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文藝思想
曹雪芹是我國十八世紀現實主義的藝術大師,他的《紅樓夢》是一部不朽的文學巨著。作者不僅運用現實主義原則創作了《紅樓夢》,而且在文藝理論方面,也提出了卓越的見解,達到了當時文藝理論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本文試圖通過《紅樓夢》中有關文學創作方面的敘述和人物對話,聯繫曹雪芹的創作實踐,初步探討一下他的文藝思想。
反對「假擬」,主張寫「真」
文學藝術應該從生活出發,反映生活的真實,在我國文學批評史上,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陸機所謂「恆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文賦》),左思所謂「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三都賦序》),劉勰所謂「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文心雕龍·辨騷》),韓愈所謂「其事信,其理切」(《上襄陽於相公書》),白居易所謂「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新樂府序》),至明朝的李卓吾、馮夢龍更進一步要求小說戲曲應該同詩詞歌賦一樣如實地反映生活,抒發自己的真情實感。李卓吾所以推崇《幽閨記》,就是因為它對生活反映得「真」,景物描繪得「像」。上述文學家或評論家,由於時代的局限,他們不可能完整而又系統地闡明生活與文藝的關係,也不可能明確地認識到生活是文學藝術的唯一源泉。但是,他們都要求文學藝術應該嚴格依據事物本來面目來反映,並意識到只有反映客觀生活真實的文藝作品才能說服人、教育人、感染人。曹雪芹正是繼承了這些進步的現實主義的創作理論,進一步提出了寫「真」,反對「假擬妄稱」的創作主張,這一主張是作者文藝理論的核心部分,也是他創作《紅樓夢》的主要指導思想。
作者在開卷第一回便寫道:「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並說「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所有書中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詞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迂,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討偷盟之可比。」由此可見,曹雪芹寫《紅樓夢》就是有意識地突破傳統的束縛,真實地反映社會生活,反對脫離社會生活的實際而憑空捏造。作者在寫到賈政父子關於稻香村的一場爭論時指出:在一個侈麗豪華、富貴典雅的大觀園中,突然建造一個小小的農舍,是多麼造作,又是何等的不協調!寶玉就是因為它不合於「自然之理」、「天然圖畫」而加以否定的。在作者看來,一切文學藝術只有符合「真」和「自然之理」「天然圖畫」才是美的,因此要求一切文學藝術都應該再現現實,符合社會生活的真實情況。反之,那些「假擬妄稱」、「編的連影兒也沒有」的文藝作品,作者則是一概反對並加以唾棄的。
文學藝術的真實性是通過藝術形象體現出來的,因此藝術形象必須是具體的,感性的。沒有藝術形象的具體性,便沒有藝術。就小說而論,藝術形象的具體性主要是靠大量的細節描繪來表現的。它可以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塑造典型形象,從而把錯綜複雜、千變萬化的生活如實地、生動地、令人信服地再現出來。但曹雪芹以前的文學家還不能明確地解決這一創作上的具體問題,他們一般是追求故事的離奇和粗線條勾勒人物,這就大大影響文藝創作反映生活的深刻性與複雜性,因而作家不能不探討如何在創作中更逼真、更具體、更深刻、更細緻地反映社會生活以及人與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犚?問題。曹雪芹意識到只有細節描寫才能把各種各樣人物的「真情」表現出來,才能更真實細膩地反映生活。曹雪芹覺得前代文學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不過傳其大概」,他主張通過大量日常生活中「一飲一食」和「更加瑣碎細膩」的細節來塑造人物,「發洩真情」,從而反映生活的真實面目。的確,在《紅樓夢》中驚心動魄的政治事件並不多,作者幾乎全靠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活動、對話和大量的細節描寫塑造了幾十個性格鮮明,個性突出的人物形象。曹雪芹真不愧是一個細節描繪的藝術巨匠!
僅僅局限於大量細節的寫真,而不通過典型化的手法,它只能反映客觀事物的表面真實,而不能概括地反映事物本質的真實——即社會生活發展的規律性。曹雪芹在主張寫「真」的同時,他還特別強調「按事體情理」的發展反映生活,進行創作。這句話很重要,他告訴人們,所謂真實地反映生活,決不是膚淺的表面現象的真實,而是指內在的本質的真實。這意味著作者主張在大量而平凡的生活現象中,要有選擇、加工、提煉、概括和創造的過程——即我們常說的典型化的過程。這一原則,在書中寫到寶釵論畫表述的最清楚。她說:「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有幾幅邱壑似的,如何成得。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必須「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即便起了稿子,還應該反覆斟酌修改,加工潤色,而要畫好這幅畫,事先還得通過藝術構思、胸有成竹和一定的藝術修養。這段話既概括又具體地說明現實生活本身提供了創作的基礎,但是比葫蘆畫瓢,照抄照搬是斷然創作不出好作品的,必須在這個基礎之上通過作家的形象構思和藝術加工,才能準確地再現生活和自然的本來面目。由此我們也可以進一步看出曹雪芹反對「假擬妄稱」,決不是不要虛構,他所反對的是脫離真實生活而毫無根據的憑空捏造、胡編亂謅。作者主張的寫「真」,也決不是像某些人所講的,《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自傳,裡面所寫的全都是某人某事,曹雪芹倘若如此,豈不和自己所主張的這一創作原則完全背道而馳了嗎?
破除「陳腐舊套」,重視優秀傳統
在當時,曹雪芹已認識到「市井俗人喜看治理之書者甚少,愛看適趣閒文者特多」。因此他對小說戲曲特別重視,提倡寫小說戲曲「令世人換新眼目」,適應社會生活的需要。要創作就必須有借鑒,要借鑒就必須繼承前代的文學遺產,只有在批判繼承前人成果的基礎上才能創造出超越前人的文學藝術。在我國兩千多年浩如煙海的古代文學遺產中,莨莠雜生,金沙並存,對其加以分析鑒定,剔除什麼,繼承什麼,這是非常艱巨的一件工作。
在我國古典小說戲曲的創作上,內容、題材和形式的因襲現象是比較突出的一個問題。至明末清初,這種現象依然存在,除一部分較優秀的小說戲曲取材於現實生活之外,其它多數局限在歷史故事的範疇,甚至同一題材作而又作,從內容到形式不惜蹈襲前人。拿戲劇創作來看,以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為題材的劇目達十幾種之多,有關馮小青的劇目達八種,以唐人傳奇《柳毅傳書》為題的劇目達六種。至於其它同一故事而作三、四種劇本的更是俯拾即是,屢見不鮮。繼《西遊記》之後出現不少神怪小說戲劇,這一類作品內容荒誕不經,文字拙劣生硬,宣揚些世俗迷信和因果報應;《金瓶梅》以吊?又出現許多「風月筆墨」、「佳人才子」等小說戲劇。這一類作品內容極端平庸,宣揚些貞節風化等封建倫理觀念。而且情節雷同,結構如一,千部一套,萬人一面。因而曹雪芹對這類作品反覆多次地進行了討伐,一再借人物之口稱這些作品是「陳腐舊套」、「胡牽亂扯,忽離忽迂,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通共熟套之舊稿。」作者在五十四回專寫了「史太君破陳腐舊套」一節:女先兒說「鳳求鸞」一書給賈母聽,剛說了開頭,僅僅介紹到主人公的身世,賈母便猜著全篇故事的發展和結尾了,她說:「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並指出這類書矛盾百出,前言不答後語,不過是「編了出來取樂」罷了。至於那些完全脫離現實生活,也不反映人們思想願望的妖魔鬼怪戲,曹雪芹也是毫不留情地給以辛辣地諷刺。作者寫賈寶玉到東府看戲,「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姜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倏而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於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寶玉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閒耍。」不屑一顧,令人生嫌,這不但是賈寶玉的態度,也是曹雪芹對這些宣揚封建迷信戲文的無情鞭笞。對當時封建統治階級大力提倡的八股文以及那些封建說教之類的書籍,作者更是給以徹底地、全盤地否定。
但是曹雪芹絕不反對優秀的文學遺產,對於《西廂記》、《牡丹亭》和《山門》等文藝作品則是推崇備至、讚不絕口。《紅樓夢》第二十三回的題目是「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我們看作者是怎樣描述的吧:寶玉給黛玉介紹《西廂記》時說道:「真真這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果然,黛玉「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詞。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黛玉平時不愛看戲聽曲,但是偶然聽到《牡丹亭·驚夢》一折中的「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於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等詞句,「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從表面看,《西廂記》和《牡丹亭》寫的也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但是他對這兩本戲文,為什麼如此推崇備至呢?其主要原因就在於《西廂記》塑造了崔鶯鶯,《牡丹亭》塑造了杜麗娘,兩個女主人公大膽地衝破封建階級的精神枷鎖,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都是封建婚姻制度的叛逆者。另一方面這兩部書都寫了「情」。《西廂記》正面向封建階級統治下青年男女提出了「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稱讚杜麗娘:「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曹雪芹也是主張寫愛情的,《紅樓夢》就是以寶玉黛玉生死不渝的愛情故事為中心,展開了這幅長長的巨幅畫卷。他所反對的只是那些「千部共出一套」、「自相矛盾不大近情理」和那些「偷香竊玉,暗約私奔」,「並不將兒女之情發洩一二」的「陳腐舊套」而已。對於確從現實生活出發,寫了青年男女的「真情」,具有反封建的叛逆思想的作品,曹雪芹不但不把它們視為「才子佳人」而一筆抹煞,而且還給予明確肯定和高度讚賞的。
曹雪芹還給《醉打山門》以很高的評價。在寶釵過生日時,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一名《醉打山門》,也別稱《山亭》,是清初邱園所著傳奇《虎囊彈》中的一出。全本已佚,唯此出迄今還是昆曲、川劇以及其它一些地方劇種經常演出的一個保留劇目),寶玉很不滿意,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戲,那裡知道這齣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一套北『點降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隻『寄生草』填的極妙」,接著她念了這支曲子,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此外,在《紅樓夢》中還提到《長生殿》中的《彈詞》,《乞巧》,《一捧雪》中的《豪宴》,《邯鄲夢》中的《仙緣》,《離魂記》中的《離魂》,《釵釧記》中的《相約》、《相罵》,《玉簪記》中的《琴挑》,《續琵琶記》中的《胡笳十八拍》和《元人百種》、《琵琶記》等戲曲作品,大都得到了曹雪芹的欣賞或重視。
在黛玉教香菱學詩時,黛玉讓她首先學習王維、杜甫、李白的詩,然後再讀陶淵明、應 (連結)、謝靈運、阮籍、庾信、鮑照的詩。此外,還提到屈原、宋玉、莊子、岑參、白居易、李賀、李商隱、溫庭筠、歐陽修、范成大、陸游以及《樂府雜稿》等。表明曹雪芹對繼承我國古代的優秀詩歌傳統非常重視。曹雪芹還主張廣閱博覽所謂「雜書」,從寶玉私下讀的書來看,除前面提到的作家和作品以外,還有《文選》、《古今小說》、傳奇腳本、《莊子》、《擊甌歌》、《長恨歌》和在寫「芙蓉誄」時要倣傚的《大言》、《招魂》、《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此外,《紅樓夢》很多處寫了民間故事,說唱,謎語,笑話等,說明曹雪芹對一般封建文人所輕視的民間文學也是十分重視並加以汲取的。
當然,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涉及到一些古代作品和作家,主要目的是為了反映當時的社會生活,表現人物的思想性格,因此不可能在一部小說中對前代全部優秀作家和作品作出全面而準確地評價,但是在《紅樓夢》中凡是提到並通過人物之口讚賞的作家和作品,大多是我國古代較優秀的為一般人們喜聞樂見的文學創作,有些詩詞至今還膾炙人口,有些劇一直被傳流下來活躍在戲劇舞台上。長期的社會實踐證明,曹雪芹對前代文學遺產的評價基本上是正確的。《紅樓夢》正是曹雪芹繼承了我國古典文學的優秀傳統,又加以創造性地發展而創作成功的。作者在藝術構思、情節安排、人物塑造、語言運用等方面都受到《水滸傳》、《三國演義》、《金瓶梅》和元人雜劇,明清傳奇的影響。脂硯齋庚辰本第十三回眉批說《紅樓夢》「深得《金瓶梅》壺妙」。的確《金瓶梅》對《紅樓夢》的影響要算是最大了。曹雪芹繼承了《金瓶梅》對醜惡現實的揭露,嚴肅認真地擯棄了那些低級庸俗、色情荒淫的成分;它細緻深刻地反映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並以更高的美學理想加以典型化的再創造;它採用了大量平凡而逼真的細節描寫,卻大大減少了不能概括事物本質的自然主義傾向。《牡丹亭》對《紅樓夢》的影響也是很明顯的,林黛玉和杜麗娘同樣是因情而生,因情而死。但是杜麗娘首先因情而死,而後又因情而生,所以《牡丹亭》以團圓而結束。林黛玉首先因情而生,然後因情而死,《紅樓夢》以巨大的悲劇而結束。曹雪芹這一創造性地發展,使《紅樓夢》對封建社會的批判就更有力,控訴就更深刻。《西廂記》、《牡丹亭》在愛情描寫上的婉轉動人,深刻細膩等,曹雪芹都加以借鑒,但是一見傾心、郎才女貌的愛情,在《紅樓夢》裡已成了通過互相交往,長期培養起杊?的以共同的思想感情和理想願望為基礎的愛情了,確實表現了「與前人傳述不同」。
反對摹仿,提倡創新
在明清文壇上,各種文體摹仿之風比較盛行。詩詞等舊體文學更為嚴重。一般文人只因取捨不同,於是形成「尊唐」和「尚宋」兩大流派。他們寫詩填詞不是有感而發,而是在詩詞之中填書塞典,一字一句自注來歷,以顯示自己的才學。所以詩人雖多,作品也不少,但就其思想性和藝術性講卻平庸無奇。由於摹仿之風盛行,明代就有人提出文學應有時代性和作家個性,主張直抒胸臆,走創新的道路,反對雕章琢句,亦步亦趨地倣傚前人,但勢力很小,影響也不大。經過一個時期的醞釀,「公安派」以有力的姿態出現在文壇上,強烈地反對摹擬的理論和創作,認為文學是發展的,進化的,主張獨出心胸,不拘一格地抒發個人的感情。他們對摹擬剽竊更是深惡痛絕,以徒事空文為奇恥大辱。主張文學應反映社會生活,要有充實的內容。曹雪芹針對當時創作上的弊病,反對摹仿,提倡創新的理論也是和前人的進步文學主張遙相呼應的。
賈寶玉寫「芙蓉誄」時的想法和薛寶釵對詩歌創作的議論,突出反映了曹雪芹的這一思想。在曹雪芹看來,寫詩文必須「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於世無涉」,也必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他主張「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喻,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作者還借寶釵之口說:「作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意,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諷漢帝不能使畫工面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已見,不與人同。」這些論述充分表現了曹雪芹反對摹仿的鮮明立場和打破文學創作上一切束縛和框框,走創新道路的可貴主張。三十四回寫詠菊公評時,大夥兒一致推舉黛玉為魁,理由就是她的詩「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不露堆砌生硬」。黛玉的「五美吟」寫得好,也是因為「命意新奇,別開生面」,黛玉誇香菱的詩「新巧有意趣」,稱寶玉的「芙蓉誄」是一篇「新奇的祭文」,黛玉為「芙蓉誄」改了一句詞,寶玉高興地跌足大笑地說:「這一改新妙之極」等等,都可以看出曹雪芹不僅把清新當作創作時首先應該注意的問題,而且也是衡量一部作品好壞成敗的重要標準。所謂「清新」,不僅指內容,也包括語言和形式。但是語言的清新決定於內容的清新。用薛寶釵的話說就是「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曹雪芹在提倡清新的同時,對於專尚新奇,刻意求工的形式主義傾向也是反對的。薛寶釵和史湘雲論詩時講:「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妙玉也說「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揀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因此,這種新奇的主張決不是要人們「搜奇揀怪」,而是自然的,有一定限度的。這樣一方面反對了摹仿守舊的創作理論,同時又克服了前代和當時某些詩人矯枉過正一味追求高絕和奇特的弊病。
如何才能立意與眾不同而達到清新自然呢?曹雪芹認為「出自胸臆」、「任情放縱」、「心有所感」,「發於章句」,就可以解決這一問題。在階級社會裡,由於作家所處的時代、社會地位、周圍環境、生活經歷、文化教養等各方面的不同,不要說不同階級出身的作家會有不同的階級感情,即是同一階級或階層的人物,也會有不同的思想感情和不同的性格特點。《紅樓夢》中每個人物的詩詞都和他們的身份地位、思想感情、性格特點相一致,達到了觀其詩而知其人的高度,是與作者主張寫人物的內心感受分不開的。拿寶玉、黛玉、寶釵三人來說吧,寶玉生在賈府,長在大觀園,終日裡和大觀園的姑娘丫環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玩在一起。長期的共同生活使他對大觀園中的女孩子大都有深厚的感情和同情心。他眼看著死的死,嫁的嫁,走的走,一個個被趕出了大觀園,無情的現實給他美好的心靈上打上了痛苦的傷痕,面對這種現實,賈寶玉是無能為力的。黛玉父母雙亡,孤女一個寄人籬下,她雖和寶玉有著深厚的愛情,但是她心裡清楚地知道面對強大的封建勢力,他們二人的結合是不可能的,因而在賈府過著「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緊相逼」的痛苦生活,所以她的性情孤癖、多愁善感、憂心重重。寶釵則不然,她出生於「珍珠如土金如鐵」的家庭,為待選入宮而進京,在賈府養尊處優,生活上無憂無慮,處處一帆風順,因而她的思想感情和性格和黛玉迥然不同,和賈寶玉也不一樣。在同一地點,同一時間,同是詠柳絮,寶玉以景述情,寫出了「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的詩句,借柳絮寫出他對大觀園姑娘們的多情牽掛而又無可奈何的悲傷心情。黛玉以柳絮自比,寫出了淒涼傷感的「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的內心感慨。而寶釵則昂首高歌地以柳絮自比唱出「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句子,表現了她那一心想往上爬,憧憬扶搖直上的思想情緒。
一味摹仿,不去創新,勢必掉在忽視內容,追求形式,講求聲律格調、崇尚雕章琢句的泥潭中。曹雪芹對這一時病又提出了詩歌要以意為主的主張。黛玉教香菱學詩所指出的原則,集中地代表了曹雪芹的這種想思。香菱開始學作詩時,很著重形式,黛玉說:「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幅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又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作『不以詞害意』。」那麼,是不是只要有好的內容,就可以把藝術性放之一旁而不顧呢?不是的。只有好的內容,沒有好的藝術性,曹雪芹同樣也是反對的。當香菱在以意為主的創作理論指導下又寫了一首詩給黛玉看時,黛玉笑著說:「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當面指出她重視了立意,卻忽視了語言的偏向。直到香菱作出內容有意思,語言又新巧的詩來,才算真正把握了作詩的方法,入了作詩的門路。
直抒胸臆,以意為主,把詩歌當作表達思想感情的工具,這在中國古代文學理論上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早在《虞書舜典》裡就寫道「詩言志,歌永言,聲依詠,律和聲。」范曄更明確提出文章為 「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獄中與諸甥侄書》)。陸機認為「理扶質以立於,文垂條以結繁」(《文賦》)。劉勰說「理定而後詞暢,此立文之本源也」(《文心雕龍。情采篇》)。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把詩的情比作根、義比作實,言比作苗,聲比作花。杜牧也同樣認為「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辭采章句為之衛兵」(《答莊充書》)。可見曹雪芹的這一主張並不是什麼新鮮見解,但在摹仿之惡習風靡一時,形式主義的逆流盛行文壇的時候,他能繼承前人進步的文學傳統,堅持創新的道路,還是卓然不群,具有重大現實意義的。
《紅樓夢》中的詩詞,可以說是曹雪芹詩歌理論的具體實踐。黛玉因「一腔無明正未發洩,又勾起傷春愁思」,「由不得感花傷己」而寫了「葬花詞」,名為葬花,實為以花自比的哀痛之歌。「秋窗風雨夕」是她「心有所感」,「不禁發於章句」,此詩雖擬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之格,但二者又絕然不同。「芙蓉誄」更是「隨意所之,信筆而去」的一篇獨創性祭文。總之,曹雪芹筆下人物所寫的詩詞,都是有感而發之作。同時又通過書中人物作詩填詞來深入刻劃人物性格和心理狀態。有人認為《紅樓夢》裡的詩並不高明。這種意見我們是不能完全同意的。要知道曹雪芹為書中人物所作的詩詞,都力求與他們的身份、性格、文化修養以及彼時彼地的心情相吻合。賈寶玉、林黛玉和其它大觀園裡的女孩子,在曹雪芹筆下雖然才高識廣,但畢竟還是與世隔絕的貴族公子和閨閣小姐。所以他們的詩詞歌賦也決不能超越他們的身份、閨閣面目和狹小的生活圈子。正如探春和黛玉對自己的詩作評價時所說:「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因此,脫離小說中人物而論曹雪芹的詩,恐怕是不恰當的。曹雪芹本人的詩詞到底如何,由於原詩遺失殆盡,所以很難作出正確評價。但是曹雪芹的生前好友敦誠稱他「詩追李昌谷」,「狂於阮步兵」,把曹雪芹和李賀、阮籍相提並論,還說曹雪芹的詩「新奇可頌」,「有奇氣」。可以看出既繼承前人,又突破了前人的框框在曹雪芹他本人的詩歌創作中也表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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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文藝思想,在《紅樓夢》的創作實踐中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因而達到了我國古典小說創作的高峰。首先,它不去追求緊張而離奇的故事情節,從大量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吸取藝術的原料,以主要人物的愛情和婚姻為中心線索,通過對一個貴族大家庭的生活和各種人物的描繪,展現了整個封建社會末期的黑暗、腐朽、沒落和衰亡,表現了封建社會錯綜複雜的階級鬥爭和封建階級內部新與舊、美與醜、善與惡的殊死搏鬥。第二,作者以親身經歷和耳聞目睹的現實生活出發從事創作,打破了一般小說戲曲題材上傳統的輾轉因襲的現象,塑造一大批前代文學中所沒有的典型形象,極大地豐富了我國古典文學藝術的畫廊。第三,突破了我國某些古典小說粗線條勾勒人物的方法,而以細膩深刻的筆觸,通過大量的細節描繪展示人物的性格,刻劃人物的心理矛盾、創造典型形象。第四,《紅樓夢》雖沒寫完,但從作者原意和情節發展來看,我們完全可以肯定賈寶玉和林黛玉被殘酷的封建勢力吞沒了,它以巨大的悲劇而結束,從而突破了一般古典小說戲曲大團圓結尾的傳統公式。
但是由於時代和作者立場的局限,特別是曹雪芹世界觀中唯心主義因素的影響,在他的文藝思想中也存在一些缺點和不足之處。《紅樓夢》有些地方的描寫帶有較濃劍?的封建迷信色彩,這與寫「真」的文學理論卻是背道而馳的。在繼承方面,作者雖給優秀的詩歌、戲曲以很高的評價,但把某些具有浪漫主義的戲曲與宣揚封建迷信的神鬼戲放在一起而加以否定,也是不應該的;在男女私情的描寫方面,個別地方還有《金瓶梅》自然主義的余痕。這說明在對待文學遺產的評價和繼承上,曹雪芹還不能把糟粕和精華完全辨別清楚。詩歌創作方面,強調立意是對的,但脫離社會生活而談立意,就把詩歌所表現的內容僅僅局限於描寫詩人自己的生活、抒發個人的感情。此外他強調「天性聰敏」、「空靈娟逸」,從而過分誇大了作家的主觀作用。雖然在曹雪芹的文藝思想中有上述局限性,但是瑕不掩瑜。曹雪芹根據當時文壇狀況,提出反對「假擬」,主張寫「真」;破除「陳腐舊套」,重視優秀傳統;反對摹仿,提倡創新等文藝思想,進一步豐富和發展了我國古典文學理論。我們認真地研究曹雪芹的文藝思想和他的創作實踐,對繁榮社會主義的文學藝術還是有一定的借鑒意義的。