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思想的超前性

曹雪芹思想的超前性

曹雪芹思想的超前性

曹雪芹

談曹雪芹思想的超前性,主要根據前八十回《紅樓夢》文本和探佚的成果,因為除此以外,曹雪芹只留下兩句詩而已。從小說中可以看到,曹雪芹的思想是一種詩性思維,與後四十回體現的庸俗思維完全對立。這種思維具有逆反、深刻和超前的特點。

《紅樓夢》中有一些獨特的語彙,有一些關鍵詞,我們要注意。我認為是這樣一些詞語:癡、意淫、皮膚濫淫、情不情、情情(這兩個詞語是脂批)、正邪二氣所賦、女兒、祿蠹、鬚眉濁物、知己、真假、風月寶鏡。

先說逆反性,我們前面講過,曹雪芹為賈寶玉設計了「三王號」。這三王號都是從《西遊記》那兒來的。賈寶玉小時候用過「絳洞花王」的綽號,這就等同於孫悟空的第一個稱號「美猴王」,有一種無拘無束享樂天真的自由感,可以說是無法無天,因為人在童年時代壓根就沒有「法」和「天」這類具有約束性的概念。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王夫人對黛玉說賈寶玉是家裡的混世魔王,這是作者藝術地賦予寶玉的第二個「王」號。而孫悟空學道歸來,就殺了那個搶佔花果山水簾洞的混世魔王,其實是標誌著孫悟空自己開始作混世魔王了,後來就鬧龍宮、鬧幽冥、鬧天宮。第29回清虛觀打醮,張道士說前天四月二十六日是遮天大王的聖誕,這其實是對寶玉生日的一種暗示,遮天大王是賈寶玉的第三個「王」號,這又是從孫悟空的「齊天大聖」來的。「遮天」比「齊天」不是更具有反叛氣息嗎?孫悟空大鬧天宮,隱喻對現實封建秩序的反抗,賈寶玉則是從思想上逆反了整個傳統的思想價值體系。

賈寶玉嘲弄那些醉心於功名利祿的人是「祿蠹」,在第32回對襲人和湘雲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把社會上那種功利性價值觀的說教貶為「混賬話」。他又「毀僧謗道」。儒、佛、道是傳統上三種具有意識形態權威的思想,所謂儒冠道履白蓮花,三教原來是一家。賈寶玉把傳統上的正統權威思想全批判和否定了,這樣的思想還不超前嗎?第36回賈寶玉更猛烈攻擊所謂「國賊祿鬼」,說「文死戰,武死諫」是沽名釣譽。這種思想即使在今天來說也是很逆反很另類的,文官要敢於犯龍顏提意見,武官上了戰場要不怕死,連這些價值觀也要批判,難道還不超前嗎?所以小說中描寫襲人聽了說是瘋話,說寶玉真有些瘋了。小說中好幾次描寫大家認為寶玉的言行「瘋顛」,說別理他,這其實就是說寶玉被傳統的價值觀認為是一個不可理解的瘋子、狂人。要知道再過一百五十年,魯迅才寫出了《狂人日記》,賈寶玉正是前接孫悟空,後啟狂人的一個超前的逆反者。

這種逆反思想從根本上說來自於一種詩性思維。賈寶玉是一個詩人哲學家型的人物,他從天性上就對人生的有限性和價值依托這類問題十分關注和敏感。當然這其實是反映曹雪芹自己的一種情懷意向。小說第一回就通過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之口說「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是人生的根本特徵,就是對這種人生的苦難和意義之二律背反的一個精煉概括。第28回中寫寶玉聽了黛玉吟唱《葬花吟》,就聯想到「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進一步又聯想「斯處、斯園、斯花、斯柳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不知欲為何等蠢物,使可解釋這段悲傷」。第57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寶玉發病,第58回寶玉病癒,清明節看綠葉成陰子滿枝,想到邢岫煙已擇夫婿,將來紅顏枯槁,引發人生命運感而對杏流淚;去看黛玉,黛玉看寶玉瘦,寶玉看黛玉瘦,為卿消得人憔悴,卿須憐我我憐卿。然後是藕官燒紙,寶玉真情揆癡理。這些情節都凝聚著對人生終極意義的痛苦的感受和反思。我們一般人偶然也會想到「人活著有什麼意思」的問題,但很快就會被世俗生活中的油鹽醬醋、功名利祿等實際事務所佔有,只有具有詩人和哲學家氣質的人,才總是對人生意義的問題拋不開放不下,要追根究底。曹雪芹通過賈寶玉的形象思考這個問題,他對這種人生意義的終極依托的答案就是情,通過《紅樓夢》創造了一種情文化。賈寶玉的理想人生境界是自己死了以後眾女兒的眼淚飄成大河把自己的屍首飄走。這其實就是藝術性地表達用人性化對抗異化的思想,以「情」作為終極理念的價值根據。

對曹雪芹超前思想的理解,當然離不開探佚的中介環節。劉小楓在《拯救與逍遙》中不區分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說後四十回寶玉最後出家了,原來對痛苦那麼敏感的一個人最後變得冷漠無情,連林黛玉的靈柩回鄉也無動於衷,因此推論說曹雪芹也沒有擺脫中華文化迷戀的「逍遙」,是道家和佛家文化的消極作用,要引進基督教的「拯救」來給中華文化彌補缺陷。美國的一個著名學者夏志清也是這個立場。問題是曹雪芹原著八十回後不是以「色空」、「冷漠」作為價值歸宿的。原著寫賈寶玉雖然一度有「情極之毒」而「懸崖撒手」(脂批),但並沒有止步於此,作者繼續寫他在空門中沒有找到精神歸宿,又離開了空門和史湘雲結合,儘管經歷了抄家和眾女兒死亡等巨大的災難,仍然充滿了對人間的愛心,這才是「大旨談情」。當然具體情節怎麼寫每個讀者可以自己發揮想像力,但大體的精神輪廓是這樣的。所謂終極意義或終極價值,說白了也很簡單,就是人總得相信點什麼。我們面臨價值空虛的時代問題,基督教當然可以參照,但應該從中華文化本身中尋找精神資源,曹雪芹就通過《紅樓夢》提供了這種資源。所以周汝昌先生說紅學是「新國學」,是「中華文化之學」,因為紅學其實是關係到國民性的,關係到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之終極價值的。當然曹雪芹是表達得非常藝術化的,不是教條,不是說教。《紅樓夢》因此才具有了無限的闡釋空間。

我在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禪學》第一卷發表過一篇《禪、〈紅樓夢〉與中國天道》的論文,也談到了這個問題。曹雪芹的「新人」並沒有在劫難的世界中移了「情性」,重新變成了冷漠的石頭,那是後四十回的價值導向,不是曹雪芹原著的價值導向。賈寶玉是一個以對於苦難過於敏感為其可愛特質的人,並沒有因為經歷苦難而變得冷漠之極,賈寶玉的根本特質是「癡」。「癡」是中華文化上的異彩。禪的本意也不是以空無為旨歸的,而是要在日常生活中體現禪意,所謂挑水劈柴就是參禪。佛祖是誰?你家中炕頭上的老母就是佛祖,禪其實是倡導一種「慈悲」的情懷,也就是一種對人間的愛心,這就是曹雪芹通過《紅樓夢》肯定的「情」和「癡」。後四十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就把「癡情」給「斷」了,它的價值根據落到了「恨」上,怨恨寶玉「負心」,臨死前說「寶玉,寶玉,你好……」,當然是怨恨為基調了。其實黛玉的前身絳珠仙草是欠了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人情債的,這才要「眼淚還債」麼。後四十回變成「以怨報德」了,情懷和精神全變味了。所以原著是寫黛玉為了寶玉的利益而自我犧牲,就像林四娘捐軀報恆王一樣。「兩種《紅樓夢》」具有不同的價值導向。曹雪芹是要肯定「讓人間充滿愛」,後四十回的黛玉之死卻引向恨。恨要是成了終極價值那就很可怕,那就要導向恐怖主義。曹雪芹是把賈寶玉寫成一個「情聖」,是像耶穌基督、釋迦牟尼和孔子那種精神高度的終極價值的體現者。曹雪芹用儒家的大聖人大舜王來隱喻賈寶玉,所以黛玉和湘雲用舜之二妃娥皇、女英的典故。賈寶玉的「情不情」就是「用情於無情的對象」,他讓生氣的晴雯撕扇子就是「情不情」,他要去安慰畫上的美人更是「情不情」。情是價值根據,也就是所謂「正邪二氣所賦之人」的根本特質。「正邪二氣所賦之人」是「三類人」:生在富貴人家是情癡情種,生在詩書清貧之族是逸士高人,生在薄祚寒門是奇優名倡。也就是小說中的北靜王、賈寶玉、秦鍾、柳湘蓮和蔣玉菡這一類人。

談談曹雪芹的女兒觀、性愛觀、婚戀觀。第58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中,寫藕官和菂官兩個女戲子演生旦愛情戲,日久生情,有了同性戀感情。菂就是草字頭底下白勺的那個字,意思是蓮子,與藕構成一種相關的象徵。後來菂官死了,藕官懷念她,清明燒紙錢,被老婆子抓住,幸虧賈寶玉庇護了她。賈寶玉問藕官給誰燒紙,藕官不好出口,讓寶玉問芳官。後來芳官就告訴寶玉,藕官在菂官死後又和蕊官好了,別人問她,藕官就講了一番「大道理」:好比男子死了妻子,也要續絃,只是不把死了的忘記就是有情。而這獨合了寶玉的呆意。也就是寶玉是贊同這種婚戀觀的。我們過去讚美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朱麗葉,焦仲卿與劉蘭芝,等等,都是殉情自殺。更不用說封建的節烈觀念,安徽留下那麼多的貞節牌坊。比較一下,曹雪芹的婚戀觀是不是更進步,更符合人性,很超前呢?這也隱喻了八十回後的情節,就是賈寶玉在黛玉死了以後先和寶釵結婚,後來又有和妙玉、湘雲的感情。藕官象徵寶玉,菂官象徵黛玉,蕊官象徵寶釵,芳官象徵湘雲。史湘雲醉眠在石頭凳子上,晚上芳官就醉臥在寶玉身邊。小說描寫芳官和寶玉像雙生兄弟兩個,湘雲也曾穿上寶玉的袍子讓賈母誤認作寶玉。湘雲白天包一包花瓣作枕頭,晚上寶玉和芳官猜拳時也靠著一個花瓣作的枕頭。這就是為什麼藕官、菂官和蕊官的故事要讓芳官來敘述的原因。後來又是藕官、蕊官和芳官都當了尼姑。這些情節都是暗示芳官也是那個情戀格局中的一員,她所影射的湘雲將來要和寶玉結合。

曹雪芹的女兒觀也是很獨特的。我不說婦女觀,說女兒觀。賈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這是把女兒作為一種純潔的化身,來對抗男權社會。注意曹雪芹遣詞造句是極有斟酌的,一個字都不能亂改。所以周汝昌先生說讀《紅樓夢》要「咬文嚼字」。「女兒」不能說成「女人」,賈寶玉又說過,未出嫁的少女是寶珠,結了婚染了男人的氣味寶珠就褪色了,再老了就成了魚眼睛了。過去少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然受社會污染比較少,傳統社會男人是第一性,是掌權的,所以曹雪芹才用這樣的藝術表現。「男人」也是特指的,主要指成年的做了官成為「社會棟樑」的那些男人,還有像賈環那種年齡雖小卻已異化的男人。像賈寶玉、柳湘蓮、蔣玉菡、秦鍾和北靜王就不包括在內,他們其實也是「水作的骨肉」。不要把藝術隱喻弄得太僵硬刻板,不要用「形式邏輯」亂套糾纏。曹雪芹的女兒觀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偏激的,他筆下的年青女子都很理想化,予以美化,把許多優秀的品質都賦予她們。像王熙鳳,雖然作者不背離寫真實的宗旨,寫她貪婪和狠毒的一面,但應該說作者是同情讚美為主的,寫她的能幹,美麗,寫她獨當一面,支撐那樣一個大家族。像賈探春理家,其實是把宰相治國的內容搞進去了。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男人不行,女兒行。曹雪芹對女兒的讚美是由衷的。在他筆下,年青女兒幾乎沒有一個不好的。像晴雯的嫂子,聽了寶玉和晴雯訴衷情的話後就表示理解和同情,說以後你來看她我也不糾纏你,本質很好。程高本就把晴雯嫂子改成一個很淫蕩很壞的女子。夏金桂在八十回後到底怎麼寫我們還不知道。甄寶玉說:「女兒這兩個字,比阿彌陀佛和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要尊貴無對呢。」把女兒抬到佛教和道教的祖師爺之上,這種思想立場又多麼超前。英國詩人拉什迪寫了《撒旦詩篇》,還被伊朗的霍梅尼判了死刑而追殺。程高本就改成「女兒兩個字比瑞獸珍禽和奇花異草還要珍貴」,這麼一改,女兒就成了男人的玩弄對象了。曹雪芹讚美女兒,同情女兒,因此為女兒的悲劇命運鳴冤叫屈,他把所有女兒都入了「薄命司」。大觀園的總體象徵就是沁芳——花落水流紅,就是指眾女兒的悲劇命運。曹雪芹的女兒觀很獨特很奇特,西方的女權主義可以用來作參照,但不能亂套。

從反思歷史的角度看,曹雪芹也是超前的。他寫了家族內部的「自殺自滅」,表達了對傳統倫理本位文化既愛又恨的複雜感情,他感到傳統的儒、道、佛的意識形態已經不能給中國人的精神提供完全的支撐了。第五十二回寫薛寶琴所敘述的那個真真國女孩子,黃發碧眼,是地道的西洋人,能作漢詩,「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朱樓夢就是紅樓夢麼。胡風說這個情節是曹雪芹藉以表達一種思想:熱望能夠從國際上取得社會人生的理想,替中國人民的命運開拓出一個光明的出路。全身心向國際上追求解決歷史人生絕境問題的思想出路的,十八世紀就有了一個曹雪芹,過了將近兩百年才有了一個魯迅而已,而已!也就是說曹雪芹已經有了改革開放的思想,要「別求新聲於異邦」(魯迅)。有人把這當作笑談,其實胡風的確把握到了曹雪芹的精神實質。當然他把「漢南」這個典故理解成外國不一定對,但這是小問題,很容易糾正,關鍵是胡風是一個思想者、理論家和詩人,他在被隔離審查時閱讀《紅樓夢》,讀的只是一個程高本,卻能一下子就把握住曹雪芹的思想真諦,看出曹雪芹原著和後四十回完全對立的精神取向。我曾經說過一句很讓人不高興的話,我說從思想精神氣質的角度,老一代學者只有兩個半人讀懂了《紅樓夢》,理解了曹雪芹,兩個是胡風和周汝昌,半個是魯迅。魯迅是因為時代的歷史局限,那時紅學的發展還剛開始,一些基本的前提條件都不具備。魯迅和胡風都不是紅學家,但他們是思想家和詩人,魯迅的《野草》最能體現這種氣質,《野草》學是魯迅學中最深刻的一部分。這一點就是最本質最要害的。所以大家不要迷信紅學專家,他們可能由於某種便利多掌握了一些資料,做出了一些考證成績,但對小說文本的思想和藝術的進入和理解可能反而不如某些普通讀者,因為他們不具備詩和哲學的素質。我因此提出了「人間紅學」的概念,民間有高人,真正的曹雪芹的知音在民間,我見得太多了。可能今天在座的就有高人。我今天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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