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死與曹雪芹的美學思想

秦可卿之死與曹雪芹的美學思想

秦可卿之死與曹雪芹的美學思想

曹雪芹

秦可卿之死, 可謂是《紅樓夢》一書前半部分的一場重頭戲, 也是歷來紅學研究的一大懸案。書中秦可卿的死因為什麼從原初的「淫喪」變為後來的「善終」, 曹雪芹在安排該人物命運時為什麼一改初衷, 使她不但沒有「淫喪天香樓」反而「死封龍禁尉」。這一前一後的自相矛盾和巨大的反差, 便成為此案最大的疑惑費解之處。該案受害者秦可卿死因不詳, 案情撲朔迷離。同書中人一樣, 身為局外人的讀者對此也「無不納罕, 都有些疑心。」試問, 作者曹雪芹動機究竟何在?

對此, 自言深諳作者之用心的批書人脂硯齋在甲戌本第十三回回後總評中解釋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 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 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 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 因命芹溪刪去。」庚辰本此回回後脂硯齋又作補充「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 是大發慈悲心也, 歎歎! 壬午春。」書中其它幾條關於秦氏死因的批語, 均再三提及慈悲之心、惻隱之心云云。

按脂批所提供的線索, 作者之所以在對該人物命運的藝術處理上一改創作初衷, 主要是因為聽從了脂硯齋等人的勸告, 並念及秦氏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 且「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 故赦之。」於是, 作者慈悲之心大發, 並不惜將「真事隱去」, 繼而把秦氏的死從原初丟人現眼的淫喪變為冠冕堂皇的病喪, 從不得好死到得以善終。更有甚者, 死後更是榮極一時, 賈府閤家悲號, 朝庭誥命授封, 喪事極盡奢華, 葬禮空前隆重。

讀者每每至此, 瞻前顧後, 其間反差之大, 讓人匪夷所思。僅憑一點惻隱之心作者便給先前眼中的淫女蕩婦樹立起一座宏偉的貞節牌坊, 並對情節作了如此大的修改, 這既不合常規, 又不合情理。既然作者的慈悲之心到了這種地步, 何不好人做到底, 而讓秦氏起死回生, 得以延年益壽呢。

由此可見, 脂硯齋關於秦氏死因的幾條批語, 於書, 尚不能自圓其說; 於觀者, 亦不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覆, 合理的解釋。反而使案情更加迷離, 使觀者獵奇心大增。於是, 探究秦氏的死因, 揣摸作者的意圖, 便成了紅學界的一個熱門話題, 也成了紅學研究中一大懸案。

從諸多研究秦氏之死的文章的立意來看, 多屬考證補白型。所謂考證, 即研究者在探究秦氏死因時, 多從書中及脂批中的一些言辭及細節出發, 並輔之以主觀揣度和合理想像推衍秦氏淫喪的蛛絲馬跡, 進而考證秦氏的真正死因。如從焦大的「爬灰」之語, 秦氏死後尤氏的舊病復發及賈珍的異常舉動認定姦夫必是賈珍無疑。也有從金榮口中說的許多閒話推斷姦夫是平日裡和賈蓉「最相親厚, 常相共處」, 且比「賈蓉生得還風流俊俏」的賈薔。也有斷言秦氏是「以一人而事三身」。更有甚者, 把賈寶玉也列入懷疑對像等等。應該說, 這種研究多為好奇心驅使且有主觀臆斷之嫌。既然曹雪芹已幡然悔悟且痛改前非, 是書業已定稿, 研究者縱有越俎代庖之心, 終究也不能驗明「姦夫」正身, 使案情大白。故爾, 這種方法也就於事無補。

至於補白, 即研究者多認為秦氏之死前後反差太大, 常使觀者難以接受, 便站在維護和開脫作者的立場上, 從字裡行間尋找能讓觀者信服的理由。如曹雪芹確有同情秦氏的心理, 況且她又是警幻仙姑的妹妹, 賈寶玉的「性啟蒙教師」。鑒於以上種種原因, 故沒有讓她承擔亂倫的責任。也有認為秦氏乃警幻之妹, 如把天香樓亂倫一節赤裸於讀者眼前, 會使讀者感到警幻仙妹的美好形象與天香樓上吊死女鬼反差太大, 而不忍下手。也有遷怒於脂硯等批書人,見到淫, 覺得有失大雅, 而命「芹溪刪去」。曹雪芹難違這些道學家長者之命, 便違心地一改初衷等等。這類文章和前類文章相比, 少了些獵奇心理, 且立論較前者更為切近「曹雪芹為何朝令夕改, 秦氏之死為何前後不一」這一主題。相形之下, 後一類文章似更具學術價值。但迄今為止, 這類文章所羅列出的諸多旁證材料仍不足以徹底解除讀者的疑惑。其中的不能自圓其說、自相矛盾之處恐怕就連文章作者本人也心照不宣。而且, 這類文章大多有個明顯的缺陷, 即這類文章的作者在潛意識中均認為曹雪芹在秦氏之死的處理上是不夠嚴謹的。正所謂「智者千慮, 必有一失」。而正是這一失,便留下了些許的「藝術空白」, 需要後人去填補。既然曹雪芹未能自圓其說, 那麼後來者就應責無旁貸地去替作者圓成其說。

試想, 曹雪芹在天之靈若有幸看到這些文字, 必會慨歎:「都雲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而脂硯齋等人則又會調侃:「深意他人不解。」「唯批書人知之。」(甲戌本第五回)「足見作者之筆, 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 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 方是巨眼。」(甲戌本第一回眉批)以曹雪芹的藝術功力和「披閱十載, 增刪五次」所付出的辛勞,在秦氏之死這個問題上出現如此疵漏是決不可能的。退一步講, 既使出現破綻也會在「增刪五次」的過程中處理得天衣無縫。很明顯,作者在此處的確用了畫家的「煙雲模糊處」, 故意賣了一個破綻。或者正如脂硯等人所言, 此中大有深意, 不便明示。在秦氏之死這個問題上, 作為知情人的脂硯齋同曹雪芹兩人之間有著一種默契, 彼此心照不宣。從十三回回前兩條前後連貫而又前後矛盾的脂批便可看出端倪。「隱去天香樓一節, 是不忍下筆也。」(甲戌本回前)「此回可卿夢阿鳳, 蓋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時, 奈何, 奈何!然必寫出自可卿之意也。則又有他意寓焉。」(庚辰本回前)由此可見, 作者「不忍下筆」是虛,「別有寓意」是實。在秦可卿這個人物的藝術處理上, 曹雪芹可謂是頗費心機, 立意深遠。其所採用的手法, 正如脂硯齋在甲戌本第一回批語中提到的「明修棧道, 暗渡陳倉」和「背面傅粉」兩法。

或許, 採用棄明投暗, 背其道而行之等這類逆向思維, 才是解開秦氏死因的關鍵所在。其實, 關於這一點, 無論曹雪芹還是脂硯齋在書中都曾多有暗示。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此回恰是秦可卿之死的前一回) , 賈瑞病入膏肓, 跛足道人用來治病的那面出自太虛幻境的正反兩面皆可照人的「風月寶鑒」。此鏡「千萬不可照正面, 只照他背面, 要緊, 要緊! 」脂硯齋在此引而伸之:「觀者記之, 不要看這書正面, 方是會看。」(庚辰本) 但同時又不無感慨地說:「誰人識得此句。」(庚辰本) 或許對秦氏死因的探究所出現的問題就在於此。人們大都習慣於去看鏡子正面的幻象, 而忽視了鏡子背面的真相。忘記了「是書不看正面為幸」(甲戌本第八回眉批) 的提示。

那麼, 曹雪芹借秦可卿之死到底明修什麼? 又暗渡什麼? 這個人物身上隱含著什麼深意?帶著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讓我們來重新關注一下脂硯齋的幾條有關秦氏死因和作者意圖的批語。

甲戌本第五回在《紅樓夢》十二支曲中有關秦氏的[好事終]的唱辭後, 有這樣一段脂批:是作者具菩薩之心, 秉刀斧之筆, 撰成此書, 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另在甲戌本第八回書中介紹秦氏的身世時, 也有一段與前相似的脂批:出名秦氏, 究竟不知系出何氏, 所謂「寓褒貶, 別善惡」是也。秉刀斧之筆, 具菩薩之心, 亦甚難矣。

以上兩條批語, 明確昭示了曹雪芹在塑造秦可卿這個形象時的意圖, 應成為研究秦氏死因的兩條最重要的線索, 甚至對全書的寫作都有著重大的意義。秦可卿之死前後的巨大反差其癥結就在於作者在塑造這個形象時「菩薩之心」和「刀斧之筆」之間的矛盾。這是一對有意設置的矛盾。其中「刀斧之筆」是矛,「菩薩之心」是盾。「刀斧之筆」針對和解決的是「秦可卿為什麼死」這個問題。而「菩薩之心」則面對和說明了「秦可卿之死為什麼前後不一致」這一問題。從表面上看, 曹雪芹似乎是在「以己之矛克己之盾」, 但就在這自相矛盾的背後, 卻隱含著曹雪芹試圖通過秦氏此人實現其「寓褒貶, 別善惡」的創作動機和他在創作《紅樓夢》時所醞釀的卓爾不凡、驚世駭俗的美學思考。即徹底埋葬中國幾千年來以「中和為美」的審美理想, 暴露其偽善的實質, 展示其扭曲人性、摧殘美、戕害真情的醜惡行徑。而順應時代潮流, 建立起一種全新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以悲為美」的審美理想和「崇尚真情」的人格理想。

正是基於這種構想, 使得曹雪芹在塑造秦可卿這個人物時顯得格外慎重, 而秦可卿在書中也便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這個形象塑造的成功與否, 直接關係著《紅樓夢》一書在美學上的成敗。要充分印證這一點, 就必須徹底弄清曹雪芹的創作意圖, 並結合脂批深究「秦可卿為什麼死」和「秦氏之死為什麼前後不一致」這兩個問題。

首先, 讓我們來看第一個問題: 即秦可卿為什麼死」。換一種問法便是: 秦可卿不死行不行。回答是不容置疑的: 秦可卿非死不可。儘管曹雪芹慈悲之心大發, 也並未使秦氏起死回生, 在書中第十三回便讓這個角色草草收場, 一命歸西, 成為作者「刀斧之筆」的第一個犧牲品。關於這一點, 脂批在第十回中已作了交待:「新樣幻情慾收拾, 可卿從此世無緣。和肝益氣渾閒事, 誰識今朝尋病源。」(戚序本) 可見, 秦氏之死, 作者早有安排。作者在書中假借「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其目的卻在於「欲速可卿之死。」(第十回戚序本回後) 縱有你「學問最淵博, 更兼醫理極精, 且能斷人生死」的張太醫, 也奈何不了曹雪芹手中「刀斧之筆」的生殺大權。至於「憂慮傷脾, 肝木忒旺, ..水虧火旺」雲, 只不過是戲筆托辭而已。而「新樣幻情慾收拾」方是秦氏的真正病源, 也是「可卿從此世無緣」的癥結所在。因為曹雪芹在秦可卿這個人物身上隱含著一個巨大的象徵。

為了能更好地說明這一點, 須首先從秦氏這個人談起, 從「太虛幻境」談起。書中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 受到警幻仙姑的禮遇, 酒足飯飽, 絲竹管弦之後, 於朦朧恍惚中, 被警幻送至「一香閨秀閣中, 其間鋪陳之盛, 乃素所未見之物。更有駭者, 早有一位女子在內, 其鮮艷嫵媚, 似乎寶釵; 風流 娜, 則又如黛玉..」。在警幻的一番宏論之後, 終順水推舟地對寶玉坦言相告「故引子前來,醉於美酒, 沁以仙茗, 警以妙曲, 再將吾妹一人, 乳名兼美, 表字可卿者, 許配與汝。今夕良時, 即可成姻..。」「兼美」,曹雪芹給她起了一個不倫不類卻頗具象徵的名字。何謂兼美, 從字面來解, 即「兼而有之的美。」正如脂批所言「妙! 蓋指薛林而言也。」怎樣才能兼美呢?只有把不同的美, 甚至可能是相互對立的美折衷調和。其特徵恰如孔子所言:「樂而不淫, 哀而不傷。」此語後被引伸為「色而不淫」,「情而不淫」。其特徵是「輕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 以相濟也。」(左傳·昭公二十年) 這種美, 相對於「古聖人持之攝天下邪心」的文學作品而言, 其具體內容則是「溫而正, 峭而容, 淡而味, 貞而潤, 美而不淫, 刺而不怒。」(趙湘《本文》) 用這樣的標準塑造出的人格美則應是:「凡人之質量, 中和為最貴矣。中和之質, 必平淡無味, 故能調成五材, 變化應節。是故觀人察質, 必先察其平淡, 而後求其聰明。聰明者, 陰陽清和, 則中壑外明。聖人淳耀, 能兼二美。知微知章, 自非聖人, 莫能兩遂。」(劉劭《人物誌》)這種美學觀便是蘊藉於商周, 發端於先秦, 演進於兩漢, 深化於魏晉南北朝, 成熟於隋唐, 衰變於明代, 而迴光返照於清代, 統治中國古代意識形態達幾千年之久的, 以儒家為正宗而儒道互補的以「中和為美」的「兼美觀」。在幾千年的演進過程中, 這種美學觀的實質始終是萬變不離其宗。「以道治欲」,「反情從志」,「發乎情止乎禮義」,「存天理、滅人欲」等, 成為貫穿於中國封建社會無時不有、無所不在的恢恢天網。儘管在元明時期受到了近代思潮的衝擊, 逐漸走向了衰微, 但到了曹雪芹生活的時代又死灰復燃, 成為清統治者實行文化專治, 禁錮進步思想, 戕害人性的精神枷鎖。而這種為舊美學奉為圭 , 視為天條的東西, 正是為曹雪芹深惡痛絕, 且與他「伸張個性, 抒寫真情」的美學觀水火不容。在他看來, 這種以「中和為美」的舊美學觀就像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 雖已無藥可救,卻仍然毒害著社會, 摧殘著一切美好的東西。

於是, 曹雪芹這位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的離經叛道者, 在清初以王士 、沈德潛為首的一批御用文人給「中和之美」大唱讚歌的聒噪聲中, 在文字獄鋪天蓋地的陰影裡, 以他卓然超世的清醒和掀天揭地的勇氣, 毅然決然地把手中的「刀斧之筆」刺向「中和」——這一封建文化的致命要害處。

而秦可卿則正是這種沒落的美學觀的象徵, 是這種病態的審美趣味精心複製出的一個行將就木且一息尚存的活標本, 也是「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以「情而不淫」作案的工具和「飾非掩丑」的幌子。在《紅樓夢》一書中, 作者正是想通過秦氏其人既情又淫、兼情兼淫、情淫不分的「兼美」進行現身說法, 對這種表面情、實質淫,「兼解以俱通」的中和之美的虛偽本質大加撻伐, 進而演繹其「淫裡無情, 情裡無淫, 淫必傷情, 情必戒淫, 情斷處淫生, 淫斷出情生」的全新的美學觀念。在這一革舊與創新的過程中, 曹雪芹把對秦氏所代表的舊美學的深惡痛絕和自己在美學上新的追求, 極其隱晦且巧妙地借警幻仙姑這位作者美學觀念的代言人之口得以傳達。「更可恨者, 自古來, 多少輕薄浪子, 皆以『好色不淫』為解, 又以『情而不淫』作案, 此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 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 雲雨之歡, 皆由既悅其色, 復戀其情所致也..」。脂硯齋為這段文字所下的批注, 更是耐人尋味:「色而不淫」四字已濫熟於各小說中, 今卻特貶其說, 批駁出矯飾之非, 可謂至切至當, 亦可以喚醒眾人, 勿為前人之矯詞所惑也。(戚序本第五回)「色而不淫」, 今翻案, 奇甚。(甲戌本第五回側)多大膽量, 敢作如此之文。(同上)在書中其後的情節裡, 警幻更是一不做, 二不休, 採用以毒攻毒的方式, 乾脆將其妹兼美許配給寶玉這一「古今第一淫人」, 去實踐其「情斷處淫生」的觀念。

於是, 就在二人「柔情綣繾, 軟語溫存」之後, 秦可卿所代表的「兼美」終於走上了窮途末路。」但見荊榛遍地, 虎狼同行, 迎面一道黑溪阻路, 並無橋樑可通。(脂批: 凶極? 試問觀者此系何處。) 正在猶豫之間, 忽見警幻從後追來, 說道:「快休前進, 作速回頭要緊! 」( 脂批: 機鋒。) ..嚇得寶玉汗如雨下, 一面失聲喊道:「可卿救我! 」..試想, 可卿死期將至, 自身尚且不保, 何以他救。雖然這只是一個夢, 但「作者大有深意存焉。」

儘管這個乳名叫兼美的秦可卿在書中是一個行事極妥當, 人見人愛的「得意之人」。「生得裊娜纖巧, 行事溫柔和平」,「其鮮艷嫵媚, 有似乎寶釵, 風流裊娜, 則又如黛玉。」是一個脂硯齋稱之為「難得雙兼, 妙極! 」的人的。但由於她代表的「兼美」及其中所隱含著的那個巨大的文化象徵, 正是曹雪芹深惡痛絕並欲置其於死地而後快的東西。

秦可卿必死無疑, 秦可卿在劫難逃。

正是鑒於此, 在最初的構想中, 曹雪芹給這個人物和她所代表的世界安排了一個可悲的結局——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便是脂硯齋所謂的:「作者用史筆也。」

但劇情並非如此簡單, 就在曹雪芹「披閱十載, 增刪五次」,《紅樓夢》一書定稿之後, 乳名兼美的秦可卿確然死在了作者的「刀斧之筆」下, 但死法卻大大地出人意料。其人不但沒有「淫喪天香樓」,反而「死封龍禁尉」。不但沒有死有餘辜, 反而死得其所。第十三回中原天香樓一節被刪去, 卻又對天香樓一節多有暗示。作者用意究竟何在? 此處留下的煙雲模糊處更令觀者無所適從。而脂硯齋卻只是一味地攪混水, 替曹雪芹「遮遮掩掩」。

按脂批的說法, 作者是「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試問, 作者既具菩薩之心, 又何必秉刀斧之筆? 既已秉刀斧之筆置秦氏於死地, 又何談具菩薩之心救人以危難。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非也! 且看書中第二十一回庚辰本回前的一段脂批:有客題《紅樓夢》一律, 失其姓氏, 惟見其詩意賅警, 故錄於斯:「自執金矛又執戈, 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歷過, 閒風閒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 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書題者不少, 此為絕調。詩句警拔, 且深知擬書底裡, 惜乎失名矣。

可見解鈴還須繫鈴人。誰又能肯定這個「深知擬書底裡」的「失其姓氏」者就不是曹雪芹本人或脂硯齋呢? 這是作者慣用的伎倆。「似自相矛盾, 卻是最妙之文。」(甲戌本第十五回)基於這樣一種認識, 讓我們帶著「秦氏之死為什麼前後矛盾」這個問題, 再來看看與此有關的幾條脂批:出名秦氏, 究竟不知系出何氏, 所謂「寓褒貶、別善惡」是也。秉刀斧之筆, 具菩薩之心, 亦甚難矣。如此寫出, 可見來歷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甲戌本第八回)寫可兒出身自養生堂, 是褒中貶。後死封龍禁尉, 是貶中褒。靈巧一至於此。(同上)以上兩條脂批很值得細細推敲。

在秦可卿這個人物身上, 曹雪芹「寓褒貶, 別善惡」, 可謂是用心良苦, 左右為難。在書中這個人物是既情又淫, 集善惡於一身, 作者對她也便既褒又貶, 且寓褒貶於一體。可見, 作者對此人的感情是複雜的。僅憑「刀斧之筆」置她於死地, 只能「到底意難平」。接下來的問題是, 倒底是秦可卿身上什麼東西觸動了作者的菩薩心腸, 讓作者將「真事隱去」, 且改弦易轍、前嫌盡釋呢?她身上又有什麼東西值得作者褒揚而使她倖免於淫喪天香樓呢?思來想去, 只有脂硯齋的批語可以幫助我們解開這一迷團。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甲戌本第八回)《紅樓夢》一書, 作者是「同情提筆」。是書「大旨談情」, 又名《情僧錄》。作者是想通過對「兼美觀」所倡導的色而不淫、情而不淫的鞭撻, 創建其「淫裡無情, 情裡無淫, 淫必傷情, 情必戒淫, 情斷處淫生, 淫斷處情生」的全新的美學、情感觀念。在《紅樓夢》一書中, 作者正是想借助秦可卿其人的生平際遇來形象化地演繹其全新的美學觀念, 並展示其創作心態中與「秉刀斧之筆」迥然不同的另一面。為了印證這一點, 須先從秦氏其人來歷說起。在書中, 秦可卿此人大有來頭。她原是警幻宮中鍾情的首座, 警幻仙姑的妹妹, 掌管太虛幻境「癡情司」。正如她的判詞中所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是情的化身, 來自一塵不染的太虛幻境。但就是這個掌管「癡情司」,「自當為天下第一情人」的秦可卿, 在她降臨人世的那一刻, 便面對著被遺棄而送入養生堂這一無情的現實。後所幸被人收養, 但不幸的是, 收養她的並不是什麼好人家, 而是夫人早亡, 膝下無兒無女眼看就要斷子絕孫的秦業。

妙名。業者, 孽也, 蓋雲情因孽而生也。(甲戌本第八回)官職更妙, 設雲因情孽而繕此一書。(同上)孽者, 邪惡之意。秦業——情孽, 即邪惡之情。繕者, 修補、修改之意。此處作者可謂是喻意深遠。純正之情碰上了邪惡之情, 純正之情因無力自救而任由邪惡之情修補、扭曲。儘管你「情天情海幻情身」, 但「情既相逢(純正之情與邪惡之情) 必主淫。」正不壓邪,邪必驅正。有情人面對的是無情世界。秦可卿就是在這樣一個家庭中漸漸長大, 她秉性中的純正之情也正是在這種環境中慢慢被異化。「長大時, 生得形容裊娜, 性格風流。」四字便有隱意。《春秋》字法。(甲戌本第八回)寫可兒出身在養生堂, 是褒中貶(同上)至此作者在春秋筆法中所隱含的褒貶之意便不言自明。由此看來, 秦可卿確是一個值得讓人大發慈悲之心的人物, 她秉性中天然的純正之情也確有可惜可褒之處, 但可悲可貶的是這種情終究變成了淫。

更為可悲的是, 這種情在其後的故事裡不幸遇到了「假」(賈)。「因素與賈家有此瓜葛, 故結了親, 許與賈蓉為妻。」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才出狼窩, 又入虎穴。」於是,「漫言不肖皆榮出, 造釁開端實在寧」。任你是「擅風情, 秉月貌」, 終究逃脫不了「畫梁春盡落香塵」。秦可卿終於從原初的一個純情女子變成了一個淫蕩之婦, 從情的化身變成了淫的化身。這種變化作者雖未明示, 但從秦氏房中陳設之淫靡奢華便可略見一斑。

應該說, 秦氏並非一個自甘墮落的女子, 更不應自食惡果, 她只是那個病態社會的審美畸趣所培育出的一株病梅。對此人, 作者可謂是「哀其不幸, 怒其不爭」。她的病源自中國封建文化幾千年來對於人性的扭曲和對世間真情的異化。世人打著「兼美」的幌子以情代淫、情淫不分便是這種文化的病態發展。從最初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論語》) 發展到「哀不至傷, 樂不至淫」(嵇康《聲無哀樂論》) ,「以道制欲, 則樂而不亂, 以欲制道, 則惑而不樂」。(《樂記》)依照這種邏輯觀念, 便可勾勒出這樣一條脈絡: 情——情而不淫——情而淫——以淫代情——淫。

這便是作者想借秦氏的成長經歷暗示給讀者的。從深層意義上講, 她簡直就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審美理想和人格理想, 並且責無旁貸地肩負著這種病態文化的歷史使命, 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這種病毒的攜帶者和傳播者, 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物。

但畢竟她又是在替人受過, 是封建病態文化的受害者和犧牲品。處於對此人的同情、憐憫, 曹雪芹手中的「刀斧之筆」則又略顯遲疑。他的確是動了惻隱之心。作者痛惜其心目中美的原型、情的化身被世人作踐得面目全非, 並將這種痛惜之情借寶玉的行為得以表達。「聽了秦氏說了這些話, 如萬箭攢心, 那眼淚不覺就流下來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 連忙翻身爬起來, 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 不忍『哇』的一聲, 直奔出一口血來..」。伴隨著秦氏的一命嗚呼, 作者對其人的「褒中貶」便告一段落。接著, 曹雪芹的春秋筆法陡然一轉, 又開始在秦氏的喪事上大作文章。正如脂硯齋所言:「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是貶中褒。」秦可卿之死, 若單就其個人而言, 她只不過是一株病梅而已,死又何惜, 輕如鴻毛。但就那個時代而言, 她可謂是好大一棵樹, 曾幾何時, 這棵樹盤根錯節, 枝繁葉茂, 濃蔭遮天。但當時這棵大樹一旦訇然倒地, 變成一棵朽木時, 帶給樹下那群猢猻們的震驚和打擊也便可想而知。這又使她的死變得非同尋常且重於泰山。

這便是為什麼秦氏死後, 賈府上下, 無不納罕, 無不震驚。一時間寧國府裡「哭聲搖山振岳」。以賈代儒、賈代修為首的有頭有臉的人物悉數全來。賈珍更是哭得淚人一般, 如喪考妣。「閤家大小, 遠親近友, 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百倍, 如今伸腿去了, 可見這長房裡絕滅無人了。」賈珍此言, 前半句不過是托辭。死了個在賈府裡輩份很低的兒媳, 無足輕重。後半句卻委實道出了實情, 長房裡從此要絕滅無人了, 要斷子絕孫了。古人云:「不孝有三, 無後為大」。祖宗創下的千秋基業毀於一旦, 賈珍一干人又如何向老祖宗交待。

但人死不能復生。「人已辭世, 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 不過盡我所有罷了」。既然不能使她萬壽無疆, 何不讓她永垂不朽。這樣既不負於皇天, 又可告慰祖宗。既可讓死者安息又可昭示後人以繼承遺志。於是, 賈府闔家興師動眾, 一個空前隆重, 極盡奢華, 在《紅樓夢》一書中絕無僅有的喪葬儀禮便拉開了帷幕。寧榮二府上演了一出白髮人送黑髮人, 長輩送晚輩的鬧劇。

賈珍更是「恣意奢華。」幾經挑選終於給秦氏找到了一副「千年不壞, 萬年不朽」的用檀木做成的壽材。「原系忠義親王老千歲要的。」因此木過於貴重, 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殮, 殮以上等杉木也罷了。」賈政此言謬也。和忠義親王老千歲相比, 此物秦可卿可以完全消受得起, 且受之無愧。好在「賈珍如何肯聽」。儘管如此,賈珍意猶未盡。為了讓秦的葬禮更風光些, 借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官方代表)「「親來上祭」時,不惜花費一千五百兩銀子給秦氏捐了個「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官方評價)「靈前供用執事等物, 俱按五品職例」。以秦氏承襲祖業, 維繫綱常之功績, 這等榮耀, 她同樣受之無愧。為她樹碑立傳, 理所應當。

秦可卿的死, 並非賈府一家的不幸, 在更為廣闊的背景上暗示著一個時代的衰亡和文化的淪喪。因此, 她的死所帶來的惶恐和末路感也決不僅限於賈府。這便是為什麼在秦氏停靈期間, 各路王公大臣、束帶頂冠者或親來上祭, 或差家人前來, 以致於「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 花簇簇官來官去」。出殯時, 更是盛況空前。「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 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各路王公候伯、文臣武將有頭有臉者, 傾巢出動, 紛紛加入送殯大軍。就連功高至偉的北靜王也「不以王位自居, 上日也曾探喪來上祭, 如今又設路祭」, 想這秦氏生前不過賈府一區區小人物, 死後卻榮極一時, 從表面看這既不合常規也不合情理。但就是這個兼情兼淫、以淫代情的弱女子又確乎是那個時代的精神棟樑, 是那些帶頂冠者安身立命的根本, 也是他們奉為圭臬的最高信條。因此, 給秦氏操辦一個「國葬」規格的喪禮, 也並不為過。

於是, 這出鬧劇終於達到了高潮。秦氏的用檀木棺材盛殮的靈魂出竅的腐屍, 被一群痛心疾首的「孝子賢孫」們抬著, 終於來到了寄靈之處——離饅頭庵不遠的鐵檻寺。「前人詩云: 縱有千年鐵門限, 終須一個土饅頭」, 這便是秦可卿及她所代表的那個世界的最終歸宿, 也是再貼切不過的墓誌銘。至此, 圍繞著秦氏的死而在賈府、甚至更大範圍內上演的這出鬧劇終於在饅頭庵落下了帷幕。從某種意義上講, 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那麼, 面對這一結局, 那位身居「悼紅軒」, 披閱十載、增刪五次, 精心構築紅樓世界的曹雪芹又作何感想呢?作為秦氏死刑的宣判者和葬禮的目擊者, 此刻的他必定是悲喜交加。

喜的是, 作者終於用手中的「刀斧之筆」以春秋筆法, 滌瑕蕩穢, 除去了心中一大隱患。這無論是對於作者, 對於《紅樓夢》一書,還是對於那個時代都的確是一件值得可喜可賀的事情。

但秦可卿的死, 又畢竟是玉石俱焚、情淫兩喪。眼看著自己尊崇的情的化身竟遭此劫難, 成了沒落文化的殉葬品, 又不由悲從中來。如此看來, 秦氏之死, 無論對於作者, 對於《紅樓夢》一書, 還是對於那個時代, 又無疑是一件可悲可歎之事。而作者的慈悲之心和褒揚之處恰在於「是欲天下人來共哭此情字。」

結 語

寫到這裡, 我們有必要重溫一下魯迅先生的那段話: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 可是在中國小說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總之, 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 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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