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考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

再考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

再考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

曹雪芹

曹雪芹卒於何時, 向有壬午和癸未二說。壬午說的疑點是壬午二字較小而不貫行, 且甲午紀年又是相隔十一年, 記錯了干支, 都是完全可能的事。而癸未說則有敦敏癸未年《小詩代簡寄曹雪芹》為證, 可惜紀年「癸未」二字是粘補在該詩前二首《古剎小憩》詩題下的, 不是直接書寫的。既然「壬午除夕」中「壬午」紀年會記錯或弄錯干支, 那末,「癸未」紀年也會粘錯, 故爭論不下。拙在現有材料的基礎上, 重新考察《懋齋詩鈔》1, 尋找壬午二字較小而不貫行的原因。

一 《懋齋詩鈔》再議

吳恩裕在《曹雪芹叢考》2一書中對《懋齋詩鈔》有專篇, 嚴冬陽和余英時先生分別在《曹雪芹生平新考》3和《〈懋齋詩鈔〉中有關曹雪芹生平的兩首詩考釋》4兩文中也涉及《懋齋詩鈔》的有關問題。現在上述論文的基礎上, 再對詩鈔作一檢討。

1 燕野頑民的題識再現了《懋齋詩鈔》的原貌

吳恩裕和嚴冬陽先生均認為燕野頑民題識中「自乾隆二十九年戊寅起至三十一年庚辰止」是把干支和紀年弄錯亂, 應該是「自乾隆二十三年戊寅起至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止」。雖然, 燕野頑民將「干支」和「紀年」搞錯, 但自「戊寅」起至「庚辰」止, 卻再現了《懋齋詩鈔》的原貌。也就是說,《懋齋詩鈔》應是包括不止一集的彙集本,其中東皋集是敦敏「自山海歸, 謝客閉門, 唯時時來往東皋間」三年來所得詩作的結集, 照例以後還應有其他的集子。不過, 敦敏在東皋集後並沒有再分集命名, 而是將其詩作彙集在東皋集後。現在,從敦敏的東皋集序言中十分清楚地看出同一行中「癸未」和「數」的字樣與原序不是一個人書寫的。其中,「癸未」是粘改, 而「數」是由「三」逕改的。這一粘改和徑改均不出於燕野頑民之手, 同樣也不是敦敏或敦誠所為。理由很簡單, 在「壬戌仲春二十九日」燕野頑民所看到的東皋集序中是「庚辰夏, 長日如年, 偶檢篋衍, 三年所得詩若干」, 故有「蘊輝閣藏自乾隆二十九年戊寅至三十一年庚辰止」之文。假如, 敦敏或敦誠已將「庚辰」粘改成「癸未」, 則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寫成「至三十一年庚辰止」的。最早的一個「壬戌」為嘉慶七年,即1802 年, 已是敦敏逝後六年, 這樣, 排除了敦敏自己改的最後一個可能性。

細數《懋齋詩鈔》中的詩篇, 正如嚴冬陽先生所指出的那樣, 確是二百三十二篇(包括無題詩及有題無詩在內) , 與燕野頑民題識中的「共二百四十首」相差八首, 這決不是燕野頑民點錯的, 要點錯也只在一、二首之內。雖然, 在燕野頑民「粘補成卷」之後的收藏者中, 有人將詩鈔重新裝訂過, 所缺的八首「割裂不完之篇」在裝訂前後散失了, 現在我們所看到的已經不是燕野頑民當時的原貌。

2《懋齋詩鈔》中詩篇的分期

《懋齋詩鈔》中的詩篇若按春夏秋冬四季為一期分, 可以分成七期, 即

第一期: 頁一三《清明東郊詩》之前。這期從《水南莊》起至《村宿》止, 共14 首。

第二期: 從頁一三《清明東郊詩(己下己卯) 》起至頁二三《丁丑榆關除夕同易堂敬亭和東城粲字韻詩回首已三年矣追憶舊遊因復和之並簡易堂敬序》止, 共20 首。

第三期: 從頁二四《春柳十詠》起至頁四􏲡《過貽謀東軒聽易堂彈琴》止, 共34 首。

第四期: 從頁四一《入春已十日》起至頁五九《雪中月》止, 共36 首。

第五期: 從頁六􏲡《送二弟之羊房》起至頁八七《雪後訪易堂不值即題其壁上(時易堂下第余挑選未就) 》止, 共52 首。

第六期: 從頁八八《古剎小憩》起至頁一􏲡六《蠟梅次敬亭韻兼寄易堂》止, 共37 首。

第七期: 從頁一􏲡七《閒居八首用紫瓊道人春日園居雜詠原韻》起至《雲巖鳧影》止, 共39 首。

若按或寅年起為第一期, 則七期的干支紀年如下:

期次一二三四五六七

紀年戊寅己卯庚辰辛巳壬午癸未甲申

上述七期中, 第一期沒有問題, 第二期為己卯年, 這有「己下己卯」字樣可證, 見圖一。第二期末《丁丑榆關除夕⋯⋯》詩題中有「回首已三年」的字樣, 可以確定該詩的年份。若以丁丑以後的戊寅年除夕算一年的話, 則三年應為庚辰年除夕, 且與詩中「回頭三十一,空勞撫髀歎。」一聯正合, 因為到庚辰年除夕, 敦敏已過三十一足歲, 但與第二期的紀年不合。第四期《上元夜同人集子謙瀟灑軒征歌回憶丙子上元同秋園徐先生妹倩以寧飲瀟灑軒迄今已五閱歲莫因感志事兼懷秋園以寧》詩題中有從「丙子上元」「迄今已五閱歲」字樣, 也可考定此詩的紀年。若丁丑上元為已一閱歲的話, 則辛已上元為已五閱歲, 與第四期的紀年正合。第六期《十月二十日謁先慈墓感賦(是日賤辰) 》詩中有「七年哀隔松邱冷(先慈自丁丑見棄,迄今七載) , 此日悲依楓木深」一聯, 也可考定該詩的紀年。若以戊寅年為一載, 則七載應為甲申年, 與第六期的紀年不合。由此可見,《懋齋詩鈔》的編年並不嚴格。

圖一 敦敏寫的「己下己卯」字樣

《懋齋詩鈔》的詩篇不但在編年上有顛倒, 而且在同一紀年同一季節中也不是按時間先後排列的。就以第六期春季的詩篇為例:第三首《典裘》詩中有「典裘為春服, 服成有餘錢」一聯, 可知為三月初寫的, 因《論語》中有「莫春者, 春服既成」的記載。第四首《小詩代簡寄曹雪芹》詩中有「上巳前三日, 相勞醉碧茵」一聯, 可證是二月底前寫的。第七首《飲集敬亭松堂(軒) 同墨香叔汝猷貽謀二弟暨朱大川汪易堂即席以杜句蓬門今始為君開分韻(余) 得蓬字》詩中有「中和連上巳」句, 由余英時先生考證為二月十五日。由上可知, 第七首詩的寫作日期要比第三首早半個月。

3《懋齋詩鈔》上眉批、圈改、粘改字跡的辨析

《懋齋詩鈔》上「入畫」、「抄」、「選」、「自然」、「感慨系之矣」、「璞玉未刻, 渾然天寶」等字樣, 可有「謔我亦佳」四字證之為敦誠手跡,這一點屬吳恩裕的發現。但從字跡分析來看, 敦敏東皋集序中粘改的「癸未」二字, 決不是出於敦敏之手, 同樣不是敦誠之字。雖然「癸」字在《懋齋詩鈔》中沒有找到, 但「未」字是有的, 完全與敦氏兄弟不是一個路子, 請詳見圖二。其次, 吳恩裕認為《贈芹圃》末句原作「一醉  讀楚些」末三字後粘改為「白眼斜」等等,「都是作者自己改的, 極少可能是旁人, 如兄弟之類人改的; 更不可能是燕野頑民及其他人改的。」5其實, 這些粘改也不是敦氏兄弟所為。就以「白眼斜」三字中的「斜」為例, 所粘改的「斜」字是一個錯字, 即左邊的「余」少一點, 且右邊的「斗」的最後一豎沒有出鋒。由於敦敏在詩中善用「斜」字, 諸如「山南莊外釣竿斜」,「壞壁龍蛇勢整斜」,「萬條斜照晚煙晴」,「條條斜拂小橋西」,「斜陽古屋易黃昏」等, 無一「斜」字左偏旁少一點的, 只要一比較就能鑒別出「斜」字不是敦敏的字跡, 同樣也不是敦誠書寫的, 請詳見圖三。

「一醉  讀楚些」也許是敦敏的得意之句, 在《九日和敬亭韻》詩中又用了一次:不把茱萸興自豪, 青絲幸未帶霜搔。題糕詩自驚 館, 柱笏誰能識馬曹。但得有錢堪縱飲, 何須循俗張登高。西風秋老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再考69

圖二 粘改的癸未的「未」字與敦敏、敦誠書寫的「未」字比較 黃花健, 一醉  讀楚騷。

不過, 因要合韻, 故「些」字改用「騷」字而已。從這一點上也可看出,這一改筆不是出於敦敏自己, 若是敦誠則是徑改了。

圖三 粘改的「斜」字與敦敏、敦誠書寫的「斜」字比較

由於敦敏東皋集序中的「癸未」二字不是敦敏自己粘改的, 同樣,《古剎小憩》詩題下所粘補的「癸未」二字也不是敦敏所為, 假如要添寫紀年的話, 完全可援例「己下己卯」直接寫在詩題之下。為了弄清《古剎小憩》詩題下所粘補的「癸未」二字背後的情況, 年已古稀的馮其庸先生做了嚴謹細緻的查證工作, 體現先生對紅學研究、做學問的一貫求實的科學態度, 值得後輩終身學習。馮先生為這一細節, 於1999 年5 月11 日清晨從京郊乘車, 至上午10 時車始達北京圖書館, 其時正值35℃的高溫天氣。經馮其庸先生用照光法對館藏的《懋齋詩鈔》(即1955 年據以影印的底本) 目檢, 發現「癸未」二字是粘貼在《古剎小憩》詩題下的空白處。馮先生為了使這次目檢可靠和萬無一失, 再請在場的善本室的同志用照光法察看, 其下果然是空無一字。

最近偶翻馮其庸先生主編的《曹雪芹墓石論爭集》, 朱淡文先生在《鹿車荷鍤葬劉伶》一文中提供了「癸未」二字來源的信息:為了驗證「癸未除夕」說的根據, 1972 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教授趙岡先生將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善本書庫藏《八旗叢書》第二十七冊《懋齋詩鈔》清鈔本與北京圖書館藏原鈔本(即1955 年據以影印的底本) 詳細對校後, 考出北京圖書館藏原鈔本系《八旗叢書》編者恩豐用兩個鈔本剪貼編輯而成。它並非嚴格編年,《古剎小憩》下的「癸未」原為「庚辰」, 乃恩豐所挖改(詳見《〈懋齋詩鈔〉的流傳》)。因此,《小詩代簡寄曹雪芹》,亦應作於庚辰, 它不能作為否定「壬午除夕」說的證據。

這樣, 不但為「癸未」二字不是敦氏兄弟書寫的論據增加了旁證, 而且也為尋找粘補、粘改文字者是誰提供了線索。

二 也議敦誠甲申挽曹雪芹詩

「四十年華付杳冥, 哀旌一片阿誰銘。孤兒渺漠魂應逐(前數月, 伊子殤, 因感傷成疾。) , 新婦飄零目豈暝。牛鬼遺文悲李賀, 鹿車荷鍤葬劉伶。故人惟有青山淚, 絮酒生芻上舊 。」這是敦誠的甲申挽曹雪芹的詩,《四松堂集》6有其他的輓詩, 現試舉幾首以資比較:

(1)《挽敏亭(索祿曾任監察御史) 先生》 身後留清議, 生前歎數奇。已忘廣陵散, 空泫峴山碑。孤館回秋夢, 殘燈寫輓詩。兩州余舊路, 他日醉過時。

(2)《挽丁君》二首 南寺春猶見, 停車夜未央。獨傾蓮社酒, 小語贊公房。鶴瘦如君骨, 鵝黃入我腸。歡言無幾日, 新垅對斜陽。青山無計買, 白髮逐年多。身老阿蘭若, 魂依 堵波。雲巖虛舊約,薤露送新歌。他日南溪路, 秋風晚獨過。

(3)《同人往奠貽謀墓上便泛舟於東皋》 才向西州回瘦馬, 便從東部下澄淵。青山松柏幾詩塚(三年來詩友故人相繼而歿) , 秋水乾坤一酒船。殘柳敗蘆涼雨後,漁莊蟹捨夕陽邊。東皋釣侶今安在, 剩我孤蓑破晚煙。從上面敦誠的詩篇可見, 輓詩與祭奠詩是有區別的。顯然, 敦誠甲申的輓詩不是去雪芹墓的祭奠詩, 甚至連曹雪芹的墓在何處也不知道,「絮酒生芻上舊 」句就是明證。同樣, 敦敏也僅有《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而已。倘敦氏兄弟知道曹雪芹的墓地, 則敦氏兄弟斷不會不去雪芹墓祭奠的。既然敦誠的輓詩不是祭奠詩, 那末據此來斷定曹雪芹卒於癸未除夕也就依據不足了。

三 「『壬午』二字⋯⋯頗致疑慮」考釋

郭沫若於1963 年7 月25 日致信吳世昌時曾說:「昨日到文華殿看展覽, 注意十六回本脂評中問題的那一條, 關鍵的『壬午』二字, 字跡較小而不貫行, 頗致疑慮。」7這是針對甲戌本卷一頁八B面上眉批而言的: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 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 芹為淚盡而逝。⋯⋯甲午八日淚筆。

這條批語的第一段, 第一豎行應抄七字, 但第二豎行則為八字, 且「壬午」二字僅佔一字稍多一點的位置, 稍偏右確如郭沫若所言。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有兩說: 一是批語的紀年; 二是後添的。但觀其文意,「壬午」不像是批語的紀年。整個批語文意貫通, 既有悲痛、遺憾, 又有展望, 最後有干支紀月。或許有人提出, 既然哭成此書, 又言書未成, 不是前後矛盾嗎?細研之, 竊以為前後並不矛盾: 前一個「哭成此書」是指八十回的《石頭記》; 後一個「書未成」是指未完成後部數十回, 當然也包括未補上的第六十四、六十七回以及待補的中秋詩等等。

縱觀甲戌本全書, 抄手的文化水平確實不高, 由於不諳行草體, 故常將不認識的字空出, 待弄清後再添上, 有一些則忘記補上,留下空白, 略舉三例:

(1) 卷六頁十四B 面眉批 王夫人數語令幾□哭出。所缺之字估計為「欲」字, 因抄手不識其行草體留空待補, 後未補上。

(2) 卷十四頁四B 面上文 至寅正, 平兒便請起來, 梳洗及收拾完備, 更衣□手, 喝了兩口奶子⋯⋯因抄手不識「盥」字的行草體留待補, 後未補上。

(3) 卷十五頁十三B 面正文 因他廟裡做的饅頭好, 也就起了這個混號, 離鐵檻寺不□。因抄手不識「遠」字的行草體留空待補, 後未補上。

同樣的道理, 眉批中的「壬午」二字確是後補的。抄手過錄時因不識「壬午」二字連綿的行草體, 以為是一個字, 故僅留有一字的位置。待弄清實為「壬午」二字後, 不得不將其擠在第二豎行的末尾,因右手書寫的習慣, 添寫時稍偏右而「不貫行」。至於抄手不認得「壬午」二字的行草體並不是甲戌本獨有, 在庚辰本上也有一例, 即第304 頁上眉批的紀年原為「壬午季春」, 過錄時錯寫成「王文季春」。

四 是「甲午八日」, 不是「甲午八月」

壬午說的另一疑點是紀年為「甲午八月」, 其實白紙紅字是「甲午八日」。第一個將「八日」改為「八月」的是胡適。由於甲午年離壬午年已有12 年, 離丁亥年也有7 年, 故研究者有疑慮。爾後, 待「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批語」一現, 研究者逐漸傾向於「甲申八月」。干支紀年、月、日、時是我國農曆記時方法的一種。干支最先用來紀日、紀年, 後來也用來紀月、紀時。敦誠的《四松堂集》中就有一側是用干支紀年、紀日的:壬辰六月戊辰有雀林之遊。曉出郭門,買舟東下。8。壬辰是紀年, 即1772 年; 戊辰是紀日。「甲午八日」用的正是干支紀月, 查「干支紀月表」知為五月, 由年天干「丙或辛」即可推得為丙戌年五月八日9。丙戌年五月八日離「壬午除夕」僅三年多, 不存在批者「記錯了干支」的可能性。

五 結  論

通過以上的再考察, 弄清《懋齋詩鈔》已非燕野頑民所看到的原貌, 其上所粘改、粘補的「癸未」二字不是出於敦敏, 敦誠之手, 而是後人所為, 且已重新裝訂過; 敦誠的輓詩也不是去曹雪芹墓的祭奠詩;「甲午八日」是干支紀月, 即丙戌年五月八日, 離「壬午除夕」僅三年多, 不存在「弄錯了干支」的問題。這樣, 癸未說失去了依據,構不成反證。同時, 又排除了壬午說的兩個疑點, 增加了壬午說的可信度。到現在為止,「壬午除夕, 書未成, 芹為淚盡而逝」應該是曹雪芹卒年唯一可靠的文字記錄。

1997 年春寫於滬上, 不久原稿遺失, 1999 年再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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