周瑞家的,從哪一個屋裡接受的命令,你給分送這12支宮花。她怎麼走,經過誰的窗戶後頭,又出哪個角門,最後交給誰,回來還得覆命,這是規矩。這是寫榮國府的院子。但這決不是惟一目標。這個筆那個妙,那個神。看到這兒,你如果以為他就是寫這個院子,錯了。他寫了好多事情,多少層次,多少人物。你看看,他寫送宮花怎麼寫,到惜春那兒,惜春說,哎呀,我剛才還在說,我也剃個頭當姑子去,你送的花我可哪兒戴。一筆伏在這兒,後來惜春是出家了。你要不注意一下子就看過去了。又到了林黛玉那兒,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配房,跟這些人沒有多少來往,因為是薛姨媽交給她的特殊差事,她無可奈何,到了林姑娘這兒,林黛玉第一句話就是,一看花,我就知道那別人挑不剩的也不給我。你聽聽,就這一筆,林黛玉的性情就出來了。以後都是這味。這支筆那個神妙,出神入化,你測不透,你讀一遍,讀三遍,我認為都不行。
還有書裡邊用了各式各樣的方法來表現曹雪芹自己的心情。他為什麼立志要寫「閨中歷歷有人」,他為什麼那麼崇拜女性,而貶男子。不僅僅是那個水做的,泥做的。那個讓人引得都成了俗套了,我們今天不說那個。他說這個女兒本質好,才華好,德行好。男人寫得都是沒有什麼好男人。為什麼?這個男女問題,一陰一陽,這是古來的天經地義。他為什麼重女輕男,因為那個古來是錯誤的。到白居易做《長恨歌》的時候,有感於楊貴妃才說,自從有了楊貴妃受到這樣的寵愛,「遂使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到了唐代白居易這個時候,點出了這一點,說天下的父母內心都要生男孩。可是因為楊貴妃特別受寵,看來父母心就變了。這個話已經告訴我們,從來就是重男輕女,而他要寫女。我的感受他寫這個女的,他寫小姐、少奶奶固然好,栩栩如生,活了,但沒有寫丫鬟寫得更精彩。他非常同情這些丫鬟,當時窮家人,大概十兩銀子或者還少,買一個小女孩兒,養大了就是使女,俗話叫使喚丫頭。買到府裡做了使喚丫頭,受的那個罪,沒法說。曹雪芹看了,他的感受真是沒法表達,用於心不忍、同情憐憫都顯得太普通太輕。要寫,寫得那個我們只能夠誇獎讚美。沒有現成的詞可以用上。他對女性的這種感情從哪兒來,是有實際的生活感受。
我舉一個例子,大家還都記得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十首絕句。其中有一首淮陰懷古,是說漢代三齊王韓信的故事。其中一句說「壯士須防惡犬欺」,這話哪兒來?「三齊位定蓋棺時」,這是說韓信後來發跡了,封為三齊王,當年的時候他受「惡犬欺」,後來他成三齊王。第三句說「寄言世俗休輕鄙」,就是說我把話傳給你們,你不要看他窮並受了惡犬欺,你就輕薄、鄙視他。第四句「一飯之恩死也知」,韓信少年的時候,窮的時候,無以為生,在護城河邊釣魚換點錢。那個護城河邊有洗衣服的婦女,有一個洗衣的女子,看見韓信那麼餓,太可憐,就拿飯送給他吃。這個韓信也很貪,人家給你一頓飯救活了你就完了,不,他吃饞了,天天到這個地方來,吃人家那個飯。那個女的也是一片真情,天天給他做飯,成了個典故。曹雪芹寫這個幹嘛,很顯然,前面我說的清人那些記載裡面,就有無衣無食寄居親友家,親友家常來他這樣的人,人家也不歡迎:還有記載說人家後來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們不養你。這個曹雪芹,餓得幾乎就是韓信當初那個樣子。他親身的經歷,就有一個不知何人的女子,這樣救濟過他,否則的話他會餓死。所以,他一生難忘女兒女子的才、智、德、恩惠,一定要謝她們。結果,他寫出了這麼一部頂天立地、萬古不朽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