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刻畫賈府外圍人物的藝術特色
《紅樓夢》全書的主線,是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大家族由鼎盛走向崩潰的衰亡史。因此,「敕造」的寧、榮二府理應成為交織著全書數百起大小事件的樞紐和中心。在賈宅府第生活的各色人物也就自然成為作者著力刻畫的主要對象。那些有幸被作者安置在全書中心位置的不少人物,都因曹雪芹的藝術彩筆而成為世界文學寶庫中的傑出的典型。這些生動活潑而又複雜深刻的藝術形象是這樣地逼人注目,這樣地啟人深思,這樣強有力地震撼著無數讀者的心弦,所以二百餘年來,他們成為廣大《紅樓夢》愛好者研究、議論的重點,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但是,既然有中心,就必然有外圍;既然有主要人物,也就自然有比較次要的人物。就像我們在把握各種事物的主要矛盾時不應忽略它們的次要矛盾一樣,在研究《紅樓夢》的思想內容和藝術成就的時候,我們也應當對那些處於外圍位置的比較次要的人物,予以一定的注意。
在《紅樓夢》中,作者在賈府外圍安置和描寫了包括著各個階級、各個階層、各種職業、各種身份的人物。他們人數眾多,面目複雜,姿態紛繁,秉性各異。這些人物各自以獨特的方式生活著,行動著,而他們各自活動的總和,就為人們從政治;經濟、思想、文化、法律、宗教、道德、風俗。習慣等各個方面勾勒出封建社會那無比廣闊、無比豐富的社會生活概貌。構成了圍繞著全書中心場所和全書主要人物的深遠背景和整體環境。
這些活動於賈府外圍的人物與賈府中的主要人物互相影響、互相制約、互相鬥爭、互相滲透,從各個方面深刻地展示出賈府那極其複雜的社會關係和賈府在整個封建王朝中所具有的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重要地位,有力地突現出賈府對於整個封建制度的典型意義,從而極大地深化了作品的思想主題。
這些活動於賈府外圍的人物,在作者匠心獨運的安排下,對於再現寧、榮二府的生活場景,刻畫主要人物的典型性格,展開全書的故事情節,完成全書的藝術結構,也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
總之,《紅樓夢》中的賈府外圍人物所涉及的各個方面的問題是非常之多的。本文只想就《紅樓夢》作者在塑造這些賈府外圍人物時,所表現出的藝術特色,談一些粗淺的看法。
《紅樓夢》中賈府外圍人物的界限不是很容易劃分的。在本文裡,我把那些雖然也在賈府中生活,但他們在賈府中生活的具體情況,書中卻一概沒有任何描述的人物也算在賈府外圍人物中了。這是需要向大家說明的。
千鈞筆力 萬壑雷聲每當我翻閱《紅樓夢》讀到「焦大醉罵」那一節文字的時候,我就被作者帶入了這樣一種境界:就像在夏季的深夜,忽聞沉雷動魄,忽見閃電驚心,就像在瞿塘的峽口,四外狂瀾撲岸,上下萬里濤聲!在雷鳴閃電之間,在狂瀾驚濤之上,眼前迭印著焦大那踉蹌掙扎的醉態,耳邊共鳴著焦大那聲嘶力竭的罵聲。
這焦大,是賈府的老世僕。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為「功名奕世、富貴流傳」的賈府立下不同尋常的軍功。按照賈府那「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的風俗,救過「太爺」性命的焦大也理應在賈府十分體面才對。可是,焦大在賈府的處境,卻正如魯迅先生對他的一句評價:是「主子深惡,奴才痛疾」(《偽自電書·言論自由的界限》),而他對賈府的態度,也是「一吃醉了,無人不罵」。對於造成焦大這種十分特殊境遇的他那與眾不同的性格,魯迅先生曾有過精闢的概述:「……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同上書)然而焦大不會做文章,可是他還是用自己的獨特方式讓人們聽到了他自己的《離騷》。
那是在《紅樓夢》中第七回中的故事。一天,天色已晚,鳳姐和寶玉從寧國府上房出來「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嚴正在這燈耀玉堂,賓主道別,奴僕們恭敬服侍的時候,忽然,從夜空中傳來焦大狂呼大叫的罵聲。他正趁著酒興,大罵寧國府大總管賴二:
……沒良心的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大爺蹺起一隻腳來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大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把子的雜種忘八羔子們!……
他「正罵在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子出來。賈蓉「忍不得」便上來喝罵制止,並叫人把焦大捆綁起來。不想「那焦大那裡把賈蓉放在眼裡」,他矛頭一轉,竟直衝著這位寧國府的貴公子「反大叫起來」:
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期如今不報我的思,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眾小廝見他如此沒高沒低,沒輕沒重的撒野,衝上來幾個將他掀翻在地,倒著拖往馬圈。誰知這焦大「又臭又硬」,這一來更如火上澆油,益發連那個「三等威烈將軍」「賈珍都說出來了」,他「亂嚷亂叫」道:
我要到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書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
「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得魂飛魄喪」,「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這就是焦大用醉罵喊出來的他自己的《離騷》。
這篇獨特的《離騷》,是一陣酒醉興狂、忘乎所以,百感交集、一瀉無餘的痛罵!是一陣「沒天日」,「沒王法」,撕下賈府遮羞面紗,不顧封建等級禮法的痛罵!直如:「輪台九月風夜吼,—川碎石大如斗!」
這一陣痛罵,和盤托出了焦大那極其複雜的心理狀態:既對賈府有著痛心疾首的恨,又對賈府有著禍福與共的愛,既悲賈府祖上創業的艱難,又怒賈府子孫敗家的墮落;既念老主子另眼看待的殊寵,又恨新主子忘恩負義的無情;既自傲往昔豪奴勢派的榮耀,又自哀今日老僕處境的冷落他那滿腹的種種悲憤怨恨之聲,狂傲淒苦之辭,都隨著酒漬唾痕濺落在行間字裡。他那在黑暗中揮臂頓足的醉態,在馬圈裡掙扎翻滾的身影,都隨著不絕於耳的罵聲活動在讀者的眼前。
這一陣痛罵,毫不留情地揭示出那輕裘寶帶、美服華冠的權貴們,不過是一群獸慾橫流,荒淫無恥的「畜生」!那個花柳繁華、溫柔富貴的賈府,不過是個藏污納垢,滋蠅繁菌的牢坑!聽到焦大這一陣不顧死活的罵聲,不獨「眾小廝們唬的魂飛魄喪」,就連我們今天的讀者,在舒心氣、痛快淋漓之餘,也不無「驚心駭目」之感!
這是一種出人意料之外而又對比強烈鮮明的表現手法。在「最嚴主僕名分」的賈府,突然闖出一個「投天日」、「沒王法」的醉漢「焦大太爺」;在「最是教育有方」的賈府,突然被抖落出種種見不得人的污垢醜行;在總是溫情脈脈的賈府,突然傳來涕淚縱橫的叫喊;在總是鶯啼燕語的賈府,突然暴發出飛沙走石的罵聲……這就使「焦大醉罵」這一節文字所表現的狂躁暴跳的形象,激烈尖銳的內容,嘈雜混亂的音響,間不容髮的節奏更加突出了。從而十分有力而又十分鮮明地刻畫出焦大那自恃功高,目中無人;倚老賣老,無所顧忌;既有豪奴健僕之凶悍,又有老卒世僕之諍直等一系列的性格特徵。
曹雪芹以其千鈞筆力,造成異峰突起,萬壑雷聲的藝術境界,在只有幾百字的篇幅裡,便使焦大這個人物獲得了至今不朽的藝術生命。
《紅樓夢》第八十回賈迎春哭訴孫紹祖那一節文字也有著類似的藝術特色。
那是賈迎春誤嫁中山狼後第一次回娘家。等孫家跟著來的人回去以後,「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訴委屈說」:
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他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 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准折賣給我的! 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裡睡去! 當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圖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兒,如今強壓著我的頭廠長了一輩兒!又不該作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
迎春「一行說,一行哭的嗚嗚咽咽。連王夫人並眾姊妹無不落淚。」
這真正是聲聲慘不忍聞,字字刺人肺腑!在孫紹祖那似通非,通,馬腳畢露而又野蠻凶橫的惡罵聲中,人們逼真地看到他那殘暴無恥,愚蠢粗俗,兇惡勢利,翻臉無情的性格特徵,看到了他那滿臉橫肉,滿目凶光的惡狼一樣的形象。雖然迎春只轉述了孫紹祖短短的幾句話,但這寥寥數語,卻像滿天霹靂、滾滾沉雷似的震撼著人們的感情。它不但把摧毀性的災難降臨在「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的少女迎春的頭上,而且也把血淚交進的冰雹驟雨,一陣又一陣地打在了讀者的心裡!
從小身邊花團錦簇,耳旁笑語溫柔,而且懦弱無爭,慣於依傍的侯門千金,一旦忽然遠離親友,嫁給了一個如此兇惡殘暴的「無情獸」,這在迎春的生活道路上。巳是陡崖真下,如同掉進了無底深淵,而作者又把這段文字放在了極其輕鬆,令人捧腹叫絕的「王道士胡謅妒婦方」那一節奇談趣文之後,這兩重迭加的對比,就顯得更加強烈。從而使賈迎春哭訴孫紹祖那有如「狂風折柳」般的藝術效果愈發突出,愈發分明了!
曹雪芹的筆力真有千鈞之重!他能在春雲舒捲的晴和時日,忽然平地捲起「𥒜崖轉石」的萬壑雷聲!他能急驟地改變書中的氣氛,迅猛地扭轉讀者的感情,從而使他筆下的人物,那怕是十分次要的人物,從神情姿態到性格思想都能清晰地展現在讀者的眼前,深切地刻印在讀者的心中!
棋逢對手弈 反正運機籌.琴、棋、書、畫是我國傳統的四大藝術。喜歡棋藝的人都愛看高手相逢,兩強遭遇的精采對局。那些反客而為主,欲擒而故縱,藏鋒以蓄勢,棄子以爭先的種種「妙手」,不但能使人看得「耳不旁聽,目不斜視」,而且還往往能把觀眾帶入一種很高的藝術境界。
既然同是藝術,便自有其相通之處。《紅樓夢》第四回對賈雨村和門子的描寫,也好像把讀者帶入了觀看兩名棋手對弈的藝術境界。這兩名「棋手」,一個陰險老辣,一個詭計多端;一個藏鋒不露,一個咄咄逼人。在一場各施心機的較量中,兩人的思想性格得到了鞭撻入裡的表現。
在這裡,請原諒我幾句饒舌的話。我把賈雨村和門子的交往比作一場棋局對弈,決沒有要把廣大棋手的高尚品格與賈雨村之流進行對比的意思。我只是取其互鬥智術這一點來比喻,而且僅僅是這一點。因為無論棋手們的品格如何高尚,但在對弈之時,還是免不了要互運機籌的。
賈雨村和門子發生聯繫,是在賈雨村辦理「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的案件之時。當時賈雨村聽完原告,雷霆震怒,一面話裡有話地責罵前任之無能,一面「再動海捕文書」,「發籤」要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就在這個當兒,門子「冒」了出來,「使眼色不令他發籤」。於是,門子和賈雨村的「交往」便開始了。
賈雨村一出馬,便疾惡如仇,執法如山,「亮」出了「青天大老爺」的形象。可門子的「亮相」卻不由使人有些奇怪。因為在封建社會官府中的聽差如門子一流,對於裁決斷案並無任何權力,案子辦的好壞也與他的飯碗毫無牽連。他何苦要「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這豈非庸人自擾?且有越職之嫌?門子的這個「眼色」,就如棋手對弈之時,剛一開局便深入重地,在是非之處強行投子,給人以不尋常的印象。
門子此「子」一落,賈雨村「心中甚是疑怪」。所以疑者,是不知其中有何奧妙;所以怪者,是小小門子哪來如此膽量?賈雨村立刻感到似有後顧之憂,於是「停了手,即時退堂」。走了「求穩」的一招。
這第一個回合,就使讀者對門子和賈雨村有了初步的印象,門子不在其位而欲謀其政,不但似乎小有野心,而且似乎亦有所恃,賈雨村應變迅速,「激流勇退」,雖說前後變化有些可笑,卻顯出了「言不必信,行不必果」的「大人」「風度」。正是曾歷宦海,深知官場艱險,世情複雜。
二人退「至密室」後,門子「不失先手」,「忙上來請安,笑問道」:「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
賈雨村見門子語言傲慢衝撞,自知來者不善,答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真是一個笑裡藏奸,鋒芒閃爍,一個對應圓滑,老練沉著。
門子見賈雨村不卑不亢、游刃有餘,更進逼一步,突然揭出雨村當年寄身葫蘆廟,處境十分窘迫的老底。他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得當年葫蘆廟裡之事了?」門子在奸笑中吐出的這句話,就像圍棋中的「搜根」,正打中了賈雨村「勢薄」的「要點」上使「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
賈雨村立刻陷入了被動。一方面,門子不讓「發籤」的原因尚且不明;另一方面,自己的「短處」又攥在了門子的手裡,門子似有挾持之意。但這賈雨村畢竟出入官場有年,他雖然心中震動,但卻聲色不動,雖然處境陷於被動,但待人卻忽然變得主動。只見他「忙攜手笑道』;「原來還是故人!」貧賤之交不可忘。又賞「坐」,據說「坐了,好談」。顯出了一種寬洪豁達的氣度。這正是「避敵銳氣,先求自安」的緩兵之計,進一步展現出他那深知「小不忍則亂大謀」的奸雄性格。
門子對賈雨村的「讓坐」先是「不敢」,經雨村一再笑讓,他才「斜簽著坐了」.可謂「進退有序」。表明他雖在得意之時,並不忘乎所以,既敢於恃能挺險,又善於掌握分寸。這正是膽大而又心細的刁滑吏卒的性格特徵。同時從門子這種既有所恃,又有疑慮,既想接受「盛情」,又覺放心不下的猶豫中,也反映出他直覺中的賈雨村:雖是滿臉堆笑,畢竟人心難測!
幾個往來之後,雙方各得其所。賈雨村舍小取大,穩住了門子;門子以攻為守,取得了均勢。於是,賈雨村轉入了探詢案情底裡的正題,門子也開始露出他既要挾持賈雨村,又要投靠賈雨村的本意。形成了與其互相冒險,不如各自求「活」的局面。
但是,高手下棋,總是避免被動「求活」。況且門子身為差役,地位低下,更須力爭主動。所以他對賈雨村「方纔何故不令發籤」的詢問避而不答,反而先來一手「投石問路」,問賈雨村是否抄得「護官符」。見賈雨村不知,便立刻叫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也不知,怎能作得長遠!」接著,他就如同走了一步圍棋中的「手筋」一樣,說出了「護官符」的厲害.
「護官符」一出,賈雨村再次陷於被動。一方面,由於剛剛「榮任到這一省」,如果對這個「人命關天」的案子處置不當,就會軍民口聲難服,自己有失「清正之名」,對未來的宦途不利,另一方面,如果「法律從事」,得罪了四大家族,對他的官運更不利。看來,賈雨村若想左右逢源,做成「兩個眼」以「活透」,並非易事。可是,賈雨村聽完門子的敘說之後,卻毫無難色地「笑」了。似乎應付這種局面,不但勝任愉快,而且綽綽有餘。只這一「笑」,他那官場老手的種種心理活動,讀者就全都感觸到了:那是掌握了門子的秘密而如釋重負,看穿了對手的王牌而內心鄙薄,打定了自己的主意而暗暗自得的一笑。但是,他卻不說出這一切,而是很踏實地問門子:「怎麼了結起此案?」這叫:「一招反先,試敵應手。」
不料門子也不好惹。他豈不知此時獻策,即使正中雨村下懷也未必能夠落好,如若不合其意,豈非自招其禍?他把話題一轉,沉著而「冷笑」著使出了又一個「手筋」,出人意料地點出了那個被兇犯搶走的丫頭不是別人,而是賈雨村的大恩人甄士隱的女兒英蓮!賈雨村聞言,立時失去了一直鎮靜自如的常態,不禁「駭然」說道:「原來是他!」看來,賈雨村一下子想起了甄士隱資助他赴京趕考,他曾向甄家娘子說過要「尋訪」英蓮「下落」等許多往事。
至此,門子可說是連連得手。他已使賈雨村瞭解到,他不但洞悉本案的詳情,而且深知賈雨村的老底。這就讓賈雨村不但眼下必須依靠他,而且日後也決不敢小覷他的存在。賈雨村卻一直處於下風。這倒不是由於他的「棋力」有限,應對失措,實在是這個案子本身就使他處於十分不利的地位。但儘管如此,他還是實現了退堂以後的基本意圖,已將本案的大體情況瞭解清楚了。
這兩個回合進一步寫出了門子諳熟世情,精明狡詐,善於抓住別人的弱點,並能不失時機地加以利用的性格特點。同時把賈雨村從已經是很矛盾的處境之中推入了更加尖銳的矛盾處境:是報答舊日的恩人而秉公執正?還是投靠今日的豪門而因私枉法?是實踐以前的諾言,救英蓮出水火?還是開闢日後的前程,置英蓮於牢坑?如果是前者,如何對付四大家族?如果是後者,又如何壓服軍民口聲?面對這些選擇,真是「人焉度哉!」為充分展現賈雨村的典型性格,提供了高度典型的環境。
門子既使賈雨村知道了厲害,也就沒有必要再過多進行糾纏。於是他開始從另一面著手,處處替賈雨村謀劃起來。這在史書上叫做:寬猛相濟;而在「棋痞子」嘴裡則稱為「贏二輸一」。為的是讓賈雨村既懼其威,又懷其德。以達到他既挾持、又投靠的目的。為此,他向賈雨村提出了一個極為殘忍無恥而又狡猾周密的「極好的主意」。這就又把門子不但深通軟硬兼施的勾心鬥角之術,而且詭計多端、殘忍無恥的性格側面展示了出來,完成了對門子的性格刻畫。
而處在那樣一個高度典型環境中的賈雨村,他的典型性格就展現得更加淋搞盡致了。他殘忍狠毒、忘恩負義。不但不報甄士隱的舊恩,反將英蓮做為送給四大家族的進見之禮。他城府甚深,虛偽已極。明明早年已同意了門子的方案,卻故意連說:「不妥!不妥!」「豈可因私枉法?我實不能忍為者!」他思慮周密,心機深細。對門子的一面之辭早有防範。雖然與門子計議直到「天色已晚」,但第二天,他仍「詳加審問」,「果見」與門子講的相符,這才「胡亂斷了此案」。他陰險冷酷,心黑手辣。在門子出力之後,因門子知其底細,恐日後再出麻煩,「後來到底尋了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門子。
那麼,賈雨村和門子的「對局』中究竟誰勝誰負呢?
門子在「密室」裡咄咄逼人,連連得手,佔了上風,使賈雨村在當時和充發他之前只能另眼相待。不能說不勝。賈雨村雖在密室中略處下風,但最終還是既欺騙了軍民百姓,又投靠了四大家族,並且還穩住了門子,使他沒有因掌握賈雨村的短處而與之為難。所以也不能說是敗。毋寧說是比門子更「勝」
但門子在得手之時,卻已留下禍患。他那句點出賈雨村的「出身之地」而使賈雨村「雷震一驚」的一步「棋」,雖然攻勢凌厲,但正如脂硯齋在此處的批語所說:「剎心語!:自招其禍。」果然,賈雨村對此耿耿於懷,最後終於「充發」了門子。使門子在更大一個棋局上一一人生道路的棋局上輸的很慘。可是當時門子能不走那一步嗎?顯然也不行。因為非如此便達不到他挾持賈雨村的目的。
那麼,難道賈雨村就完全成功了嗎?也未必然。因為他「亂判葫蘆案」在他整個的宦海沉浮中也只不過是一步「棋」而已,脂硯齋在他充發門子處批道:「伏下千里伏線」。雖然由於《石頭記》「書未成」,我們看不到賈雨村是怎樣「登高跌重」的了。但是安知在他的敗落過程中,這個當年被「遠遠充發」了的門子沒有起到重要作用呢?這正是所謂「福兮禍所伏」。曹雪芹在這裡揭示給我們:象門子和賈雨村這等人物,是不會也不配有什麼真正的勝利的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這節文字,也真是有它的奇處。它先是把人們帶入「棋逢對手弈」的境界裡,吸引得人們神隨目移,心無二志。通過雙方「反正運機籌」的較量,清晰地展示出他們的思想性格。可是等讀者看到最後,卻無形中又進入了「一局輸贏料不真」的境界之中。感到「對弈」雙方初看似已勝負分明,細思則又未見分曉。文字雖盡,而味道正濃,目光和思路被引向了更加深遠,更加廣闊的方向。
「俗到家時自入神」
「俗到家時自入神」,這是郭沫若同志的一句詩。句中的「俗」字是指現實生活,意思是,只要真能把現實生活寫「到家』了,那就自然會進入出神入化的境界。我在這裡借用,是在郭沫若同志原意的基礎上,給這個「俗」字再加進一層「庸俗」的意思。即是說,即使是現實生活中十分庸俗的人物,但只要作家真正研究的深,觀察的細,體會的透,表現的准,真正能夠「到家」,那麼,這類人物也能成為文學畫廊中的藝術佳品,把人們帶入一種「點頑石成金玉,化腐朽為神奇」的境界之中。
提起「庸俗」而又「傳神」的藝術人物,《紅樓夢》中可也真是不少。其中有一個叫做卜世仁。只要一聽曹雪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人們就可以對其人有個大略的估計。因為曹雪芹給那些「頑冥鼠輩」命名,喜歡用諧音。「卜世仁」三字的諧音,據脂硯齋的批語,正是「不是人」三字。這個卜世仁是個開香料鋪子的小店主,關於他的文字一共六百掛零,出現在《紅樓夢》第二十四回。
有一天, 卜世仁的外甥賈芸到他的鋪子去,想借一點香料。賈芸剛一說出這個意思,那卜仁便「冷笑」道:
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兒也是我們鋪裡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個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說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裡來買,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辦兒去!這是一。二則,你那裡有正緊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 你只說你舅舅見你一遭就派你一遭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意,賺幾個錢,弄得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我看著也喜歡!
本來很簡單的事情,可一到卜世仁嘴裡就變成了另外一種味道。首先,某人賒欠不還,自有那個支借的「夥計」墊補,豈有「大家賠上」之理?你卜世仁果真如此「輕財仗義」,那麼為解外甥燃眉之急,既使被「罰」個「東道」,也未必就如此大不樂意。口上振振有詞,但卻不通情理,究竟有無此事,豈不讓人懷疑?
再說,既然目下缺貨,本也無可奈何。又何必拉雜上些冷言冷語?這鋪子也成了「不三不四的鋪子」,「拿現銀子」來買(何況借貸)「也還沒有這些」,不但「沒有」,還得「倒辦兒去」!還有什麼「賺幾個錢,弄的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我看著也喜歡」!如果真是「愛莫能助」,怎會如此歪聲喪氣?這豈不又讓人感到所謂「貨短」之言,亦不過是推脫之詞?
再有,不借則罷,何必還定要「派」外甥「一遭不是」?既然那怕「有貨」也不能借外甥去「胡鬧」,那麼前番那陣囉嗦,又豈非成為多餘?這又正暴露了那不過是為掩蓋「有貨不借」的本意而預設的「驚人之語」。
真是「『財奴』欲掩料應難,氣自沖沖眼自饞」。越是費盡心機進行辯解,也就越暴露出心機的拙劣。
這賈芸也是個會說話的後生。他聽卜世仁這般一說,馬上笑著先從正面給卜世仁戴高帽子,曲意奉承,然後又從反面替自己留下地步,委婉辯解。想以此來打動卜世仁的側隱之心。親戚之情。可沒想到卜世仁因此而愈發得臉,愈發來勁。他說道:
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
這卜世仁竟能分文不與而以恩人自居!刻薄無情而以長者自傲!這已經夠稱為「難能可貴」,可他下面還有一大套話:
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個算計。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裡的老四,騎著大叫驢,帶著四、五十個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幹,這 事兒就到他了?
這位卜世仁居然搬出一套「守戶之犬」的「算計」本領去「語重心長」地教導別人了!似乎「下個氣」去和那些「管家」「管事」的奴才「嬉和嬉和」,不但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反而倒是發家致富的「祖傳秘方」。甚至連賈芸那「賈二爺」的身份也可以因此不管不顧了(在那個時代是很重身份的)。他對那個「騎著大叫驢」的「老四」的艷羨之情,真是垂涎三尺,簡直連魂兒都讓那頭「大叫驢」勾去了!而且越說話越多,越說越忘情,連那張剛才還是陰沉沉的臉,似乎也因說的得意而有些發光了。
《浮士德》中的靡菲斯特曾念過這樣的詩句:「這樣的情形也不好亂罵,人人都想自大,人人也就自大!.就連頂小的人物也覺得自己滿腹才華」。這卜世仁不就正是這樣一個既惹人氣罵,又不值一罵,既庸俗不堪,又自高自大的人物嗎?
賈芸見他「嘮叨不堪」,再也忍耐不住,「便起身告辭。」這一下打斷了卜世仁的興頭,他似乎也察覺出外甥心中可能有些不快,不免自覺些微尷尬。於是忙說:「怎麼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這句話雖說是由於面上難堪而勉強做出的一點虛情假意的客套,但總算是說出了一句「人」話。不料:
一句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
好傢伙,真是了不得!他娘子就連這點虛情假意的客套,也怕賈芸「弄假成真」!就連「不是人」僅有的這句「人」話,也硬是給堵了回去!看來,卜世仁的這娘子比他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卜世仁說謊還要費些心機,而他這娘子卻做到了「不假思索」、張口便來的地步!二人在說謊守財方面,一個是「當行裡手」,一個是「爐火純青」,心照不宣,配合默契,說他們是俗話講的:「魚找龜,蝦找蝦,烏龜找王八」,恐非過甚。
在總共只有幾百字的篇幅裡,曹雪芹便把這一對守財奴寫的既庸俗市儈之極,又傳神寫照之至。說曹雪芹的文章「常覺生花妙」,「下筆如有神」實非溢美之詞。
這種「俗到家」的人物竟能「自入神」,聽起來似乎可怪,而事實上確是如此。不妨再舉一個簡單一點的例子。.大家也許還記得《紅樓夢》第十回中的那個璜大奶奶吧?這也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人物。但她與卜世仁夫婦相比卻又完全是另外一種庸俗。卜世仁夫婦是守財,這璜奶奶卻是「爭氣」。
此人出場時,正是她侄子金榮在家學裡和秦鍾大鬧了廣場,被迫向秦鍾賠了個不是之後。對於這件事,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一時怒從心起!」她張口就罵道:
這秦鍾小崽子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人都別特勢利了!況且都作的什麼有臉的好事!」
這位璜大奶奶,不問青紅皂白,不管幾成真假,只聽一面之辭,咬著牙根兒便罵,一副潑婦嘴臉括現紙上。明明她自己一句一個「賈門」,好像頗有仗勢,可卻反怒氣沖沖地大罵別人「特勢利了」;明明自己只知「護犢子」,卻惡聲惡氣地大罵秦鍾是「小崽子」,明明金榮幹的事才真正是沒「臉」的醜事,可她卻問也不問卻像疾惡如仇似的反問別人「都作的什麼有臉的好事』!這種潑婦,提起別人的醜事,便忘了自家的醜事;可不知就在痛罵別人的醜事之時,自己卻正好又在「打嘴現世」的丟醜。反倒因為是在大罵別人丟醜,而覺得自己很美,又因為感到了自己很美,就更恨更氣別人的丟醜。翻來覆去,越罵越覺「有臉」,越罵越覺「有膽」。於是這璜大奶奶竟接著連寶玉、秦氏、尤氏都點了出來,要「評評這個理」。
假使果真有膽破著臉和尤氏、秦氏大鬧一場,卻也不愧是個悍婦。可是又不敢。這本來怒氣沖沖的璜大奶奶一到寧國府,見了尤氏,便「未敢氣高,殷慇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閒話」。這便已經露出了她那「在家三輩兒老,在外三輩兒小」的所謂「窩裡橫」的那點兒能耐。而當尤氏向她提起家學裡鬧事的事情之後,這璜大奶奶就更不行了,「把才纔在她嫂子家的那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丟到爪窪國了.」不但不敢與秦氏「評評這個理」了,而且慌慌忙忙地做出了關心秦氏病情的樣子,談了一陣給秦氏找大夫之類的話。緊張到唯恐尤氏知道此事與她,侄兒有關,更生怕把自己也牽連進去。這前後變化速度之快,幅度之大,令人驚訝!。
可是「變」到這裡還沒有「變」完。到後來,這璜大奶奶見尤氏並未深究頑童鬧學之事,亦未牽涉到她和她侄兒,反而對她「待的很好」。於是,驚魂方定之餘,又自覺受寵,似乎臉上有光,竟然「轉怒為喜」了!。「又說了一會子話兒」,方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
她這一趟「怒來笑去」的寧國府之行,真是讓人有「轉側看花花不定」之感。把她那愚蠢勢利的心理狀態展現的細緻入微,把她那一身令人難耐的庸俗氣息抖落的嗆人之至。
試問,我國歷來的小說中可有這樣庸俗「到家」而又精采異常的人物麼?
讀著曹雪芹這樣的「俗到家時自入神」的文字,就像進入了一個「點頑石成金玉,化腐朽為神奇」的境界之中。那是現實中的頑石,美學中的金玉,那是生活中的腐朽,藝術中的神奇!這些因庸俗而「入神」的生動形象,不僅在美學上,在歷史認識上都有其獨特的價值;而且在這些形象中,寄托著曹雪芹對世態炎涼的深沉感慨,傾注著他憤世疾俗的強烈感情!
「遠近高低各不同」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這是蘇軾歌詠廬山的著名詩句。而我們在閱讀《紅樓夢》的時候,也常常能領略到與蘇軾筆下的廬山相類似的藝術意境。
《紅樓夢》中的賈府外圍人物,在作者的精心安排下,星羅棋布在《紅樓夢》那個藝術世界裡。他們鱗羽參差,錯落有致,濃淡相宜,疏密得體,成群成組,勾連環護,左右交輝,上下呼應。人們一旦進入這藝術的人群之中,就如同置身於山脈婉蜒、巒濤出沒的廬山群峰之內,橫看成嶺,側看成峰,遠近高低,各有不同,因地成形;移步換影,朝暉夕陰,雲蔚霞蒸。真是千姿百態,氣象萬千,窮極變幻,足成大觀!
如果說,《紅樓夢》中對於賈府和活動於其中的主要人物的刻畫,就好像一捲心血凝聚、反覆皴染的工筆彩圖,那麼,曹雪芹對於賈府外圍環境及其人物的描寫就恰似一軸意在筆先、一揮而就的寫意畫卷。曹雪芹似乎時而「解衣磅礡,有凌勵一切之雄」,時而「揎袖摩挲,有動不踰矩之妙」,把賈府外圍人物點染勾勒得大都性格鮮明,神態生動。只要我們閉目細思,他們就會音容各異、舉止不同地從《紅樓夢》的各個角落裡向我們走來,而我們也往往又隨著他們進入了那光線、色彩各異,氣氛、寒溫不同的種種意境之中。那裡面有:性素瀟灑、不知稼穡的員外,仰人鼻息、虛名混飯的清客,昏庸老朽、迂腐無學的監學?天真淘氣、大鬧學堂的童子,那稚氣未脫的小廝如春風喜人,挺胸疊肚的豪奴正炙手可熱;那閱世尚淺、開朗自信的村姑娘披著村煙曙色,那飽經憂患、善觀風色的老婦人散發著泥土氣息;那橫行鄰里而又頗重義氣的醉金剛讓人覺得陰晴不定,那武藝出眾而又萍蹤浪跡的冷郎君使人感到乍暖還寒;優伶琪官雖然名馳天下,但使人聯想到的卻是鳥籠的窒悶,妓女雲兒雖在強顏歡笑,但讓體會到的卻是淒風苦雨;那高坐在群臣之上的皇上,讓人感到「神龍不見首尾,全龍宛若可見」,那不曾留下姓名的長史官,又讓人覺得「煙雲渺茫之處,無限丘壑在焉」!……從皇上算起,上至王公嬪妃,太監太醫,欽差大員,侯門公子,下至管家莊頭,先兒拐子,和尚尼姑,道婆道士,都在他們各自的環境和背景下,或遠或近,或明或暗地活動起來,構成了一幅封建時代社會生活的遠視圖。
脂硯齋云:「《石頭記》中,公勳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無所不有,自能各盡其妙!」而那其中的「妙」處之一,正是「遠近高低各不同」。「公勳世宦之家」與「草莽庸俗之族」自然不會相同,但即使是職業、身份、地位頗為類似的人物,在曹雪芹筆下他們的音容、性格也是截然不同。
例如,《紅摟夢》第八十回寫了一個王道士王一貼,而在第二十九回書中還寫了一個張道士。這兩位雖然都是道士,可性格卻很不一樣;王道士表面處處自吹,而心中卻事事自知,張道士表面上十分自謙,而內心裡卻頗為自負。王道士機智圓滑而不刁鑽;張道士穩健世故而不迂腐。王道士對寶玉親近而不拘俗禮,張道士對賈母慇勤而不失身份。就是他們兩人的笑聲也絕不一樣。王道士的笑聲讓人感到一種幽默詼諧的寒士風趣,張道士的笑聲則讓人感到一種意得志滿的道首氣派……
再如:《紅樓夢》第十回寫了一個「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的故事,第四十二回和第五十七回又寫了兩段王太醫給賈母和寶玉看病的情節。這兩位太醫也是差異懸殊。 張太醫面對達官顯權,既不阿諛奉迎,也不疏狂輕慢。看脈之時,他沉著自信而又聚精會神,完診之後,他胸有成竹而又留有餘地。他神態從容不迫,舉止安詳自然,言談穩妥得體。他雖然自稱是「粗鄙下士」,處處謙恭有禮,但實際上卻十分自尊自重,令人不敢輕侮.那是一派學有專長,身懷絕技,久經滄桑,不慕榮利的學者風度。
王太醫對醫道也很在行。但是他在賈府的表現卻是另一番模樣。他在賈府行醫之時,總是躬身俯首,低眉陪笑。在那些珠光寶氣的老爺夫人面前,似乎對自己那身「六品服色」有點兒自慚自愧。他一言一語都小心留神,一行一止都恭敬和順。即使說不上要巴結迎合權貴,恐怕也是唯恐井罪於人.就是在他對病情已經滿有把握的時候,他說出的話語也還是帶著怯懦卑微的口吻。有一次賈母提到過去的一個太醫王君效,他便「忙躬身含笑回說」:「那是晚生叔祖。」這時也許他還不過是在心中暗暗自得;而在另一次,王太醫給寶玉看完病,賈母:說:「若吃好了,我另外預備好謝禮,叫他(寶玉)親自奉來送去磕頭。」王太醫趕忙連連「躬身笑說」:「不敢,不敢」的時候,他那因受寵而喜極的心理,就已經溢於言表了。
張太醫看脈時,給人以心血凝聚的印象,王太醫看脈時給人的印象卻僅僅是小心謹慎而已。張太醫對秦可卿病源的分析,細密入微,準確精闢,令人驚歎欽佩,而王太醫對寶玉病因的敘說,雖然也頭頭是道,並無差錯,但卻提不起讀者的精神,並不引入注意。
與張太醫不同,這王太醫身上散發著一個出入三宮六院,往來侯門公府,幾代御醫世家子弟所特有的氣息。
《紅樓夢》中還曾寫過兩位太監。一個是「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一個是「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這兩位皇上的親信太監,雖然都被曹雪芹寫的聲勢不凡,但他們的差別卻又異常明顯。
書中寫夏守忠一共不過百餘字,不妨全文抄錄於下:
……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得賈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接。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後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也並不曾負詔捧敕,至簷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及喫茶,便乘馬去了。
這可真是輕身快馬,居高臨下,身負皇命,旁若無人,昂然而入,飄然而去,神出鬼沒,莫測高深。
而戴權在秦可卿祭禮時出場,卻是鳴鑼打傘,緩緩而來,徐徐而去,不僅祭奠亡人,禮數周全,而且雍容華貴。大度氣軒。
戴權對賈珍的心事,心有靈犀,一點便通,可見他與賈府過從甚密。戴權稱賈蓉是「咱們家的孩子」,這雖是太監慣用口吻,卻也顯出他們之間的私誼頗厚。,再看那夏守忠,他「滿面笑容」而來,不見有什麼惡意;他「不及喫茶」便去,亦不見有什麼親密。他心中明明有數,但卻風雨不透,雖無開罪之處,卻是不即不離。看來,夏守忠奉行的是一種力圖在複雜的政治漩渦中游刃有餘、保持不敗的處世之道。而這就與戴權那種善於利用手中的「大權」(在「戴權」二字旁邊有脂硯齋的夾批:「妙!大權也。」)廣交權貴的作法就完全不同了。
曹雪芹真是博大而又精探。他不但能夠把極為眾多的人物囊括在自己的書中,描繪出廣闊遼遠的社會生活場景,而且尤其善於細緻地區分和把握各種人物的思想性格、氣質做派,並且給予精確的藝術再現。使人們走進他筆下的社會生活時,不是感到空疏、單調、粗略、模糊,而是充實、豐富、具體、鮮明。他筆下那宏偉巨大的藝術場面不是把各種地位、各種職業、各種身份、各種類型的人物並排羅列的結果,而是由無數面目複雜,秉性各異,性格真實,姿態活躍的人物所組成。使人們真切而又深刻地感覺到,那廣闊的世界裡融合著無數生動的細部,那遼遠的空間中交織著無限細密的層次。
在《紅樓夢》的賈府外圍,還有不少在性格上很有特點,作者的表現手法也十分獨到的人物。但限於篇幅,這裡就不能更多地涉及了。
但是,從我們前面所談到的這些事例中,我們不是也能夠充分地看到曹雪芹那雄厚的生活基礎,豐富的社會閱歷,高度的藝術敏感和成熟的寫作技巧嗎?
作為賈府外圍人物,他們本身的地位和性質就決定了他們必須服務於全書的主要內容。那麼,怎樣才能真正有效地服務於全書的主要內容呢?曹雪芹沒有象某種理論所說的那樣,為了「突出」和「拔高」全書的主要人物,就把這些賈府的外圍人物當做一塊塊沒有生命的「墊腳石」,一塊塊地安放、鋪墊在全書主要人物的腳下;他也沒有把這些人物當做沒有任何思想感情的傳聲筒,一聲又一聲地機械地傳達著他自己所要說出的聲音。曹雪芹是通過刻畫思想複雜,感情豐富,性格鮮明的外圍人物來實現為全書的主要內容服務這一目的的。
作為賈府外圍人物本身的性質和地位,又決定了他們不能在全書中佔有過多的篇幅。那麼,又怎樣才能在只有一百字到幾百字(賈雨村、劉姥姥等個別人物例外)的篇幅內,把人物性格刻畫得鮮明生動?曹雪芹的主要方法是,在設置典型環境的同時,著重通過人物的語言來表現他們。曹雪芹特別善於選擇和錘煉出那種最為精練而又最具有典型性、個性化的語言。這種語言不僅能夠以極少的字數生動地表現出人物當時的神情姿態和心理活動,而且還能夠準確地體現出人物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所形成的獨特的氣質,獨特的性格;同時還要求這種語言能夠概括一定的社會內容,具有表達一定的嚴肅思想的作用。這是一種經過反覆錘煉的高度文學性的語言,又是一種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十分普通的語言。這種語言是曹雪芹揭示生活的主要武器,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
除此以外,我們還可以看到曹雪芹在刻畫賈府外圍人物時,在藝術上的一些其它主要特點:
曹雪芹刻畫賈府外圍人物的篇幅雖然很小,但卻絕少平鋪直敘,而總是既洗練明快,又波瀾起伏,既「一氣逼出」,又跌宕有致。
曹雪芹雖然常常用很少的筆墨來揭示人物的多方面的性格,但卻從不顯得堆積擁擠、生硬緊迫,而能做到既集中緊湊又從容不迫,既豐富充實又自然有序。
由於曹雪芹生活基礎深厚,所以淡淡寫來而自有無限煙波;由於曹雪芹體驗深刻,所以語不驚人而自能出奇制勝。他還特別善於調動讀者的想像力,從不把話說滿說盡,讓人一覽無餘,而總是讓人感到琴弦止處而餘音猶在,墨落毫收而神傳言外。
由於曹雪芹多方面的藝術愛好和藝術才能,他還常常能夠把自己在詩歌、美術、音樂等方面的藝術素養融合到人物的描寫中去,造成種種奇持而又美妙的藝術境界,這不僅對於人物的刻畫有重要幫助,而且給人們以豐富的美感享受。
曹雪芹塑造賈府外圍人物的藝術成就,是我國古典文學中的一份寶貴的遺產,我們應當珍視它,研究它,從中吸取有益於我們的部分,為我們今天的文學事業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