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和張宜泉

曹雪芹和張宜泉

曹雪芹和張宜泉

曹雪芹

這部「傳神文筆足千秋」的《紅樓夢》,是我國文學寶庫中的瑰寶。問世二百多年來,不僅家弦戶誦,膾炙人口,而且馳譽瀛寰,在世界著作林中,允為出類拔萃之作。清季詩人黃遵憲在日本時推譽於彼邦人士說:「《紅樓夢》乃開天闢地、從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說,當與日月爭光,萬古不磨者」。但是,作者曹雪芹的生平史料,卻極度貧乏,雖有點滴資料的遺存,但只能略窺他生平的一鱗半爪。連他的生卒年份,尚未論定,遑論其他。至於他自北京城內移居西郊後,其活動材料,更感不足,使人興「杞宋無徵」之歎!

    敦誠評曹雪芹:「知君詩膽昔如鐵」!張宜泉說他:「君詩曾未等閒吟」。我們現在見到他的詩詞,除《紅樓夢》裡代書中人捉刀外,可考的僅《鷦鷯庵雜誌》裡殘存斷句十四字。總算有幸,他的至友張宜泉《春柳堂詩稿》中,卻替曹雪芹保留了「一個詩題」一一《西郊信步憩廢寺》,「五個韻腳」——下平聲十二侵韻的:「吟、深、陰、尋、林」。    

    張宜泉和了曹雪芹此詩的原韻,從和作中可管窺雪芹在北京西郊活動的斷片。    為了便於分析研究,迻錄張宜泉和作如下:

《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

君詩曾未等閒吟,破剎今游寄興深。

蟬鳴荒徑遙相喚,蛩唱空廚近自尋。

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誰曳杖過煙林。

原注:放翁詩:「煙林藏寺有鍾來」。

原評:曲而能達,淡而彌旨。[1]

    近幾年來,研究曹雪芹者,有人對此詩作了簡注,但未見有人對此詩作「題解」,更無人對詩題中的「廢寺」探索其究竟。可能有人會說,雪芹在世時已是「廢寺」,幾百年後還能考索嗎?或者說,查明一個「廢寺」,對雪芹生平有什麼用處?一一事實不盡然。上面曾提到,我們既感歎雪芹生平史料的極度貧乏,如果能從此詩中考索出雪芹生平活動的點滴史料,不是可以減少一個未知數,增添一項新材料嗎?而且詩題中點明雪芹去某寺「信步」,那末他的住處,應與這「廢寺」附近有關,可供探索他西郊居處的旁證。而且,探考此詩,可能發現他家世關係。所以筆者認為:探考此詩,有其作用。

    首先來解決張宜泉和曹雪芹原詩的時間問題。

    張宜泉的《春柳堂詩稿》系按:五言排律、五言近體,七言近體等三部分體裁編列。詩集中未標明寫作年份,所以有人注張宜泉寫此詩時間時,或泛稱:「作於遷居西郊以後」,或乾脆說:「寫作時間不詳」,也有暫系年於乾隆二十六年間。似乎詩集既分體編列,難以考索,事實也不盡然。問題在於沒有人「打破沙鍋紋到底」,致使史事沉霾,鉤稽不易。

    筆者為了全面探索張宜泉的生平史料,曾把《春柳堂詩稿》反覆研究,用各種旁證材料,從中找出可以確定年份的詩題,例如:《題芹溪居士》詩之作於乾隆二十八年春,《傷芹溪居士》詩之作於乾隆二十九年初秋,等等?然後,把五言、七言近體詩中每首詩考明其季節,再劃分年份,這樣,就把張宜泉的全部詩作時間,初步探明。弄清他詩集存詩,起於乾隆二十二年丁丑[2]。漲宜泉寫過《五十自警》詩,也由此考出他的生年。其他的生平材料,也可循此得考。而他這首和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詩,也可以推定作於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夏末秋初。一一也就是曹雪芹偕張宜泉信步憩此廢寺的時間。

    其次,要探明這首詩中描寫的地點問題,這需要把曹雪芹在北京西郊的居處地點,綜合回顧一下。到目前為止,曹雪芹住在西郊何處?還未查到文字記載[3]。但民間的傳說材料卻不少。筆者多年來搜集到的傳說地點,綜合歸納,有這些地方一一海甸(澱)、蘭靛廠、峒峪村附近、鑲黃旗北營附近、北溝村、北辛莊、杏石口、北上坡、公主墳、玉皇頂等等。至於白家瞳,姑作為傳說之一。根據上述地點,筆者試繪過一幅「曹雪芹西郊播遷傳說示意圖」。如果上述的傳說可靠,從中發現他西郊居處,從近郊到遠郊,逐漸地深入西山。從示意圖中觀察,晚年居處,在臥佛寺(全稱「十方普覺寺」)迤西一帶。傳說中的「北溝村」,即在臥佛寺之南,退谷之西南,「公主墳」即在退谷之南;「玉皇頂」即循退谷上去,水源頭之西南。這些,使我們獲得一個雪芹晚年在西郊活動的輪廓。    

    北京西郊一帶,「琳宮梵剎」,遍佈處處,寺宇興廢,在地方志及北京掌故書中記載頗詳。因此要找乾隆:十六年間的一所「西郊廢寺」,來確定雪芹的遊蹤,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困難的。

    現在要探索這個「廢寺」地點,最主要的材料,還是要從張宜泉這首和作中去解剖。在這首詩裡,對「廢寺」的特徵,可歸納為七點:    

    一、這一地點,是西郊冷落之區,周圍的環境很「寂寞」,為一般遊客「罕到」之地。    

    二、這個寺宇,雪芹等去探訪時,已是一個「破剎」』在前,

  曾有僧人居住,現在只剩下「蛩唱空廚」,久未舉火。    

三、這個寺宇,在隗牆之處,存有舊「碑」,但已難辨認其碑文。

    四、要上這個寺宇的道路,是一個「荒逕」,久乏人行,上去,需要曳杖,說明似在山頂之上。

    五、雪芹等去這個寺宇的時間,是在蟬曳尾聲、蛩鳴初起的夏末秋初。

    六、從張宜泉此詩中具體描繪了這個寺宇的環境,可證明他和曹雪芹是一起去的。不是一首泛泛的和作。

    七、曹雪芹之詩,張宜泉說他「曾未等閒吟」,現在特別寫了和詩,收入集中,詩句寄慨良深,其中應包含一定的史事。或許同曹雪芹的家世和交遊人物有關。    

    從上面對此詩的解析,這個「廢寺」的輪廓,似乎有「呼之欲出」之概!但怎樣去尋此線索呢?筆者認為從上面分析的第七點著手,看看此詩和雪芹祖輩關係人物,有無瓜葛可尋。著重去找他家世和關係人物中有沒有在西郊活動的詩作,甚至有相同內容的材料。在化力搜索下,果然找到了線索-就是雪芹祖父曹寅的至友宋犖之詩。現引證如下:    

《廣泉寺用阮亭題鈍痷洞庭詩卷韻》

山椒旭日哢春禽,破寺何妨振策尋。

荒逕有人挑筍蕨,殘碑無字紀遼金。

禪房迭石吳中手,別院看花世外心。

雅愛僧雛能解事,硬黃一幅索清吟。[4]

    為了說明張宜泉和曹雪芹詩與宋犖詩的關係,對比如下:

    一、兩詩都是七律,同是用下平聲十二侵韻。雪芹原詩用了「吟、深、陰、尋、林」等字韻,宋犖詩用了「禽、尋、金、心、吟?等字韻。而「尋、吟」兩字,用字也同。

    二、詩韻相同,還只能作為現象看,關鍵在於兩詩中所記  的寺宇環境,完全一致。    

    三、張宜泉和作中用了「有誰曳杖過煙林」,並引注陸放翁詩「煙林藏寺有鍾來」句,來點明這個寺宇隱藏於「煙林」之中不在平曠之區。宋犖詩有「破寺何妨振策尋」,與上引句意義相同。一稱「杖」,一稱「策」,策杖即手杖,曹植《苦思行》「策杖從我游」。曳、振,形容手杖助力,反映出上山行動。

    四、張宜泉和作中指出這個廢寺的隤牆下有「碑」碣,山雨欲來,碑面陰暗,不能辨識;宋犖詩中指出見有「殘碑」,「無字紀遼金」,看不見碑文。兩者相同。

    五、兩詩都同樣用上「荒逕」二字,宋犖去時,還有人在挑筍蕨;而曹、張去時,點出「無人」,地點吻合。宋去時,稱為「破剎」,說明這寺宇雖已破敗,但還有「雛僧」以「硬黃」(紙名)向宋索詩;而曹、張去時,寺已荒廢,香積空廚,無人舉火,  只聞「蛩鳴」而已。    

    從上面的對比,筆者認為宋犖詩和張和曹作所詠的是同一寺宇,而宋犖詩題上,明確點出,這個寺宇,名叫:「廣泉寺」。宋犖寫此詩的時間,是康熙十九年(1680),當時,曹寅的友人王士稹、嚴繩孫等,都去過此寺,各有留詩。從康熙初到雪芹等去此寺,中隔八十年,寺宇變遷,也反映出封建「末世」光景之一角。

    根據上述種種,可證雪芹偕張宜泉在西郊信步去探尋的「廢寺」,就是「廣泉寺」。

    現在要進一步查明「廣泉寺」在西郊何處?引-些史料以證:

    一、清吳長元《宸垣識略》卷十五,郊垌四:「廣泉寺,在五華寺西嶺」。同書記:「五華寺,從隆教寺(筆聲按:此寺在臥佛寺西,音堂右。)溯泉行三里,上嶺,即寺門也。再上半里有五華閣。」王士稹《五華寺》詩:「退翁亭子蒼崖前,五華古寺當其巔。」又 《懷嚴蓀友住廣泉寺》詩云:「不識廣泉寺,泉源有路通。」

    二、光緒《順天府志》卷十七,京師志,寺觀下:「十方普覺寺:雍正間怡賢親王修建也,在玉泉山西南。……由臥佛寺殿右側出小門西,……觀音堂……又西半里許,度橋為隆教寺,泉從寺前度,溯泉行三里,上嶺為五華寺,……下嶺,復循水行,再登一嶺,為廣泉寺。」

    三、楊鍾羲《雪橋詩話三集》卷三,記西山諸寺宇:「過臥佛寺,寺後為退谷,由煙霞窟層折上數折,至廣泉寺,稍東為五華寺,下深澗曰水盡頭,……退翁亭在隆教寺前。」

    據上引資料,歸納來說:廣泉寺在水源頭之上,在五華山西嶺之巔。去廣泉寺之路逕,從臥佛寺沿泉道西上,過退翁亭、退谷,再向北行,到達水源頭(一稱水盡頭),再攀登上山。

    在考明廣泉寺的地點後,再來分析雪芹詩中「信步」二字。此二字,當指隨意步行,一些文章中,每記及在居處附近,信步以行。筆者認為曹雪芹之信步去廣泉寺,不是遠道來游,當時的居處,應在廣泉寺附近一帶。這裡,關聯到老怡親王胤祥之「十方普覺寺」[5],又關聯到小恰親王弘曉修建的退翁亭[6]。蛛絲馬跡,值得思考。關於雪芹在西山之居處問題,說來話長,本文不擬枝蔓。至於雪芹偕張宜泉向去,是張宜泉從住處海甸去西山訪雪芹時,兩人從雪芹居處出來,信步而走,曳杖同行,到達了這個「廢寺」一一廣泉寺。雪芹對此寺之興廢,聯繫到家世與交遊人物,有慨而發,寫下此詩,可惜原詩佚失,只能從張宜泉和作中瞭解其大概。

    從宋犖與曹雪芹隔代分詠廣泉寺詩,再談談曹家和宋家的關係,當有助於對雪芹所作此詩的深入理解。

    宋犖,字牧仲,號漫堂,又號西陂,別署綿津山人。河南商丘人。生於明崇禎七年甲戌(1634),卒於清康熙五十二年癸巳(1713),存年八十歲。其生平事跡,傳記頗多,自撰有《漫堂年譜》。曹寅比他小二十四歲。宋犖著述頗多,有《綿津山人詩集》、《西陂類稿》、《筠廊偶筆》、《漫堂墨品》、《怪石疑》等等。他還編過《商丘宋氏家乘》等。

    宋犖和雪芹祖父曹寅,交誼極為密切,舉若幹事例以說明:

    一、康熙三十一年,曹寅在蘇州織造兼江寧織造任,此際,宋犖任江蘇巡撫。宋犖為曹寅之《楝亭圖》第三圖題七絕三首,並見收於《綿津山人詩集》卷二十五。據有關材料,雪芹應見藏此《棟亭圖》。    

    二、康熙三十八年,玄燁第三次南巡,四月十五日,玄燁飭江蘇巡撫宋犖與織造郎中曹寅,在明孝陵懸置玄燁所寫的「治隆唐宋」額,當時還立了「駕幸江寧紀恩碑」,並在碑陰上鐫上姓名。宋犖曾多次「接駕」,寫有《迎鑾日紀》、《二紀》、《三紀》等,紀中述及同曹寅、李煦共同「接駕」諸事。「接駕」之事,雪芹曾采作素材,寫入作品。    

    三、曹寅《棟亭詩鈔》中有四題述及與宋犖唱酬、游宴之跡。宋犖與李煦之關係,李煦奏折中也提到。

    四、特別重要的,是在康熙四十六年,宋犖寫了《過銀錠橋舊居》一詩。此詩包含著豐富的政治史料,牽涉到「恭王府」前身在明末清初的變遷史,宋犖同他父親宋權,曾居此處,後來曹家也住過此園宅,曹雪芹在乾隆初的一瞬間,一度住過此處。這一考證史料,筆者另寫有《巷裡幾更春燕主》一文,這裡不再重述了。    

    五、還有一個目前存在論爭的問題,據悉陸厚信所繪的雪芹畫像,即從商丘宋氏家中出來,也存在蛛絲馬跡,可供探究,畫中人究竟是誰,正在展開爭鳴,這裡附提一筆,不作評述。

從上舉曹、宋二家的關係看,不是一般泛泛之交的友誼,而有著錯綜複雜的因素。宋犖之詩集,雪芹必藏讀,這首詠廣泉寺詩,是收在宋犖等《西山倡和詩》中,雪芹身居西山,拈宋犖原韻,尋宋犖遊蹤,弔古傷今,在情理之中,因此,筆者認為雪芹之信步此廢寺,有其淵源和寄慨在,不是一般的「尋幽」而已。

上面所記,是筆者所寫《曹雪芹和張宜泉關係縱橫談》中的一節。原文較長,先抽出此節以就教於研究者。此文之「縱」的方面,是詳細考索張宜泉的家世生平;「橫」』的方面,探索曹、張兩人的關係。包括雪芹生卒的新探、雪芹《石頭記》的八十回後殘稿問題等等。

    研究者對張宜泉的生平,每言不詳,事實上並非不可考索,而是沒有深探而已。現從原稿中摘錄張宜泉生平點滴,當有助於對張宜泉和雪芹詩的進一步理解。

    張宜泉之名,他在自己詩中曾有二處自述其姓名。他是滿族人,上世為內務府鑲黃旗包衣。由於滿人稱謂,有去姓單稱「宜泉」者。至於後人說他又名「興廉」,從他生卒,可以否定。他生於康熙五十九年庚子(1720)冬,約乾隆三十五年庚寅(1770)春後卒,存年五十一歲。他比雪芹小六歲,而卒於雪芹逝世後六年。他功名未就,有人假定他與雪芹在鹹安宮官學同過學。考卒正七年七月,雪芹十五歲,進入鹹安宮官學肄業,這時張宜泉僅九歲,可證未能同學。雍正十年雪芹轉入國子監肄業,更與宜泉無同學關係。他由於應試未就,一度就暢春園任筆帖式,不久離職,以舌耕授徒為生。他在詩中,曾提到他的家世,上代以「戰功」受勳,家宅中「曲檻、雕欄」。他詩中一再提到「家世之隱」,經分析他的曾祖在康熙八年或牽涉於鰲拜案件,以致連棺柩無下落可找。他十三歲喪父,乾隆二十七年母故 ,兄弟不睦,屢遭糾紛。他的居處,在京西海甸(澱)鎮上,近長河之畔,後雖遷徙,始終未離開此鎮。

    據傳說,曹雪芹從京城內遷居西郊,最早住過海甸(澱),從史料排比,時間當在乾隆十六年間,而張宜泉此際也住在此鎮上,由於張宜泉有「家世之隱」而敗落,從他的詩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存在叛逆性格、反抗思想,這正與雪芹的思想相通,由此交上了朋友。在他詩集的詩題上明確提到雪芹的有四首,另有幾題,雖未點出姓名,經分析與雪芹有關。舉例說:《晴溪訪友》一詩,寫於乾隆二十四年秋間,詩中有「攜琴情得得」載酒興悠悠」之句,試看怡紅公子《訪菊》詩中有「蠟屣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之句,兩者似曾相識。或許宜泉見過已卯冬月定本《石頭記》,也有可能。因為張宜泉在《傷芹溪居士》詩中曾提到「白雪歌殘夢正長」,當指雪芹卒後,《紅樓夢》原稿殘缺之事,詩句含糊,有不易明言之隱。[7]

  [1]見張宜泉《春柳堂詩稿》第46葉上下。[2]《詩稿》五言排律,自記寫於乾隆二十二年丁丑。五言、七言近體的存  詩時間,經按年排比,也起自此年。

  [3]關於流傳的雪芹居自家瞳材料,真偽有待分疏。

  [4]見宋犖《綿津山人詩集》卷十二《西山倡和詩》葉4上,寫作時間見小引。

  [5]可參閱光緒《順天府志》京師志,寺觀下二,28葉下《十方普覺寺》條。

  [6]見弘曉《明善堂詩集》,《文集》卷二《重修退翁亭記》。

  [7]關於張宜泉生平史料的考證,由於原文較長,這裡僅記考索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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