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詩學思想
曹雪芹能文會詩，在《紅樓夢》中，為描繪複雜的社會生活現象，塑造各類典型人物，作者除精湛純熟地運用了以白話文為主的小說語言外，還有大量的詩、詞、曲、賦，以至楹聯，燈迷、酒令，等等。這些足見曹雪芹的詩詞功底相當深厚，造詣很高。從中研究一下他的詩學思想，自然是很有意義的。筆者抱著極大的興趣拜讀了《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1期發表的黃志浩先生的大作《論曹雪芹的詩學詩想》一文（見本文附錄）。但是，讀後對究竟應該怎樣研究曹雪芹的詩學思想，卻產生一些疑惑。為此，特寫此文求教於黃先生並紅學專家。
一
黃先生研究論述曹雪芹詩學思想的基本思路和方法就是簡單地認定《紅樓夢》中一些人物例如探春、黛玉、寶釵、香菱諸人對詩的見解、談詩的體會就是曹雪芹的觀點。黃先生引述了第48回"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探春、黛玉等人同香菱學詩的談話後，得出結論："頑（玩）-遊戲筆墨，其內涵實質是對主流文化思想的游離，這是曹雪芹詩詞創作的一個重要看法。"黃先生例舉林黛玉、賈寶玉等人一些詩詞之後，稱這些是"人間至情至性的文字，是曹雪芹的得意之作"，"詩風婉約陰柔為主的紅樓詩歌""便是曹雪芹詩學觀的展示"。
筆者認為。，這種研究方法和思路欠妥。《紅樓夢》就題材而言是一部描寫封建社會末期貴族生活的小說。小說中的一些主要人物是生活在大觀圓這個近乎世外桃源的環境中的一群貴族小姐公子。他們錦衣玉食、飫甘饜肥、養尊處優、無所事事。為了打發時光，他們想盡了花樣頑耍。飲酒賦詩、賞花對月、吟詠唱酬，便是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容。因此，他們大多數對詩歌的態度自然是頑了。他們的詩自然具有閨閣詩的陰柔婉約的特點。他們這種主張和詩風，正是這些貴族公子、小姐思想性格的一種真實的反映。同時也是當時社會皇族子弟、封建文人，相互吟詠唱酬的社會風俗的再現。曹雪芹這樣描寫，是為全面塑造表現這些人物思想形像的需要。從小說藝術創作的角度看，自然是不可缺少的精彩一筆。但是，把小說裡這些貴族公子、小姐對詩歌的主張看作是作者曹雪芹對詩詞創作的一個重要看法，未免缺乏令人信服的理由。這種看法同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本身所揭示的意義相悖。"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其中也包括曹雪芹為了創作《紅樓夢》而寫的那些體裁 多樣、文野迥別、用途各異的眾多的詩詞曲賦，。這是何等不易之事！這除了看出曹雪芹的詩詞造詣外，也可以看出他寫作態度的嚴肅認真，"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怎麼能用一個"頑"字來代表他的詩學思想呢？一個作家的創作實踐活動是他的文學思想（包括詩學思想）的最好體現。所謂"頑"（玩）的文學主張顯然同曹雪芹的創作實踐相悖的。如果按黃先生的思路推演下去，那《紅樓夢》豈不真的是曹雪芹的自述傳了。曹雪芹創作"紅樓夢"也只不過為"頑"而已！
這裡涉及到對這樣的一個根本問題的理解和認識，即《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同《紅樓夢》這部偉大著作是一種什麼關係？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這麼多的詩詞曲賦的目的是 什麼？它同《紅樓夢》的創作是什麼關係？有些人僅據脂硯齋的這樣的一條批語"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便斷定曹雪芹寫出這一大批詩詞"確有讓這些詩作隨這部奇書一道問世傳奇的意圖"。進而又推論：《紅樓夢》詩詞等同於曹雪芹詩詞（注1）。於是，《紅樓夢》詩詞風格亦即曹雪芹的詩風，小說中人物談詩論詩便成了曹雪芹的詩學的體現。這種僅*一條脂批而進行演繹的研究的方法是本末倒置的。毛澤東同志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說：："我們討論問題，應當從實際出發，不是從定義出發。......要從客觀存在的事實出發"。研究這個問題，應該從分析《紅樓夢》和《紅樓夢》的創作出發。脂批是否存在、是否正確（注2）切不講。，單就"傳詩"之論，從那個角度理解都不意味著可以把這些詩從《紅樓夢》中分離出來單獨孤立的評論欣賞、可以直接在《紅樓夢》詩詞同曹雪芹平日自作詩詞之間畫等號。曹雪芹為創作《紅樓夢》寫的詩詞同曹雪芹平日自寫的詩詞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正如周汝昌先生說的："小說中詩詞等句 ，亦不代表雪芹之 '自作體格'也"（注3）
《紅樓夢》是作者用一生心血寫成的一部偉大的現實 主義文學傑作。它全面地表現了封建社會末期的社會生活，揭示了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貴族階級必然歿落的歷史命運。曹雪芹為了更生動更深刻地表達主題思想，描繪典型環境，塑造典型性格，展開故事情節，反映社會風俗風貌，作者在《紅樓夢》中運用了大量的詩詞曲賦 ，以至於楹聯、燈謎、酒令，等等。曹雪芹寫的這些詩詞曲賦，是《紅樓夢》整個創作工程的一部分，是完全為了《紅樓夢》的創作的需要而寫的，而不是相反。從這些詩詞同《紅樓夢》的關係上分析，這些詩詞完全同《紅樓夢》水乳交融地結合在一起，是不可分離的。《紅樓夢》在一定意義上說是詩化和詩體的小說。因為有了這麼多的文野懸殊、雅俗分明、五彩分呈的詩詞，才使這部小說取得這樣舉世無雙的成就。如果沒有這些詩詞，決不會有現在這樣深邃而廣博的思想內涵和含蓄蘊藉的藝術成就和藝術特色。從這個意義上講，可以說沒有《紅樓夢》中的詩詞就沒有《紅樓夢》。同樣，《紅樓夢》這些詩詞從總體上看，是完全從屬於《紅樓夢》這部偉大著作的。嚴格地講，它沒有一般詩詞那種獨立意義。人們高度評價《紅樓夢》詩詞，就在於它在表達主題思想、描繪典型環境、塑造典型人物、展開情節等方面，有以白話文為主的小說語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如果把這些詩詞從《紅樓夢》中抽出來，單獨的孤立的就詩詞本身而評析，其中不少是平庸無聊之作。即無任何思想價值，也無多少藝術性可講（大約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有人曾著文說《紅樓夢》中劣詩多，就是這樣作的）。而正是這些看似平庸無聊的詩作，放到小說的具體情節具體人物、具體環境中分析，是那樣的恰到好處，顯示出極強的藝術表現 力和藝術效果。簡直是便平庸為神奇。例如，元妃省親時的大觀園題詠，不過是模擬唐宋以來興起的宮廷應制詩。如果離開《紅樓夢》單獨品評，並無多大趣味。但放在《紅樓夢》元妃省親這一特定的情節中具體分析就不一樣了。它不僅生動形象的展示了賈府因賈妃省親而出現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榮場面，同時又給後世留下一幅生動而又傳神的封建貴族家庭生活的風俗畫。每首詩也無不精彩。以賈迎春寫的《曠性怡情》詩為例："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詩寫得空洞無物，沒有激情，乏味淺薄，毫無想像力。但詩如其人。這首詩的妙處就在於它恰恰是迎春為人懦弱、缺少主見、逆來順受、對人缺乏感情的"人格化"的表現。她詩中表現的這種性格特徵，在後面搜撿大觀園、出嫁等情節中得到進一步展現和發展。真是前後緊密呼應、伏脈千里。讀過全書回頭看，方感十分和諧而不可缺少。細品其它諸人的詩詞也無不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在題詠中，寶釵從賈妃改"紅香綠玉"為"怡紅快綠"中，揣度出賈妃不喜歡"綠玉"，這不單表現了寶釵善於揣度人的心理，迎合眾人之意的極有城府的性格，而且通過這個細節，暗示賈妃不喜黛玉（注4），同後來端午節贈禮，獨寶釵和寶玉的一樣，遙相呼應。成為最終支持"金玉良緣"不可缺少的鋪墊。可見，這大觀園題詠諸詩，乃是《紅樓夢》不能缺少的精彩詩篇和篇張。
《紅樓夢》中的有些詩詞看似可以單獨吟詠欣賞。其實不然，如果細品，就會發現也只有把它們放在小說中描寫的特定環境中去，才有可能理解其中所表達的全部意蘊、理趣和微旨。第37回 的白海棠詩，每首詩不僅逼真的反映了不同人物的思想性格、文化休養和情趣，同時，作家又在每首詩中暗示了個自的前途和命運。是詩又是"讖語"預言。如寶釵的詩"珍重芳姿晝掩門"表達了她作為一個豪門千金恪守封建婦德的矜持態度，"洗出胭脂影"、"招來冰雪魂"、都與她的結局有關：前者通常是丈夫不歸、婦女不再修飾容貌的話，後者是說冷落孤寂。"淡極始知花更艷"是她"罕言寡語"、"安分隨時"而受到人們讚譽的寫照。"愁多焉得玉無痕"，話中帶刺，含有對黛玉的譏諷。末句"不語婷婷日又昏"是預示自己後半生，雖然當上寶二奶奶，但是結局不好。其它幾首詠白海棠的詩無不如此（注 5 ）。
《紅樓夢》中詩詞對於《紅樓夢》這種功能和特點，不僅同當時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說有天壤之別，就是同《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這些名著中的詩詞功用也不同。這些小說中也不乏有較好的詩詞。"但在許多情況下，則是可有可無的閒文""碰到就跳過去，似乎也沒有多大影響。《紅樓夢》則不然。......如果略去不看，常常不能把前後文意弄明白，或者等於沒有那一部分的情節。"（注 6 ）不單如此，甚至根本無法體味《紅樓夢》詩詞中某些奧妙！像《芙蓉女兒誄》、《葬花詞》等，它們傳達人物心靈的隱秘活動，表達人物思想感情的發展和昇華，是人物性格發展過程不可缺少的鏈條。是任何別的文字代替不了的。我們欣賞《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的前提一般是不能把它同小說分開來。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有人編輯了一部歷代詠昭君詩詞選（注 7 ）將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寶琴的詠懷古跡中的昭君詩，冠以曹雪芹的名字"入選"。這兩首詩在二百多首古今歌詠王昭君詩詞中，不僅顯得平平，而且如果細讀選本中其他諸詩，原是化他人的成句。小說中那種雋永深邃的韻味以及特有的功能（薛寶琴的詩是詩迷）全沒有了。（注 8 ）還有人專門著文評述《紅樓夢》中的詠物詩的成就（注 9 ），這些把《紅樓夢》詩詞從《紅樓夢》中抽出來單獨賞析研究的作法，都是程度不同的無視或忽視《紅樓夢》詩詞同《紅樓夢》密不可分、它們不同於歷代詩人的自作之詩這一藝術特色。
曹雪芹為創作《紅樓夢》寫了這麼多的詩詞曲賦，是前無古人的傑作，是中國文學史上罕見的現象。這足以證明他不但是個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個偉大的詩人，是個寫詩的奇才，無愧"牛鬼奇文追李賀"的讚譽。"詩言志""詩如其人"。他同歷史上的偉大詩人不同。李賀那些詩人以自己的"自作"之詩，直接或間接地表達自己的政治理念、藝術追求和藝術風格。而曹雪芹創作的大量詩詞曲賦都是為了創作《紅樓夢》。他的政治理念、藝術思想（包括他的詩學思想），均是透過《紅樓夢》這部前無古人的傑作曲折含蓄地表達出來的。因此，研究曹雪芹的詩學思想不能不同研究《紅樓夢》的思想和藝術聯繫起來一同研究。
二
《紅樓夢》中的人物在吟詠中有時也談詩論詩。把它作為曹雪芹的"詩論"也同樣欠妥。嚴格地講，這些"詩論"也無多少獨立意義，就它本身講，甚至夠不上"詩論"，不過是古典詩詞創（寫）作須知的ABC而已。拿香菱向黛玉談自己對王維的詩《塞上》的理解為例，這不過是一個還未入門的小學生向自己的啟蒙老師首次匯報自己的學習心得。這樣的議論和見解在當時的私墅和現在的中學語文課堂上就可以聽到。黛玉聽了之後說"這話有了一些意思"，這再明白不過的表示出一個啟蒙老師對弟子的勉力。－－僅僅是"有了一些意思"而已。香菱談詩這段寫得固然十分生動有趣，但是如果把這作為曹雪芹的詩學思想的代表，就猶如把一個書法家兒時的描紅拿來當作書法家的作品來研究一樣。《紅樓夢》中的大量詩論同其詩詞曲賦一樣，同小說乃是個整體。它表面是談詩論詩，實則是透過這些詩論寫人，寫人與人的關係和人的性格，人的興趣，人的休養愛好等等。香菱學詩活脫脫的畫出一個"呆香菱"的藝術形象。黛玉、寶釵、寶玉等人的思想性格，也都在他們的"詩論"中進一步豐滿起來。
薛寶釵是《紅樓夢》諸人中論詩較多的人，書中直接間接地寫她談詩論詩的地方多達六七處之多，。黃先生單把她的"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作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的言論選出來，作為曹雪芹的詩學思想的代表和體現。這是被作者"欺騙"了，。如果仔細研讀薛寶釵全部詩論並同她每次談詩論詩的具體場合、具體人物聯繫起來綜合分析，就會發現她的所謂"詩論"，不過是她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圓滑世故，既討人喜歡又含而不露地表現自己，處處不失大家閨範的淑女形象的人格化展現。很難肯定地說她對詩的真實主張到底是什麼。例如，在大觀圓題詠中。，她在賈妃面前，稱讚連賈妃自己都認為不怎麼樣的詩是"睿藻仙才盈彩筆"，表示自己在也不敢寫詩了；在湘雲面前，一會講"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一會講"頭一件是立意清新"，一會又講寫詩"原為大家偶得好句取樂"；在黛玉面前講過兩次，完全不一樣，一次在第四十二回，單獨同黛玉講"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第583頁）一次在寶玉在場又講"命意新奇"；在眾人面前又主張"雅俗共賞"。當她得知湘雲聽說他們辦詩會"急的了不得"，而家裡又總有幹不完的針黹活時，又說"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指寫詩 －－筆者），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用以安慰湘雲。在第50回，眾人承賈母之命在暖香塢制燈迷，她聽了眾人製出的燈迷後說："這些雖好，不和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這"雅俗共賞"也不是她的本意，讓賈母高興才是她"高見"的真意。最精彩的要算在第64回裡寫的她的談詩論詩了。一天，寶釵、寶玉、在黛玉處，當她聽到黛玉寫了幾首歌詠"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的詩時，寶釵立可借題發揮：
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
她和寶玉看完黛玉的詩以後，書中接著寫道：
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作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 "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狠延壽的，又有譏諷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個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與其說寶釵在這裡論詩，倒不如說這位女曹操在這裡演戲（更不能說曹雪芹在這裡借寶釵之口論詩）：其一，關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議論。這分明是對古史上有"才色"女子的否定，也表明對林黛玉尊崇古代有"才色"女子並題詠不以為然。在聯繫前面幾次詩會中黛玉的出色的詩才表現，也有對林黛玉持才的警勸。既然主張女子"無才"，那還何談寫詩什麼"別開生面"云云。真是一石而多鳥！其二，當讀過黛玉的"五美吟"之後。在寶玉的極力讚賞下，她不得不隨聲符合，也說了"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的話，這似呼在贊林黛玉，主張寫詩"命意新奇"。其實不然，她的話中有話，只有瞭解歷代詠昭君的詩，才能明白她這話的真正意思。為瞭解讀寶釵這段話，我們將黛玉寫的《明妃》和寶釵談到的王安石（王荊公）、歐陽修（永叔）的詩詞，以及歷史上一些詠昭君的相關詩（句）引述如下，並作些分析：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林黛玉）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王安石）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
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在得。
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
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漢計誠以拙，女色難自誇。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漂泊落雖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歐陽修）
何乃明妃命，獨懸畫工手？（白居易：《青塚》）
明妃風貌最娉婷。（白居易：《昭君怨》）
紫台月落關山曉，腸斷君恩信畫工。（唐 王渙《明妃》）
畫工雖巧豈堪憑，妍丑何如一見真？
自是君王先錯計，愛將耳目寄他人。（ 宋 徐均 《王昭君》）
安危大計在和親，巾幗應推社謖臣；
但得妾行烽火息，漢朝雖敢說無人。（ 清 《陸次 云：《明妃曲》》 （ 注 10 ）
從《紅樓夢》前後情節看，黛玉這《五美吟》，恰到好處地表現了黛玉的思想感情，對黛玉形象的塑造起到了其他手段無法起到的作用。自然是十分精彩的。但如果把它放到歷代詠昭君詩中評論（寶釵就是這樣作的），算不得"命意新奇"，並且有明顯化用他人之詩的痕跡，寶釵引用二人的詩句，又是一石多鳥：除"不經意"地（她常常如此）顯露自己博學多才、通覽古今、對詩詞的造詣很高外，實際是講黛玉的詩並沒有"翻古人之意"，算不得好詩，特別是對黛玉關於"紅顏薄命"的感歎，持不以為然的態度（"莫怨春風當自嗟"），也含有對寶玉的駁詰。當然，這一切都是在談詩論詩中十分巧妙進行的。是在贊"林妹妹這五首詩""命意新奇，別開生面"的掩飾下進行的。－－寶釵知識豐富。、言不由衷。、思想含蓄、成熟老道的思想性格在這裡表現得栩栩如生。可見，這段關於《五美吟》的有關談詩論詩的描述，不是曹雪芹藉機表達自己的詩學思想，而完全是寫人，在倆相對照中同寫寶釵、黛玉。寫黛玉筆輕，寫寶釵筆重，甚至可以說借寫黛玉而實寫寶釵。精彩地體現了"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兩牘：""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 注 11 ）的藝術風格和特點。
《紅樓夢》中其他幾處"詩論"無不具有這樣的特點和性質。這種既含蓄蘊藉又新奇詭譎的高度統一，是《紅樓夢》詩詞和詩論重大藝術特色，也應看作是曹雪芹的藝術追求。這才是他的真正的詩學思想。－－不過，這種思想是盡在不言中－－是通過創作實踐曲折反映出來的。
三
"以婉約陰柔為主""對主流文化思想的游離"的詩風，也是完全不符合《紅樓夢》這部偉大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實際的.。《紅樓夢》是祖國文化寶庫中的瑰寶。是一部具有深廣內涵和高度內涵的奇書，《紅樓夢》是中華民族五千年傳統文化思想的最高綜合和體現。它是從《離騷》以來祖國優秀傳統的主流文化的繼承和發展。《紅樓夢》中的詩詞是小說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它應同小說一樣，享受這個殊榮。說《紅樓夢》中的詩詞是對主流文化的游離，如果不是對這些詩詞的有一貶低，則是沒有明瞭這些詩詞同《紅樓夢》本身不可分割的特殊關係，沒解"其中味"。
退而言之，既使把"婉約陰柔為主"僅僅解釋成為"紅樓詩歌"的詩風也不妥，這是以點代面。《紅樓夢》中除大觀圓中的人物吟詠詩外，還有許多詩詞曲賦。例如，第1回著書人的題詩；賈雨村中秋詠月詩；跛足道人的好了歌；甄士隱的好了歌解；第4回的俗諺護官符；第5回的贊警幻仙子的賦；金陵十二釵的詩和《紅樓夢》十二隻曲子；第28回寶玉等人在馮紫英家飲酒時的酒令、俗曲還有歌行體的《姽嫿詞》、仿離騷體的《芙蓉女兒誄》等等，林林總總，可以說體裁個異、風格多樣。"婉約陰柔"只是大觀圓中的詩風，並不代表"紅樓"詩風，更不能算曹雪芹詩風。
曹雪芹除了用詩寫成一部千古奇書《紅樓夢》外，平時自作之詩文當也不少，可惜全部遺失了。不過讀過他這些詩文的朋友不少，並對他的詩文人品給予評論。這些，間接的為我們理解曹雪芹詩學思想和詩詞風格提供了比較可信的證據：
敦誠稱曹雪芹的詩文："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寄懷曹雪芹》）；"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 "（《佩刀質酒歌》）；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挽曹雪芹》）；"詩追李昌谷"，"狂於阮步兵"（《荇莊過草堂命酒聯句》）；他還稱讚曹雪芹為他《白香山琵琶行》傳奇寫的題跋"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這是曹雪芹留下的唯一兩句詩）；"新奇可誦"。"曹平生為詩類如此"
敦敏在曹雪芹作的畫《畫石》題詩讚他"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稱他的詩文是"詩才憶曹植，酒盞 愧陳遵"，
張宜泉稱他"君詩曾未等閒吟"。（ 注 12 ）
曹雪芹這些舊友對他的評價，可能存在溢美之詞，但不會太離譜。細品這些評價，可以看出同《紅樓夢》這部偉大著作體現的現實主義戰鬥風格是基本一致的。相反，倒是看不出他的詩學思想是"對主流文化思想的游離"，"主張遊戲筆墨""以婉約陰柔為主"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