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哲學思想

曹雪芹的哲學思想

曹雪芹的哲學思想

曹雪芹

寫出了像《紅樓夢》這樣偉大作品的作家曹雪芹,他的哲學思想是什麼?除了一部沒有寫完的《紅樓夢》之外,曹雪芹給我們留下的東西太少了。因此,我們要探討曹雪芹的哲學思想,只能從這部沒有寫完的《紅樓夢》中去找尋。在中國封建社會裡,社會影響最大的哲學派別有三個、就是儒家、道家和佛家。這三種哲學思想,往往互相滲透,除了他們的祖師爺之外,要找一個純儒、純道或純佛家思想的還頗不容易。這些哲學思想,隨著各人所屬階級、所處社會地位和人生遭遇的不同,總是錯綜複雜地在每一個具體人物的思想上起著不同的作用。特別對於那些有著複雜遭遇的知識分子,尤其顯著。我們讀了《紅樓夢》,深深有此感覺。下面談談這三家思想在曹雪芹身上的反映。

《紅樓夢》一開頭,敘述石頭的來歷,便是由那一僧一道,攜入紅塵。這一僧一道,一直貫穿全書的始終。這和尚當然就是佛家了。《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這是大家都認為寄寓了作者曹雪芹身影的。這個賈寶玉一再地提到他要出家。姑且不論高鶚的續書的確終歸把寶玉弄去出家了,可是,從脂硯齋評所說,後半部中,曹雪芹也的確是寫了寶玉「懸崖撒手」「棄而為僧」的。不止於此,開卷第一回寫的甄士隱,這可看作《紅樓夢》開頭的楔子。這個甄士隱是否也有曹雪芹的身影呢?在他遭到一連串不幸事件之後,終於作了一篇《好了歌》的註解,走上出家這條道路。還有柳湘蓮,不也是由於尤三姐之死,在心靈上遭到一次沉痛的打擊,從而遁入空門的麼?甄士隱的遭遇,再加上柳湘蓮的遭遇,正等於賈寶玉的遭遇。還有惜春小姐,也是「緇衣頓改昔年裝」。第七十七回,「美優伶斬情歸水月」,寫芳官、蕊官、藕官在遭到王夫人的迫害之後,也分別到水月庵和地藏庵當了姑子。這一連串的被作者安排下的當和尚的結局,不能不說曹雪芹的確是曾經有過皈依佛門的念頭。特別是在第二十二回裡,賈寶玉原本出自好心,沒想在湘雲、黛玉面前,卻兩處討了沒趣,因而提筆立刻寫下了「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的偈語。黛玉指出他還未盡善,又為他續了兩句:「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並為之敘述了當日五祖宏忍,傳衣缽於六祖惠能的故事。以黛玉所續,方之惠能的偈語,的確看出曹雪芹對於禪宗有著很深刻的領會。可是曹雪芹光是把別人弄去當和尚,而他自己呢?卻的確終其身也依然是個「檻內人」。雖然中年以後,住在北京西郊,過著喝粥、賒酒的生活,卻依然生活得那樣倔強、堅韌。看來曹雪芹在那許多不幸的時刻,雖曾企圖過逃避現實,可是除了太虛幻境之外,在現實中什麼地方能有真正可以解脫的佛國呢?所以他在七十七回裡,寫芳官等要鉸了頭髮做姑子去,最後被智通、圓信兩個姑子領去了,誰知道這兩個禿歪刺是「想拐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而地藏庵的姑子靜虛,卻幹著傷天害理的殺人勾當,小尼姑智能兒正希望著要「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好呢!」這便是曹雪芹所揭露出來的佛國清淨的實質。這些被那個癩頭和尚「引登彼岸」的人們,不過是作者在無可奈何時刻,以出家作為表示對現實的決裂與反抗罷了。並不是說佛家思想對曹雪芹沒有影響,然而他的確沒有接受佛家出世的道路。因為現實中的和尚,念完了經以後,總是要拿錢吃飯的。芳官、智能兒、葫蘆廟中那個小沙彌、甚至惜春小姐,他們那個佛國,都並非什麼「幽微靈秀地」,太虛幻境只能是「無可奈何天」。因此,曹雪芹劜?給妙姑的斷語中寫道:「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這才真正是曹雪芹對於佛家思想的獨到精湛的見解。

儒家思想在曹雪芹思想上的反映是比較複雜的。儒家學說發展成為極端反動的程朱理學之後,統治著元、明、清思想界五百年之久。到了乾隆年間,由於階級矛盾的進一步激化,地主階級內部矛盾也更加尖銳。因此,清王朝統治者更變本加厲地推行「崇儒重道」,大捧程朱,把程朱理學定為闡述和發揮儒學的正統思想,奉為制定政策和推行各項政治措施的指導原則。《紅樓夢》通過所塑造的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是把批判矛頭直指程朱理學的。賈寶玉對宣揚程朱理學的八股時文,「平素深惡,說這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是後人餌名釣祿之階」。把包括程朱在內的前人,稱為「釣名沽譽」的「國賊祿蠹之流」,「是他們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而對於清王朝所維護的「禮治」,作者通過這個「詩禮簪纓之族」的賈府,揭穿了他們罪惡的內幕。在賈寶玉身上更以他自己的行為,否定了禮對於他的束縛:他見了秦鐘,不稱叔侄,就只論兄弟朋友;和那些小廝們,歡喜時沒上沒下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誰也不理誰;在和黛玉之間,更有許多不避嫌疑之處。但是,曹雪芹把矛頭指向程朱理學,卻並不等於完全否定儒家思想。而且儒家思想對他還有著深刻的影響。首先《紅樓夢》一開頭,作者便明白宣稱自己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的一塊頑石。這個「補天」,當然是補封建社會之天。從他晚年一再的「憶繁華」、「夢舊家」的心境,也表現了他對於過去貴族生活的留戀,對於父母祖輩的懷念。在第十六回趙嬤嬤和鳳姐回敘「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中一疊連聲的讚歎道:「噯呀!那可是千載難逢的!」「噯呀!好世派!」這些讚歎聲,形象地補充了曹雪芹晚年那種「憶繁華」、「夢舊家」的神情。在《紅樓夢》中,對王熙鳳這個人物,作者雖然深刻地揭露了她陰狠、刻薄、貪婪的一面,可是卻熱情歌頌了她那「殺伐決斷,歷練老成」的才幹。第五十五回,五十六回,又特地將鳳姐引退,從而歌頌繼承者探春興利除弊、剛直不阿、大有一番作為的氣魄。這兩個人物,都是作者補天思想中寄予無限希望的兩根支柱。作者也知道「運終數盡」,「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大概這也同於石門那個守門人譏誚孔子所說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由於作者對封建制度具有著深厚感情,所以他是不可能去根本否定作為維護封建制度的精神支柱——儒家思想的。

再看他對於賈寶玉這個人物的處理:雖然他「並不想自己是男子,須要為子弟的表率」,對於「兄弟之間,亦不過盡其大概」。但是「父兄、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始終是「不敢違忤」的。所以當他騎馬走過賈政書房門口的時候,

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了到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書房裡,天天鎖著,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五十二回)|即使在賈政遠出的情況下,仍自覺地「劃地為牢」,遵守著儒家的禮法,並駁斥了從人非禮的建議。三十七回,通過秋紋之口,還敘述了一段寶玉孝心一動,丫環也為之得福的故事。高鶚續書,在寫寶玉出家的時候,還特意讓寶玉走到賈政船頭,磕了一個頭。看來這是符合原作者的意圖和寶玉這個人物個性的。第三十六回,雖然痛斥那些「文死練」、「武死戰」的鬚眉濁物,但,痛斥的是說他們「不知君臣的大義」,只顧自己沽名釣譽,「濁氣一湧,即時拚死」。「哪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拼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拼一死,將來棄國於何地?」因此,作者不是反對忠君,而是闡述怎樣才是真正的忠君。到是作者心裡真正有國,真正有君。緊接下文是這樣寫道: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這段話似乎與上文在邏輯上銜接不起來。但,從這種不銜接中,看見了作者的難言之隱。為什麼這段文字不說自己將怎樣按照自己認為的「君臣之義」辦事,而卻說要求死在女兒們的眼淚之中,還要「隨風化了」。還要「自此,再不托生為人」呢?這反映了曹雪芹兩方面的思想:一是在那個醜惡的現實和被迫害的處境下的憤憤不平之氣;另一方面卻又是對於生活的熱愛與留戀。曹雪芹何嘗不希望能像他祖輩那樣,做一個康熙的忠臣?叵奈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今不是康熙了。何況在這樣的昏君統治下,自己已經滄為社會的下層,還能談什麼忠君呢?但是,他並不消極,他以傲慢的態度,直視慘澹的人生。雖然口口聲聲說當和尚,也把別人弄出去當和尚,可他就不當和尚。曹雪芹為什麼能如此頑強地活下去呢?支持他的力量的源泉,正來自儒家不迴避現實的入世思想。在黃葉村裡,試聽他談笑風生,即使沒人把南酒燒鴨送來,仍不惜十年辛苦,為完成他這部偉大的不朽著作而嘔心瀝血。這也是司馬遷所說的「文王系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的發憤精神麼!

佛家出世的道路不能走,儒家忠臣的道路沒法走,於是在儒家入世思想的基礎上和道家思想結合了起來。

前面談到了《紅樓夢》一開頭的那位茫茫大士,同路還有一個渺渺真人。這是道人。這不是道家而是道教。兩者雖然都可視為一種思想範疇,然而後者是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是一種宗教。從第六十三回寫賈敬因吞金服砂,中毒而死這件事看,曹雪芹認為「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鬥,守庚申,服靈砂」,尤屬「妄作虛為」,以此揭露賈敬之流的愚昧荒誕。至若清虛觀裡,勢通豪貴的張道士,天齊廟裡,江湖騙術的王道士,在作者筆下,也把他們揭露無遺。曹雪芹顯然不是道教的崇奉者。可是,每當曹雪芹寫到那個跛足道人時,總是以欣嘗的情調,寫他的「瘋狂落拓」,「目似明星」,「骨格不凡,丰神迥異」,真是飄飄然超塵出世之感。看來曹雪芹對於這位道人的欣賞,主要在於他那「瘋狂落拓」的狂態和那飄飄然的神仙風貌上。這是按照那些高人逸士們自己認為自己和自己認為道家應有的風貌而加以描繪的。這個道人,和那些元真觀裡被尤氏命人把他們鎖起來的道士,以及什麼張真人、王一貼之流,對作者似乎不屬於同一個概念的:前者是浪漫的,後者是現實的。

《紅樓夢》中直接提到道家思想的是第二十一回寶玉續《南華經》這一段。事情起於襲人對寶玉的勸告,使寶玉發生了反感,因而續起《南華經》來。本來和那些鬚眉濁物相比,寶玉認為女兒國這塊小小的天地,還是一塊十分純潔的「幽微靈秀地」,何況以襲人這樣特殊親近的女兒呢?可是在她的兩次箴規之後,使寶玉對於她所抱的認識,開始發生動搖了。所以在看到《@1篋》「絕聖棄智,大盜乃止……」的議論後,有所感悟續下了「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吊?其勸矣……」一段文章。《莊子》這段話,雖然反映了莊子對於現實十分不滿的激烈情緒,但它代表著莊子思想中要求毀滅一切文化,把人類退回到穴居野處的太古時代,而不久前為「四人幫」所全部繼承了的最反動的那一部分思想。但是,這是賈寶玉一時憤極之言,是表示對於襲人那番箴言的深惡痛絕。及到睡了一覺起來,便已付之度外。加之再受到黛玉他們的一番譏刺之後,便和那佛家的一套參禪面壁,全都拋在一邊了。本來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怎能反而叫死了這些人呢?那就不是寶玉了。

在老莊思想中,真正影響曹雪芹的是另外一些方面。莊子輕視那些高官厚祿,要求適己任性。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而賈寶玉對那些談講仕途經濟的賈雨村之流則深惡痛絕。即使出自自己認為清淨潔白的女兒之口,自己也當面給她以下不去。不僅「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來等事」。他寧願整天在大觀園裡,忙忙碌碌地為丫頭充役。雖然「萬口嘲謗,萬目睚眥」,卻自我行我素。特別是三十一回,晴雯跌折了扇子,寶玉談「愛物」一段話,寶玉說:

你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上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這是作者要求適己任性,否定一切規範對他的束縛的鮮明的表白。再一點是莊子主張順應自然,反對人為:認為「日竅一鑿,七日而渾沌死」,(《應帝王》)而寶玉在第十七回裡論稻香村一段,不顧違背賈政的意趣,大發一通議論道:

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得喝命「叉出去!」在「人為」與「自然」問題上竟敢冒犯賈政的淫威,侃侃而論,足見作者反對「人為」的激烈程度。這種要求適己任性,順應自然的思想,在莊子,使他對於現實社會,對於統治,採取了深刻的批判態度。而後世許多具有反抗性格的正直的知識分子,接受了這種批判精神,以抨擊當時社會政治的黑暗。曹雪芹正是繼承了這樣的批判精神,對那個虛偽而醜惡的現實,以傲慢不平之氣,睨之以白眼。敦敏《題芹圃畫石》詩云:「傲骨如君世己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2磊時。」這正是對於曹雪芹的畫像。

綜上所述:曹雪芹主要是受儒道兩家思想的支配的,尤其是以道家憤世嫉俗的批判精神來面向現實的。由於「作者自雲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使他不得不承認,他所萬分留戀的過去的榮華,一去不復返了;他所萬分同情的自己所屬的那個階級,徹底地沒落崩潰了;他企圖「補天」的美夢落空了。「只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而今卻花落人亡,剩下了空堂陋室。他懷著留戀與憤激的心情,無可奈何地面向著這一無情的現實,他得不到正確的解答,只能把這一切歸之於「天」與「命」。認為「窮通皆有定」,「消長數應當」,「乘除加減,上有蒼穹」;認為「人生情緣,各有定分」。只不過在對待「天」與「命」的態度上,是以道家的憤世嫉俗,代替儒家的「樂天安命」罷了。雖然也曾借秦氏之口,道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否極泰來」,似乎認識到事物矛盾的轉化,可是又陷入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的歷史循環論的旋窩。因此,在最終追溯到宇宙的本體是什麼的時候,曹雪芹沒有能夠跳出唯心主義的泥淖。就以上的分析,我們再回頭看看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賈雨村所發的一通議論,這難道不正是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對於他的整個哲學思想的概括麼?

賈雨村的一通議論,原話是這麼說的: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還有一類是「正邪兩賦」的人物,就是說,既秉賦了「清明靈秀」的「天地之正氣」,又秉賦了「殘忍乖僻」的「天地之邪氣」。

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於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僕,甘遭庸夫驅制。如前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3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異地則同之人也。|從這一番議論,顯然看出這樣兩點:一是曹雪芹對於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繼承;二是曹雪芹對於宇宙本體的認識。下面分別談談這兩點:

這段話的重心不是要談大仁和大惡這兩大類,而是要鄭重說明第三類是大有來歷的人物,而最後落點在寄寓著作者身影的賈寶玉身上。這類人物究竟是什麼人物?在什麼社會背景下產生出這樣的人物呢?曹雪芹生當清王朝的雍正、乾隆時期,這是正當李自成、太平天國兩次農民大起義的中間。貪污腐化成風,而且統治者就鼓勵這種貪污;土地兼併日趨激烈,乾隆初年,「田之歸於富戶者,大約十之五六」。(楊錫紱《呈明米貴之由疏》)正如第一回中所描述的「偏值連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的惶惶不安的景象。作者所謂「今得祚永運隆之日,太平無為之世」,便正是這個危機四伏、整個封建社會瀕臨崩潰,而作者在文字獄的淫威下,又不能不為之「歌功頌德」的「乾隆盛世」。雍正以卑鄙的手段竊取了皇位,發動了廣泛的政治殘殺,曹家是這場政治殘殺中敗落下來的受害者。雖乾隆初年,暫得回升,但,很快又遭一場打擊、從此一蹶不振。這便是作者認為產生許由、陶潛、嵇康、阮籍這一類型人物的時代背景。這一類人物,當然是理學家之流所認為的「異端」,異就異在他們的「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的反抗性。作者卻歌頌了這種與「大惡」有相通之處的反抗性。然而,還有一方卻是得之於「大仁者」的儒家人物所秉的「清明靈秀」之氣。因此,這些人物,雖不與儒家一脈相承,至低限度也有半脈相承罷。這說明作者反對程朱理學,卻並不完全反對儒家的。對所謂「大仁」「大協?」,作者有其自己的評價標準和取捨的。再看看作者舉作代表的近三十個人,其中不管他是情癡情種,還是逸士高人,抑或奇優名娼,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活動於封建禮法之外,「不願為走卒健僕,甘遭庸夫驅制」,以求適己任性的。這便是他們之所以「異地則相同」。賈寶玉不正是願為這些人而挨打,願為這些人而死嗎?在這些人中,魏晉嵇阮諸人,實又為他們的代表。這裡簡單談談這兩位代表人物:嵇康和曹魏皇室是姻戚,又是鄉里;阮籍的父親阮@4,也是依附曹操,這種社會地位,和當時篡權執政的司馬氏集團,處於正相反對的方面。而結果呢?嵇康被殺,阮籍倖免於死。這和曹雪芹的處境有很大的相似之處。司馬氏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極力利用「名教」作為工具,提倡以「孝」治天下,而乾隆亦拚命宣揚孔孟之道,提倡程朱理學,以挽救封建制度瀕臨崩潰的危機。嵇、阮他們,正是以老莊思想來反對司馬氏倡導的「名教」,這和曹雪芹以老莊思想反對程朱理學也如出一轍。嵇、阮反對禮教,是因為司馬氏和他們周圍的人提倡禮教、而實際上卻墮落到連一點起碼的封建道德也沒有;他們氣憤不過,索興來一個全面的否定。然而,在他們的內心裡卻並不如此。正如魯迅所說:「表面上欲壞禮教者,實則到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酒之關係》)因此,他們教誨他們的兒子,卻完全是封建禮教一套的。這和曹雪芹反對程朱理學,卻並非完全否定孔孟之道,亦有相似之處。因此,敦誠的詩裡以阮步兵比喻曹雪芹,這和賈雨村言中作者以嵇、阮自況,並非偶合。

至於在賈雨村言中,所謂人之善惡,是由於秉賦天地之正、邪兩氣的不同,這種「氣秉論」的觀點,反映了曹雪芹對於宇宙之本體是什麼認識的觀點。這種「氣秉論」的觀點,表現在賈寶玉身上,他認為「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第二十回)如果「好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子,也學得沽名釣譽」,便是「有負天點鐘靈毓秀之德」。(第三十六回)像香菱這樣一個丫頭,居然也這麼勤奮地學詩,如此迅速地進益,便贊為「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性情的……可見天地至公」(第四十八回)賈府裡忽然新到了薛寶琴等一批才貌雙全的姐妹,便又歎為「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第四十九回)這種認為天地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的說法,當然不是曹雪芹的觀點,而是有所為而發的。但是,天賦性情這一唯心主義先驗論的觀點,確是和《紅樓夢》中一系列的宿命論觀點,歷史循環論觀點,構成了曹雪芹世界觀的唯心主義體系。從整部《紅樓夢》中所反映出的作者的哲學思想和對於這段賈雨村言兩相印證,後者對於探討曹雪芹的哲學思想的確是十分重要的。

可能有人覺得賈雨村通體散發著封建時代的腐朽臭氣,怎麼會容許用這把爛鑰匙來開曹雪芹的思想之門呢?因此,認為曹雪芹的哲學思想應該從史湘雲與侍兒論陰陽一段去探索。我認為「不以人廢言」嘛。在第一回中,曾有一段曹雪芹借石頭之口批評那些「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的才子佳人小說的文字,可是在第五十四回裡也有一段出自賈母之口的話,說「這些書就是一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前言不答後語」,「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用這段話來批評當時那些說唱小說。兩段文字,完全是一個論點。從賈母這樣腐朽、庸俗、貪婪、愚昧的老婆子,她專門愛聽的是因果報應的故事,看來這也不是什麼好鑰匙。可是在文學批評上,竟然和代表著曹雪芹觀點的石頭,有著共同的語言。由此可見,曹雪芹是可以借雨村之口來替他傳書帶話的。再則,史湘雲所稱讚的正是賈雨村,認為賈寶玉正應該去會會這些人,「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因而使賈寶玉聽了大覺逆耳。要說史湘雲便是一把什麼好鑰匙,看來也未必。第六十七回,薛蟠置酒請夥計,席上談起湘蓮出家的事、夥計表示懷疑,認為或許是柳湘蓮「看破那道士的妖術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擺佈他,也未可知。」薛蟠說:「果然如此,倒也罷了。世上這些妖言惑眾的人,怎麼沒人治他一下子!」這句話,何嘗又不是作者的話借薛蟠之口反映出來。薛蟠算什麼東西!曹雪芹是個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在他那個時候,文學創作上,還沒有什麼「三突出」呀這些緊箍咒的束縛,因此,《紅樓夢》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在「正」「反」兩個概念上往往不是那麼絕對的。現在我們覺得賈雨村之口,決不應該說出曹雪芹心裡的話,這在曹雪芹看來,也許不怎麼忌諱這些。如果說甄士隱身上也寄寓著曹雪芹身影的話,那當年甄士隱對於賈雨村到還是十分讚許的。就是作者之口,也還認為他「才幹優長」,到是王熙鳳一流人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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