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寶鑒》與《紅樓夢》的成書過程
一
從乾隆年間開始流傳的《紅樓夢》是以鈔本形式出現的,這些鈔本的標名都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它們有的保存回目多一些,有的僅殘存數回;一些評語或為重出,或為獨家所有。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這些鈔本都不是完本;而且這些脂評殘本都不是最原始的本子,它們只是最原始本子的「編定本」。那麼,這個最原始的本子——也就是原稿——是曹雪芹直接創作出來的,還是別有他本呢?
《紅樓夢》第一回正文在解釋它的眾多題名時寫道:
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號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至脂硯齋甲戍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這段文字頗足玩味,它已將《紅樓夢》的成書過程,及其不同流程中的標名演變概括殆盡。根據這段文字,以及有關它們的脂評,我們引以把《紅樓夢》的演變,發展,概括為如下幾個階段:
1.《石頭記》、《情僧錄》與《風月寶鑒》是同一時期,同一本書的不同標名。所謂「風」、「月」,就是「色」、「情」。《情僧錄》、《風月寶鑒》只是題名者(情僧與東魯孔梅溪)的身份、學識、審美角度不同使之然耳。
2.曹雪芹是在《風月寶鑒》或《情僧錄》的基礎之上,進行「披閱」、「增刪」及「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的藝術工程的。曹雪芹只是對《風月寶鑒》從事了「辛酸十年」的藝術再創作。十年辛苦的成品,曹雪芹題為《金陵十二釵》。
3.《風月寶鑒》只是曹雪芹藝術再創作時的工作底本,並非曹雪芹所著。甲戍本眉批曰:「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舊有」某某之書,並非撰有某某之書。而且脂研齋的「睹新(當指《金陵十二釵》)」而「懷舊(當指《風月寶鑒》)」,並非是解釋為懷念棠村,紀念棠村就能解決了的事情。這裡含有著作權的問題。下文將有所論述。
4.在曹雪芹加工、整理《風月寶鑒》的同時,脂硯齋等人的批評工作也已開始。故有「至脂硯齋甲戍抄閱再評,仍題《石頭記》」之語。《石頭記》是「本名」也是脂評本的定名。
《風月寶鑒》存在於曹雪芹「披閱十載」之前,是《紅樓夢》的初始形態。這點在脂評中也有所披露。
在第三十八回:「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的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疾了」句下,脂研齋批曰:「看他忽用賈母語,閒閒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的一般。」(有正本)
第四十八回,「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句下,庚辰本批曰:「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是夢,秦之家什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奈(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作此一大夢也。脂硯齋。」此則評語粗粗看去,似乎《風月鑒》與《紅樓夢》並提同舉,其實它暗中含有清晰的承接、因果關係。因「《風月鑒》」「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這就解釋了在《紅樓夢》的眾多題名中,《風月寶鑒》易為《紅樓夢》的內在原故。《紅樓夢》正是沿襲了《風月寶鑒》中「夢」的思想內涵及行文構架,寫「情」是夢,寫「淫」是夢,寫「詩」是夢,而所謂「空」、「假」、「夢」、「幻」,「皆大關鍵處」。此評後一句,還點出了《風月寶鑒》的作者脂硯齋。他是「特為夢中之人作此一大夢(指書——著者注) 也」!
《紅樓夢》系從《風月寶鑒》發展而來還有一條旁證。清愛新覺羅‧裕瑞在他的《棗窗閒筆‧後紅樓書後》中說:
舊聞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許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曹家之事跡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托。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為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裕瑞是清代宗室,豫良親王次子,生於1771年,卒於1838年,其生活時代距曹雪芹時代不遠。而且「舊聞」的來源是「前輩姻戚有與之(指曹雪芹)交好者。」裕瑞的「前輩姻戚」是指他的舅父明義和明琳。明義著有《題紅樓夢》十二絕句,明琳即敦敏提到的「偶過明君(琳)養石軒」的主人。他們與曹雪芹的關係極為密切。因此,裕瑞的話是有根據的,是可信的。
二
已如上述,曹雪芹並非《風月寶鑒》的作者。《風月寶鑒》的作者應該是脂硯齋曹俯。
《紅樓夢》第五回:「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四個大字,乃是『孽海情天』,」句下,甲戍眉批:「菩薩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點俗人,獨不許幻造太虛幻境以警情者乎?觀者惡其荒唐,余則喜其新鮮。有修廟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造太虛幻境,似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風月寶鑒》「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紅樓夢》十二回正文);《紅樓夢》之得名也來自太虛幻境中之「《紅樓夢仙曲》十二支。」(第五回正文。脂評曰:「點題。蓋作者自雲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可這「太虛幻境」卻是「余」為「祈福」而「起造」的。《風月寶鑒》的作者不言已明矣。
第十三回後幾則評語,脂硯齋也幾乎已把《風月寶鑒》的作者點明。
「『樹倒猢猻散』之語今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甲戍,庚辰眉批)
「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庚辰眉批)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今余想慟血淚盈腮。」(甲戍)脂研齋作此評語,其年代下限不會在甲戍年(1754)之後。由此上溯三十五年,則當在1719年或者更早一點時間。其時,曹雪芹才五歲抑或沒有出世!因此,那時的曹雪芹不會對「余家」「五病」有什麼與體驗認識。因此他也就不可能將「三十年前事」如此清晰、深刻、理智的「書於三十年後。」「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一句中的「作書人」,不是指曹雪芹而是指「余」脂硯先生。「余」深受「五病」之害,所以「余」今不忍卒讀「五事」而「不禁失聲大哭」,「血淚盈腮」。撫今憶昔,三十年前「余」在何處呀!它是「作書人(余)」三十年前後生活、思想兩相比較後所發的慟痛之言。
脂硯齋因某種原故,不能在作品中署上自己的名字。可他又不願完全「隱設」下來,所以他只有在評語中吞吞吐吐,欲說還休。二十四回,在描寫醉金剛倪二慷慨地周濟周芸一段後,脂硯齋發生一番感慨:「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書上不便歷歷注上芳諱,是余不是心意也。」試想,如果「余」只是評者而非著者,他不能在書上「歷歷注上」自己卅年來所遇的「金剛式」人物的「芳諱」,似乎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根本談不上「是余不是心意也」!因此只有「余」是作者,但因「諱知者」或其它原因,而不能歷注「芳諱」,從而心中才能感到「不是心意」的遺憾和內疚。
脂硯齋又自稱為「脂硯先生」。第二十一回庚辰本回前總批曰:「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失其姓氏,惟見其詩意駭警,故錄於斯:
自執金予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茜沙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是幻是真空歷遍,閒風閒月枉吟哦。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書題者,不可(不以)此為絕調。詩句警拔,且深知擬書底裡,惜乎失石(名)矣。」這則評語,雖寫在二十一回前,實際上是全文的總評。評語中所謂「失其姓氏」之客,顯是狡獪之筆。從詩的內容上看,這個「深知擬書底裡」的人,就是脂硯齋本人。詩的內容是說,自己用「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其內心深處的悲楚傷痛何亞於「執金予」以「自相戕戮」;可是現在又要「執戈」「張羅」著為之評品!書中寫出了「茜沙公子」賈寶玉的無限深情,也就是訴說了「脂硯先生」的滿腹悵恨之意。過去真實經歷的「風月繁華盛事」都如同空空夢幻一樣,現在「吟哦」的「閒風閒月」(當指《風月寶鑒》)不過是徒然感慨罷了。我已然勘破「情天」,「情情」、「情不情」只不過寄托了「我」無可「奈何」之情!
上文所引裕瑞《棗窗閒話》以為,《風月寶鑒》「不知為何許人之筆」。但下文卻又說:「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為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這也就回答了「是書所傳述者與曹家之事跡略同」的真實原故。所謂「不知」云云,不過是諱言而已。《風月寶鑒》的作者就是脂硯齋曹俯。
三
《紅樓夢》中有大量的戲曲演出情況的描寫,而其中如《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史太君破陽腐舊套‧王熙鳳效戲綵斑衣》等回,它們對戲曲作品的高妙引用,常令後世「紅學」家們頻頻讚賞。可是,這些描寫戲曲的章節,真的是曹雪芹的手筆嗎?如果不是,它們來自何處?
第二十二回,寶玉因同黛玉一時不和,感忿而作了一段偈語並填了一支《寄生草》詞,這首詞下批曰:「著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願不作此書,卻立意要作傳奇,則又不知有如何詞曲矣。」十二回,在寫賈瑞正照「風月寶鑒」而進了鏡子中去一段後,庚辰眉批:「此段有警醒語,可以喚醒憒憒,謂之為傳奇,誰日不宜。鑒堂識。」這則評語,含有論辯、爭執的意味。看來鑒堂似乎知道「作者」要立意寫作傳奇,而有人認為「不宜」,他就拿這段為例,論證至少第十二回是宜於寫成傳奇的。看來「作者」「發願」「立意要作傳奇」之說,並非空穴來風,而是一件實事。這個「立意要作傳奇」的「作者」是指曹雪芹嗎?我們認為不可能。傳奇是一種有著系統的專業知識和自身規律的戲曲樣式,要從事傳奇創作,必須有這一方面的藝術修養和才幹。而這一方面的知識、才能,曹雪芹的朋友們均未提及。他們只是不停地說他「工詩善畫」,「詩追李昌谷」,「狂於阮步兵」。看來,曹雪芹執意要用「傳奇」這一體裁來創作,是沒有理由的。
立意要用「傳奇」來創作的「作者」應當是脂硯齋曹俯。
曹俯是曹寅的嗣子,他「自幼蒙故父(指曹寅)帶在江南撫養長生。」曹寅天縱其才,在詩詞、文章、劇曲方面均有很高的造詣。曹寅曾親自將《表忠記》、《虎口餘生》、《繼表忠記》編成戲曲交給家伶演唱。他還創製了《續琵琶》傳奇,改良了《北紅拂記》,使南北對筍,巧若天成。曹寅曾購買、收藏、印刷了許多書籍,其中不乏戲曲作品。如《楝亭書目》的《曲部》就載有:「《西遊記》,抄本,元吳昌齡著。六卷,一函,二冊。」同時,他和李煦還承擔徵選女伶以備進呈皇上的任務。因此,這就給曹俯創造了一個良好的戲曲熏陶環境。所以脂硯齋深有感喟地說:「按近之俗語雲,『能養千軍?不養一戲』,蓋甚言優伶之不可養之意也。……余歷梨園弟子廣矣,各各皆然,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子弟談論及此,眾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復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將和盤托出。與余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紙上,便言《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恰,然非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蠟,亦不知其神妙也。」(庚辰本十八回)
如果說上文僅是曹俯對梨園子弟的感慨,那麼下面幾則評語,就表明脂硯齋對戲曲聲律、唱腔以及「近時」戲曲狀態的熟稔:
△十九回:「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句下:「形容克剝之至。弋陽腔能事異也。聞至此則有如耳內喧嘩,目中離(撩)亂。後文至隔牆聞『裊晴絲』數曲,則有如魂隨笛轉,魄逐歌銷。」
△「此闕出自《山門》傳奇,近之唱者將『一任俺』改為『早辭卻』,無理不通之甚。必從『一任俺』三字,則『隨緣』三字方不脫落。」(庚辰本二十二回)
△「若使順手拈一本近時鼓詞,或如『鍾無鹽赴會,其太子走國』等草野風邪之傳,亦必續也」(庚辰本二十二回)
因脂硯齋「久歷梨園子弟」,對戲曲作品如《西廂記》、《西遊記》等非常熟悉,所以他常化曲語以為批語。二十五回有脂評曰:「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中泛出來,皆系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同回又有:「必雲輾眼過了一日者,是反襯紅玉『挨一刻似一夏』也。」其中,「隔花人遠天涯近」,「挨一刻似一夏」,分別出於《西廂》《寺警》和《賴簡》兩則中。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二十二回的一則評語。當寫到家宴中鳳姐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折《西遊記》。脂硯齋評曰:「寫得周到,想得奇趣,實是必真有之。」庚辰眉批又曰:「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脂硯為了不讓這「實是必真有之」之事,「知者寥寥」,竟將自己與小說中人物同提並舉,以提醒讀者:小說所描寫的聽戲情節是真實的,是他曾經親自經歷過的事情。
在戲曲方面,曹寅對曹俯的影響應該是巨大的,曹俯能「歷梨園子弟久矣」以及他在戲曲聲腔、曲律、作品內容等方面具有較深的知識與才能,曹寅居功甚偉。曹俯既有了戲曲這方面的知識,又有親身的經歷和感受,他「立意」選擇傳奇體進行創作應該是順理成章的。同時,這也未嘗不可理解為是曹俯對「故父」曹寅以及逝去的豪富生活的一種懷念方式。
曹俯「立意」要用傳奇體進行創作的,可能因遭到了少數親朋至友的多數反對,以為「不宜」或其它原因,他就不得不放棄這一想法,從而成就了《風月寶鑒》這部小說。
以「真實」為原則從事《風月寶鑒》創作的曹俯,是不會放棄他曾經經歷過的戲曲體驗的,《紅樓夢》中的戲曲描寫應該是《風月寶鑒》中舊有規模的一種加工、昇華。一個對戲曲無甚高深瞭解,或者說沒有這方面專業知識才能和經歷的曹雪芹,是不可能寫出這樣高超的戲曲表演情景的,是不可能如此巧妙地將曲文與小說有機地溶為一體的。而其中的細節,自然不是面壁虛構所能辦到的。
四
曹俯寫作《風月寶鑒》的時間,應在曹家被抄之後的二十幾年裡(舉其整數,也就是脂評中常提的「三十年」)。但到1753年前,也就是曹雪芹開始藝術加工時,《風月寶鑒》已然成書。其時,書已在曹雪芹之手,且書前有雪芹之弟棠村的序。
作為《紅樓夢》的初稿,《風月寶鑒》已在曹雪芹的「十年」潤色、加工的過程中,溶進《紅樓夢》中,成為《紅樓夢》的組成部分。所以當《紅樓夢》基本定稿時,脂砊?先生才有「睹新懷舊,故仍因之」之語。
《風月寶鑒》的稿本,目前尚未發現,大概也永無發現的可能了。但從其改定本《紅樓夢》身上,仍能發現《風月寶鑒》舊有的影子。
研究「紅學」的人,都有一種很明確的感覺,就是《紅樓夢》十一回「見熙鳳賈瑞起淫心」,在結構、內容等方面,與其它各回有著一定的游離現象。賈瑞僅在九回、十一回、十二回中稍一出現,之後再不提及此人。這與《紅樓夢》一貫的「千里伏筆」、「草蛇灰線」的寫法、風格在很大程度上不一致;可甲戍本凡例卻將此回看成是「點睛」之筆。這將作何解釋?如果我們不被傳統的看法所囿,承認《風月寶鑒》是《紅樓夢》的「原稿」,這一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在「原稿」中,「賈瑞戲熙鳳」應是全書的重軸戲,也是《風月寶鑒》書名的由來,因而,其中描寫賈瑞與王熙鳳之間關係(諸如兩者的初次相識、接近、接觸等)的細節描寫,定然不少。它在「原稿」中的地位無疑是寵隆的。可曹雪芹在整理、加工的過程中,這段內容已不復如此重要。曹雪芹為了尊重其叔曹俯的辛勤勞動,他就採用了這段情節,但他卻刪去了一些文字,使它變成了現在這種情形。可這樣一來,「賈瑞戲熙鳳」在情節的發展上,缺乏一個過程,顯得突兀而來;(如賈瑞與熙鳳花園裡的一段對話)同時,後文也沒有與此照應的文字(如賈瑞字天祥就沒有上下文交待),表現了某種程度的游離傾向。
曹雪芹「增刪」《風月寶鑒》的最明顯例子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此回「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的,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刪去」(甲戍十三回總批)曹雪芹將秦可卿如何死故隱去之後,為使全文脈絡相通,改為因「病」不治而逝,但卻留下了一些「未刪之筆」。賈珍「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一個丫環「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十三回正文)但「設壇」天香樓以及「觸柱而亡」的原因,也就缺乏了交待。而且後文又反覆出現「賈蓉之妻」如何如何,如五十四回,「下面橫頭便是賈蓉之妻」,「這可全了,蓉兒就合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等。這些地方竟成了敗筆——因為後文並未敘述賈蓉繼娶。
曹雪芹整理、加工《風月寶鑒》,一貫是用京腔口語的,但在他生前的幾個鈔本中,都有一些文白相夾的文字。如庚辰本三十五回林黛玉聽戲後的一段內心獨白;六十六回賈璉勸湘蓮娶尤三姐的對話以及尤三姐死後鬼魂所說之話;六十八回鳳姐騙尤二姐搬入大觀園時的一段說詞。這種狀況的形成,雖有旁人代筆的可能性,但認為是曹雪芹保留了《風月寶鑒》語體的某些特徵,似乎更令人信服。因為旁人代筆,偶一為之,但不會像現狀這樣,如此零雜散亂,隻言片語地分散於幾個章回中。仔細觀察這種文白相夾的文字,我們可以發現,這些文字似乎體現了某種規律性,即它們全是小說人物的語言,如內心獨白、對話。曹雪芹在人物語言的描寫方面造詣頗深,它們既能符合人物的身份、口吻、性格;又能超脫他人之窠臼,即脂評中常常讚歎的「妙語」、「妙文」。曹雪芹既如此擅長摹寫人物語言,哪有在這些地方讓他人代筆的可能呢?前文所引裕瑞的《棗窗閒筆》曾說:「(曹雪芹)將此部書(指《風月寶鑒》)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托。」則知《風月寶鑒》所用的不是「近時之人情諺語」,而是與之相反的「古時」之「人情諺語」。這與上文所引小說人物大說 「文言文」或「文白相夾」的語言,有著驚人的一致性。因此,我們認為,這些文白相間的文字,是《風月寶鑒》的原始語體。它們在曹雪芹的「刪改」、「潤色」中,有意無意地保留了下來,形成了與曹雪芹一貫用口語加工、寫作相悖的情態,並給後人留下一絲困惑和與之而來的「代筆」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