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文化衝突」

曹雪芹的「文化衝突」

曹雪芹的「文化衝突」

曹雪芹

作者在描寫美人衣著時,出了漏洞,構思不夠完備。曹雪芹筆下的三十六釵,個個都衣飾華麗,但個個都是半截美人——這些漂亮的姑娘們、奶奶們,究竟穿的是什麼樣的高跟皮鞋呢?

曹雪芹這位「旗人」,動筆來寫「漢人」的歷史社會小說,碰到了內心不能解決的矛盾。可憐的作者,無法消除他筆下和心頭的矛盾,所以他只好模稜兩可,避重就輕地迴避這個敏感性極大的文化問題了。

筆者在大學時代,對《紅樓夢》描寫人物方面,最感到遺憾的,則是作者的闕筆。我們的作者對書中男主角寶玉的描寫,真是從頭到腳,處處顧到,無一絲遺漏。他對寶玉烏油油的「辮子」,不厭其詳

地一提再提(見第三回及第二十一回)。而對我們女主角黛玉的繡花鞋,則隻字不提!作者在描寫美人衣著時,出了漏洞,構思不夠完備。曹雪芹筆下的三十六釵,個個都衣飾華麗,但個個都是半截美人——這些漂亮的姑娘們、奶奶們,究竟穿的是什麼樣的高跟皮鞋呢?

且看黛玉初到外婆家,第一次看到璉二嫂子那個「潑辣貨」是怎樣穿戴的:

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頭上戴著金絲余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螭暇纓絡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肯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第三回)

這樣一個美人兒,如果足下再穿一雙「朱紅點金尖頭圓口澳洲鱷皮2口寸高跟鞋」,不就十全十美了。美人無鞋,豈不是美中不足嗎?

有人或者要說,鳳姐兒長裙拂地,她穿的是eveninggown把腳遮注,穿啥高跟,就不必提了。

但是她們姑娘們、奶奶們,並不是老是站著的,她們多半時間是坐著的。再看鳳姐兒怎樣坐著在等劉姥姥的:

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的靠背(椅)和一個引枕,鋪著金線閃的大坐褥,滂邊有銀唾盒。那鳳姐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那攢珠勒子,穿著桃紅灑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

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第六回)

坐在椅子上也可以說看不見這位少奶奶家常所穿的「粉紅繡花白絨翻口睡鞋」。但是如坐在炕上,那可就非看見腳不可了。且看鳳姐的小妯娌,將來的「寶二奶奶」,坐在炕上的儀容:

寶玉掀簾一步進去,先就看見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黑漆油光的鬢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惟覺雅淡……(第八回)

試問寶釵姑娘的小腳哪裡去了呢?

寶釵沒有腳,林姑娘黛玉雖比她的情敵在書中的地位更重要,也是不穿鞋的。作者不供給她鞋穿;補書的高鶚也忍心看著她赤腳。一次黛玉在寫經,她那位「混世魔王」的表哥闖了進來,在她的香閨裡,東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著。又等了一會子,黛玉經才寫完,站起來道:「簡慢了。」寶玉笑道:「妹妹還這麼客氣。」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棉裙。(第八十九回)

「棉裙」下面還有什麼?這是作者的疏忽呢?還是作者有意迴避呢?

姑娘們、奶奶們,平時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廢物;長裙搖曳,看不見腳,也就罷了。可是榮、寧二府中的中堅人物並不是姑娘奶奶而是數以百計的丫環。那群可以說出名字的大丫頭就有六十餘人。沒有她們終日奔波、勞動,那個長逾一英里的「大觀園」就要關門了。所以林語堂先生說,「《紅樓夢》是全世界唯一的一部以maids為中心的小說」。以前有人解釋我國的政府工作是「科員政治」。榮、寧二府的運行,也靠的丫環政治。

這群丫環們雖然也是遍身羅綺,她們究竟是要工作的。做工的勞動婦女,總該不能終日「長裙拂地」,我們也得看看她們的繡花鞋罷。在書中首先露出了「繡花鞋」的,是那位可愛而薄命的鴛鴦。且看:

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坎肩兒,下面露著玉色綢襪,大紅繡鞋,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圍著紫絹綢子。寶玉便把臉湊在脖項上,聞那

香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以下。(第二十四回)

這位不爭氣的紈誇子,「摩挲」了幾下之後,便要湊上去Kiss人家了。但是作者也未說明,鴛鴦的「大紅繡鞋」,究竟是「三寸」呢?還是「八寸」呢?要是八寸,那不就變成「鳳陽花鼓」裡那

位仁兄的粗老婆了,寶二爺縱再飢不擇食,也不該去向她討胭脂吃的。

看《紅樓夢》看到這兒,我不禁要把曹雪芹拖出來,問問他:「雪芹!雪芹!鴛鴦的腳,究竟是幾寸?」

當襲人的媽媽病重之時,女兒請假回家探視。鳳祖兒要面子講排場,不希望榮國府的大丫頭在外面顯得寒倫,吩咐周瑞家的,叫襲人出園時穿幾件顏色好的衣服。襲人如命穿戴了。

鳳姐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鈾,倒也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花刻絲銀鼠襖,蔥綠盤金彩繡棉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第五十一回)

鳳姐覺得這三件衣裳還不錯,只是「褂子」素了些,也不夠御寒,便私下再送襲人一件「大毛的」皮大衣。穿起來在街上出現,逛百貨公司超級市場也會光鮮些。但是鳳姐兒這樣細心的人,竟然不問這大丫頭穿的是什麼鞋子。襲人如穿了一雙力士鞋,那成什麼樣子呢?

穿裙子的丫環們,暫時別提罷。那些不穿裙子的呢?且說,芳官遭了國喪,戲唱不成了,落魄到怡紅院去當小丫頭。可歎這個丫頭命苦,被一個「乾娘」欺侮著要死不得活。她太標緻了,又會唱戲,弄

得晴雯要攆她;麝月又譏笑她,寶玉心有不忍。

只見芳官穿著海棠紅的小綿襖,底下綠綢灑花夾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油的頭髮披在腦後,哭得淚人兒一般。(第五十八回)

看著芳官一副可憐相,讀者能不和寶二爺一樣的心酸。她那敞著褲腿的夾褲底下,是赤著腳嗎?真是可憐的孩子。

現代的時裝設計師們,可能不同意我這一疑問。設計服裝的人,是不管鞋子的。其實曹雪芹原是百能百巧,樣樣顧到的設計師。你看他替風騷的尤三姐如何打扮:

只是這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個髻兒;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艷奪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就

和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珍璉二人弄得欲近不敢,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第六十五回)

放浪的尤三姐兒,既然脫了大衣服,連個睡衣都是半掩半開的,作者既然已提起她的「綠褲」,「紅鞋」也就避免不掉了。避去不提,連「綠褲」也就缺少性感了。

曹雪芹不但知道女人的鞋有其重要性,他也體會到鞋在男性美上的重要性。他是個服裝設計師,他知道如何使顏色相配,使顏色反襯。且看寶玉:

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帶,將外邊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裌襖,襟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歎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將秋紋拉

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第七十八回)

這雙「石青靴子」,對一個「小白臉」如何重要?!可是一雙「大紅繡花鞋」對一個雲鬢、桃腮、粉頸、透明的耳朵、秋水般的眼睛,不是更重要嗎?你為什麼隻字不提呢?真是氣死人。

更氣人的卻不是作者當提而不提,而是不當提則提。作者把寶玉的鞋,當成八股文題,大寫而特寫:

黛玉看他(寶玉)脫了蓑衣,裡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繫著綠汗巾子,膝上露出綠綢傘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棉紗襪子,革及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的?也倒

乾淨些呀。」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簷下了。」(第四十五回)

作者又提到探春替寶玉作了一雙極其精緻的鞋子,寶玉穿著「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間『是誰做的?』」而探春卻不替她親兄弟賈環做鞋,結果賈環「鞋塌位、襪塌位」的見不得人,使趙姨娘生

氣(第二十七回)。後來襲人在替寶玉做鞋,史湘雲看到了,也要替他做(第三十二回)。同時寶玉去看林妹妹,往往革及著鞋子就走(第二十一回)。其他諸如著靴脫靴的記載,那就更引不勝引,抄不

勝抄了。

至於姑娘們的靴,全書中只有兩個例子,那都是下雨雪時所用的。第一位自然是美人兒林黛玉。她穿的是「紅香羊皮小靴」,身上卻:

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狸皮的鶴氅,系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上罩了雪帽。(第四十九回)

林姑娘就是這樣地與男友一道,踏雪而去參加眾姐妹的詩社。

另一位便是史湘雲了。她穿的也只是踏雪用的「小靴」。這「小」靴,究竟有多「小」,讀者們也還猜不出來的。不過它既能獨力踏雪,想來也不可能大小就是了。

從以上所引這些例子看來,《紅樓夢》裡美人的「腳」,是什麼個型式,便永遠是個謎;而這個謎不是作者在創作過程中的「疏忽」,而是作者有意迴避和故弄玄虛!

可是在全書中,雪芹又似乎在若隱若現,有意無意之間,說出他美人兒的造型都是「小腳」的。在那百來個大小丫環之中指明說是「大腳」的,只有那「誤拾繡春囊」而闖禍的「傻大姐」一人。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是新挑選上來給賈母這邊做粗活的。回他生得體肥面闊,兩隻大腳,做粗活很爽利簡捷,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出言可以發笑。賈母歡喜,便起名為「傻大姐」。(第七十三

回)

榮、寧二府之中,兩隻大腳,專做「粗活」的丫頭,似乎只有這麼一個。至於那些錦心繡口,標標緻致的「副小姐」如襲人、晴雯、紫鵑、平兒……者流,看來也都是小腳了。「小腳」是美女的本錢;也是她們最值得驕傲的東西,可不能胡亂地把它糟蹋了。

我們這批忠實的《紅樓夢》的讀者們,真是如墜五里霧中了。我們的作者是在玩些什麼花槍呢?足下如喜歡大腳,何不乾脆來個「婦解宣言」,提倡「天足」?足下如和蘇東坡、辜鴻銘乃至所有的男子

漢、大丈夫一樣,歡喜三寸金蓮,為啥不痛痛快快地寫出來,而那樣婆婆媽媽,吞吞吐吐呢?

筆者在大學時代讀《金玉緣》,便已發生了這樣的一個疑問。我為解決這一問題的「大膽假設」便是:曹雪芹這位「旗人」,動筆來寫「漢人」的歷史社會小說,碰到了內心不能解決的矛盾。

任何寫社會小說的作家,都是不能擺脫他的文化傳統和社會環境,來完全憑空虛構的。

曹雪芹的祖先是漢人而歸化滿族入「旗籍」,後來又從龍入關,編在「漢軍旗」成為一種古怪的漢族「旗人」。而旗人終滿清十朝是吃糧當官的統治階層。滿漢各行其是,既不通婚,亦不雜居。但是漢

家文化是遠邁旗人的,所以滿人入主中原之後便迅速漢化。但是在這漢化過程中,他們也有所取捨。中華文比之糟粕有時也是污染不了他們的,「小腳」便是個突出的例子。

旗人既然沒有接受漢人的「小腳」,「小腳」在旗人作家的審美觀念中,也就無「美」之可言了。但是曹雪芹是生在以漢族為主的文化環境中,《紅樓夢》的主要讀者也是漢人,他又怎能詬病「小腳」,甘犯眾怒呢?可憐的作者,無法消除他筆下和心頭的矛盾,所以他只好模稜兩可,避重就輕地迴避這個敏感性極大的文化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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