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關於大觀園的藝術描寫

曹雪芹關於大觀園的藝術描寫

曹雪芹關於大觀園的藝術描寫

曹雪芹

「劉姥姥進大觀園」,是活躍在人們口頭的俗語。凡讀過《紅樓夢》,沒有不知道大觀園的。它「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千姿百態,琳琅滿目,真不愧「芳園應錫大觀名」。現在看得到的曹雪芹寫作的前八十回中,有一半以上的篇幅基本上是以大觀園作為背景的。它是全書主要人物活躍的舞台,重要情節展開的場景,而人物的思想性格也在它的襯托下充分的得到表現。如果說《紅樓夢》表現了賈府為代表的封建大家庭經歷的興衰,大觀園本身就是個有力的見證。它是《紅樓夢》整個藝術構思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是曹雪芹所著意創造的一個煥發出特殊光彩的古典園林建築的藝術形象。我們今天從現實主義創作角度來考察,它也是構成「典型環境」的一個重要內容。

    曹雪芹關於大觀園的藝術描寫,很早就受到人們的注意和欣賞。一位《紅樓夢》最早的讀者明義曾寫了《題紅樓夢》的二十首絕句,第一首就是贊大觀園:「佳園結構類天成,快綠怡紅別樣名。長檻曲欄隨處有,春風秋月總關情。」[1]還有人讚歎說:「前《紅樓夢》書中,每每詳寫樓閣軒榭,樹木花草,床帳鋪設,衣服飲食古玩等事,正所以見榮、寧兩府之富貴,使讀者驚心炫目,如親歷其境,親見其人,親嘗其味」,面使敢於「續貂」者「自慚固陋」。[2]它那宏大的氣勢,別緻的格局和新穎的構想,曾經使清末一般王公貴族、富商聲大賈為之傾倒,他們竟然企圖以大觀園作為營建庭園的藍本。這種風氣甚至影響到皇室,有搞古代建築史的同志認為:為了取得慈禧的歡心,負責修建頤和園的人就曾參考過大觀園佈置造景的一些手法,如兩園都有叫藕香榭的水上建築,頤和園內知春亭作為主要觀景點就和大觀園的沁芳亭作用相當,甚至於進而斷言《紅樓夢》關於大觀園的描述實際上和著名的《園冶》一書一樣,具有成為過去時代造園的建築學教科書的資格。[3]這在世界文學史上,也要算是比較罕見的現象吧。    

    「閒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但剝削階級對《紅樓夢》的理解和欣賞,總不外乎吃喝玩樂的「風月繁華」之盛,著眼是和我們大不一樣。這卻不是見仁見智,各有不同,而是階級立場的差異所決定的。今天讀到《紅樓夢》中關於大觀園描寫的某些章節,我們往往也會掩卷尋思,神往於作者用那枝出神入化的筆,為我們描繪出那樣絢麗多采而又細膩逼真的風光,留下了對園林建築這種古代燦爛文化的寶貴的藝術記錄,給人以濃烈的美的享受。李贄曾有「化工」「畫工」之說,。認為「天之所生,地之所長,百卉俱在,人見而愛之矣,至覓其工而不可得」,所以「造化無工」。他是推崇《拜月》《西廂》為「化工」的。[4]《紅樓夢》又何嘗不是這樣「渾成精當,無斧鑿痕」的「化工」呢?建築學家們能夠根據書中精確的描述複製出大觀園全圖來,而我們則要從文學的角度去追尋它被表現得如此成功的原因,探究它是如何為烘托人物,渲染氣氛,深化主題服務的。

(一)

 

    從《紅樓夢》反映的廣闊的生活內容看來,曹雪芹的造詣是多方面的。他的朋友很讚賞他「工詩善畫」。「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時」,[5]說的是畫石;「門外山川供繪畫,堂前花鳥入吟謳」,[6]說的是畫山水。脂批的作者也屢次稱讚他的描寫富有詩情畫意。看來,曹雪芹顯然是有意識地運用了詩詞和繪畫的手法和意境,來加強自己的表現能力的。《紅樓夢》的藝術描寫,無疑具有白描線條的簡練和傳神,也兼有近於油畫的濃郁的色彩,並且創造性地運用了中國傳統繪畫中的皴染的手法。

    我們且看甲戌本第二回前的一段話,這似乎是特地說明作者的匠心經營的: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語所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    字。故借用冷子興一人略其出文,好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後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於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實際上勾勒出整個賈府的輪廓。大觀園偌大園林,又是主要背景,從何說起呢?我們看到,曹雪芹在十七回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裡,巧妙地用「遊園」代替了「演說」。它緊緊圍繞賈政父子衝突這一貫串全書的主要線索,突出了園內的主景,並對全貌描畫出一個相當清晰的輪廓。脂批曾稱這一回為「一部之綱緒」,說明「不可不細寫,尤不可不細批注」的原因,頗能道出這一回在全書結構中的地位,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

    曹雪芹是在寫小說,而不是寫「旅遊指南」。這一回中,他為我們安排賈政父子和清客相公作「冷子興」,讓我們跟在他們後面,聽著他們的評議爭論,「如身臨足到」,去領略剛剛落成的大觀園的旖旎風光。隨著作者生動的描述,我們走進了「筒瓦泥鰍脊,那門欄窗隔皆是細雕新鮮花樣」的五間正門,感受到「桂殿蘭宮妃子家」的豪華氣派。繞過「翠嶂」,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一個規模宏大,氣勢不凡的園林展現在我們眼前:其為水流,則有「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的,「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紆」的,或如晶簾般奔入橋下,或潺潺出於石洞,似聞水聲淨琮作響,如見飛瀑白練倒懸。其為山石,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白石峻峭。也有大玲瓏山石「迎面突出插天」,也有小山石橫池臥波點綴。這裡的房舍,或「飛樓插空,雕甍繡檻」,或「崇閣巍峨,層樓高起」。也有黃泥築就矮牆,裡面數楹茅舍;也有粉垣清涼瓦捨,小小三間抱廈。這裡的花木,有「千百竿翠竹遮映」,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更有奇花異草,牽籐引蔓,垂山巔,穿石隙,垂簷繞柱,縈砌盤階,「絲垂翠縷,葩吐丹砂」。橋也很別緻,有的「清溪瀉雪,石蹬穿雲,白石為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的通衢大橋,也有「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的清幽小路,從柳蔭中露出的朱欄小橋。更不必說那不及細察的「堆石為垣,編花為牖」的清堂茅舍,長廊曲洞,方廈圓亭,和隱藏在山坳林間的幽尼佛寺,女道丹房了。相隔咫尺而風景意趣迴異,真如人行山陰遣上,目不暇接。偌大景致,萬千氣象,竟然無一重複之筆。我們大概都有過一點遊覽園林的經驗。就說頤和園吧。富麗則富麗矣,宏大則宏大矣,但哪裡能體會到曹雪芹筆下的這種意趣呢?記得入園時那些清客們曾說過一句話:「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我們只認作是曹雪芹的夫子自道。    

    脂批作者要把這一段當作「大觀園記」,我們卻不能苟同。曹雪芹山向善作「空谷傳聲,一擊兩鳴」,他抓住賈政「試才」』要寶玉「題對額」這一件事,把遊園所見和父子思想見解的處處對立穿插揉合在一起,使兩條線索緊密交錯,向前發展。寶玉一再反駁賈政,敢於發表自己的新鮮見解,這在一向形同貓鼠的父子關係中實在是不同尋常的。然而卻正是寶玉離經叛道思想的一種表現,這是刻畫他們兩個人性格所不可缺少的一筆。曹雪芹把這一幕恰恰安排在流連大觀園湖光山色這一特殊的場合,這樣,賈政的頑固不化和寶玉的「牛心」「忘情」都有了鮮明的表現,而且並無突兀、不協調之感。取消了大觀園的景物描寫,這一節衝突就無從發生。曹雪芹這樣處理,就使大段的寫景也絲毫不游離子全書主要線索之外了。

    但這一回對大觀園的描寫,還僅止於前園、正殿及瀟湘、稻香、蘅蕪、怡紅四處主要院落。這畢竟只是大體的輪廓。為了不致使人一覽無餘,曹雪芹又用傳統繪畫的「橫雲斷嶺」法虛實結合,伏下了很多勝景,為後文的反覆皴染留下了無限地步。他似乎只是在大筆揮灑,但落墨處卻絕無閒筆。我們甚至還來得及按照方位來清理一下在園中經過的足跡呢!

    至於未及描寫的那些地方,曹雪芹很注意選擇最能表現景物建築特色的季節,在以後諸回中分別作了重點的補寫,使得自然景色的變幻多姿,庭園建築的新穎別緻與人物活動交織在一起,互相補充,構成一幅幅色彩鮮艷的圖畫。寫春天的,如寶玉黛玉在沁芳閘同讀《西廂》,落紅陣陣,襯著白瀑銀練,又如史湘雲醉臥在青石凳上,「四面芍葯花飛了廣身滿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裡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地圍著。她又用鮫綃帕包了一包芍葯花辦枕著。」真是五彩繽紛的花世界。寫夏天的,如寶釵撲蝶,玉蝶輕快飛舞,引得這個把自己的心靈深深地禁錮在陳腐教條之中,從來「非禮勿動」的少女也禁不住歡快地奔跑起來,順便介紹了別具一格的滿翠亭,帶出了小紅,墜兒的談話;又如寶玉戲金釧後逃到園內,寫盛夏中午「樹陰合地,滿耳蟬聲」的寧靜,帶出薔薇架和椿齡畫薔。寫秋天時;如藕香榭吟菊賞桂,描繪出金色的菊花,碧清的池水,別有風味的「略吱咯喳」作響的竹橋,唼喋的游魚,又如中秋賞月聯句.補出凸碧凹晶兩個特殊的建築和皓月清風、萬籟無聲的大觀園夜景。寫冬天的,如在茅屋土壁,槿籬竹牖,四面皆是蘆葦,開窗即可垂釣的蘆雪庭搶吃鹿肉韻熱鬧景象。尤其是在此之前櫳翠庵白雪紅梅的雪景,是一段很傳神的文字。它先是從雪光寫起。寶玉急於去蘆雪庭,一早爬起來就看見窗上光輝奪目:

    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出了院門,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花開的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

後文還有一段:

    四麵粉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邁等。身後一個丫環,抱著一瓶紅梅。  

    接著的一段話,是眾人把這景象比作仇十洲的《雙艷圖》。我們知道,仇英的畫素以色彩鮮明著稱,但賈母猶以為不足與比。觸目的色彩,明亮的雪光,再加上拂鼻的梅香,把雪景襯托得分外嬌艷明麗,真可謂如畫了。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在寫各處院落時,有意在描繪中加進了鮮明的色澤,構成強烈的對比。紅棠綠蕉,兩相映照,怡紅院因此而得名.稻香村的黃泥土牆,曲折青籬,「噴火蒸霞」的杏花,對比也很鮮明。蘅蕪院就更豐富了,像劉姥姥看到的,就有蒼翠的籐蔓,火紅的果實,雪白的牆,淡黃的菊,青色的帳幔,投有重複的色彩。瀟湘館的基本色調是綠,賈母發表意見,說「院內又投個桃杏樹,這竹子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終於改用銀紅色的窗紗,就是後來所謂的「茜紗窗」,很講究色調搭配的。僅只「竹影參差,、苔痕濃淡」八字,就好像把我們帶入這樣的畫境:盛夏,明亮的陽光透過茂密的竹林,在地面上佈滿了均勻細碎的光斑,使蒼苔呈現出明暗不同的色調來,小院的寂靜、幽深、陰濕的意境就完全烘托出了。只是光與影,就給人視覺以鮮明的印象。這些用色彩點染出的一幅幅畫面,確實很有點近於油畫的風格。傳統的繪畫手法,如白描,是無法表達出這樣的意境的。

    在十七回以後,曹雪芹又對大觀園的全貌進行過幾次皴染。每一次他都各有側重,有意識地變換角度和手法,形成層次,使表現對像宛如浮雕一般地凸現出來。重要的兩次,是元妃省親和劉姥姥遊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元宵佳節,皇妃駕幸,正是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極盛時期。。大觀園中,「帳舞蟠龍,簾飛綵鳳,金銀煥彩,珠寶增輝」,因為是冬天,「桃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紬綾、紙絹依勢作成,粘於枝上」,「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連元春都覺得「奢華過費」,然而卻是維繫封建統治所不可缺少的「禮制」。在我們眼中,大觀園這時的華貴富麗,不過是矯揉造作的皇家氣派,全然失去了曾經吸引我們的「天然畫圖」的魅力。而劉姥姥逛的大觀園,則又是另一番風光。園內已經住人,純然家居景象,使她大飽眼福,在畫兒中盡興暢遊一番。這裡描敘的景物,很多是和十七回類似的,卻並不顯得重複。不僅注意到季節差別,而且作者讓她在賈母帶領下登堂入室,看到了瀟湘館、秋爽齋、蘅蕪院的內部陳設,最後還在怡紅院的「精緻床帳」上甜夢一番。這兩段文字有意無意形成了鮮明對照。從全書結構上看,正因為元妃省親,營建這樣規模的園林才成為需要和可能,用脂批作者的話,這是「借元春之名而起,再用元春之命以安諸艷」,使大觀園成為全書主要人物活動的舞台。也正是在這一段描寫中,曹雪芹委婉地表現了他對皇家南巡盛典和「省親」禮儀的看法,是「把銀子都花得淌海水似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的「虛熱鬧」。而通過日常生活的宴游嬉戲和劉姥姥看似發噱的言談,又把大觀園窮奢極侈的排場和一般農民的生活作了對照,更加突出地反映出那個社會貧富懸殊的階級差別。這兩個對比蘊含著極其嚴肅深刻的思想內容,是表現全書主題所不可缺少的筆墨。至於對大觀園局部的皴染,如湘雲、翠縷潦園寫到薔薇架,鶯兒、藕官遊園補出柳葉渚,書中幾乎隨處可見。正是由於這樣多次的皴染補寫,整個大觀園的形象才逐漸地飽滿、豐富、具體起來,成為具有獨特個性的,可以清楚堪和任何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及任何藝術作品中描繪的園林相區別的藝術形象。    

  文學語言的皴染和繪畫色彩的皴染當然有所不同。曹雪芹是密切結合人物活動,透過人物的眼光觀察,通過人物的口吻描摹的。而且隨著觀察人本身的思想差別、身份不同和情感變化,使同一個景物千變萬化,姿態橫生。就拿怡紅院來說,書中正面寫到的大約有四次:第一次是題對額,眾人專程觀賞,院內尚未住人,所以注意力集中在院內的芭蕉海棠,室內的雕花隔板,牆上的琴劍懸瓶這類東西上,清客們「好精緻想頭」的讚賞,突出了華麗新穎的特點。賈芸帶著畏縮的心情再跨進怡紅院,卻是窮親戚的有意高攀。他雖然處處留意,但又不敢仔細觀看。這時的怡紅院已分明帶著寶玉的特點,這倒不在增添了仙鶴異禽,而是丫環群侍的貴介公子的排場。這更使賈芸侷促不安,室內陳設在他眼中只化作一片「金碧輝煌,文章煙灼,都看不見寶玉在哪裡」了。及至劉姥姥醉臥怡紅院,是家居然而空無一人的時候.所以她得以盡興飽覽。她把竹籬花障認作了扁豆架子,把油畫認作了真人,把大鏡子裡面自己的影像認作了親家母,那些自言自語和動作神情,活畫出了醉人醉態。這些風趣的描寫,使我們對院內室內的陳設佈置有了更為生動形象的瞭解。在她眼裡,「這是哪位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像竟到了天宮裡一樣」,既不是對清客贊語的簡單重複,又道出了寶玉「脂粉氣息」的某些特點。到「繡鴛鴦夢兆絳芸軒」,薛寶釵作為常來常往的熟客,自然不會注意陳設裝飾,傳達出來的是夏日永晝午睡時分寧靜安謐的氣氛。這些描寫,層次分明,又各有特點,使我們能對怡紅院逐步地建立起一個完整的印象來。

    將詩詞歌賦融入小說,使它們成為整個有機體的一個組成部分,是《紅樓夢》重要的藝術特色之一,也是曹雪芹的一大創新。這些詩詞,都是經過作者精心構思,揣摩人物的身份、思想,性格、文化修養而創作的,不僅表現了人物的志趣,也往往隱寓著他們的命運.在描寫大觀園時,他也有意識地利用對聯、匾額、詩詞來啟發和調動讀者的想像,以擴大意境,加深印象。本來,匾額對聯之類是封建社會文人雅士常用來托意寄興的筆墨,雖屬點綴小品,卻往往借景抒情,以情襯景,平添意趣,耐人尋味,而且兼有指路和裝飾的實用意義.所以直到今天,一些風景名勝之處仍然採用著這些方法.大觀園作為省親園林,這些更是當時社會所必不可少的細節,否則「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連賈政都懂得這個道理,所以對匾額文字突然發生了興趣,躍躍欲試了。這就為曹雪芹描寫風景增加了一個非常現成的手法。寶玉為瀟湘館題聯「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詠詩「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等,都突出了院內特有的景致,「使如置身於森森萬竿之中」。他題稻香村,借用了前人「紅杏梢頭掛酒旗」「柴門臨水稻花香」的意境,加上黛玉「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的詩,很能勾起人們對樸素的田園風光的聯想,又透出一種活潑輕快的氣息。其他的一些,像林黛玉題的凸碧山莊、凹晶溪館,經過湘雲的發揮,突出了建築的特色和作用,另有一種特殊的風致,都頗耐人尋味。大觀園內還曾屢興詩社,林黛玉的幾首托物詠懷的詩作更是著名。園內的主景風光和四季景象幾乎無一不在詩詞內有所反映,這就使整個大觀園蒙上了一層詩意的色彩。當然,這些詩詞聯額本身所表現的趣味和藝術上的成就也許不足稱道,它們不可避免地帶有那個時代的一些烙印。但是這些詩詞和大觀園的景物理學以及整個氣氛,仍然是協調的,不失為曹雪芹一項獨特的藝術成就。

    曹雪芹寫景狀物的本領確實了不起。他注重寫意傳神,往往只用寥寥幾筆,就能把景物描繪得栩栩如生,並且能把環境、氣氛很好地傳達出來。他在多次皴染時,總是變換角度,散點透視,目光不集中在一個焦點上。這樣,無論全景細部,縱深近景,四方上下,都虛實結合,把全部景象組成一幅氣韻生動的畫面,同時還把詩的意境和景的描繪完美的結合起來。在這些方面,他都創造性地運用了中國傳統繪畫的理論和方法。

(二)

    在第四十二回中,寶釵、黛玉等人一起論畫時,惜春曾轉述了賈母這樣一句話:「單畫了園子,成了房樣子了」,要「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圖似的才好。」我們儘管可以討厭這個老太婆的庸俗趣味,但卻應該承認,這無意之中道出了一個重要的藝術見解。在小說中,脫離了人物和情節去單純孤立地寫景,無論如何是缺乏表現力的.這種景物儘管可以寫得很細很美,但是總使人感到是一種飄浮在作品之外的東西。恩格斯在論及哈克納斯的小說《城市姑娘》時,提出了「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7]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第一次明確地把「典型環境」和「典型性格」聯繫在一起,為我們文學創作和研究指明了方向。當然,構成「環繞這些人物並促使他們行動的」典型環境的因素是複雜多樣的,具體的場景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部分。但成功的環境景物描寫,常常有助於展示在特定環境中生活的人物性格和內心世界,並且可以對情節的發展起到某種渲染烘托作用。中國早期的古典小說,由於多半是從口頭文學發展演變而來的,一般不大重視這種描寫。有時籠統提到一處所在、一個市鎮、後花園、牡丹亭,至多算是一種提示,全部細節都需要由讀者的想像去加以補充。它們擅長的是白描於法,通過行動、對話來顯示人物的性格特徵。這恰如傳統的舞台,幾乎沒有什麼佈景道具,只是以演員的念、唱、做、打把觀眾帶到規定的環境氣氛之中。即使是和曹雪芹大體同時的著名作家吳敬梓,寫景狀物方面也平平。《儒林外史》中大宴鶯脰湖,馬二先生游西湖,杜少卿攜妻遊山那樣的風光文字,提到景物,也都只泛泛帶過。而在古典的詩詞曲和散文裡,卻很重視景與情之間的關係,評論裡也常常談及「景中情,情中景」之類的品題。融情入景,以景托人的手法是很常見的。如王維的詩,李清照的詞,王實甫的《西廂》,柳宗元的遊記,都是現成的例子。

    曹雪芹遠遠沒有滿足於繼承發展傳統小說中的白描手法,而是立意創新。他具有的豐富的文學素養,使他能融匯詩詞曲和散文的一些表現方法,圍繞人物精心地組織安排環境,使人物與環境相互映襯。你看大觀園中的那些貴族青年婦女,她們的身份、年齡、經歷都大致相同,而思想、性格、志趣又差異甚大。她們的住所環境也是千姿百態,但卻和「這一個」主人協調一致。而且,曹雪芹把傳統園林的多采多姿和現實生活中人們思想性格的紛繁複雜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因而使這些環境描寫就帶有濃郁的民族特色了。

    探春在大觀園中,是一個值得重視的人物。她是賈家姊妹中的佼佼者,「才自精明志自高」,很有一番振興家業的雄心壯志。賈府內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又使她深惡痛絕,迫切想離開這個家。她曾說過:「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她並沒有象寶釵湘雲那樣用「仕途經濟」一類的話去勸寶玉。她因是庶出,所以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份,也頗留意於風雅,大觀園建立詩社就是出自她的主意。她在起社的書簡中說。「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口氣很大,寶玉看了也稱讚「倒是三妹妹高雅」。她住的秋爽齋,以高大軒敞見長,書中第四十回是這樣描寫的: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罄,旁邊掛著小鍵。

    這裡留給我們的印象,一是「大」。大房子,大案,大花囊,大幅的畫,大鼎,大盤子,連佛手也是大個的。二是「滿」。法帖,寶硯,筆,菊,什麼都堆得滿滿的。三是「雅」,尤其是那幅畫和那副對聯表現了她性格中瀟灑的一面。其實,探春要論才情,當然不如林薛,但她這個人很有氣魄,的確「不讓鬚眉」。在以後理家治園,「興利除弊」,以及抄檢大觀園時秉燭而待,打王善保家的耳光,都表現了她的幹練和決斷。我們看她房間裡的陳設,不是很能表現她的志趣嗎?

    也是熱忱信奉正統封建教條的寶釵,住所陳設就簡樸多了。她的臥室內如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南部書,茶杯茶甌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這裡處處表現了這位帶著金鎖而又高唱「婦德」和「婦工」的小姐是一個矯情的人。真正像「書房」的,倒是最富有文學氣質的林黛玉住的瀟湘館,她是在詩書中尋求精神寄托,消磨漫漫長夜的。秀竹,鸚鵡,詩書,是她在瀟湘館的主要伴侶。此外,像心如死灰,「竹籬茅舍自甘心」的李紈住在樸素無華的稻香村,恃嬌受寵又好在脂粉隊裡混的寶玉住在繡房般精緻華麗的怡紅院,等等,都表現了作者細緻周到的構思。如果我們把他們的住所彼此挪換一下,馬上就會發現人物思想性格和環境之間顯得格格不入了。

    儘管大觀園院落有千姿百態不同,但最令人難忘的,大概還是瀟湘館了。它和多愁善感、聰明美麗的女主人林黛玉一樣,是作者塑造得最成功的典型形象之一。作者花費了大量的筆墨,把兩者熔鑄成為一體,在人們印象中很難分割開來。林黛玉最喜愛的就是滿湘館,「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得幽靜。」她把瀟湘館的竹當作知己,傾訴著心中的隱秘,「不識香痕漬也無」?竹子那臨風玉立的神態,那斑斑點點的淚跡,那歲寒不改的忠貞,不就是她自己的寫照、化身嗎?

    對瀟湘館的描寫,是隨著黛玉思想感情的變化,故事情節的發展和四季景物的轉換而多次點染,逐步加深的,但始終貫穿著一種憂鬱的情調。它最初出現,只是一所小巧的院落,翠竹掩映,遊廊曲折。賈政喜歡它,是要「月夜坐此窗下讀書」,寶玉喜歡它,卻是「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的一幅「天然圖畫」。但這時,它還沒有主人,還沒有被賦予靈魂。林黛玉到來,它開始有了生命。在寶黛同觀《西廂記》的那個春天,它又出現在我們面前。這時,寶黛兩小無猜的關係上萌發的新嫩芽,悄悄地破土而出了。但向來敏感的黛玉,也還只是朦朧地感覺到了。隨著她的目光,我們看到的是院內「階下新進出的稚筍」,院外的「花光柳影,鳥語溪聲」,瀟湘館也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第三次見到它,是在寶玉被燙,又中了「魔魘」的風波之後。感情的微波屢經鳳姐、寶釵所道破,開始覺醒了。但黛玉不瞭解寶玉的真心,仍不肯示以真情。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湘簾垂地,俏無人聲」的清幽景象,伴著暗暗透出的一縷幽香和情不自禁的細細長歎,透過寶玉這一特定對象的感受細緻地傳達出來。寶玉挨打,掀起一個大波瀾。在這盛夏五月,我們隨著黛玉又走進瀟湘館,竹影苔痕,觸景生情,不由得黛玉勾起對雙文薄命的同感。鸚鵡學舌念「葬花詞」,夜晚月洞窗前迎風搖曳的竹影,使夏夜顯得分外寂靜.對寶玉傷勢的關切,自己孤苦伶仃身世的感慨,又在寂靜中蒙上一層淡淡的哀怨。秋天,愛情成熟了。寶玉和黛玉互剖了心契,消彌了誤會,再沒有口角繡爭,再不用微言試探。但「終有嫌疑」的陰影和捉摸不定的命運,使她對未來無可奈何。他們的交往已經突破了封建道德的籬樊,必將招致來封建勢力的非難。秋風挾著秋雨,打著竹梢蕉葉,沉雲和著清寒,直透繡簾心扉,瀟湘館這時顯得格外的淒清冷落,使黛玉不由得發出了「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的哀歎。這情景使我們想起李清照那首著名的《聲聲慢》詞:「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確實,妒花風雨很快就會逼來,純真的愛情只能陷入悲劇的結局。這是前八十回中對瀟湘館的最後一次描寫,從脂批中,我們知道後面還有「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文字,和前文的「風尾森森,龍吟細細」相對照,可惜的是我們再也不能讀到了。

  《紅樓夢》畢竟不是風月文字,不是「大旨談情」,它蘊含的是更為廣闊、更為深刻的主題。隨著賈府內外矛盾的擴大和表面化,一場激烈殘酷的鬥爭終於爆發了。大觀園成為這場鬥爭的舞台。它不是虛無縹渺的太虛幻境。隨著主題的深化,情節的發展,大觀園的景物像一幕幕舞台場景在不斷變換。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盛,集社題詠、聚游飲宴的歡樂都迅速閃過去了,形勢急轉直下。「惑奸讒抄檢大觀園」,像一塊巨石投進水中,激起了軒然大被,聚蕩反覆,影響深遠。寶玉挨打,衝突只集中在父子間,況且還有賈母王夫人的全力維護。抄檢大觀園,卻是王夫人親自督陣,首當其衝的是那些傲岸不屈的奴隸,而鋒芒所向,已使人人感到自危了。原來固有的矛盾一夜之間激化了,先前天真的青年一夜之間成熟了。寶玉、探春、寶釵、惜春等都沿著自己的方向前進了決定性的一步。分崩乏勢鑄成,衰敗之像已顯。「花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原來也和「風月寶鑒」一樣有著它的反面,一照,原來是席人肉的筵宴!

    緊接這回,曹雪芹把筆鋒一轉,描寫了大觀園內不同尋常的中秋節。這像一組節奏徐緩的慢鏡頭,掃過賈府大大小小的主子們,最後移到黛玉湘雲的身上。甄家查抄的「狐悲兔死」,「可著頭做帽子」的捉襟見肘,闔家團圓席面上空落落的半壁,作者都通過賈母的眼中表現出來。抄檢大觀園的陰影籠罩著全場。沒有平時「最得人意兒」的鳳姐、寶玉、寶釵姊妹等湊趣,倒是賈赦、賈政、尤氏之類陪坐承歡。縱有擊鼓傳花,飲酒賦詩,庸俗笑話竭力撐持著虛假的熱鬧,那淒清的月色,淒涼的笛聲,淒冷的秋風,.卻交織成一片淒楚的氣氛,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而在《紅樓夢》前八十回描寫的大大小小無數筵席中,這也確乎是最後的一次了。

    作者的筆法真如「背面傅粉」。在這種人人勉強製造歡樂的氣氛中,黛玉和湘雲出現了.這時留在畫面上的,只剩下月光,水波和她們,其他似乎都隱沒在深邃的黑暗之中.隨著她們活動,悲涼的意境逐漸推向了高潮。黛玉湘雲的家族早已式微,自己又都寄人籬下。賈府的一連串變故,這兩個「局外人」自然格外地敏感。黛玉早已對景感懷,俯欄垂淚,而豪放的湘雲還在強鼓興致。曹雷芹先通過她們的談論,補出了凸碧凹晶兩個建築的特點,接著用飽含詩意的筆觸,描繪出中秋月色,

    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水晶官,鮫餚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淨。    

    寥寥幾筆,月色,水影,和著幽怨的笛聲,又彷彿蘇東坡《前赤壁賦》的境界,但又是另一番情調,像一幅光與影組成的畫。而在這畫中也有連續的動作,是在聯句時發生的:

    黛玉指著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你看那河裡,怎麼像個人往黑影裡去了?敢是個鬼罷!」湘雲笑道:「可是你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打它一下。」因彎腰拾起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聚而散者幾次。只聽那黑影裡戛然一聲,卻飛起一個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

    黛玉的敏感,湘雲的大膽,月影,水波,黑影,投石,水聲,鶴鳴,一段話有多少組對照,將人物神情、畫面、音響,色調融為一體,又反襯出籠罩在月色中的廣闊空間無邊的寂靜來。這使湘雲得到「寒塘渡鶴影」的佳句,黛玉吟出「冷月葬花魂」的對句來,正如點睛之筆,頓時使整個中秋月夜的淒涼氣氛達到飽和。這樣清奇詭譎的詩句,真是李賀的風格。連妙玉一又是一個孤僻冷寞、才高命舛的貴族少女,都不想聽下去了,出來止住了她們。但這已經給我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最後作為餘味,是上夜老婆子對人聲的敘述,這是以有聲襯出了無聲,把大觀園深夜這種不祥的寂靜又擴大到無邊。這一段,曹雪芹幾乎是集中了所有的手法,以細膩深沉韻筆觸描繪出來的。可以說是全書最卓越的一段景物描寫。

    「花柳繁華地」的大觀園曾經是那樣迷人,然而隨著四大家族的代表賈家的動搖和瓦解,也注定了衰敗的下場。這個過程是逐步展現的。其實,在它還以婀娜多姿的容貌吸引著人們的注意時,黛玉和小紅出於自己的切身感受,就早已覺察出它的命運。不過,黛玉用的是哀婉的「葬花詞」,小紅卻講得直接了當,「沒有不散的筵席」,她畢竟是奴隸,沒有什麼值得掛牽的。隨著矛盾的深化,更多的人有了同感。乖覺的寶釵不露聲色,找借口搬了出去,孤僻韻借春認識到「不作狠心人,難得是了漢」,不再和寧國府來往;探春的話說得更明白:「有叫別人攆的,不如我先攆。……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梁園雖好,已不是久戀之家。    

    寶玉的思想變化最有代表意義。他曾經把這個「女兒國」當作他躲避「仕途經濟」那一套的世外桃源,對大觀園充滿過真心的愛戀。在這裡,他曾每日和姊妹丫頭們一起,讀書吟詩,下棋作畫,似至描鸞繡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謎,無所不至。剛進大觀園時他寫的什麼「四時即景詩」,歌詠的無非是「枕上輕寒窗外雨」啦。「女兒翠袖詩懷冷」啦這類安富尊榮的紈褲公子生活。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封建勢力沉重的巴掌,還沒有打在他的臉上。抄檢大觀園後,他所關切愛護的女奴一個個被驅逐,被殘害,秋風肅殺,百卉凋零,大觀園在他眼中扭曲了,變形了,往日的魅力蕩然無存。「芙蓉女兒誄」是他叛逆思想昇華的一個標誌。在這篇精心撰制的文章裡,他特地表明是「遠師楚人」,「另出已見」,以致「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哀痛憤激至於極點。大觀園裡的繁花綠柳,在他眼中不過是「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大觀園裡的管弦嘔啞,在他耳中只剩下「匝地悲聲,無非蟋蟀」。他的心早已飛出這「富貴溫柔之鄉」,徘徊在「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痛心於「紅綃帳裡,公子情深;黃土垅中,女兒命薄」。他甚至憤怒地發出了「箝彼奴之口,罰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的呼喊。這篇文章的含義已超出了大觀園的範圍,成為針對整個封建社會的檄文。這時的大觀園,正如魯迅先生深刻指出的那樣,已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隨著蘅蕪院、紫菱洲人去樓空,芰荷影散,「蓼花菱葉不勝愁」,大觀園開始現出了衰微破敗的景象.寶玉和大觀園決裂,走上封建階級逆子貳臣的道路,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從大觀園的興盛寫到它的衰敗從大觀園表面的繁華看出它裡面發生的種種悲劇,粉碎了大觀園是人間樂土或世外桃源的幻想,也許是曹雪芹對大觀園藝術描寫最成功的地方吧!

(三)

    文藝反映生活,大觀園形象的創造決不是偶然的.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前後,正是中國傳統的園林建築藝術發展的鼎盛時期。曹家久居江南。在揚州、蘇州、南京一帶,貴戚顯宦,鹽商富紳,或為邀帝寵而鬥奇,或為炫財勢而爭勝,正如當時人所描述的。「增假山而作隴,家家住青翠城閩,開止水以為渠,處處是煙波樓閣。」[8]而北京由於是京城,名園奇苑,鱗次櫛比,圓明諸園和避暑山莊(即承德離宮)更是規模宏偉,極一時之盛,園林建築藝術發展水平之高,曾使來華的英國使節團為之驚歎。他們寫到:「圓明園是一個引人入勝的地方。它不是東拼西湊雜亂無章的一些建築,整個花園形成一個完整的調和的天然風景……中國人在一塊土地上點綴,自然景色使它顯得更大的本領真是無比。」[9]  

    曹雪芹個人的身世經歷,使他的感受還會更深一層。他的祖父曹寅曾為康熙營建過相當規模的西花園[10]。曹家在北京、南京、蘇州、揚州等地也擁有園林[11]。曹寅在藝術上有著多方面的修養,從他為揚州大鹽商喬豫的庭園寫的《寄題東園八首》[12]看,他對園林藝術也頗能鑒賞。曹雪芹自幼就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到北京後,與之交往的敦敏、敦誠兄弟及明琳等宗室貴族都有私家園林[13],他們常嘯傲其中,忘情山水,詩酒唱和。曹雪芹對北京著名的園林風景當然也不會是陌生的。這樣的經歷無疑為他創造大觀園的藝術形象提供了深厚的生活基礎。很早就有人發表過這樣的意見:「大觀園之結構,卹雪芹胸中丘壑也:壯年吞之於胸,老去吐之於筆耳。」[14]這個見解是值得重視的。這也很可以說明為什麼在大觀園中出現了或南或北,亦南亦北,南北兼雜的園林建築特點。藝術畢竟不等於現實生活,大觀園是曹雪芹把親歷過的南北許多園林建築加以綜合,使之典型化的結果,他也明白說是「天上人間諸景備」.現實生活中可能有許多園林和大觀園有這樣那樣類似之處,但絕沒有一個園林和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一模一樣。二百多年來,不少人千方百計想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大觀園「舊址」,結果「可憐無補費精神」,就是因為沒有能懂得這個基本的藝術原理。

    然而,大觀園在曹雪芹筆下畢竟是那樣自然逼真,以致很多懂得這個道理的聰明人也還是忍不住要去幹這種傻事。這正可以說明《紅樓夢》和其他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一樣,它具有這樣一種特殊的藝術成就:象生活和自然本身一樣豐富,一樣複雜,一樣和諧,以致會使人產生一種幻覺:它就是現實生活本身。    

    可惜看不到曹雪芹比較系統的藝術見解了。但在《紅樓夢》中,我們還是可以稍許整理出一些頭緒來的。例如四十二回寶釵論畫的一段話,就常常為評論者所廣泛徵引。它直接談到的,其實正是大觀園的藝術表現問題。它首先說明了生活體驗和藝術修養是創作的基礎:「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副丘壑的,才能成畫。」它也說明了不能把現實生活情景原封不動地照搬,那樣是「必不能討好的」,而應該分清賓主,添減藏露,有所剪裁,突出重點。它還說明創作必須掌握一定的藝術技巧,遵循一定的藝術原則,「必要用界劃的」,否則就會失去真實性和感染力,「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等等。這些見解直到今天也是很有價值的。藝術創作在一定意義上說,正是需要對實際生活現象進行大規模地改造製作。李漁曾把戲曲創作比做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後又以剪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一節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15]曹雪芹不正是用一雙巧手,把親歷的園林「剪碎」,細針密線,為我們製作了大觀園這樣一件幾乎看不出縫隙的「天衣」嗎?

    曹雪芹另一個重要的藝術見解,是文學藝術作品應當和生活一樣自然樸素,一樣真實可信,這和當時一些文藝評論家的思想是一致的。《紅樓夢》中賈寶玉為稻香村發過一通議論,主張「天然圖畫」,「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反對「人力穿鑿,扭捏而成」,認為「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林黛玉和香菱論詩,也有「淡而現成」的主張。大觀園之所以令人有「身臨足到」、「親歷其境」之感,應當是曹雪芹有意識地實踐了這一條原則的結果。

    現在回到明義的那首詩。我們固然不能贊同他的趣味,也並不恭維他的詩才,但他評論大觀園總還是說到了點子上。「佳園結構類天成」,這大約不會有多少反對者吧?

    本文所用《紅樓夢》及脂批引語,均采自庚辰本。其間錯訛脫落之處,據戚本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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