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論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
一、關於《四松堂集》付刻底本與刻本的關係
《四松堂集》付刻底本是胡適在民國十一年(1922)四月買到的。現藏國家圖書館善本室,我在國圖和朋友們的幫助下,在善本室仔細看了這部《四松堂集》付刻底本。胡適在書前有一段長題,可以借此瞭解此書的情況,茲摘錄於下:
我訪求此書已近一年,竟不能得。去年夏間在上海,我曾寫信去問楊鍾羲先生借此書,他回信說辛亥亂後失落了。今年四月十九日,松筠閣書店在一個旗人延某家尋著這一部稿本,我仔細翻看,見集中凡已刻的詩文,題上都有「刻」字的戳子,凡未收入刻本的,題上都帖(貼)小紅箋。我就知道此本雖(確)為當日付刻的底本,但此本的內容都有為刻本所未收的,故更可寶貴。
即如第一冊《贈曹芹圃》一首,不但《熙朝雅頌集》《雪橋詩話》都不曾收,我可以推測《四松堂集》刻本也不曾收。
又如同冊《挽曹雪芹》一首,不但題上帖(貼)有紅箋而無「刻」字,可證其為刻本所不曾收,並且題下注「甲申」二字,帖(貼)有白箋,明是編者所刪。此詩即使收入刻本而刪此「甲申」二字,便減少多少考證的價值了。
我的狂喜還不曾歇,忽然四月二十一日蔡元培先生向晚晴簃選詩社裡借來《四松堂集》的刻本五卷(下略所列卷數),卷首止刻紀昀一序和敦敏的小傳,凡此本不曾打「刻」字戳子的,果然都不曾收入。
三日之中,刻本與稿本一齊到我手裡,豈非大奇!況且世間只有此一個底本,居然到我手裡,這也是我近年表章(彰)曹雪芹的一點苦心的很大酬報了。(下略)
十一、四、二五,胡適。
胡適的這段題記,基本上為我們說清楚了《四松堂集》付刻底本與《四松堂集》刻本之間的關係,胡適說:「集中凡已刻的詩文,題上都有『刻』字的戳子,凡未收入刻本的,題上都貼小紅箋。」我手頭恰好有《四松堂集》的刻本。這本書說來也巧,一九五四年我剛到北京不久,在燈市東口一家舊書店裡,在書架的最底層的面上,放著一部《四松堂集》,書上厚厚的一層塵土,我心想可能是同名的書罷,我隨手拿起來一看,卷首居然署「宗室敦誠敬亭」,開卷就是「嘉慶丙辰長至後五日河間紀昀」序,這是千真萬確的宗室敦誠的《四松堂集》,當年胡適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沒有買到,還是蔡元培給他借來的,我卻不費吹灰之力,而且以極低的價格買下了這部書,實際上書店老闆根本不知道這書的價值,所以任其塵封,以後我在各書店一直留意,五十年來竟未能再遇,這次我就拿這部《四松堂集》的原刻本,與胡適的這部《四松堂集》付刻底本對照,驗證了胡適的話是大致可信的,刻本比底本少了很多詩,連悼念曹雪芹的那首詩刻本都未收。不過,胡適對於《挽曹雪芹》詩題下的「甲申」兩字,卻仍有未經深思之處,此事待下文再論。
特別是胡適只注意到「付刻底本」刪去的詩,卻沒有注意還有比「付刻底本」增出的詩。據我的統計,「付刻底本」共刪去詩43首。但還有一種特殊情況,是在「付刻底本」結束後,刻本又增出15題31首,為「付刻底本」所無。這是以前誰也沒有注意到的,甚至胡適認為有了「付刻底本」,刻本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其實完全不是如此。所以刻本和「付刻底本」對研究來說都是有用的資料,並不是有了「付刻底本」敦誠的詩就盡在於此了。
二、關於《四松堂集》的編年問題
關於《四松堂集》和《四松堂集》付刻底本的編年問題,在《四松堂集》付刻底本第二冊(胡適題《四松堂集》下)內有一首詩,題為《三月十四夜與佩齋、松溪、瑞庵、雨亭至黑山飲西廊看月》,詩云:「吾詩聊記編年事,四十八年三月游。五客四童一甕酒,黃昏白月黑山頭。」按乾隆四十八年歲在癸卯,在此詩前正是《癸卯正月初十日,乾清宮預宴恭紀二首》,前後緊接,因此吳恩裕先生文中特別強調「敦誠的《詩鈔》1 是比較嚴格地編年的。再看他的自白:『吾詩聊記編年事』一語,更可證明。」2 但我認真查核《四松堂集》付刻底本,書中關於紀年有多種不同的情況,第一種是在詩題下有明確的紀年,如「付刻底本」第一頁第一首《農家樂》題下有「丙子」的紀年,如同集後邊《雨中泛舟》題下有「癸巳」的紀年,如後邊《北寺臘梅嵩山日使人探之,今春稍遲,至仲春下浣始放,因相約入寺,上人萬鍾置茗飲共賞其下,且拈春字韻索詩,即書以寄謝》,題下有「辛丑」的紀年等等。第二種是詩題本身即含紀年,如《癸卯正月初十日,乾清宮預宴恭紀二首》,詩題開頭即含紀年,又如《辛亥早春與鮑琴舫飲北樓,其友王悔生、惲簡堂、張皋文為不速之客,琴舫有作,次韻二首》,這也是詩題一開頭就含紀年的(此詩「付刻底本」上無,是刻本所增)。上舉前一首詩,在「付刻底本」上未加刪除,在刻本上也仍保留詩題的紀年。這是一種特殊情況。但到上述第一種情況的紀年時,即詩題下的小字紀年,在刻本上都已加刪除,儘管底本上未加刪除符號,但付刻時也作刪除處理。只有詩題本身即含紀年的一首付刻時未加刪除。第三種情況是題下原有小字紀年,編定時在紀年上貼小白紙片蓋住,表示刪去紀年,如《南村清明》題下原有小字「癸未」,編定時「癸未」兩字被小紙條貼蓋,經揭去紙條,才能看到下面被覆蓋的字,又如《挽曹雪芹》一首,題下原有「甲申」兩字紀年,付刻前又用小紙片將「甲申」兩字貼蓋掉,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又乾脆在題上加了「×」,表示刪去此詩。細看原稿,詩題上已有o(這個o因墨重已變成一個圓墨點),表示入選。後來又加「×」表示刪去。如果一開始就決定刪去此詩的話,題下覆蓋紀年的白紙條就無須多此一舉,故此詩的刪去估計是經過反覆斟酌的。特別是此詩的下面一首是《遣小婢病歸永平山莊,未數月,聞已溘然淹逝,感而有作》,詩說:「……一路關河歸病骨,滿山風雪葬孤魂。遙憐新土生春草,記剪殘燈侍夜樽。未免有情一墮淚,嗒然兀坐掩重門。」死者是敦誠的侍婢。給她寫的輓詩倒入選,為至友曹雪芹寫的輓詩,反倒被刪掉,其間什麼原因,值得深思,包括貼去「甲申」兩字的紀年,是否還有紀年不確等情節也可思考。又社科院圖書館也藏有《四松堂詩鈔》抄本一冊,確是乾隆抄本,內有這首《挽曹雪芹》詩,題下「甲申」兩字未刪,但此集未抄完,最後一首是《上巳後一日,同佩齋、瑞庵、雨亭飲釣魚台,台在都城西》。以下還有約五分之一的詩未抄。所以此本是未定本,故「甲申」兩字未刪。又如《送李隨軒廷揚編修之任粵東二首》,題下原有「壬辰」紀年,題上已加蓋「刻」字印戳,但題下的紀年仍用白紙貼掉。第四種情況是題下紀年用墨筆圈去,如《清明前嵩山庭中梅花盛開相招,因事不果往,記去春主人置酒,蔣銀台螺峰,朱閣學石君,王員外禮亭,方水部仰齋,暨予兄弟俱在座,頗為一時之盛,倏忽一載矣。即次荇莊看梅原韻卻寄二首,且冀補嘉會雲》,題下原有「丁未」紀年,編定時用墨筆圈去。又如《南溪感舊,記乙未初夏同墨翁、嵩山於此射鳧叉魚,倏爾十三年矣》,題下有「戊申」紀年,被編者用墨筆點去。
尤其是吳恩裕先生特別強調的「吾詩聊記編年事」一詩,證明敦誠的詩是「嚴格地編年」的,但此詩在敦敏編定時,也一併刪去。這只能說明「吾詩聊記編年事」這句話已不是十分確切了。所以綜上幾種情況,再看刻本《四松堂集》,除上述詩題上含紀年的二首外,其他所有的紀年概被刪去,所以單看刻本《四松堂集》,要尋找各詩的明確紀年是已無法見到了。為什麼會出現這種重要的變化呢?我認為《四松堂集》並不是真正「嚴格」編年的,大體編年還可以這樣說,但並不「嚴格」。所以敦敏在編定此集時,感到並非「嚴格」編年,因此把有關紀年的文字全部去掉,以符合實際情況。由此,我們對《挽曹雪芹》詩下的「甲申」兩字被貼條刪去,也不能不審慎思考。事實也確是如此,《四松堂集》的編年,是存在一些問題的。特別是「付刻底本」以外增出的31首,除其中《辛亥早春,……》一首詩題有紀年外,其餘都無原稿可查,更難一一考明寫作年份,所以說它為「嚴格編年」確是不盡合事實。因此我們對底本上各詩的紀年也不能不審慎對待。
三、重議曹雪芹的卒年
關於曹雪芹的卒年,紅學界已經討論了半個多世紀了,最主要的仍然是「壬午說」和「癸未說」。這次,趁重見《四松堂集》付刻底本的機會,再來作一次全面的回顧和再認識,我覺得是十分必要的。
一、壬午說的根據有三條:
甲、「甲戌本」第一回脂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乙、《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錄脂批:「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賴(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原矣。甲申八月淚筆。」
丙、一九六八年北京通縣張家灣平整墳地(曹家大墳)時出土一塊「曹雪芹墓石」,墓石高98公分,寬36公分,正中刻「曹公諱霑墓」五字,字體分書,左下端刻「壬午」二字。墓石現藏通州區博物館,據文物專家鑒定,此墓石為原物,故墓石刻「壬午」二字於考證曹雪芹卒年至為重要。
二、癸未說的證據是敦敏的《懋齋詩鈔》有《小詩代柬寄曹雪芹》一首詩:「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此詩無紀年,但在此詩前三首《古剎小憩》下有「癸未」兩字紀年。同時編者又認為《懋齋詩鈔》是嚴格編年的,《小詩代柬》既在癸未紀年後第四首,應是癸未年的詩。這就是認為曹雪芹卒於癸未(乾隆28年)除夕的唯一根據。我們現在就先從《懋齋詩鈔》的編年說起。
《懋齋詩鈔》基本上是一部編年詩集,但並不是「嚴格編年」。卷首「懋齋詩鈔,蘊輝閣藏,自乾隆二十九年戊寅起至三十一年庚辰止」這就是完全錯的。二十九年是甲申,三十一年是丙戌,連干支都錯了,更錯誤的是詩的起訖年都不對,這一點吳恩裕先生已說過了,不必多說,何況這是「燕野頑民」題的,錯不在詩集的作者。但就詩集本身來說,編年上也是有問題的,例如詩集第一頁的一段題記說「癸未夏,長日如年,偶檢篋衍,數年得詩若干首……遂以東皋名之」。這段文字裡的「癸未」兩字是後貼上去的。原文是庚辰。但無論是「癸未」抑或「庚辰」都是不對的。這段文意是說庚辰年的夏天,整理庚辰以前數年的詩,那麼就是說庚辰是詩集的最後一年,所收的詩都是庚辰以前的詩(含庚辰),就算後來發現不是止於庚辰(乾隆二十五年),而是止於癸未(乾隆二十八年),因此改為「癸未」,這也仍然不對。細按各詩的序次,實際上是止於「乙酉」(乾隆三十年)。吳恩裕先生說「抄到甲申為止」,這也是不對的。我們可以細按。從《懋齋詩鈔》的第九題《清明東郊》開始,題下即有明確的「己卯」(乾隆二十四年)紀年。從此起直到《丁丑榆關除夕,同易堂、敬亭和東坡粲字韻詩回首已三年矣……》,自丁丑(乾隆二十二年)下數三年,正是己卯(乾隆二十四年),但詩題表明已是己卯除夕,詩的第一句就是「一歲餘一宵」。所以從下一首《春柳十詠》起,便是庚辰(乾隆二十五年),順次下數,季節很清楚,《午睡夢遊潞河……》是夏天,《立秋前三日雨中……》是庚辰秋天,《訪盧素亭……》詩說「秋冷寒氈自著書」則已是秋末冬初,下一首《過貽謀東軒……》末句說「滿天明月涼於水」則已入冬季,以下詩集是空白,當是刪去數詩。到下一首沒有題目,首句是「入春已十日」,則已是辛巳(乾隆二十六年)春天,《寄松溪》說「無端櫻筍又逢時」則是春末夏初,《和敬亭夜宿……》說「聯床小話早秋天」,是早秋,下面《雪中月》說「乾坤一望白茫茫」則是冬天,以下《送二弟之羊房》首句說「帝京重新歲」,即又是壬午(乾隆二十七年)的新春,《雨後漫成》說「疏煙寒食候,小雨暮春天」則是壬午暮春,《秋海棠限韻》說「西風秋老雁聲蒼」則是晚秋,《九日和敬亭韻》首句說「不把茱萸興自豪」則是重陽登高節,《雪後訪易堂不值……》說「門掩一庭雪」則又是冬天。下面《古剎小憩》題下有「癸未」紀年,正是癸未(乾隆二十八年)的春天,下面《小詩代柬寄曹雪芹》確是癸未春天。再下面《集飲敬亭松堂……》應該就是《小詩代柬》的邀宴,此詩值得注意,但其中七人卻無雪芹,可見雪芹未能赴宴,此事下文當再論。下面《刈麥行》當是夏初麥收季節,以下《秋事》說「秋事無端剩暮蟬」,則又是秋暮季節,《九日冒雨過敬亭……》首句說「登高愁負東園約」則是癸未的重九節,《十月二十日謁先慈墓感賦》《臘梅次敬亭韻……》則是癸未冬天。下面《閒居八首用紫瓊道人春日園居雜韻原韻》說「花竹自成園」「插柳迂疏徑,移花傍小亭」則又入甲申(乾隆二十九年)春天。以下有數處刪去留空,直到《九日同敬亭子謙登道院斗母閣》則又是甲申的秋天。下面《虛花十詠》當不是紀年之作,接下去就是《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開頭即說「花明兩岸柳霏微,到眼風光春欲歸。」則已是乙酉(乾隆三十年)的春天。因為前詩已經到了秋天,現在又寫「春欲歸」,則當然是又過了一年,下面還有幾首詩當都屬乙酉年的。如此排比,可見此集終於乙酉而不是甲申。
從以上的排比,可見《懋齋詩鈔》基本上是編年且依季節編排的。但其中也有誤差,如《上元夜同人集子謙瀟灑軒征歌,回憶丙子上元同秋園徐先生、妹倩以寧飲瀟灑軒,迄今已五閱歲矣,因感志事兼懷秋園,以寧》。按丙子是乾隆二十一年,自丙子下數五年,當是庚辰(乾隆二十五年),但事實上根據上面的排比,此詩已入辛巳(乾隆二十六年),可見作者自己把年份搞錯了。其次是此集的起訖年份也是錯誤的,吳恩裕先生已指出此集應起於戊寅(乾隆二十三年),這是對的,但此集的終止年份應是乙酉,而不是甲申,此點連吳恩裕先生也搞錯了。所以說《懋齋詩鈔》基本編年而不能算「嚴格」編年。
辨明了《懋齋詩鈔》的編年情況,我們就可以討論《小詩代柬寄曹雪芹》一詩的問題了。
《小詩代柬寄曹雪芹》,吳恩裕先生等堅持是癸未年的詩,根據以上排比,確是「癸未」,這一點沒有錯。但問題是《小詩代柬寄曹雪芹》沒有回音,毫無消息,到此詩下第三首《飲集敬亭松堂同墨香叔、汝猷、貽謀二弟暨朱大川、汪易堂即席以杜句「蓬門今始為君開」分韻余得蓬字》,詩題中就提到了六人,連敦敏自己共七人。全詩說:「人生忽旦暮,聚散如飄蓬。誰能聯同氣,常此杯酒通。阿弟開家宴,樽喜北海融。分盞量酒戶,即席傳詩筒。墨公講丰韻,詠物格調工。大川重義俠,擊築悲歌雄。敬亭妙揮灑,肆應才不窮。汝貽排酒陣,豪飲如長虹。顧我徒老大,小技慚彫蟲。最後易堂至,諧謔生春風。會者此七人,恰與竹林同。中和連上巳,花柳煙溟濛。三春百年內,幾消此顏紅。卜晝更卜夜,擬宿松堂中。」此詩的時節是「上巳」,「中和」是二月初一,也是節令,但此處是用來陪襯的,實意是在「上巳」,正應《小詩代柬寄曹雪芹》詩中所說「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的詩句。當時敦敏邀客,當不止一人,也可能是敦敏、敦誠分頭邀約,聚會飲酒賦詩的,但此會卻無雪芹。按說所會都是雪芹的友人,雪芹不應不來,但竟然未來,這就更應注意。如果雪芹是因事未來,按理雪芹會有答詩,但竟然一無回音,這就不能不令人想到他是否已不在人世了,何況還有「壬午除夕,芹為淚盡而逝」的記載,這就更不能不考慮到這一點了。此詩是任曉輝同志悟出後提醒我的,我認真琢磨,覺得頗有道理。
主張雪芹卒於癸未除夕說的只注意《小詩代柬》一詩作於癸未春,因而認定雪芹不能死於壬午除夕。但從考證的角度來說,這只是推理、推測而並非實證。因為雪芹未應約,有可能是人在因故未赴約,也可能是人已不在,這兩種可能是都可能存在的,不能單執其一,所以考證講究「孤證不信」,何況這還不是「實證」而只是推測。特別應該注意的是從《懋齋詩鈔》裡,自癸未春天的《小詩代柬》以後,經過整整癸未、甲申兩年,迄無一點雪芹的信息。不僅敦敏的詩中兩年未提及,就是敦誠、張宜泉等其他友人的詩集裡再也找不到一首癸未年或以後與雪芹唱和的詩,這是一個非常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如果雪芹還健在,他能不參加那上巳前三日的宴集嗎?他能與所有的友人完全不通音信嗎?《懋齋詩鈔》從《小詩代柬》以後,隔了整整兩年,一直到乙酉(乾隆三十年),才又出現雪芹的名字,這就是《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這首詩,可惜已經是悼念雪芹了,而且從詩意看,雪芹已非新喪,現將全詩引在下面:
花明兩岸柳霏微。到眼風光春欲歸。
逝水不留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
河干萬木飄殘雪,村落千家帶遠暉。
憑弔無端頻悵望,寒林蕭寺暮鴉飛。
詩題說的「河干」當然就是東郊的潞河,敦敏、敦誠的詩裡屢屢提到潞河,《懋齋詩鈔》第一首詩就是《水南莊》,水南莊就在潞河邊上,現今還在,故詩裡說「水南莊外釣竿斜」,另一首《水南莊即事》說:「柳絲拂拂柳花飛。晴雪河干魚正肥。」還有一首《慶豐閘酒樓和壁間韻》說「古渡明斜照,漁人爭集先,土堤崩積雨,石壩響飛泉……」。二十多年前我曾到過慶豐閘,當時水勢依舊,閘旁有一家賣酒樓,據鄉人說,當年雪芹等人常到慶豐閘酒樓飲酒,我還到過潞河邊上英親王阿濟格的陵墓,也即是敦敏、敦誠先祖的陵墓,至今這些地名和遺跡都還在。特別是詩題不僅標明「河干」,還標明「題壁兼吊雪芹」。這就非常明確的說明雪芹已故,其埋葬之地就在「河干」。要不是雪芹的墓就在河干,怎麼詩題可說「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呢?後來一九六八年通縣張家灣平整墳地,從曹家大墳挖出一塊「曹雪芹墓石」,墓石的出土地「曹家大墳」即在潞河邊上,這為《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這首詩無異是作了最好的證實。細味詩意,雪芹已非新喪,詩意只是惆悵傷感而不是劇哀深痛,不是悲不可止。由此可以細思,從癸未《小詩代柬》到《河干集飲》,中間整整二年有餘,杳無雪芹信息,到乙酉則已是傷悼故去已久的雪芹,那麼我們能不想想,癸未春天《小詩代柬》之時,雪芹之所以杳無音信,是不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呢?有人說,雪芹與二敦如此深交,二敦怎麼會毫無消息呢?其實這不難理解。雪芹死時僅僅只剩一個飄零的「新婦」了,在當時的條件下,如何傳遞信息呢?不要說在當時,就是在今天也常會發生類似的情況,我自己就經歷過三起這樣的情景,最短的是隔了一年多才知道,最長的隔了五年才知道,說來傷痛,不再具體細說。
總之,癸未說的《小詩代柬》一是「理證」不是「直證」「實證」。二是「孤證」,沒有其他可靠的證據,全憑推測,這就難以成為可信的結論了。何況更有與它對立的實證、直證在,癸未說就更無立足之地了。
說清楚了「癸未說」的根本不足成立的道理,那麼再來看「壬午說」就比較容易說清楚了。
「壬午說」現有三條證據,都可稱為「實證」和「直證」。但在上世紀50年代到60年初討論曹雪芹卒年時,還只有甲戌本上的脂批一條,1964年發現「夕葵書屋石頭記」殘頁脂批,俞平伯先生作了題記並寫了文章,但文章到1979年才發表。曹雪芹墓石則是1968年發現,但未公佈,直到1992年才公佈和鑒定,所以現在討論「壬午說」比起上世紀60年代的情況要有利得多,因為可靠的證據增加了兩件,其情況當然就不同了。
先說甲戌本脂批(已見前引)。甲戌本脂批是可信的,但甲戌本脂批一是抄時被分割成兩處,二是有抄錯。即使這樣,當年討論時也未被否定。只是在「壬午」的紀年上有癸未的《小詩代柬寄曹雪芹》才發生了爭論,二是甲午八日淚筆的「甲午」認為從「癸未」到甲午已相隔十二年,故「壬午」肯定是記錯了。但是「夕葵書屋」抄件出來後,可以說這些疑問已渙然冰釋。首先此批是批在「滿紙荒唐言」一詩詩下的,今甲戌本在「誰解其中味」句下,還有「此是第一首標題詩」一句批語,而「夕葵書屋」本此句是整個批語的第一句,整個批語是完整的一篇,不似甲戌本上分成二處三段。這樣可知「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一句,是針對「誰解其中味」這句詩來的。特別是末句甲戌本的「甲午八日」,「夕葵書屋」本卻是「甲申八月」,所以俞平伯先生說「文甚簡單,卻把上文所列各項問題都給解決了」3。從「壬午除夕」到「甲申八月」中間只隔一年半時間,還可以說雪芹逝後不久。所以這條批語的出現,確是把以往討論的主要疑點都解決了,因此脂批就更為可信無疑了。至於通縣潞河畔張家灣曹家大墳出土的曹雪芹墓石,石上不僅有「曹公諱霑墓」的題字,更有「壬午」的紀年,且經過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傅大卣和史樹青先生鑒定,還有紅學家鄧紹基、劉世德、陳毓羆、王利器等專家的鑒定,一致認為可靠無疑,其後上海的大畫家唐雲、謝稚柳、上圖碑刻研究專家潘景鄭諸先生不僅一致肯定,還都作了題記。潘景鄭、徐定戡兩先生還填了詞作題。當然堅持癸未說的人仍然說墓石是假的云云,但這已是不足為辯的問題了,特別是墓石不合碑刻的規制云云,更是不值一駁。因為墓碑的規制,是對封建朝廷的官員來說的,普通老百姓死後的墓誌墓石,有誰來管?我曾買到過一塊高20公分,寬12.5公分,厚3公分的明萬曆丁巳年(45年)的青花瓷墓誌,還曾買到過一件直徑21公分的陶制蓋盤墓誌,蓋上寫「安陸黃公墓誌」,時間是乾隆丙子(乾隆21年,志文長不錄),正好是曹雪芹的時代,我還買到一件94公分×94公分的唐代特大墓誌,是狄仁傑族孫的墓誌。所以曹雪芹的墓石不合規制,正好說明他窮困潦倒,且是家破人亡後的一個破落戶,死後朋友們為他鑿一塊墓石為記,刻上「壬午」的紀年,以志他的逝年,這是完全合乎情理,無可懷疑的事實。所以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既有脂硯齋的記載,更有墓石實物上的紀年,這是任何強辯都無濟於事的。所以雪芹卒於壬午除夕,完全可以定論。
四、有關曹雪芹的幾首輓詩的解讀
有關曹雪芹的卒年、葬地等問題一直存在著不同的意見,所以對曹雪芹的幾首輓詩的寫作時間,內容的解釋自然也會不同。這本來是屬於共同探討的問題,學術也正因此而能得到前進。假定說我的解釋是錯誤的,別人的解釋是正確的,讀者自然應該選擇正確的解釋,連同我自己也應該拋棄錯誤的觀點,接受正確的觀點,這才是一個學者應有的態度。當然,當我現在寫出我的意見來時,自然相信自己是正確的,否則就不會寫出來了。我的這種想法和對待學術是非的態度,我想易人而處,也應該是同樣的態度。所以當我對某一種學術意見不同意時,並不意味著對這一學術意見的作者的不尊重,反之也應該一樣。例如我上面分析的對曹雪芹的卒年,主張壬午說,雖然我認為這是定論,但這是我個人反覆斟酌後得出的定論,是屬於我個人的見解,並不是說別人都應以此為「定論」。別人完全可以保留自己看法,並且得到應有的尊重。這一點我想是應該鄭重說明的。
敦誠挽曹雪芹的詩,共三首,兩首在《鷦鷯庵雜誌》抄本裡,此書原是張次溪先生所藏,後由吳恩裕先生借出,我是上世紀70年代前期獲交吳先生的,而且交往甚深,並一起合寫文章,但一直未顧得上訊問此抄本的下落,還有周紹良先生,我交往更早,在上世紀50年代我們就交往了,他至遲到60年代就應該看到此抄本了,但當時我未研究《紅樓夢》,所以也未向他訊問此抄本的情況。現在更不清楚《鷦鷯庵雜誌》抄本的下落,好在周紹良先生、吳恩裕先生都已將這兩首詩輯錄下來,所以我現在只能據這個輯錄本加以分析。
首先要強調,據上面我的分析,我認為雪芹卒於壬午除夕是證據充足的,敦敏的《小詩代柬寄曹雪芹》是在不知道雪芹已於壬午除夕去世的情況下發出的。這是我分析這幾首輓詩的立足點。
現在我先將《鷦鷯庵雜誌》抄本裡的兩首輓詩抄在下面:
挽曹雪芹
四十蕭然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旌。
腸迴故垅孤兒泣,(前數月伊子殤,
因感傷成疾),淚迸荒天寡婦聲。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故人欲有生芻吊,何處招魂付楚蘅。
開篋猶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雲。
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竟負君。
鄴下才人應有恨,山陽殘笛不堪聞。
他時瘦馬西州路,宿草寒煙對落曛。
對於這些詩的通讀性的解釋,我覺得蔡義江同志的《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已做得很好,所以我就不必重複他的解釋,我只把我自己不同的見解寫出來,供大家參考,其餘都請讀蔡著,以省篇幅。
首先我認為這兩首輓詩,是作於癸未上巳節以後,因為這之前敦誠、敦敏還不知道雪芹已死,所以還寫詩去邀他來聚會,等到不見雪芹回音,也不見他到來,才開始得知雪芹已去世,究竟是癸未的什麼時候知道的,現在很難確切地考出,但總在上巳聚會雪芹不到以後一段時間裡。因此這兩首詩,不是雪芹剛死時寫的,並且敦誠當時還不清楚雪芹病故喪葬等具體情況,我們從詩裡可以看得出來。
「四十蕭然太瘦生」這一句一直有爭論,我同意沈治鈞同志的意見,不能死指「四十歲」,這個看法,我一開始就是這樣理解的,何況明擺著張宜泉的「年未五旬而卒」在那裡,同是雪芹的好友,都為雪芹寫過輓詩,而張宜泉還與雪芹同住西郊,為什麼只認一說為可信而不考慮另一說呢?讀了沈治鈞同志的文章,更加相信「四十年華」不是實指四十整數。第二句「曉風昨日拂銘旌」,這裡的「昨日」兩字也不能死解,不能認為就是今天的上一天的「昨日」,而是泛指已經過去的時間。這說明敦誠沒有能參與雪芹的喪葬。第三句的「故垅」,我認為是指「舊墳」,也即是曹家在東郊張家灣的祖墳。因為他的兒子死了,不能去葬在別人的墳地裡,所以只能葬到自己的祖墳裡來。據文獻,曹家在通縣有典地六百畝,當鋪一所,雖未說及祖墳,但「曹雪芹墓石」是從老百姓俗呼的「曹家大墳」挖出來的,這一點應該予以重視。至於注文所說的「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當然是說雪芹死前數月。「遺文」應該是指他的《紅樓夢》文稿,可能還有部分詩稿。「鹿車荷鍤」句是十分重要的一句,說明他像劉伶一樣「死便埋我」。因此雪芹是死後不久即被埋葬的,埋葬的地點應該是張家灣的祖墳,與他的孤兒在一起,特別是曹家大墳挖出來的墓石,下面就是屍骨,沒有棺木,真正是「死便埋我」。所以這句詩是實寫。同樣的道理,他死後,不能去埋葬在別人家的墳地裡,必須歸自家的墳地,《紅樓夢》第十三回秦可卿托夢,特別提到「目今祖塋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這是曹雪芹對祖墳的觀念,當然他死後只能歸葬祖墳,才是他的安身之地,何況張家灣正有他家的典地六百畝等等,前文已提到,不再重複。末兩句,特別是「何處招魂」說明他對雪芹的喪葬情況還不清楚,要招魂還不知向何處去招,這正是他初得雪芹死信時的情景。
第二首第一句,當然是指他的《紅樓夢》文稿,第二句可參看敦誠的《哭復齋文》和《寄大兄》兩文,確實在雪芹去世前後,不少位友人都相繼去世了。第四句「一病無醫竟負君」,更是關鍵的詩句,說明雪芹從病到死,敦誠都不知道,也說明雪芹從得病到死時間很快,說明敦誠感到十分歉疚,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所以還寫詩邀雪芹來賞春。這些詩句都可以貫通起來理解。下面四句無須特別講解。
第三首收在《四松堂集》付刻底本裡,我曾從國家圖書館善本室看到原件。詩題下署年「甲申」,而又被用白紙貼去。前二首應該是聽到雪芹去世的消息後就寫的,屬初稿。雖未署紀年,我認為當是癸未上巳以後所寫。第三首當是後來的改稿,因詩中句子都有相同。改稿的時間相隔已較久。但詩意變化不大。第二句「哀旌一片阿誰銘」比前首第二句更明確說明他對雪芹的喪葬事先一點也不知道。第三句上詩是說埋在祖墳裡的孤兒知道父親也死了,因而迴腸九轉地哭泣,改句改為雪芹地下的魂魄去尋找他在冥冥中的孤兒。五、六兩句未改,第七句抄本是「青衫淚」,《紅樓夢卷》誤作「青山淚」,應糾正(吳恩裕《四松堂集外詩輯》不誤)。末句「絮酒生芻上舊坰」是重要改動,前詩只說「何處招魂」,要招魂還不知向何處去招,說明葬地不明,改詩卻明確說「上舊坰」。這就是說郊外的老墳,也就是指祖墳,則可見雪芹逝後,由朋友匆促間將他歸葬到祖墳上,因貧窮,買不起棺材,是裸葬,正符合「鹿車荷鍤」之典。人們常以為雪芹死後一定葬在西山一帶,昔年我與吳恩裕同志還曾多次到香山、白家疃一帶調查,杳無所得,但根本不曾想到東郊的通縣,直到1992年墓石的重現,並經過鑒定,實地調查,再細讀有關文獻及詩文,才確信雪芹是最後歸葬到東郊的祖墳,再細讀以上諸詩,更可貫通無礙。
敦敏的《小詩代柬寄曹雪芹》和《河干題壁兼吊雪芹》兩詩,前面已分析過了,不再重複,但這裡要補充一點,即《四松堂集》裡記到雪芹的朋友寅圃、貽謀的墓也在潞河邊上,與雪芹的墳離得不遠,我二十多年前,曾多次出東城沿潞河(現在叫通惠河,此名乾隆間也用過,從敦誠、敦敏的詩裡可以查到)一直走到張家灣曹家大墳,故確知其地理。現在再讀敦誠的《哭復齋文》:
未知先生與寅圃、雪芹諸子相逢於地下作如何言笑,可話及僕輩念悼亡友之情否?
為什麼說「未知先生與寅圃、雪芹諸子相逢於地下」呢?過去未加深思,包括《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總以為他們生前常在此遊覽宴飲,因此想起往事題壁感懷,現在確知貽謀、寅圃的墓就在潞河邊上,與雪芹墓地較近,所以無怪敦誠要有這樣的想法了。
還有一首張宜泉的《傷芹溪居士》,也是一首悼詩,也應該一談。
傷芹溪居士
(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未五旬而卒)
謝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
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
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鋩鋩。
多情再問藏修地,翠疊空山晚照涼。
這首詩的寫作,也應是雪芹逝後一段時間,不像是雪芹剛去世時的悼詩,詩意傷感而沉痛深穩,第一句用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的典,稱讚雪芹是一位詩人;第二句說明雪芹已逝,再也見不到了;第三句用典說明雪芹還工畫,第四句說他的《紅樓夢》未寫完。五、六兩句說雪芹的才華未得抒展,最後兩句說再到雪芹原來藏修(隱居讀書)的地方,已經是「翠疊空山」晚照蒼涼了。這末兩句意義深長,不僅說明雪芹已逝,人去山空,連他的墳墓也不在西山了。如果說雪芹的墓地是在西山,就不能說是「空山」,這「空山」一詞,正說明雪芹已歸葬東郊祖墳,此地只有空山晚照了。
所以將以上各詩作一整體的疏解,則雪芹死於壬午除夕,歸葬東郊潞河邊的通縣祖墳,與當年的多位詩友同葬在潞河之濱,而與張家灣出土的曹雪芹墓石,也完全是天然吻合,成為一體。
★ ★ ★
以上是我重讀《四松堂集》付刻底本的一點新的體會,是否符合客觀事實,還有待以後長時間的考驗。我希望看到正負不同的驗證,使學術有所前進。
2006年6月16日於瓜飯樓
註釋:
1敦誠的《四松堂詩鈔》藏社科院圖書館,我曾用《四松堂集》刻本去核對兩次,編次與刻本完全一樣,但只抄到《上巳後一日同佩齋、瑞庵、雨亭飲釣魚台,台在都城西》一詩為止,比刻本少七十首詩。
2見吳恩裕《曹雪芹叢考》18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三月版。
3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一輯俞平伯先生文:《記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的批語》一文,1979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